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再次见到珊珊是在她所开设的美若舞蹈艺术中心。 当我捧着玫瑰花茶坐在会客厅里看窗外灰蒙一片， 忽然就觉得在这样冰冷而密集的商业区中能有如此一个属于芭蕾的空间，这种亦真亦幻的质感着实太易唤起那颗年少时曾带着梦的心。

那天珊珊踩着双黑色平底凉拖，辫子短短的抓在脑后，一身黄麻质地的吊带连衣裙恰到好处的露出了白皙却肌肉纤长的手臂。她跑过来与我相拥，轻薄却紧密的身体有着一叠宣纸般的触感。此聚虽然已事隔多年，虽然她我亦已都各自增长了年龄，变换了身份。但珊珊仍旧还是一如十年前的模样，少女般的身材和模样从未改变。

旧相识的重逢总是愉快。哪怕到了话别时也不忘相邀，她要我9月去内务部胡同看她们为2016年one艺术周上演所新排演的节目，也好去看看她在走出了舞团的这段时间里都还做些什么。

我欣然应往。

9月9日/ 18：50 / 内务部胡同口。

九月的北京，凉意就像撒开了链儿的风，只个走神儿的功夫便刮走厚厚一层暑意。天儿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凉了下来，渐渐的也就到了北京最好的时节。

这是我的第一次来到“内务部胡同”，作为2016年one艺术周“胡同单元”的场地之一，这里也将是吴珊珊和她的朋友们进行的实验性舞蹈表演的场地。

拐进宽宽窄窄昏黄的巷口，车越是往前骑，思绪却越是离奇地往回跑。

想起十年前初识珊珊，她尚如所有职业芭蕾舞者标准化的人生一样。在接受了十几年系统严格的专业教育之后，她带着挺拔的后背及再难改的八字脚，走出象牙塔，走入工作，走上舞台。

在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她从台侧跳到中央，从群舞跳到首席。七年如一日，过着排练厅、剧场、家 三点一线的模式化生活。

当代芭蕾舞团舞剧《莲》

当代芭蕾舞团舞剧《夜宴》

而想到今天我将再见到的珊珊俨然已经卸下了舞团首席的光环，成为了一名既要忙碌于台前幕后，又要兼顾经营运转的“自由舞者”。我很好奇这样所谓的“自由”对于一个从小在单一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姑娘来说，究竟又会是怎么个模样？

对此，我充满幻想与揣测。

9月9日/ 19：00 / 内务部27号院

院门口的脚手架上三个灰衣工人正被几个操着京片子的热心居民“指点”着工作，叮叮哐哐中一切显得繁忙而嘈杂。低头钻过施工点儿，里面并不大，四合围房，中置院，珊珊他们所处的空间在院底坐北朝南的正屋，想来也该算是这里最好的风水。

正式演出在2天后的晚上，所以今天仅仅是彩排日。

走进屋内，只见桌上零散着各种小食饮料，演员们素着张张年轻的脸，有说有笑的瘫了满地，到处都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

“亲爱的，你来了？”跟我打招呼的同时，珊珊一个弯腰 直接将身体对折，从头到胸口、再到腹、垮，全部笔直的贴在腿上与地面成90度。然后伸手，很随意的抄起地上的蜡烛，顺势起身，朝我笑道： “水在桌上，你随便拿啊。”

“这就是你们的搭建的空间？” 我一边问珊珊，一边看着四面从天花板吊下来的镜子纸，好奇又小心的碰了一下。

“是啊，不过这屋子明天还要开幕用，所以今晚彩排完了，还得我们自己拆了，后天下午再搭。 我这还着急呢，这材料怕折，不知道拆了该放哪去呢？！全是外地寄来的，也不能用一次就扔。”话才说一半，珊珊忽然瞥见一名穿堂而过的男演员，立马喊住“诶，弟弟，你这袜子颜色不行！换了换了！”  然后又回头看向我，继续刚才的话题：“对了，你看这些桃心蜡烛是不是特别出戏？我还得赶紧买几根白的粗蜡烛去。这些个粉色，也太小孩儿过生日了！”

.......

好吧，这里要纠正一下。上面我所说的“轻松自在瘫了一屋子的演员”并不包含这个一直碎碎念，忙到几近神经质了的珊珊。

20:15 ，关灯，彩排。

按下音乐后，珊珊开始在昏暗的空间里踱步，眼神在几个舞者身上来回跳跃，嘴里不停地喊着：

“流动起来，流动起来.......”；

“这里，这里给点节奏....... 嗒！嗒！嗒！ ”；

“好的，注意你和舞伴的关系，和观众的关系.......”；

“对....这个很好，再慢一点！”

......

声音迸自黑暗里的各个角落，但只要循声望去便能隐隐看到，珊珊那纤细瘦小的身体一直合着音乐在没有光的区域里一丝不苟的律动。手转腰挪间仿佛盘活了周遭气场，通过肩颈把属于自己的“感”传送到中心区域的舞者身上。

“弟弟......弟弟.......你不要闹.........” 黑暗里珊珊的声音含笑地响起，恰巧此时，蜡烛黄晃的光刚好反过镜子纸，映在她一丝不苟的眼睛里闪出了点点晶亮。

21：45 ，开灯，彩排结束。

总结分析，收拾场地，挪桌椅卸装置。

.......

终于，我熬不住的准备告别先走，看表时已是22：00有余。当时珊珊正趴在地上一点点的抠着残留于地的蜡迹。几缕碎发从小辫中跳脱，贴着脸颊垂于肩膀，又恰好被屋顶灯那煞白煞白的光勾出了清冷而匆忙的反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如果不说不知道，又有谁能想到这个既是编舞、又是商务、同时还兼顾着后勤部长、小工和妈的强迫症姑娘，曾经竟是镁光灯下的白天鹅，干冰雾里的吉赛尔，剧院高台上那个披得一身光芒，怀拥鲜花掌声的女首席.......

骑车回去的路上，风从身边划过，只感夏末北京的傍晚已是抵不住的清冷袭人，也不知道珊珊和她的舞者朋友们今晚要几点才能从那个细窄的胡同里抽身完工。

只是临走时她抬头和我约好，后天晚上正式演出时再见。

9月11日/ 19：00  / 内务部胡同27号院 - 正式演出

当我再次来到27号院时。屋里的装置早已重新搭建完毕。此外四周还额外增加了三面环绕的双排椅，以及椅上早已坐定的各位看客。

关灯后那场烛光里45分钟的演出里弟弟跳的大汗淋漓，坐在我前排的某国“大使”也带着自己夫人和抱着玩具熊的女儿看的津津有味，点头连连。

我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眼前晃着忽明忽灭的光。倏然间想起了前几天和珊珊闲聊时的对话，我问她

“从10岁，到现在，这么多年，芭蕾的过程一定也是有苦有甜。然而当真正置身于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枯燥训练里时，你觉得你真的是爱舞蹈吗？”

“在小时候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也经常问自己，我爱舞蹈么？劳累、伤痛、乏味、条件、克制....... 那时候也经常觉得太难了，太苦了，为什么还坚持？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爱它。但现在，这么多年过来了，从求学、到毕业，从舞团、到自由舞者..... 我越来越确定我爱舞蹈、爱舞台、爱这种生活方式，离不开。”

© 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微博

“刚毕业时那么多选择。当老师、进学校，而你却选择了舞团，那里吸引你的是什么？”

“在舞团虽然生活并不多么富裕。但每天只用做好自己，练功房、舞台、回家......别的什么都不用操心，不用想。 还能经常和一群爱舞蹈的小伙伴各地演出，全世界跑，没有除了舞蹈外的任何事情。我想那应该也是我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吧.......”

© 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微博

“那为什么退出来？至少在我们外人看来，当时你正是舞台中央的聚光点，是海报里走出的女主角，一切看着都是那么完美。然后就退了，在最辉煌的时候。为什么呢？有过后悔么？或者说选择之后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么？”

“在团里虽然稳定，当时也是一切都好的阶段。但在我看来，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安全，那时候我在最高点，但就是真的是安全了么？咱们之前也一直在说，芭蕾是残酷的，其实这些残酷就算对于首席也是一样。关于现状，说不上满不满意吧。但至少现在的生活每天都是新鲜的，每天都要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去思考，去解决。这是一种我喜欢的成长，让我停不下来，不敢懈怠。”

“现在的希望什么？”

“希望让更多人知道芭蕾不仅只有遥不可及的足尖，芭蕾还有很多适合大众的走入方式。这些方式完全可以让每个人都爱它、享受它，把它作为情绪的出口来释放无法言说的心情。当然，通过芭蕾所有人都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体，重塑肌肉线条，以此成为更好的自己。”

© 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微博

20：50  / 内务部胡同27号院 - 演出结束

演出结束后的交流时段，直到此时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今天的珊珊化了红艳的唇和清爽的妆。一条硬料黑棉宽版连衣裙，开着一字领，正正好的露出了她漂亮且端平的锁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面对着现场的几十观众，珊珊悠悠的说着舞蹈的构思：

“这个实验性舞剧其实包含了三个部分——《城》、《看》、《灯》；同时还涉及了三个空间——室外、室内，以及镜子纸内所构建的第三空间。

本来我们是希望观众能够流动观看的，这样空间就活了，大家也可以互相都是对方眼里的演员。但因为到场人数确实太多了，所以这个设计最终没有实现。不过，整个舞剧的结构都和我们的预设基本相同。

我们用《城》来反映关系。通过演员的流动串联空间，体现的人与人、人与空间、空间与空间之间的关系；然后，用《看》来表达反馈。看到身处空间，看到别人，看到观众，看到镜子纸上的反射出的自己和别人..... 通过这些不同的看，来给我们下一个动作提供不通的表达反馈；

最后一部分《灯》，就是这些蜡烛，他们一直都在，贯穿着我们整个舞剧。因为对于我们这样的自由舞者来说。眼前的一切，就像这一层一层的空间，充满未知和很多的不确定性，很多时候都会感觉到很迷茫。但我们还是希望能往前走，因为这里面一直有灯、有光、有希望。当我们走出层层空间，再回头看的时候，之前一路走来其实也都是从不乏美好。”

其实这也该算是一场主观意识很强的演出。在珊珊的叙述里，总还是隐隐能听出，在如今这种拥有自由梦想和希望的生活背后，终还是伴着未知的迷茫和焦虑。记得她曾写过“芭蕾的世界里不止有童话，更有爱恨情仇”。  那么想来如果曾经演员时期的爱恨，是她在《夜宴》里所塑造的花灵的善良美好；是她在《莲》中所诠释的李瓶儿的真情与哀伤...... 那么如今的情仇便应该是她对未来的探索以及无尽的希望。

这个充满能量小小的身体在走下镁光灯，走出童话，走入世事人情之后，也逐渐开始变得更加缜密和强大。就像再见之时她递给我那杯的玫瑰花茶，虽泥土不再、芬芳蛰伏，但一切风炙焙烘都只是为了等待另一场将于水中的全新绽放。

看着这样的珊珊，总是愿意相信。她的世界、她的芭蕾、她的生活，终将能把爱恨情仇走尽，迎来造于自己的童话。

电台主持、文字：陈陌阳

照片拍摄：痒痒斯基；刘瑞睿；陈陌阳；

图片提供：吴珊珊；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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