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凡 | 我人生中的许多遗憾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我有一个秘密，一直藏在心底，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那是20年前，像你们这样大的年纪，我坐上绿皮火车，穿山越岭，从广州坐了一天一夜，来到了重庆。
那是我第一次来重庆。登上南岸的南山，我身边有一位姑娘。她在重庆读书，似乎也不是重庆人，她是我的笔友。同学们可能不知道笔友是什么意思——笔友并不是一起在宿舍玩“笔仙”的朋友。
那样的年代，男男女女还不太爱用QQ，也没有微信、小红书和抖音，剧本杀也没有出现。那年代的淳朴青年，通过各种报刊的底部和缝隙，老老实实找到联系方式，写信给陌生的同龄人，就像现在的手机的摇一摇一样，寄托自己对未知和远方的幻想。我的笔友和我一样，都是大一新生。
总之，我们在嘉陵江边相遇，在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的情况下，登上了南岸的最高处，眺望江水，眺望这座城市。这时我心胸充满温和的情感，我和她立在某处悬崖上，傻傻地为她朗诵了一首张枣的诗。据说，张枣也来自这位姑娘的学校，诗是这样的：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我像尔康一样夸张地对她说：你体会到了吗？我们正站在这首诗写作处，站在这风景里，你感受到我的喜悦了吗？
姑娘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说：走，去吃火锅吧。我露出了深深失望的眼神。记得当时，我还对她说了几句嫌弃和抱怨的话，我们就戏剧地分了手。后来，我们再也没有通过信。我想我那时是悲伤的。虽然现在我觉得莫名其妙。
这样的诗，我后来又为不同的女孩子读过很多次。
后来，我没有再读这首诗，因为，我觉得这首诗，似乎也没那么好。
不过，现在的我，并不是为这个姑娘不能欣赏一首优美的诗歌而遗憾。我为自己当时无可名状的优越感而羞愧，我像一个皇帝一样，要求她“羞惭，低下头”——我是不配的。
这是我人生中很大的遗憾之一。
希望大家温柔地对待彼此，首先要学会尊重人，学会宽容地对待自己这个小世界之外，很多我们难以理解的另外的世界。
做一个幸福的人，可能并不是有知识，有技术，有能力，有钱财，有权力，有地位，有骄傲，有那些可以向别人展示的亮色。
我觉得，做一个幸福的人，要能同理和共情，要有灵魂与心，要有情感，要智仁勇。我们会包容世界之大，体会人世之深，俯仰宇宙奥秘，在阳光下从容领悟万物之美好，在路途中感受世间韵律的优美、宁静与瑰丽。
即使做到这样，我们仍有可能，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对别人，是幸福的；对自己，也许还说不过去。
幸福也许只是这样的瞬间：看见松树玫瑰色的躯干，裸露在日暮时分；听见悲怆奏鸣曲那一刹那泪水涌出眼眶；对面的男孩或女孩你悄悄下决心温柔对待……
做一个幸福的人
而什么是幸福的人？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让我回到致辞的标题：我人生中的很多遗憾。
我的遗憾确实很多。比如——
我从前非常蔑视染金黄和绿色头发的人。但有一天，我忽然理解了，就在开学之前，我就想染成金黄色。后来我没有染成金黄色。但我现在的头发的确是棕红色的，染过。虽然我还是更喜欢金黄色。
我理解了那么多年我不能理解的事：年轻人染发，并不是喜欢杀马特的发型，并不是喜欢妖艳，只是因为想在这个阶段，从表及里地，大幅改变自己的气息，与旧日告别。我为这么久才理解这些事情感到遗憾。
比如——
在美国，我和一位老师一起在百老汇看音乐剧。这位老师是第一次看，所以有点大惊小怪，发出了一些关于灯光的惊呼声。旁边坐着的一位中年美国女性忍不住以不客气的口吻说了她几句。我当时觉得正常，还暗笑这位老师有点贻笑大方。至今一想起来，我就感到羞愧，我应该保护她，为她解释，是我带她来的。这件事一直梗在我记忆深处。艺术的鉴赏力固然重要，可是，那些有着鉴赏力的人，却不懂得什么是体面和尊严，那就白学了艺术。
比如——
我到三十多岁，才察觉到音乐的必要，真正发自内心需求地去听肖邦、贝多芬。如果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学校能提供这些机会多好。莫言有本新书叫《晚熟的人》，我为我的后知后觉，为我的晚熟遗憾。这世界，你我身边，有太多晚熟的人。
我的这些遗憾里，藏着我的局促。
记得从前，我们的董事长说到学生时，我觉得他有句话说得真好：我们的学生，到哪里，都应是一个不局促的人。
这是一句简单的话，但对人的心智、心理、勇气和才能要求都很高。
不局促，并不是厚脸皮，而是一人发自内心感到丰足充盈，对这个世界有最佳距离感。这是完满，这是教育的至高理想。
我们来到移通，在这里度过四年，我们不要局促。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四年呢。四年是很够我们丰足充盈的，真正为我们自己的幸福生活。
作为导师，我自己也带过很多学生，对中国的大学生有过很多观察。我最不愿意看到一个大学生，永远活在对未来虚幻的想象中——
有些大学的学生，他们的生活是这样度过的：四年中，觉得自己没有读一所“排名”更好的学校，一直要找回颜面，把全部的赌注放在考研、放在出国留学上，这当然都是很好的提升的途径，我并不反对。但是，他们是为了他人的目光而活的，并不是为了自己。我提醒同学们，大学这四年，“你”的生命体验重要，现在重要，不局促重要。你现在的不局促至关重要。
我们的大学非常有理想，也非常负责。这是十年来，我一直在这所大学的主要原因。她本来可以像很多稍微普通、没有特色的大学，躺平就可以了，把整所大学弄成考研预备学校，但我们没有这样做。我们有完满教育、通识教育、商科教育、专业教育；有全生异科导师制，有书院制；有高精尖的双体系；有特色教育如创意写作学院、电影评论中心、科幻学院；有竞技体育中心、艺术教育中心，甚至有专门的音乐剧中心；有完善优质的出国留学项目……每年有盛大的艺术节、音乐节、迎新晚会、社团活动、公益服务……有太多太多令我感到自豪的、中国独此一家的大学教育服务。
这些伟大的理想和理念，处处以学生为中心，铺陈开来，就是为了让我们在这四年不要有遗憾，不要局促，做一个幸福的人。
请回答，2021！
最后，我想说说科幻。
几年前，我们不会知道吴亦凡要进监狱；不会知道卷珠帘的霍尊真有那么一点点绿茶；不会知道马云也会有不那么幸福的时刻；不会知道国家会开放三胎和四胎；更不会知道这场病毒改变了全球。这就是科幻。
大家今天听到我的发言，会得出一个结论：科幻就是忏悔和遗憾，科幻人不幸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没错。现实已是一个科幻的世界，谁能那么轻松地获得幸福呢？
假设，我们穿越到2019年的武汉街头，你会做些什么吗？你会改变世界吗？
假设，2041年的你，可以穿越到这个操场，但只能带回给现在的你一句话，会是哪一句？
请回答，2021！
说青春无悔是一种天真的单纯，生命如何度过幸福的一生，这是大问题。但首先从一个幸福的大学生涯开始，从今天开始。
我是钓鱼城科幻学院的院长张凡，感谢学校给我这个机会发言，祝愿同学们军训顺利。
年轻人，我祝愿你们幸福。
SF
撰文：张凡
编辑：何瑞 吴舒
摄影：梁紫微
审核：李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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