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室｜启蒙辩证法和文化工业批判｜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第四讲｜01
编者按｜
经过表现主义之争与阿多诺-本雅明论争，“美学与政治”导读进行到第四讲，是关于启蒙辩证法与文化工业批判。启蒙的辩证性在于，作为革命力量的生产力透过越发精致的统治技术，表现为一种奴役和衰退，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批判是在这个语境下展开的。它紧接着阿多诺与本雅明的分歧，开始于爵士乐研究，并扩展到广播、电视和电影，这些理论体现于但不局限于《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文化工业章》和《文化工业再思考》这几个文本，这一讲即就其中的话题进行讨论。“美学与政治”系列讲座稿将继续连载。
第四讲｜入室：启蒙辩证法和文化工业批判（01）｜2015
本文5500字以内｜
前面我们讲到《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引起的一些争论，我们在里面比较清楚的看到了本雅明的观点以及阿多诺对他的批驳。但是阿多诺具体阐述他自己的观点的这样一个文本我们还并没有直接去阅读。而这个文本在阿多诺本人的思想之中是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文化工业，也是我本人进入阿多诺的理论以来，阿多诺最吸引我的地方。最早我在读研的时候，老听到我的一些师兄在我面前贩卖什么“工具理性批判”。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什么叫“工具理性”，后来我才知道。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是“文化工业”这个部分。因为如果你不了解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批判理论，你其实是没有办法去抓住阿多诺的美学思想的——根本就进入不到。上次课已经让大家感受到这一点了，也就是说，对文化工业的批判，也就是对本雅明所谓的“机械复制时代艺术”的批判，正好和“对自律艺术作品的推崇”（或者说“强调”）构成了一个硬币的两面，也就是反对什么、赞成什么。因此你必须要理解他去反对“文化工业”，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这个“艺术”，因为现在艺术基本上都是在市场上流通的。而在阿多诺看来，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过去的雅俗之分已经毫无意义了。也就是说所谓严肃音乐和流行音乐、所谓高雅艺术和大众文化之间的区分，在他看来这个区分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了。因为这两者都被机械复制的技术——首先是无线电广播，然后是包括电影，以及后来50年代开始有的电视——就是被这样一些媒介融为一体，双方都深受其害。而能够与这样一个文化工业里的这样一种艺术抗衡，乃至能够与这样整个的一个市场的社会来抗衡的，在他看来，只有以强调自己的总体化形式同一性的这样一个“自律艺术”或者叫“自治艺术”，当然更好的说法是“自主艺术”。
今天我们在讲的时候并不是直接进入阿多诺的这个文化工业理论。我们上次给大家提到了三个文本。第一个文本是1938年，直接接着阿本之争后阿多诺对爵士乐的一些研究，他写下的《音乐的拜物教特性和听觉的退化》，这其实是文化工业理论的正式的源。也就是说，从“阿本之争”到“文化工业理论”，应该是以那个文本作为开头。但是他全面的阐述，或者说第一次提出“文化工业”这个概念，应该是在1941年到1944年，二战期间，他在美国的国际社会研究所和所长霍克海默合作的《启蒙的辩证法》这本书。在这本书里，重点提出了“工具理性批判”这个思想。关于这本书的内容下面会讲，在这里提一下只是说这是第二个文本。这本书原名叫《哲学碎片》。在这本书里，阿多诺撰写了一章叫做“文化工业：作为欺骗大众的启蒙”，我把它简称为“文化工业章”。这个文本希望大家认真研读，如果有时间的话也希望我们一起去研读它。顺便说一下，我们今天要讲的内容有点多，我可能重点去讲一下文本相关的东西，所有的提问环节就全部留到下一节课，因为下一节是讨论课，所以还是非常希望大家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在听完今天的课之后再将这三个文本充分的思考一下，否则下节课就要面面相觑了。如果大家实在是觉得很懂了问不出问题了，那么我就来问问你，这个我都是有办法的，那么到时候难过的就不知道是我还是你了，哈哈。
这第一张图是为了让大家去了解一下结构关系，就是说你要理解阿多诺的文化工业理论。
我要讲的是第三个文本，阿多诺1962年写的，英译本的名字叫做《文化工业再思考》，德文的名字就是《文化工业概要》，Resümee这个词大家都认识，就是梗概、摘要。其实在那里他系统的总结了他的“文化工业章”里的观点，又回答了对文化工业理论不同的意见。但他的文化工业理论并不仅仅是这三个文本，因为阿多诺除了写他的美学理论之外，他一生还写了大量的艺术批评。当然他对自律艺术也批评，而对大众文化，对大众文化工业，怎么说呢，相爱相杀吧（笑），因为他本人是很爱看好莱坞电影的，也很喜欢音乐。他对文化工业的内容都有很多评论，甚至对星座。因为他在1957年写的《The Stars Down to Earth》——收在《全集》第9卷里，有翻译成“坠落尘世的星辰”的，我就翻译成“地上的星星”了——就是讲星座的，实际是分析《洛杉矶时报》星座专栏的一个文化批判的文章。也就是说，他对文化工业的批判，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是纯理论的。更多的具体内容，包括对音乐，对广播音乐，对流行音乐，对爵士乐的很多研究，包括对电视，有大量的文章在那里，并没有人去读它们（笑）。但是你要进入文化工业的讨论，如果你没有先进入“启蒙辩证法、工具理性批判”这样一个语境，你是没有办法进入这样一个讨论语境的。而我们这个课程为什么显得困难，恰恰不是因为它本身多困难，而是因为它的背景你完全没有进入，就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这样一个背景乃至背后整个马克思的背景。也就是说，如果你对1789年到1914年的人类的历史和思想史如果都不太清楚的话，那你是无法进入到1914年到1991年的理论空间的。如果你对“漫长的19世纪”没有了解的话，你没有办法进入到“短暂的20世纪”。这是首先要给大家讲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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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进入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碎片》之前，还提到阿多诺的一部著作，叫做《否定的辩证法》。大家看这两本书的书名的时候，虽然在汉语里都是“启蒙的”辩证法、“否定的”辩证法，其实在这个德文里面是不一样的。德文里面，“否定的辩证法”，这个“否定的”是一个形容词——Negative Dialektik，这个大家不懂德文也可以看出来，其实是跟英文差不多的啊，就是“否定的”辩证法。而在“启蒙的辩证法”里，“启蒙的”并不是一个形容词，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它是一个所有格，就是第二格——当然大家没必要去了解德语这个第二格是怎么回事啊——启蒙的辩证法实际上是“辩证法of启蒙”。我的意思是，希望大家能够体察这里的区别。所谓“启蒙的辩证法”其实是关于“启蒙”这件事情的辩证法，是“启蒙”这件事情遭遇到了“辩证法”。遇到“辩证法”之后，就发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因为《启蒙辩证法》的写作时间是在二战期间，也就是说，法西斯席卷全球，这个情况比今天不知道要糟糕多少倍。那么很显然，一个直接的问题就是，大家要反思，为什么人类文明都达到了这样一个高度，还会有这么野蛮的战争，法西斯主义排犹这么野蛮的现象。因此在反思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就是说，通过反思法西斯主义给人类带来的浩劫，才会有启蒙辩证法这样一种思考。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为什么会进入法西斯主义这样一种野蛮状态？启蒙的辩证法其实是反思启蒙，让启蒙它反思自己，再反思到理性，反思到古希腊。但它其实就是关于现代资本主义的一种历史哲学，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启蒙变成了神话”。大家知道“启蒙”的原意,英文可以直译为“照亮”。而汉语也可以看得出来，“启”是启明星的“启”，“蒙”是蒙昧的意思。也就是说启蒙要把人类从那种蒙昧野蛮的传统状态中解放出来，启蒙号称要驱散神话，但是问题是启蒙变成了新的神话。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要深讲起来，我觉得光这个问题我就可以讲两个小时了，我显然不可能这样去讲，我只能帮助大家去理解。
首先，我觉得一个很重要的理论支点就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弗雷德里希·波洛克（Friedrich Pollock）在30年代初得出的两个重要结论。这两个结论其实对马克思主义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打击，因为这两个结论一个是关于苏联的，一个是关于德国的，当然也包括美国在内的资本主义国家。我们知道马克思的基本结论就是，资本主义必然会产生经济危机，然后等经济危机爆发的时候，那么无产阶级革命就有了理由。而波洛克关于苏联的结论，就是苏联的计划经济是失败的，苏联并不是什么社会主义，而是国家资本主义。我们在这并不去评价这个观点。那么关于资本主义，波洛克认为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也是同样变成了国家资本主义。而变成这种国家资本主义的结果是什么呢？也就是说马克思所预言的那种经济危机和崩溃——资本积累最终会导致的崩溃——以及随后发生无产阶级革命的前景，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为什么讲到这个呢？很多人讲启蒙辩证法是一种悲观主义，为什么说它悲观，用我们后来的话说就是“历史终结了”。在《启蒙的辩证法》里面，他们就觉得历史终结了。但是这个“历史终结”是必须在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上说的；至少，哪怕是在黑格尔的意义上，才有历史终结。就是说我们从哪来，往何处去？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什么？在黑格尔那里，这个“过去”是只有一个人自由的时代，然后是少数人自由的时代，然后未来将是所有人都自由的时代（对这个，大家都知道对应的历史时代是什么）。当然黑格尔他把资本主义——或者用他的话叫市民社会——宣称为一个“所有人都自由的时代”。但至少说，人类的未来都很清楚了。因此，如果历史进入了“所有人都自由”的这样一个时代，那么历史当然就终结了，因为以后都只是在这里面去变化，而没有新的历史阶段。而在马克思主义的语境中，非常简单，大家都很清楚，我给大家讲过这个历史三阶段论。就拿斯大林教科书来讲，我们都知道资本主义要被社会主义代替，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然后进入共产主义，那历史就终结了。但是在《启蒙辩证法》这个地方，历史并不是终结于共产主义，而是终结于国家资本主义，就是说，看不到任何变革资本主义的希望。因此这就非常的悲观，所以它是一种关于资本主义的历史哲学。我刚才说的黑格尔那个三阶段论是在他的《历史哲学》里面提出来的。
既然没有未来，那么，我们就来谈谈现在，也就是说，为什么这个启蒙会变成神话。当然启蒙精神就意味着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用阿多诺的话说就是人对自然的统治和奴役。与此相伴的就是这样相关的两个概念——工具理性和历史进步观。这个怎么理解？就是说，理性就变成了人类征服自然的一个工具。弗朗西斯·培根的这个口号“知识就是力量”，到这个地方就被改写为“知识就是权力”。也就是说是支配别人——首先是支配自然、统治自然——的一种权力。因为力量和权力其实是一个词，虽然在汉语里是不一样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就是“技术”。能不能达到，能不能做到。这时候，目的、意义、价值这样一些东西就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那么启蒙精神给我们描绘的是一副什么蓝图？就是人类通过理性就可以达到一个自由、平等、博爱、幸福等等的这样一个很美好的社会，这就是启蒙的规划。在17世纪、包括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那里，这些都是很明显的东西，那么历史就表现为一个线性进步的过程——我们讲的过去、现在、未来，“明天会更好”等等。但是，在《启蒙的辩证法》中，他提出的这个历史哲学就和这种线性的历史进步观、就和这种意义上的“历史主义”发生了冲突。因此，包括马克思在内的整个启蒙的历史观都遭到了他的批判。当然并不是说他突然想起来要批判。而是因为这个客观现实摆在那里，就是在这个人类的生产力已经发展到了这样高峰的程度上，继而发生了野蛮的战争，一次大战还不够又来第二次。所以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去反思。
他这么一反思，马克思就中了枪。因为在马克思那里——我们已经解释过——马克思的历史观其实也属于这样一种历史进步观。当然这里的具体细节我们不去探讨，说他是不是误解了马克思或什么，但至少从德国社会民主党与第二国际所代表的这样一种马克思主义来说，马克思主义有时候又被称为经济决定论，也就是说他们把马克思主义视为一种经济科学。这些在教科书上写得都很清晰，我们会觉得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然后历史就进步了。然后，我们会问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人呢？就是说，在这种马克思主义里看不见人了，只有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然后，历史是有规律的，对吧。那是不是我们就坐在那里等啊，就等来共产主义了？有一首歌唱得好，社会主义等不来，对吧。因此，这种经济决定论叫做“见物不见人”。这样一种历史决定论思想认为历史会自动进步，历史具有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那么在这个地方，生产力就被视为人类解放中所需要借助的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因为社会主义的合法性或者说资本主义的非法性就在于所谓的生产力是否适应生产关系。我们前面提到过，在马克思那里，生产力是不受谴责的。因为所有的解放，历史的进步，都指望着生产力的进步。生产力是最革命的力量，所以它一定会冲破一切桎梏，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束缚。这在一定意义上是对的，但是辩证法的意思就是说事情还有另一面，还有“但是”。生产力不仅有带来解放的力量，它也有带来奴役的力量。也就是说，生产力代表着人对自然的统治和奴役。而在生产过程中，你只要去肯定生产力，那么生产就具有一种支配性的权力。由此必然会导致人对人的统治和奴役。因此，历史一方面表现为这样一个生产力的进步、科学技术的进步，但是另一方面，注意，启蒙的辩证法是这么来的：它不是直接从进步过渡、发展到退化，而是说，生产力的这个进步同时也意味着统治的进步，就是人对人的统治技术的进步。换言之，奴役的进步。我们举个例子，计划生育。统治阶层要求独生子女，然后我们70后就成了绝无仅有的一代独生子女。这个很残酷的，但是也反映了统治技术的进步啊。大家看过莫言的《蛙》，就是生命政治的问题，然后还有全中国的各种计划生育口号，例子有很多，这个不需要展开了。统治技术的进步，那么也就意味着什么呢？支配和奴役的加深。
文｜夏凡
责编｜姜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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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诺以严肃音乐和轻音乐的同质化现象为线索，细致地对现代的个人主体和审美经验的双重衰落作出诊断——主体性和审美对象陷在了互相封存锁死的关系里了。此外，本文也是除书信以外，理解本雅明与阿多诺之间论争的重要参照。阿多诺展现出了与本雅明对大众媒介的看法之间完全针锋相对的态度，且导向了《启蒙辩证法》中对文化工业的批判。
01｜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把分开的两半放在一起，是拼不出总体来的……但是在两者之中，都出现了总体的变革，仅仅在矛盾中运动的变革。
02｜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音乐越是物化，在异化的耳朵听来就越是浪漫……消费者真的崇拜他为托斯卡尼尼音乐会的门票所付出的金钱。
03｜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新的拜物教是无瑕疵的功能运转、有金属光泽的明亮机器……没有为留下总体的意义哪怕最细小的空穴。
04｜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事情发生了，音乐被听见了：这些东西本身取代了内容。狂喜通过自身的强制性来占有其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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