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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政治之外| “关于姿态的笔记”篇|阿甘本《无目的的手段》导读|04

回声·EG| 院外 2022-10-04


2016年的"阿甘本《无目的的手段》导读"课程重点导读了书中第二部分的三篇文章“关于姿态的笔记”(第一讲)“语言与人民”(第二讲)“面孔”(第三讲),并延伸导读了《例外状态》一书(第四、五讲)。出版于1996年的《无目的的手段》一书,收录了意大利思想家吉奥乔·阿甘本以“笔记”体成文的政治学思考,也是他最集中的政治学表述。书中涉及20世纪80年代以来至成书时段,关于欧洲以及与欧洲密切相关的政治事件。正如中文版译者赵文老师在译后记所述,这些“时政”既是他行文的背景,也构成了阿甘本思考“即临的政治”的一种事件性中介。阿甘本是一位特殊的思想者,他往往通过思想的姿态去思考,以致很难勾勒他的整体思想,但可以通过一些关键词接近他的语言姿态、思想姿态本身。在阿甘本看来,姿态、身体或物质性这些概念,和他的另外一个概念“潜能”(Potential)密切相关。在“苏格拉底之死“的例子中,苏格拉底接受死亡的姿态已经成为了“哲学”的姿态本身。他以哲学的方式肯定了阿提卡城邦的“nomos”,在服从法律的同时,使哲学存在的必要性现身。哲学并没有抽离于政治,而是加进一个“非一之是”的比例标准,从而使那静止的nomos发生无限潜能的变动,从而让我们看到那个有限之中的无限、无限之内的无穷。这就是哲学的政治。院外将陆续推送这一课程的讲稿内容,推送内容在课上录音整理稿的基础上又做了修订,引文部分以红字标识。权作导读者对相关议题的思考初稿。

文|赵文    录音整理|杨立群    责编|XQ


身体政治之外| “关于姿态的笔记”篇|阿甘本《无目的的手段》导读|2016

本文5000字以内|接上期

苏格拉底作为希腊人(他拒绝逃到外邦,即使出逃可以使他免于身死)认同了对他的审判的正当性和确当性,接受了审判结果,坚持了运用理性这一基本哲学原则,实践了哲学意义上的“智慧”,并在这一智慧的引领下,平静节制地、勇敢地死去。哲学的这一姿态,同时让城邦政治的手段性的“四德”的“目的空乏”被我们“看见”,同时在哲学家的这一“姿态”中重获“目的”、重新得以配置。


苏格拉底在接受死亡的姿态已经成为了“哲学”的姿态本身。当晚,他的朋友们围着他,他们交谈了一夜,苏格拉底向他们明确表述了自己这一“决断”的原因。他一手向上指去,这象征着他遵从“爱欲”的指导。当然,这个爱欲就是对自己的“神明”的爱,就是“自爱”,在“自爱”中才能实现哲学灵魂“向上”的提升,直至“看到”理念。这是哲学的姿态。在这一姿态里,我们可以明白地看到,苏格拉底在以哲学方式肯定了阿提卡城邦的“nomos”,在服从法律的同时,使哲学存在的必要性现前。
 
从《申辩篇》的文字记录来看,苏格拉底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的逻辑,正是在希腊阿提卡城邦的四种“美德”——智慧、公正、勇气、节制——所给定的场域中展开的,也就是说,苏格拉底作为人格化的哲学,“做”了与政治象征化的城邦“惯例”的正面交锋。城邦政治家们对苏格拉底进行控诉,主要集中在我们说过的两条罪名上(两波控诉四条罪名可以化约为这两条基本罪名):1. 引入新神;2. 败坏青年。这两条罪名挑明了“政治”取消“哲学”社会资格的意图。“引入新神”、“败坏青年”的罪名如果成立,哲学的作用就因变乱心智而无智慧,就因滥祭淫祀而无节制,就因导人离群索居而无勇气,就因以上种种而无“正义”,所以从事“哲学”的人,无此四德,也就不是希腊城邦的“nomos”所规定的“人”。苏格拉底在法庭上,在羁押期,在受刑中,通过自身的“哲学”姿态,通过一种“争执”,让城邦市民,让他的朋友,让“哲学”的朋友看到,这四种德性恰恰以最坚实的形式,保存在“哲学”之中。
 
什么是“智慧”?智慧不是在“作”的意义上,为已经惯例化的习俗做“旁注”或进行背书的智慧,至少不是在以与“真”无涉的条件下,流俗地尊奉“善”的律法的那种智慧。“善”是手段,“真”是目的。哲学的工作是让“善”的先验条件被置出的理智工作本身。正是在对“真”的追求中,才能获得极大的“勇气”,去践行受“真”确保的“善”。故此,苏格拉底不仅在为自己的辩护中,谈及了自己在实际的战役(“波底代亚之战”、“安菲玻里之战”、“德利昂之战”)中坚守岗位、视死如归、沉着勇毅,而且还以接受审判结果,在友人们的围绕中冷静地死去的方式实践哲学的选择。也正如苏格拉底在申辩中大声说出的,听从“以爱知为生,省察自己和别人”的召命,才能知道服从什么、为什么必须“服从”和“服从”的意义,才能用对真理的认识去“节制”行为,知“命”而“不害怕(——我从来不会害怕)”。进而实现真正的“正义/公正”,不以道德的修饰、行为的矫饰去博取名声、聚敛金钱或和“神”做买卖。

苏格拉底以哲学的姿态接受死刑的判决,也就等于遵照经过省察的“四种德性”,维护了希腊阿提卡城邦的道德本身的真理性,并巧妙地将四种德性,配置成了真正的哲学德性或能力,由此,“智慧、公正、勇气、节制”不再是各自孤立的“律条”,而成为了动态的哲学实践——智慧地勇敢、正义地节制。苏格拉底在与政治家们的争执中共享着同一些价值,但也将这同一些价值做了“挪用”——即阿甘本意义上的“占有”、“挪用”和再分配置。哲学因而对它与政治所共享的“价值”的挪用和配置,使“哲学家的朋友们”(“哲学的朋友们”)看到了政治的“执”与“作”对伦理学价值本身的“掏空”和不恰当的“使用”。哲学不“执”,亦非“作”,哲学“做”,哲学家“做”哲学。让道德和律法的“名词”转变为“姿态”的动作——智慧地勇敢、正义地节制。道德和律法的“名词”的静止性,由此而转变为“姿态”的运动的“潜能”,哲学的朋友们也由此看到城邦政治的新的伦理潜能。苏格拉底,以他的沉着勇毅的哲学行动使哲学成为了政治之“后(meta-)”的目的置出的“做”的领域,这一目的置出的“做”的领域虽不必直接进入(也不可能直接进入)政治领域,但只要它在那儿,它就可以让政治更加“坚实”,让政治的伦理学含义能为我们所看到。

哲学姿态是“伦理”的。我们由此想到了另外两个例子来示例哲学的“伦理”姿态的潜能性。这两个例子来自亚里士多德。虽然亚里士多德所“做”的哲学不像苏格拉底那样是“实践-辩证的”,也不像柏拉图那样是“观念-理念的”,但却也是听从“以爱知为生,省察自己和别人”的真理召命的“理知”之“做”,故此,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行动在“重新切分”和“再配置”这一“姿态”上与苏格拉底哲学是完全一致的。

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举出这两个例子,让我们看清楚他所说的潜能是什么。在这两个例子中,亚里士多德引入了一个新的“姿态”,就使某种东西的潜能得到了展现。“潜能”不是可能性,“潜能”使可能性的前提。这两个例子都和数学有关。

第一个例子,亚里士多德说他取自更古的一位希腊哲学家:
 

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无限就是偶数;因为偶数在被奇数所封闭和限定时,它在本质上仍是不确定的无限性。在数目方面发生的情形就可以表明这一点;因为如果拿来角尺围着一以及此外的二,那么,后者的图形就会总是时时不同,而前者的图形则始终同一。(亚里士多德《物理学》,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二卷,人民大学出版社)


毕达哥拉斯派把无限者和偶数同等看待,因为偶数在被奇数围限的情况下,还是赋予事物以无限性。数[在几何图形中]的现象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因为角尺围着“一”和围着“除去一”的数,结果,一个形状总是在变换着,另一个却总是一种形状。(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

 
一个直角的角尺围着1生产出来的形状总是1。即使再往上累加,以至于无穷,无穷地去累加,我们会发现围起来的形,从数的角度来说,全部都是1比1的,这就是无限,而且是一个坏无限,用黑格尔意识就是坏无限。它虽然是无穷的,但是再往上加5比5也是1,4比4、3比3全部都是1。这是一种黑格尔意义上的“坏无限”。由1而来的“形”,虽其大可至无穷,但非无限,其限总为1。若角尺围着“除去一”的数,或“偶数”,所得的“形”的特征就完全不同。以角尺围偶数,所得形状皆不同,每次得出的比例全部都是不一样,以至于无限且无穷。


多出一个“算符”,就从自我复制的“形”获得了“生成”的潜能,使静止的无限变为无穷的运动的姿态。“一”如果是道德性的“nomos”,“除去一”就是与“一”的争执,构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一种“源性”否定的关系,这就是潜能的“政治“。这个例子也能让我们看到阿甘本所说的“姿态”概念中所蕴含的一个思维源点和思想原则。这也让我们想起了铭写在《道德经》核心位置上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词句。
另一个例子也很有意思,很像我们先秦哲学中的一个著名的数学公案:“一尺之锤,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亚里士多德所举的这第二个例子直接关涉着“无限”和“潜能”的直接同一性——无限不是事物的“至大无外”(无穷),而是事物的潜能的“无限性”。“无限的含义正好与大家所说的相反;因为无限不是在它之外全无什么,而是在它之外总有什么”(“不是此外全无,而是此外仍有”)。
 

在某种意义上,增加方面的无限与划分方面的无限使同一的。在一个有限的积量中,无限增加你转过来就成了无限划分。因为正如我们所见的,划分能够进行到无限,而且也会看到,按同一比例也能增加到一个已定的量。因为,如果在一个有限的积量中取出某个一定的部分,然后按同一比例截取出另一部分(但不是从原有的总量中取出同样的量),这样继续下去,不会取完原有的有限积量。但是如果增大取出部分的比例,并且总是这样取出一个相同的积量,那么就会取完原有的有限积量;因为一切有限的积量都会被任何更小的确定的积量所取尽。所以,无限的存在不是在其他意义上,而只是在潜能的和减少方面的意义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二卷,人民大学出版社)


加起来的无限和分起来的无限在某种意义上同一:在有限的量里,无限相加是无限相分的逆转。按我们看到的比例继续分下去,按我们看到的同一比例加起来都可以接近已定的量。因为,如果在有限的量中取其一定的部分,然后再按同一比例取出另一部分(不是从原有的总量中取出同一量),这样不断地进行下去,不会穷尽原有的有限量;但是,如果增大取出的比例,并且每次都取一个相同的量,那么就能穷尽原有的有限量。因为每一个有限量都能被任何比自己小的一定的量所取尽。因此只有潜能的由于减少的无限,没有现实的无限。(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

 
让我们联系“一尺之棰”的示例来阐释一下这个例子。一尺之棰,作为有限的量,也蕴含着“无限”。不仅无限可加,当然也无限可分。但只有以一种方式来“分”,此一尺之棰才“能”是无限可分的。以此外的另一种方式来分,却又是“能”有限地尽分。的就其“能”被尽分而言,我们只要按定量来取,如“日取尺之十一”就可分完。“一”(不计单位)的功能让此棰可被尽分。但是,若日取“其半”——也就是所余下来的存有的一半,也就是,对“一(不计单位)”之“半”划分,此一尺之棰就永不可尽分。以几何线段为例:
 


无限在这里很好地被证明为“潜能”本身。任何有限的存有,本身都蕴含着“非一之是”。在中国哲学术语系统中,“奇”为变、为动,即为此非一之是。总是要“多出来”、“剩余”出来某种东西。维纳·哈马舍(Werner Hamacher),把“姿势”定义为“语言抽出意义后剩下的东西”。哈马舍:《名中的姿势:论本雅明和卡夫卡》(‘The Gesture in the Name: On Benjamin and Kafka’),载《前提:从康德到策兰的哲学与文学论集》(Premises: Essay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 from Kant to Celan), trans. Peter Fenve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在“Name”之内引入产生剩余的“思想比例”,这不正是“做”的哲学与“执”的政治之间的争执性的关系吗?。哲学并不离于政治,不过是加进去一个“非一之是”的比例标准,从而使那静止的nomos发生无限潜能的变动,从而让我们看到那个有限之中的无限、无限之内的无穷。这就是哲学的政治。


使nomos发生变动,使其无限潜能被看到的东西是某种“思想比例”的调整。就像鲁迅笔下“狂人”所问“从来如此便对吗?”这一提问的姿态,让如此之是的无限潜能被看见一样,产生“剩余”的姿态使得我们在“做”和“作”之间看到它的原因性的东西,也是苏格拉底以“服从”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他所服从的那个“事物”的“非此之是”的东西。

阿甘本经常探讨一片很多现代哲学家都很有兴趣的文本——卡夫卡的《在法的门前》。在我所理解的阿甘本的解释中,文本中的那位来自乡下走到“法”的“敞开的门前”的人,用余生时间以站在门“前”的方式进入“法”的实质的那个人的“弱”姿态本身就昭示了“禁令”的本质。这个故事有很深刻的弥赛亚的意味,实际上他所做的事情和苏格拉底做事情是一样——只是他(卡夫卡本人)的姿态“弱”,苏格拉底的姿态“强”——,这个门就是为他敞开的,但是他不能进,他一旦跨过门槛,这个门就不再是为他敞开的,我们就看不到“法”的本质,他恰恰是以这样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了“法”——它既是以敞开,又是以禁止的方式存在。

当所有的“增加”都意味着无限潜能丧失的时候,姿态就会一同丧失。在坐的各位都深谙艺术史,在现代的门槛,第一次描画姿态丧失的画家可能就是丢勒。1514年他创作的《忧郁I》(Melencolia I)点明了“忧郁”的实质是“潜能”可能性的丧失,是对象的“真无限性”的丧失和对这种丧失的“哀悼”。在这幅画中,大地之神的女儿梅伦可雅蜷坐在前景处,她的斜上方还坐着一个同样忧郁的小天使,她脚下的那只狗同样忧郁静默。画面中还有多面体、球体、圆规、尺子、代表几何学,刀、锯、刨、锤,代表工程学、船、锚、指南针,代表航海学、天平沙漏钟代表科学。最为醒目的是她头顶上方的一个4×4幻方。这个幻方的是“34”的“坏无限”:

1.幻方上的数字横竖加起来都是34,这是著名的斐波那契数列中的数字。

2.幻方对角线上元素的平方和748(34的22倍)

3.幻方对角线上元素的立方和9248(34的272倍)

4. 幻方对角线上元素的平方和748和立方和9248等于非对角线上的元素平方和或立方和。

5.幻方最下面一行中间的两个数字15、14是这副画创作的年代1514年,时年丢勒43岁,43是34的镜像。

……

一切都回到“34”。事物还未开始已经“完结”,就这样“丧失姿态”。

版权归作者所有,作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阿甘本《无目的的手段》导读"课程讲稿|2016
未完待续|
第一讲 身体政治之外:“关于姿态的笔记”篇
第二讲 语言的边缘 :“语言与人民”篇
第三讲 面孔、真理和展示: “面孔”篇
第四讲 例外与常规
第五讲 悬置与仪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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