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创造货币 国家创造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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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文章讲到，人类学家考察历史和现实，发现并没有物物交换这种事。在漫长的前货币时期，人们靠交往、礼物、分配等等维持协作互助。经济学家设想的货币从物物交换中逐渐“脱颖而出”的货币起源论，看来站不住脚。那么，货币是怎么产生的呢？
人们在交往中会“礼尚往来”，今天你送我一本书，明天我请你吃顿饭。在长时段内，这种“礼尚往来”是大致均衡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下也没有免费的礼物。收了别人的礼物，就欠了人家一份人情，日后要找机会回报，并且，是价值大致相当的回报。
但是，只是大致相当而已。在礼尚往来中，人们一般不会精细计算和衡量彼此的礼物价值。这种“粗放”态度，用于日常人际交往，足够了。但是，在大规模财富转移时，就不够用了。那种情况下，需要精确计量。
货币的第一个作用就是作为大规模财富转移时的计量单位。
在文明早期，什么时候会出现大规模财富转移呢？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发现，在宗教场合，往往会出现这种大规模财富转移，也就是信徒给寺庙的捐献、供奉。
祥林嫂生活那么困难，却还要节衣缩食，给庙里捐个门槛。今天的人可能认为这是愚昧迷信。到底是不是愚昧迷信，我们后文再讨论，重点在于，这种“给神捐赠”的心理需求，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很强烈很持久。
所以，寺庙会受到很多信徒的捐赠。寺庙要把这些捐赠记下来，以给信徒提供相应的“宗教服务”。掏钱了，就要有相应的待遇。掏钱越多，待遇越好。这时，就需要一种财富的计量单位。
在西亚、中亚一些地方，很长时间里，牛就是这种计量单位。显然，这是因为牛在当地的生产生活中很常见、很重要。用牛做计量单位，人人都能理解很容易记住。不过，牛这个计量单位，当然很不好用，比如，不容易分割。
黄金白银等贵金属，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脱颖而出。黄金白银，很容易分割，化学性质稳定不会腐朽变质，很容易携带等等特点，很适合充当这种计量单位。不过，到这时，黄金白银还不是货币。寺庙和信徒之间，虽然事实上是“购买宗教服务、提供宗教服务”的关系，但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商业贸易。
虽然不是商业贸易，但寺庙因此可以从社会中源源不断地得到财富。僧侣们不但可以维持生活，而且往往活得很好很高级。寺庙高大雄伟，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事实上，在历史上很多时期，寺庙是社会上的巨富乃至首富。
寺庙这种成功的“经济模式”，世俗统治者当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寺庙和僧侣满足了人们的宗教精神需要，所以人们愿意把财富送给他们。同样，国家也满足人们很多重要的需求，首要的就是安全需求。这是国家有权征税的原因所在。
在国家出现以前，原始部落时代，部落之间的互相屠杀、劫掠，是正常的生活方式，和动物界的弱肉强食没什么不同。对原始人来说，除了本部落的人以外，其他部落、其他地方的人，和动物没有区别。只要打得过，大可以杀掉甚至吃掉。“我急眼了，看谁都是一堆肉！”
据估算，原始社会时期，男性的三分之一死于谋杀。相比之下，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伤亡率简直是太低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能提供安全服务，保护大家不被屠杀、劫掠——至少是降低被害的概率，那人们当然愿意给他提供财富，让他把这活儿干好。就这样，从部落长老，到酋长、族长、贵族、国王等等，国家渐渐出现。
在早期国家，保护安全所需的种种物资，可能来自直接征收。随着国家规模的扩大，直接征收越来越费劲，成本越来越高。渐渐的，寺庙那种收集财富的方式被世俗统治者加以改造和利用了。
这个事的起点是：寺庙满足人们的宗教精神需求，国家满足人们的安全需求，因此，人们欠了寺庙和国家的“债”。给寺庙捐赠，按国家征收提供财富，是在“还债”。还债的意思就是必须掏，没商量。
人们必须拿出财富，寺庙创造出了财富计量单位——往往是贵金属，黄金白银铜等等。把这些结合起来，国家就找到了更高效、成本更低的收集财富的方式。
设想一下，现在要打一场仗，为此需要马匹、武器、军装、帐篷等等物资。国家可以直接去民间征收，那当然很费劲。现在有了贵金属等计量单位，国家能大致计算出需要多少贵金属，然后，国家把这些贵金属发给军人，让他们去民间采购各种物资。
问题来了。军人拿着铜去买马，老百姓为什么愿意卖给他呢？老百姓把辛辛苦苦饲养的马给了军人，换到一堆铜，干嘛使？答案是：交税用。国家把贵金属发给军人的同时，宣布众人可以用这些贵金属来交税。换句话说，因为国家提供安全服务，众人欠国家的债，可以用这些贵金属来偿还。
这样就形成了经济闭环：国家向社会投放一种东西，宣布这种东西可以用来交税。人人都要交税，所以人人都需要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就可以换来各种好东西。
这就是货币。货币就是这么产生的。
因为货币是国家创造的，所以古今中外的货币，几乎都带有皇帝、国王的形象或年号等等。货币从诞生起就有浓浓的“国家味儿”。
生产粮食的农民、打造兵器的铁匠、制造帐篷的皮匠、养马的牧民等等，都愿意接受货币，把自己生产出来的物资交给国家。货币实际上是一种动员机制。通过货币，全社会被整合起来，成为一部高效的机器，收集各种物资，交给国家。
货币能够产生出来，难点就在于被“众人共同接受”。经济学家设想的货币起源论认为，“可销售力”更强的东西在物物交换中逐渐脱颖而出，最终形成货币。但事实是，前货币时期，并不存在物物交换，这种“脱颖而出”当然也就不存在。那么，一种东西怎么就成了“众人共同接受”的呢？这事没说清楚。
国家创造货币的理论，则把这事说得很清楚。人人都要交税，所以只要国家规定，接受某种东西可以拿来交税，一下子就能创造出一种“众人共同接受”的东西。货币就这么产生出来了。
经济学家的货币起源论，包含两个要点：一，交易先于货币；二，货币的产生过程是自发演化，是非中心的。
国家创造货币，恰恰把这两条都推翻了。
一，在货币产生以前，那种陌生人之间、一把一结清的交易，即使不是完全没有，也非常稀罕。经济学家说得对，物物交换太困难，也就是交易费用太高，高到这种交易很难达成。货币产生以后，交易费用大幅降低，交易才广泛出现。
二，货币的出现不但不是自发的、非中心的，反而是高度政治性的、中心性的。货币是政治、国家的产物。没有国家，就没有货币。文明还没有进化到国家的水平，绝不会有货币。
国家创造货币，肯定会让很多人抓狂和气愤不已。不过，还有更让他们生气的，那就是，不但货币，就连市场，也是国家创造出来的。
历史上的商朝，据说擅长贸易，所以“商人”成为后世买卖人的称呼。不过，商朝的始祖之一王亥，就死在贸易中。他用牛羊和其他部落“物物交换”，那部落的人看王亥牛羊众多，起了杀心，要了王亥的命。
是啊，虽然经济学家一再重申，自由交易必定增进交易各方的利益，但是，对于交易各方来说，如果有机会干掉对方，直接拿走他的东西，肯定比交易要好得多啊。
可见，人们可以在其中放心从事“自由交易”的市场，其实需要一大堆基础条件，至少要能阻止交易各方互相厮杀。而这就是国家的作用所在。那么，国家有没有动机去做这件事呢？
国家当然有动机。前面说了，国家创造货币的过程是：这头向社会中投放货币，首先拿到货币的人——比如政府机关或者军队，用货币去交换各种物资——这叫购买。另一头，拿到货币的人，把这些货币交给国家——这叫纳税。要想让这个过程顺利进行，国家就要维持好秩序，让大家能顺畅交易。
另一方面，国家创造出货币，社会就有了“众人共同接受”的东西。这大大降低了交易费用，让那些本来不可能达成的交易大量达成。市场也就因此产生了。
国家创造货币，货币降低交易费用，进而催生市场。这是一个自我强化的良性循坏。通过这个过程，国家收税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原本，国家发行货币，目的只在于在社会中收集各种物资，履行国家职能。货币催生出市场以后，全社会交易费用大幅降低，不仅政府和民众之间可以使用货币做交易，民众之间也大量使用货币进行交易。这大大促进了分工，生产效率因此大大提高，财富总量大大增加。
从这个财富增量中拿出或多或少的一部分，以铸币税的方式交给国家，对全社会来说，很划算很有利。建立起这种结构的国家，要比那些没有这种结构的国家更先进、更强大，在竞争中获胜的机会更大。
经济学家的货币起源论中，没有国家的位置和作用。当然，经济学家也承认，国家至少在维护安全上有用。但说到底，国家是市场和交易以外的第三方，是一种额外的成本。既然是成本，当然越小越好，所以说，国家是“必要的恶”。
因此，这个理论必然内含无政府的逻辑：国家确实不可或缺，但如果没有国家，不用交税，那该多好啊！
国家创造货币的理论，则在国家和市场之间发现了内在的一致性。没有国家，就没有货币，没有市场；而没有市场，国家也很难良好运转。国家和市场，实际上是一体两面，互为依存，共同组成社会。关于国家和市场，真正的问题不是他们各自的“势力范围”应该怎样划分，而是他们正确的共处之道是什么。
具体在货币问题上，国家创造货币的理论，明确了两点：
第一，任何非中心的、去政治去国家的货币，都不成立。不管它们叫什么，肯定不是货币，而是市场中的一种新货物——往往是投机品，专供炒作者使用。货币永远不可能脱离国家、脱离政治而独立存在。
第二，对国家来说，发行货币和税收是一个完整过程的两头。国家税收，并不是为了满足国家的财政开支，而是国家治理的一种办法。因此，国家税收并不是越低越好（有人期望的“必要的恶越小越好”），而是运用税收这种办法，来保持社会经济平稳运行。
上述关于货币和市场的观点，是现代货币理论（MMT）的知识基础。关于现代货币理论本身的内容，下篇文章接着说吧。
贾根良等：《现代货币理论在中国》，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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