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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阳光下不幸的幸福女人 | 张慈小说:忘却花园州

2018-03-07 张慈 北美文学家园

        忘却是幸还是不幸?她用一种持久的毅力牢记着某种不堪回首的过去。在被时间和距离不可思议地分隔开的世界,在过去和现在、老家和加州、记忆和花园州之间,她痛了,迷惑了,醒悟了......

 忘却花园州 
张慈


汽车在一条叫“海”OCEAN的街边停下。


车上分别下来两个大人,两个小孩。


大人是一对种族不同的夫妻。男的是白人,丰腮俊眉,眼睛蓝得近乎有眼无珠。他迎着阳光看了一眼对面响彻着不绝于耳的尖声高叫的云霄飞车娱乐场,一下子就神气起来了,把小儿子一把抱驾在双肩上。女人是中国人,有些瘦,短发,素面朝天,带着点上了年龄的东方女人那种歇斯底里的神情,她用手牵着大的儿子。


加州透明耀眼的阳光照着,四个人东张西望,站在路边谨慎地等着过马路。等马路上的汽车终于干净了,叫做克利斯的男人说了声,COME ON!就领头大步地走了过去。女人李贺小步紧跟在后面,跟儿子不停地说,快点,小心!


克利斯和李贺把他们的两个儿子放在娱乐场的入口,把从售票处买来的两条当票用的黄色萤光条给孩子拴在手腕上。拴好,爸爸千叮嘱万交代,让十二岁的哥哥看好八岁的弟弟;妈妈又心肝宝贝地亲吻上一番,塞了钱,才迫不及待又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放松,小河(贺)!男的对女的说,我小时候,我父母经常把我和哥哥放在娱乐公园,他们就看电影去了!没什么关系,把他们忘掉两小时吧,做到忘却你就轻松了。女的几步一回头,听到男的这么一说,不但没放松,还大有折回去的可能。长期和孩子在一起的李贺,从没跟自己的儿子分开过。人最怕身不由己的状态,从这种状态里拨出来是很难的。


她的眼睛一定要看得见孩子,才能安定她的心神。可是他们出来之前,已经谈过无数遍,她已经向丈夫保证过,一定听他的话,一定放下孩子,跟他一起看一场电影。


这个坐落在太平洋海滨的圣特库思木板大道娱乐场,以碧波滚滚的大海和与之对称的白云蓝天出名。在它的巨大背景下,高大的铁轨钢架坚固地紧捧住呼啸而过的云霄飞车,飞车穿过之处抛出不绝于耳的尖叫声,那声音是天之上的快乐和地之下的恐惧混在一起;大海远方的海水线切断了人们更远的眺望,使人们追求快乐的欲望到此为止。白帆有远有近,海鸥们飞高飞低,与人类的激情高叫共舞,这一切构成了北加州的人间乐园。从两个儿子还很幼小,他们就常开车带儿子们到这儿来。儿子们坐飞船,坐飞车,坐飞机,坐火箭,坐空中吊车,克利斯在下面傻呵呵地看着,笑着,那么地满足,李贺却坐在长椅上头靠着手臂打磕睡;儿子们大一点了,坐直升机了,坐云霄飞车了,克利斯在下面紧张地看着,等着,那么地愉快,李贺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烦意乱;再后来,儿子们坐在海盗船上,在巨大的刺激中高声大叫不已时,克利斯坐在长椅上让妻子靠着他休息,她那身心皆疲的样子太可怜了。现在,儿子们克制忍耐地等着父母千叮嘱万交代,最后只跟父母说了一声:拜拜!就不回头地跑掉了。


夫妇俩回到车上,开着银色丰田面包车往市区驶去。克利斯兴高采烈地吐了一口气,李贺若有所失地叹了一口气,她那样子像个失去了机会辩论的学者。


高耸于众楼之上的刁玛剧院(Del Mar),是一栋白色的古典建筑,远处看很像一间教堂。其实电影院很多时候就是美国人的世俗教堂,他们把车停在这世俗教堂后面的停车场,沿一条小街走到楼前面。克利斯在小街尽头买了一杯咖啡端在手,进门前买了两张电影票,他就搂着她走了进去。他们不知道里面将放什么电演,也不在乎会放什么电演,他们只想在黑暗中,在短暂的两小时里,让被孩子磨掉的浪漫心情重新回来,手会自然地摸着手,肩会自动地挨着肩,等待一种只有婚前才有的内心情感被重新唤回来。黑暗的更深处,是男女才知的某种秘密。对种族不同的夫妻来讲,看电影也似乎是一种培养婚姻文化的途径,一种肤浅的但还算有效的行为。


坐下后,克利斯在潜意识里警惕着妻子的脆弱心理,时不时地看她一眼。李贺是大学毕业后才到美国读的研究生,与克利斯生长的文化背景完全不一样。他们是在UCLA认识的。他慢跑,她在晨光里读书,她可爱的样子吸引着他。找女友,就像人生的奋斗,拨云见雾把神给你的那一束光抓到,就成了!他发现她也是学校长跑俱乐部的会员,耐力极差却每次都跑完全程。他约会她,后来跟她结婚。他一直迁就着她,他不会去否定一个人,也不去肯定一个不值得让他感动的人。他会长期地看一个壶,看它能不能感动他。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妻子用她的优点创造着她的缺点:她用一种持久的毅力牢记着某种不堪回首的过去。


她来美国之前的经历,他所知不多,仅知道他们约会的那段时间她在吃抗抑郁的药。婚后,有一段时间她停了,生孩子后又开始吃揉拉夫特药片。很多人都吃这种药过日子,连小学里的一些孩子也吃镇定片上学,在美国吃抑制精神的药跟中国人吃味精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生活现象而已。美国人对此已经习惯了,恐怖地习惯了。


他怕她对电影不感兴趣,怕她掂记两个孩子。连他自己其实也在想孩子,这很影响情绪,他抓紧她的手,把咖啡一气喝掉!电影开始了,她真如他所料,故意不关手机,就怕也带着手机的孩子找她。


克利斯凑在她耳朵上悄悄说,忘却,才能集中注意力!她只好无奈地抬头看电影。放进牛仔裤口袋的手机,却没有关机。


他们看的是一部叫“花园州”的新电演。他们没注意导演的名字,也不在乎他是谁。红色的幕帷渐渐升起后,电演就开始了。观众席上一共坐了稀拉几个人,两个红头发的美国大姑娘把大腿翘在椅背上,吃着爆米花,非常粗撇的样子。克里斯和老婆手握着手,漫不经心地随视线进入电演。这片子讲一个离家到好莱坞奋斗了十年的游子安德鲁,为了参加母亲的葬礼,回到了家乡新泽西。由于走得匆忙,他忘记了带上一直依赖的抗抑郁药,他坐在飞机上像根木头一样。飞机出现了意外颠簸,机舱里人们叫啊哭啊,乱成一团,他却坐着像个傻子一样。到老家后,由于安德鲁毕竟已和那里的世界分隔了十年,物是人非,他苦于无法融入那里的生活。他在墓地里参加母亲葬礼时,见远处有两个小时候的朋友──他们现在是挖掘坟墓的工人,他就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朋友见到他,非常意外,问:伙伴,你怎么在这儿?他面无表情朝后面转了一下头:嗯啊,被埋的人是我妈。


李贺看到这儿,突然放下了丈夫的手,翘起脚,瞪大了眼睛,专注于银幕。安德鲁又在街上见到一个小时候的朋友,那人问他:你是你吗?早听说你自杀了,那不是你吗?安德鲁的心情沉重:NO,不是我!在暧昧的情节中,安德鲁长年为什么压抑的问题浮出来了,电影转入沉重。新泽西这花园州里的年轻人,生活方式都很奇怪,没人真正具备需要技术的工作能力,没人有钱出门旅行。但他们一起开剧服派对,裸体游泳,在垃圾里找自己要的稀世珍宝。在家乡停留的几天中,安德鲁想坐下来和自己的父亲来一次早就该进行的谈话。他的父亲是一位心理医生,他对安德鲁的一些影响导致安德鲁形成了始终无法摆脱的阴影,父亲曾用那些以为会给他带来快乐的抗抑郁药物来麻木他,久而久之,他的心似乎沉睡了,他的感情也像一潭死水般波澜不兴,对于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漠不关心。


李贺看见身边的克利斯睡着了。她皱起眉头,将他张开的嘴唇合上,把他的两只手放在肚子上。


在一个老友聚会上,安德鲁遇见了萨曼莎,她患有严重的疾病,精神方面也有问题,有时会撒谎,有时会情绪失控,但是她很善良,收养了很多宠物。安德鲁和萨曼莎有很多共同点,最大的共同之处是他们都有一颗同样受过创伤的心灵和和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使安德鲁惊奇的是,萨曼莎却并没有就此而封闭自己的心灵,她得到了安德鲁的信任,安德鲁把已在心中埋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了她。两颗在这个世界上孤独流浪的灵魂碰撞出了火花,安德鲁决定拯救自己,拯救萨曼莎。


但是,他能否摆脱困扰自己多年的心灵羁绊?寻回久违的感情?他是否能够不再依靠药物,而真正用他的心去体验这个世界的温暖和快乐?


银幕上,表演得丝丝入扣的两张演员的脸孔渐渐远去。电影在没有答案的尾声中结束,一段关于“海”的歌曲缓缓响了起来:“海,这历史的象征,它唯一的本质就是盐。盐会溶化一切,将所有物质消灭。不消灭,何以有海量?不忘却,何以得自由?”


李贺站起来。她憔悴的脸变得更加憔悴苍老,脸上的一些不明显的黑斑也被银幕反射的光照了出来。这电影似乎打击了她内心很深处的伤痛。她站着,盯着随音乐上升的字幕。她继而低下头,用手擦试泪水。醒过来的克利斯发现了,你哭了?他问她。他开玩笑地用咖啡杯去接她的眼泪。


他知道了刚刚结束的这影片给妻子带来了异常的触动,于是站在原地轻轻地搂着她。这时,他听到手机响,四处张望,伸过手去摸李贺的牛仔裤。她回过神来,发觉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拿出来一看,是从国内来的。她跟克利斯打了个招呼,就急急地跑到外面去了。


手机里传来妈妈的问候,还加了一句,美国天气怎么样?她说很好,武汉呢?妈妈的声音高起来了:下雨了!


妈妈去年自杀未遂。


妈妈的声音使她回想起坐在从新泽西回南加州的飞机上安德鲁那张沉抑、孤独的脸。那实际上就是她的脸。


手机里妈妈问:你的两个儿子呢?


她说:在坐翻山车玩!你在干啥?


妈妈说,没干啥,打电话。厨房里好像有老鼠,我真害怕。你要在就好了。你夏天几时回来?


她说:我不晓得我会不会回去。妈妈,你去看看《花园州》这部电影。美国人拍电演特别真实!妈,这种电演要是能到国内去放就好了,盗版肯定有的。妈,你去找来看看。


妈妈问:你在说些哪样?我听不懂。


她跟妈妈说:我要走了!我现在在外面,我没空。


妈用土话说:话没讲上你就没空……


她用土话跟妈说了再见。


李贺从小就惧怕妈妈。她是个对男人不亲,对孩子不爱的那种女人。从发现了一次爸爸的外遇后,她就把一封离婚申请书藏在枕头下面,多年来在独生女儿的面前读了又读,上面的内容经常修改,恶毒的话却总是在增加,还说,以后你不要嫁你爸这种男人!爸也说,你妈一天不气我三回,天不黑。她就这样被夹在中间。文革中爸爸支持过造反,文革结束后,爸爸说了几句牢骚话,被妈妈揭发了。他的很多言论都是她无中生有编出来的。爸爸被当成了三种人抓到牢里去了,一关就是三年。她在学校里从红人变成了另类,连喜欢她的男孩子也蔬远了她。她觉得呆不下去了,埋头考大学,只为了离开妈妈爸爸和武汉。她考上了北大东语系,学的是马来西亚语。


妈妈出事后她从加州回到了武汉——她的花园州。她就像安德鲁一样,在故乡寻找着失落的自己。妈妈被救活后总是在黄昏里哭泣,爸爸走了,永不回家来了。起先是他的女人,后来是他的牢房,再后来呢,是他去世安葬的坟地。妈妈做了个巫毒娃娃,在她的身上戳满了针。这个巫毒是一个她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魔鬼,殆害了她的一生。除了家庭,武汉也变了。同学到家中探望她,領着她一处一处寻访当年玩耍的地方,但那些地方现在已是高楼一片,酒店,小区,商业写字楼,开发区,网吧,公用电话等等。她艰难地排开已经不习惯的大量人潮,在街上试图以浓烈的记忆还原旧址。武汉是她生命的起点,从这里她开始了对世界最初的观看。可是现在,那座城市不见了,连她练过跑步的体委文化宫也都不在了,被拆掉,被重建。可知,人深情依恋的其实除了家就是长大的城市。不料她得到的却是一个时代落寞沧桑的身影。她甚至来不及在发现前就向它致意告别了。


连妈妈也不再有年轻时的精力和狠劲。妈妈只是在深夜里站在她睡觉的床边看着她,摸着她;曾经那么理所当然的恨,被爸爸的逝世和川流不息的事件挤散了。人们的祈愿,仅是经济的振新。连整她爸爸的人,也当上了副市长,去过了美国,也仅关心着投资和招标项目,对她很热情,她记得,他一点不思索地叫她回来工作什么的!她觉得,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啊──老家仿佛是一个庞大的虚构,人们急于开发的是遗忘!


许多年来,她一直认为任何人事,可以宽恕,不可忘却。所以,妈妈那失败的样子和病态的母爱,一直影响着她在美国的生活与心情。汹涌如流的中国大街,面目依稀的时光和人,不能弥补的丧父哀伤,使她未老先衰。连老公、孩子、硅谷的房子、汽车、工作、人寿保险、健康保险、社会地位、退休金,等等这些现实生活的保证,都不能安慰她的心,更不是她心灵的重点。


不知为什么《花园州》这电影让她想到了自己。要么就彻底不宽恕,要么就彻底地忘却。宽恕而不忘是人性永远做不到的。正如忘却是包容一切的海洋的底,什么它都可以接纳,轻的浮上去,重的沉下来……正因能够不记得曾经存在的,才能迅速地与新的好的事物相处无间。她明白,她看懂了《花园州》;她清楚,那些妈妈爸爸造成的悲情,要忘掉。那些失去故乡的悲情,要忘掉。


要忘掉。


电影上的安德鲁是一个孤独的英雄,从他的旧壳里钻出来,通过与一个自由精神的女子的友谊,抬起了探索的脚,迈上了一条暧昧的道路,至少,他抬脚了。


李贺此时四处望望,这是美好的一天。太平洋大街上是精美林立的小店,和各色皮肤和头发的行人!这个圣特库思市住着加州有名的六十年代剩下来的人!他们是那一代人,吸毒及反仗那一代人。女人长发长裙,不施脂粉,表情自由。男人呢,大胡子,穿蜡染的衬衫,有的人头上绑着花布。没有人或者很少有人穿西装。时光已过几十载,当北边一小时之外的硅谷人向前看,创造着高科技的奇迹时,这儿的人还习惯拧着脖子往回看。一些地方小政客的角逐选举,也会让他们像大选一样热闹计较。这个地方何日才会重新成为明星小城?人们何日才能重建自己的新的花园州?为什么人们牢记过去?为什么忘却是这么难做到的事?


李贺此时四处张望,寻找她的克里斯,她的实实在在的现在。他正从剧场出来,朝着她走过来。如果说现在她的脑子里装着个天使,那么,看着克利斯时,她敢肯定这个天使就是他!根据她对他的了解,她相信克里斯带她来看这场电影是有预谋的。他事先知道了内容,才死活求她来。他看电影像在休息,因为他已经看过了。因此,她咽了一口气,模仿电影里的那个叫萨曼莎的姑娘,问道:这是个唯一的机会,你可以做这世上唯一一件自人类有史以来从未有人做过的事,你是唯一的人,做了这唯一的事后在人类剩下的生存史上永不可能有人再做这件事,你死后人们就只因你做的这件事认定你是唯一的做过的人,你会做件什么事?


他学着安德鲁的样子模仿了两声猪叫,然后说,办你妈来美国跟我们一起住。


李贺望着他,那句话从她耳朵进去,一直到了心底,又变成泪从喉咙里出来。她摸着嘴,当街而哭。如果她是路边一棵树,母亲其实就在地底下,永远是她的根。


他在前,她在后,回到车上。克利斯发动了汽车,丰田面包车原地转了一下轮子,离开了原地。三小时已过去,两人都想念孩子,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们。车开到娱乐场,夕阳下,他们的两个混血的孩子正眯着眼睛,站在远处等着,辨认、寻找着自己的父母。李贺第一次发现,孩子长得不像自己,他们是混血人,是新的人类的一种。


汽车又停在了那条叫“海”OCEAN的街上。




 

      【作者简介】张慈(May May Miller),美国华裔著名作家、纪录片制作人。张慈于1983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发表短篇小说《冬天是白色的》、中篇小说(有关越战)《红枫林》,及数量众多的散文、诗歌,被中国作协云南分会吸纳为会员。1988年参与拍摄了中国第一部独立纪录片《流浪北京》,与纪录片结下不解之缘。2015年张慈执导的纪录片《哀牢山的信仰》荣获旧金山“世界独立电影节 TWIFF”最佳家庭故事奖( The Best Family Story Award),2015年11月1日获洛杉矶“中美电影节”(CAFF)“OfficialSelection” ,2016年获戴维斯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 制作人奖”。张慈1988年赴美,航海一年多,写下并发表《夏威夷,新娘的故事》《浪迹美国》等短篇与长篇小说。张慈现定居硅谷帕罗阿图镇,研究、书写并制作大型纪录片电影《硅谷中国人》,试图以人类影像和口述历史的方式来纪录华人在过去的50年中在科技创新领域对美国的贡献。



        编辑:唐简

        编发: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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