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毕业季——美国出生的女儿总是那么佛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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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耘

编辑｜渡十娘  

女儿的毕业季

（一）

女儿大学毕业了。难以置信的感觉。

四年前（2015年）送她去费城，帮她打理寝室，两年后帮她搬家，现在还历历在目。孩子不经意中突然长大了，常常让父母措手不及。也难怪，她这四年的费城生活怎么过的，身在四小时之外的我实在不甚了了。除了最初关照她跑步注意安全（美国怪人多，怕出张莹颍那样的被拐的事），电话里的她总是在忙，几乎说不上什么话。只是到父亲节，会寄来一张自绘贺卡，道是“谢谢你灌输给我对文学和音乐的爱，不过，那也可能是遗传哦”。

父亲节贺卡

（二）

女儿上大学的事，做父母的倒是没少费心事。高中的后两年我们陪女儿看了不少学校。美国大学四月份录取发榜，女儿已被多所学校录取，有两个还给了不少奖学金。五月份我回中国，得知最后女儿在去宾大还是去威斯利（Wellesley）和她妈意见不同。宾大学校大， 选择多，尤其是将来研究生专业的选择。她妈心仪宾大，也是冲着宾大藤校的光环（这里的华人都是爬藤一族，其实出了两个女国务卿的威斯利女校一点不差）。如果女儿将来上宾大的医学院，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女儿偏爱威斯利，我知道为什么：小而精的女校，十分惬意的师生比和融洽感（cohesion），学校的口号是grow together（一起成长），她还在威斯利和在校生一起住过一晚，感觉甚好。相比之下，美国的顶尖学校，包括哈佛、耶鲁、MIT，少了一份个人关怀，多了一份不确定性。争执不下，我给女儿发了电邮，主要意思是：第一，两个学校都很出色，去哪个都不会错；第二，两个学校都有挑战，不能说去了威斯利就会顺风顺水。第三，最重要的，父母意见是参考，最终的决定你自己拿。过了几天，她妈给我电话，这回兴高采烈，说思想工作终于做通了。女儿决定去宾大。我不放心，又给女儿电话，她说是她的决定。我说，归根到底，是你能否利用学校的机会和资源最大化你的个人经验；你做什么比你在哪里就学更重要。

那年夏天，儿子女儿去了上海和我会合， 儿子私下跟我说母女俩最后是hugging and crying（又是拥抱又是哭泣）。女儿最后随了她妈的意，选择了宾大，因为爱，她决定顺从。听儿子这么说，我觉得不爽。女儿在宾大这样的强者如林的环境里能否生存，我心中无数。

（三）

一年前（2018年），学校的孔子学院在州府地区搞少儿图书展，让我去作个幼儿教育讲座，我翻出自己保存的一些女儿的材料，不经意发现了女儿八岁时写的小书《艰难的友情》“Hard Friendship”。书是她三年级英语写作课的作业。专门辅导她英文的老师Levy先生很用心，把书装订了，封面注明了本书由女儿写作并插图，“出版单位”为所在小学，封底配有“作者介绍”。

女儿四个月大时由外婆带回上海，她写的是三四岁时在上海和照看她的阿姨的一段经历。不知是否是因为幼年离开父母，女儿从小是个坏脾气，很不好带，外婆是她唯一信赖和依恋的靠山。外婆雇了一位中年阿姨来家照看她，她百般不解：“外婆，你不要我了吗？” 女儿在《艰难的友情》中写到，她迁怒阿姨，她恨这个取代外婆的“闯入者”。她写到如何从阿姨身边逃走，她还心生恶意打了阿姨，她又如何跟阿姨修好。她写到当她被告知爸爸（我）要把她带回美国时，她有多么不情愿。

刚到美国的她才五岁，人生地不熟（包括自己的父母），住在爸爸租的公寓房里。她独自在房间里，有些无聊，一遍遍看《四个小伙伴》，迷恋她的四个“小情人”，看当时热播的《宝莲灯》，听李玟和刘欢的“想你的365天”，听得如痴如醉。晚上，她想念外婆，想念上海，想念阿姨。她不要来美国的，她要回上海！她想得泪流满面。

读到这一段内心经验，我还是有些吃惊。是啊，当时，可能我就像阿姨一样，是个“闯入者”。其实当时女儿和我的感情还不如和阿姨。想起女儿三岁在密苏里和父母刚团聚就被送了幼儿园。外婆偷偷去探访，不巧被她看到了，嚎啕大哭半小时之久，幼儿园老师没办法打电话让家长来。“inconsolable（伤心欲绝）”，幼儿园老师说。她三年级时写的诗歌“黑暗”（《黑暗》）表达了恐惧的感受：

The darkness

I can’t stand!

Like a sun being

Blocked by a million

Pieces of the

Darkness, in the

Empty box

With no light at all,

In a shut cave

Out of this world

女儿的救赎，不是她父母，而是鼓励她赞赏她支持她的老师们，尤其是英语辅导老师Mr. Levy。女儿五岁到美国时不会英语。学校派了Mr. Levy专人辅导，给女儿练习读写听说，不厌其烦。还给她做看图说话的小册子。

到了三年级，女儿的英语阅读和写作已经是班上最好的了。五年级毕业那年，班主任老师（在美国小学，所有主课由班主任老师一人教授）用英语课的机会请家长们参加学生自己创作的诗歌的朗诵会。女儿的诗《火》是最后朗诵的。诗用了各种隐喻，描绘火的迂回、蔓延、喷发等各种状态。我自己觉得是学生中写得最好的（所以老师让她压轴）。可惜这首诗不知下落，已经“失传”。但重要的是，女儿从一个不出趟的内向害羞的小女生，变成愿意表达自己，走出自己“舒适区”的阳光女孩。给我记忆最深的是，五年级毕业时学生们离开学校时的依依不舍。在体育馆举行的小学告别仪式上，老师们站成两排，形成一个通道，伴随着音乐，毕业班的学生一一走过通道，像NBA球员入场一样和老师们挨个击掌（high five），场面轻松，热烈而温馨。润物细无声，是美国文化中的爱滋养了女儿，使她绽放光彩 。

（四）

女儿的七年中学（三年初中 四年高中 ），我们做父母的没有操过一天心。早六点晚十二点，周末睡懒觉，成了她的作息常态。女儿的最大特点是conscientiousness，翻译成中文，大致是“用心”、“一丝不苟”的意思：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进了高中，她就成了个学霸 。她喜欢阅读，特别喜欢哈利波特，Twilight系列。周围有些朋友的女儿，青春期叛逆严重，小时候坏脾气的女儿竟然毫无叛逆的征兆。或许这和她高中的朋友圈有关；她的朋友圈主要是一帮学霸，在学校里出了名，可以罔顾大部分的同侪文化（peer culture）而自成一体。进高中后，她还牵头和初中的英文老师卡瓦诺先生（Mr. Kavanaugh）一起成立了一个读书会，不定期地组织读书活动。我记得有一次是读加缪的《局外人》，另一次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这两本书我都熟，记得还和女儿作过讨论。

高中阶段女儿参加的体育项目是越野跑，她一跑就是四年。有年夏天参加比赛，跑到终点中暑昏厥，幸好无大碍。女儿还是个过山车的玩主，到费城附近的Hershey公园玩疯了各色过山车。高中那些年，女儿的私密空间里有两个她最喜欢的人，一个是美国女主持Ellen DeGeneres，一个是英国男演员Tom Hiddleston，女儿几乎看遍了他们的节目。她喜欢他们的才华、睿智，喜欢他们的轻松、幽默， 我说你那么喜欢Tom，干脆嫁给他得了。“That would be perfect”（那真是完美无缺），女儿回答。

女儿高中毕业时有两件值得提及的事，一件是我们作为父母和她一起参加了州府地区优秀学生（每个学校的成绩前三名学生）嘉奖宴会。另一件是女儿毕业时我给她张罗的音乐会，她的朋友们都来了，当我的PPT放出了“the special Tom”时引起了她们会心的笑声。音乐会刚结束，她们一拥而上围住了她。那时就知道女儿的好人缘。有这两点，女儿的大学生活，不该有大问题，但我和女儿一样，还是心中无数。只因为第一学期的一件事，我就知道女儿没事了：女儿在大学里还在坚持长跑。

（五）

今年四月，宾大的学生杂志《三十四街》（由右宾大校区的一条主干道得名）组织了一个特殊活动：随机挑选十位毕业班学生进行采访。女儿在列。她翘着二郎腿的样子成了她的招牌坐姿。如果这十个毕业生组成校园里的一道风景，那么女儿在其中别具一格。

宾大校园里的女儿，让我刮目相看。她主修认知科学，副修计算机科学，却穿梭于各类知识中，城市研究、心理学、英语文学、哲学、语言学、宗教、法语。甚至她课外生活，也是不断的穿梭、行走：她第一年就参加了为学生服务的校园“心理健康”社团，第二年还当了主席。问她做些什么，他说组织学生讨论校园文化问题，在忙碌的学习中给学生们穿插减压的活动。我问她学生中抑郁和焦虑的问题，她说很普遍。她还参加学校的社区服务兄弟会，去农贸市场做公益，每周两次的work-study（联邦政府的助学计划），辅导富兰克林高中学生的代数和化学。她几乎每天坚持在学校附近的步道跑步，还参加了两次费城的半程马拉松。去年“海外学习”（study abroad）在伦敦居住的半年中，除了在“伦敦大学学院”修心理学和文学课，她不仅穿行于伦敦的大街小巷，还去了巴黎，去了斯德哥尔摩，去了哥本哈根，去 了Reykjavík （冰岛首都）。临到最后一个学期，她还在学校争取到一个机会去日本体验生活。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她在谷歌上开设有自己的blog。她捞空两次从费城飞去洛杉矶参加她的偶像Ellen DeGeneres的脱口秀！朋友惊呼她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啊。确实，她还喜欢甜品，喜欢在城里寻找美食，喜欢认识新朋友。《三十四街》的记者写道，在采访的时间里，几乎所有过路人都认识她，都会驻足跟她打招呼，而她无例外像遇到老熟人似地拉呱几句。以她在校园的人脉，难以想像她曾经是个非常害羞的小女孩！

和采访她的《三十四街》记者的访谈中，女儿说她的生活基调是市郊生活给的，她依然向往郊外的生活，那里安静闲适，风清云淡。大学里，女儿给自己买了个ukulele, 闲下来自弹自唱几句，只求自娱，不求闻达。她在高中的四年跑步运动，在大学又保持了四年。她的最爱是学校边上的斯克基尔河滨小道（Schuylkill River Trail）。她对记者说跑步时，她不会听音乐，她会清空自己的大脑。她有时一人会盘腿在亲水平台静坐，暂时远离大城市的喧嚣和嘈杂。女儿是个很散淡又很自律的人。每次暑假或感恩节圣诞节回到家，虽然很仓促，但什么都没改变， 她会去看她的朋友，会约她们出去玩。她会抱着她的ukulele和弟弟一起自弹自唱。她依然是我以前熟悉的女儿。

（六）

一星期前（2019年5月19日）驱车去费城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四小时的路上，想的是未来的两年女儿在加州生活她准备好没有，有没有长远的打算，会不会读法学院，那个印度裔男朋友靠不靠谱。

毕业典礼放在诺大一个体育场里，太嘈杂，我没有那种期待的激动。学校请来了摇滚明星Jon Bon Jovi，引来不少尖叫。倒是典礼后在草坪上看到那些和家人朋友合影留念的穿着毕业礼服的学生们，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毕业时的场景。女儿和即将分别的好友们一一拥抱告别，在这些拥抱里，能感受到这一天的不同寻常。

毕业典礼后与外婆和弟弟合影

女儿的下一站是圣何塞，去贫困学校支教两年，教初中的科学课。这个决定可能和她在费城辅导那些来自社会底层的高中生有关。她的两个好友跨学科去沃顿商学院拿了学位，去了纽约和香港的银行工作，另几个好友也找到了很不错的工作或读研机会。她倒好，并不着急。去年夏天硬生生地把送上门的高薪银行工作给拒了，而选择去做她自己心中也无底的支教（Teach for America）。当然，这不意外，记得高中毕业时她的演出结束时，她的AP英语课老师走过来向我祝贺，他对我说的无关英语，无关音乐，无关她的天分，而是：“She has a big heart”（“她是个充满爱心的女孩”）。

女儿在寻找属于她自己的生活。这样看，她学的认知科学，计算机科学，可能都要黄了，因为她不像是要走技术路线的。她去年跟我说社会政策，政治心理学是她的可能选项，最近，她又说当个律师也很不错。我觉得这个靠谱。律师需要很强的读写、知识、思辨、想象能力，很强的综合素质。这次问她两年后是否考虑法学院深造，她依然不置可否，一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架势。女儿是个功名心淡漠的人，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包括父母的想法。

Forrest Gump（《阿甘正传》）说：“生活就像一个巧克力盒，你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女儿的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是不急着打开“未来”的这个盒子，或者她挺享受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自信到压根不在乎里边会是什么。她的一些朋友，很早找准了方向，还有一些需要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她还在寻找着自己的节奏、意义和价值。女儿的四年大学生活，活得很洒脱，很充实，很自我，给了老爸很多惊喜。像她这样的年纪，还有试错的空间，还经得起折腾，老爸没有不放心的。希望未来的生活，她快乐如常，依然有她的钢琴和ukulele相伴。

戴耘写于2019年5月24日。2020年8月16日补记：在收拾文件中无意发现了我在文章里提到的女儿的诗《火》，她在五年级（毕业前）班级诗歌朗诵会上朗诵了这首诗，当年（2008年）我收藏在她的学习文件里。现在附录在这里，并加上我的翻译。

Fire火

Vivian Dai戴馨

Fire火

Burns from within由内而生

It is rage它是仇恨

Fury抓狂

Anger愤怒

Like a sizzling white-hot glare如同一片吱吱作响的白色火焰

Fire火

Dances before your eyes在你眼前舞蹈

As mad as a wild bull 如同一头野牛

Charging at you向你奔突而来

Flames slowly crawl up your spine火焰慢慢爬上你脊背

Like deadly snakes像致命的毒蛇

Slithering蜿蜒而至

Accompanying fire火的伴行

In its tantalizing dance以它蛊惑的舞姿

Fire火

Roars at you向你咆哮

It is a panther of flames它是火焰的猎豹

Crouching low 匍伏无声

Ready to pounce…随时会扑来…

BOOM!嘭！

Fire火

is biting at you 咬啮着你

flames 火焰

are licking舔着

at your skin你的皮肤

The panther smirks猎豹得瑟地咧嘴

An evil grin一个狰狞的微笑

Flip-flashing忽隐忽现

Slip-slashing神出鬼没

Bright red flames耀眼的红色火焰

As red as blood鲜红如血

Illuminate the big black sky点亮了黑夜长空

An ally 一个火的

Of fire 盟友

Fire is fury火是抓狂

Anger愤怒

Rage怒火

Blood-curdling screams令人恐惧的尖叫

Wild狂野

Mad疯魔

Beyond your dreams超出你的想象

Fire is something火就这样

That burns from within. 由内燃烧

April 2008 200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