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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跟马德说再见

渡十娘 2022-08-13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千佛山文学沙龙 Author 艾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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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艾玛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艾玛, 湖南澧县人,现居青岛,法学博士,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获多项文学奖项,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白耳夜鹭》《白日梦》《浮生记》《路过是何人》,长篇小说《四季录》。


1

马德婶坐在厨房的小桌边,等着。到了下午四点来钟,她终于听到了咏立开门的声音。

“也就三十来分钟……”

咏立的一只脚刚迈进厨房门,马德婶就用了一种格外平静的语气对她说道。不出马德婶所料,咏立的好奇心被马德婶不应有的平静勾了起来。

咏立忘了去给自己热饭,她站在马德婶面前,有些茫然而迟疑地问道:“——是么?”

马德婶看到咏立的眼睛有些红,就知道咏立又把自己写哭了。咏立是网络写手,她常常写着写着就哭了,这在马德婶看来,是病。

“我选的是平炉,高炉和豪华炉要略费功夫些,”马德婶看着咏立,道:“怎么着也都不到一小时,还不如两块蜂窝煤呢。我懒得跟过去,小勇也没。”马德婶拍了拍大腿:“我们娘俩呢,在休息室耽搁了一顿饭的功夫,就了了。”马德婶把右手胖胖的五根手指捏到一块,举到咏立面前后,迅速地弹开,道:

“火一上来,一阵儿,一个人就没了。”

咏立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撑在了身后的灶台上。

“马德进去时一百九十斤,”马德婶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道:“出来呢,三斤!”

马德婶来到外面的院子里摘黄瓜。前天她正摘黄瓜时接到了马德的噩耗,篮子就那样一直扔在瓜藤下,咏立也没给她拾进去。篮子里的几根黄瓜给鸡啄得不成样子,没法吃了。这个夏天天气格外炎热干燥,长出几根黄瓜并非易事。

“活着顶个嘛用?!”

马德婶在心里骂。这话她既是在骂咏立,也是在骂刚变成三斤骨灰的马德。鉴于马德已经死了,所以,她更多地是在骂咏立。

咏立姓徐,是马德婶的房客。

一年前,咏立把丈夫丢在城里,一个人跑到这背山面海的渔村过日子。不过,在马德婶看来,咏立过的也不能叫日子。这一年来,马德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的觉,咏立起床,一般都到了上午十点多。这个点,马德婶时常已在黄山村渔码头码头干了好几个钟头的活了。帮着收拾渔船卸在码头的海货,是马德婶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不过马德婶最主要的收入,还是周末、节假日在开渔家乐的李照耀家帮工所得,以及咏立给的房租、饭费。

咏立一天两顿饭,需要马德婶准备的通常是下午四点的那一顿,每顿十块钱,吃一次记一次,月底和房租一起结付。咏立那愁容满面的丈夫常常在周末开车过来,在马德婶家的冰箱里塞满牛奶、麦片、果酱和面包,咏立上午就靠那些东西活着。 
马德婶问过咏立:“你们咋回事呢?”说的是咏立和她的丈夫。

咏立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他。”

马德婶张大了嘴看咏立。

“十年了,” 咏立叹了一口气,告诉马德婶:“在一起十年了……” 咏立看着马德婶,用一根又瘦又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那:“这颗心木木的了,呵呵,现在我搞不清自己还爱不爱他。”咏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马德婶听不明白咏立的话。她和马德结婚二十多年了,不明白“十年”怎么就让咏立过成了这样。

咏立也问过马德婶:“你和马德呢?你还爱他么?”

“嗨!”马德婶猛一击掌,不好意思地笑道:“啥爱不爱的……”她没提防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又羞涩又有些不屑。不过,马德婶也因此想起了从前和马德年轻时候的光景,心里兀自涌上一股奇怪的热乎乎的暖流,令她周身虚弱。多少年没这感觉了!马德婶心酸起来,她把脸扭到一边,挥手佯装赶鸡,答道:

“就是过日子嘛!”

咏立租的是马德婶家那间向北、但能看到海的房间。


这房间原本是小勇的,小勇在海洋大学读硕士研究生,学生会副主席,忙,平时都住在学校里,偶尔节假日、周末才回家。马德婶把厨房边的小杂物间收拾出来,给小勇支了张床,小勇回家时就睡在那。咏立把小勇的房间收拾过,床头挂了一副她自己画的水粉画,瓦蓝瓦蓝的天空下,一大片盛开的小雏菊。床上用品也是咏立自己带来的,色彩朴素、价格昂贵的埃及棉使小勇的旧楸木床也端庄好看起来。经咏立收拾过后,这房间似乎生来就是咏立的。不过,房间里总有前主人留下的些许痕迹,刻在门框上的深浅不一的标高线,浓缩了小勇的成长。咏立坐在窗前打字,一扭头就能看到挂在墙上的镜框,镜框里有许多小勇,刚满一百天、坐在一个脸盆里的赤裸的小勇,系着红肚兜、蹒跚学步的小勇,光着屁股赶海的小勇,带着军帽、手里拿着玩具枪的小勇,脖子上挂着红领巾、豁着门牙的羞涩的小勇……插在镜框玻璃外的一张照片里的,是长身玉立,穿学士学位服、刚刚入了党的小勇。

咏立在马家租住一年,和马德没说过几句话,他很少回家。但小勇和咏立说的话,比和马德婶说的要多。

小勇偶尔在周末回家,咏立总能在厨房、院子里遇到他。遇到时,小勇会露出一口渔村人特有的白牙,大方地对她笑。咏立喜欢小勇的笑,年轻、明朗,让她想起清晨海面上跳跃不定的新生的阳光。他们似乎也是很聊得来的,音乐、电影、书,以及校园生活。毕业十多年,咏立感到现在的大学生活和从前很不一样了。听的音乐,看的电影,读的书,都不一样了。当然,还有别的变化,比如,现在的大学里,已没有了周末舞会,咏立知道后很有些惆怅,她和她的丈夫就是在学校的周末舞会上认识的。

咏立和小勇总是泛泛地聊,两人都又轻松又开心的样子。小勇历数那些学法律出身的卓越的政治家时,眉宇间会有种特别的光彩,令咏立看得入迷。他们几乎不聊自己。但咏立觉得小勇知道她许多事情,他也一定读过她的小说。咏立常常这样想。有几回,他们聊得正开心呢,年轻的共产党员忽然一低头,目光中突如其来的一缕羞赧像跳跃的波光一样一闪而过。咏立就想,他读过我的小说了。咏立内心颤栗,他乡遇故知般,莫名其妙就会觉得安慰。一家声名鼎盛的文学网站正在连载她的新小说,咏立的新小说写的是她和她丈夫的故事,当然,也写到了她和她丈夫各自几次短暂而苟且的外遇。在这部小说里,咏立以笔为刀,把自己细细地剖开了。

“你写什么?”


只有马德这样问过她。 

对于咏立来说,“写什么”似乎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她的读者主要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和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曾经,咏立每天要往网上上传好几万字的文章,文中的男男女女全都爱得死去活来,可她自己  却觉得也不能就说她写了“爱得死去活来”这些。这样的写作是一件体力活,虽然给咏立带来过财富,但也把咏立变成了一个瘦削的烟不离手的女人。人到中年,咏立不再每日赶稿,每一个字似乎都有了疼痛感,写作也因此变得艰难起来。

咏立搬进小勇那间房后,小勇再未进去过。有一回,咏立在海边散步,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房间的窗口,远远地似乎瞥到窗口有人影晃过,宽肩、长脖的剪影,像小勇,也像马德。她定睛看时,却只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的框,宛如一口深井。傍晚时分,咏立带着一身海水的咸腥味回到家,只见到马德婶一个人在厨房黯淡的灯下寂寞地吃着晚饭 。咏立回到自己房间时,看见床单上有些皱褶,枕头也凹陷下去一块,就疑心自己得了恍惚症。

马德婶原本是想把自己住的那间向南的房间租给咏立的。小勇那间房,到了冬天就有些阴冷阴冷的。但咏立看上了那间房。那天马德在,知道她是个作家后,马德以城里海景房作参照跟咏立谈定了租金。

“六百块,市南区星级宾馆海景房也就能住半天的,这儿一个月,多划算!”

马德一张口,把马德婶吓了一大跳。吃午饭时马德独自喝了几杯高粱酒,马德婶以为他在说醉话。要知道,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漂漂亮亮的二层小楼,独独他们家的房子还是老平房,能看到海全仗着地势高。当然,景色是不错的,从那间房的窗口望出去,一色顺坡儿溜下去的红屋顶,直插到碧蓝的海里去。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船一样泊在海里的大管岛、小管岛。要不是李照耀家房顶上那块夜里会闪光的写着“餐饮、住宿”的四字大招牌,一切都再好看不过了。不过,再好看的景致,也当不得饭吃,马德足足比旁的人家多喊了两百块。两百块呢!起初咏立也有些犹豫,这个价格可能超出了她的预期。不过她也不开口还个价,光是两手抓着斜挎在胸前的包带发愣。

马德打了个酒嗝,又说:“六百不贵,咱家这位置,僻静,家里人少,平日就你大姐在家。村里其他人家,你去瞅瞅,哪家不是鸡飞狗跳的?”马德这几句话,可真是暖到了马德婶。尽管马德一年四季很少回家,可是,听听!“咱家”!无论如何,马德还是把这当成自己家的。

咏立不作声。马德看着咏立,用了惯常见到漂亮女人时常用的温和语气,道:“就这吧,错不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咏立依然不吭声。马德婶急了,刚要喊出“四百”,马德又问咏立了。马德问:
“你写什么?写诗么?”

咏立没说她写什么,但她说不写诗。


“真遗憾,咋不写诗呢?”马德把马德婶替他取回的二代身份证揣到怀里,拎起桌上的一瓶虾酱、两瓶酸黄瓜起身出门。马德谁也不瞧,兀自低声道:“咋不写诗呢?我在千寻之下等你,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马德抬头看咏立:“这事只能写成诗,写成小说,就彪了。”

马德起身离开前说的话,除了那句“彪了”,其余的,马德婶一句也不懂。一村子的人,提到马德,都说“德彪子”,意思是说马德傻,不正常。但马德婶知道,其实马德一点也不彪,马德只是有些怪。其实也不是怪,是没用。马德这辈子除了活个命,啥也没捞着。要是多少捞着点什么,谁还会说他彪?可就是马德那几句马德婶都没听懂的话,让咏立下定了决心。咏立很快掏出六百块钱递到马德婶手里。看着马德往外走去的背影,咏立问马德婶:

“这人是谁?”

“当家的。”马德婶麻利地答。

3
“当家的!”

马德婶摘着黄瓜,想起来这句话,不由往地上啐了一口。——当时要是有半个黄山村的人在,马德婶都不会这么说。马德这辈子除了添乱,当过什么家?这家一直靠马德婶撑着。天可怜见!小勇争气,马德婶在黄山村也不算颜面无存。

咏立吃完饭,也来到院子里。咏立穿着一条颜色艳丽的棉布长裙,脚上像男人一样夹着双人字拖,一头发黄发枯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咏立习惯饭后出门去海边走一走。可这回她没有。咏立站在菜地边,看马德婶摘黄瓜。咏立手指间夹着一支又细又长的烟,她眯着眼问马德婶道:

“你把他给她了?”

咏立所说的“她”,是马德在建筑工地上的相好。村子里见过那个女人的,都说不如马德婶好看,只是比马德婶年轻,人也要细一圈。

马德婶说:“她能要么?!三斤冷灰,狗都不要!”马德婶说到这,仿佛看到马德听到这话时会有的恼怒表情,忍不住又笑了。马德婶道:

“是马德留下话,‘葬我于海’,意思就是要海葬,骨灰先存在殡仪馆了,海葬那天在八大峡码头领。” 

“海葬?”

显然,咏立不知道什么是海葬。咏立对活人的事知道得少,对死人的事,看来知道得也不多。 

“岛城一年两次海葬,有本地户口的免费。马德这辈子总算赶上一回趟,下周就有一回。”

“小勇还好么?”咏立问。

临近毕业,小勇的工作还没着落,他也考过公务员,参加过几次事业单位的公开招聘,总是笔试第一名,复试差一名,几成铁律。现在马德又出了这事,咏立有些担心他了。

“还好。”马德婶答。

马德出事后,是小勇和马德婶去医院太平间看的马德,也是小勇和她去工地马德的宿舍收拾的马德的遗物。几件旧衣裤,一本被翻得毛茸茸的《洛夫诗集》,一部外壳走了样的旧手机,就是马德的遗产。马德婶把马德的衣物、书和马德一起送进了殡仪馆的平炉,只把那部手机拿了回来。她一直想买部手机来着,好方便小勇找她。现在她有了。当着马德婶的面,小勇倒没怎么哭,但连日来小勇的眼睛都红红的,马德婶知道他背地里一定哭过了。虽说马德从来就没怎么管过孩子,但父子连心……汶川大地震那年,小勇在学校献血,在工地煮饭的马德,胳膊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了半天,锅铲频频脱手,十分蹊跷。事后坐一块叨叨起来,才知道都是左胳膊,都是下午四点多。

马德婶一直很害怕见到马德的相好,她可是知道的,马德喜欢漂亮女人。在马德婶的想象中,马德的相好一定是个漂亮女人,不然,马德图什么呢?不过,马德婶可没机会见那女人了,等她和小勇赶到工地上时,那女人早收拾好东西跑回了四川老家。

“两人夜来喝了一整壶老白干,都醉的了不得,这年纪了,不该的,可八小时以外,我们也管不着啊。”许是怕惹上麻烦,工地负责人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

“给你们添麻烦了!”马德婶说。她匆匆收拾完马德的东西,带着小勇离开了那。在医院太平间,马德婶细细查看过在冰柜里冻得硬梆梆的马德,马德表情平静,就似平时睡着了一般,只是没有鼾声而已。不过,等她解开马德身上冻得冰手的衬衫扣子,看到他胸口已经变得黑紫的道道抓痕,马德婶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你找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你这么不好受,她就一点也不知道么?睡死了么?!”马德婶拍着冰柜门痛哭,小勇很费了番力气才将她拉开。

咏立吸了一口烟后,又问:“为什么选平炉?“

“平炉不要钱的。”马德婶说。当初在殡仪馆,工作人员问马德婶,要平炉、高炉还是豪华炉时,马德婶想也没想就选了免费的平炉。她在心里对马德说:“你是和野女人寻欢作乐把自己喝死的,就这样好吧?”

咏立皱着眉吐出一口烟,看着马德婶。马德婶就又说道:

“烧都是一样烧,又不疼。就是吧,平炉的灰是殡仪馆的人替家属捡,得用铁钩子钩出来。高炉和豪华炉自动化,烧完了机器跟上菜一样把骨灰端过来,家属可以自己捡。”

马德婶拎着半篮黄瓜从瓜垄里钻出来,就手把一根刚摘下来的黄瓜搓去刺后,递给了咏立。马德婶走到手压井旁打水洗黄瓜,她把硕大的臀部对着咏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想不想去瞅瞅?就当是你们那个什么、采风?”

“哦!不!不不不!”咏立挥着指间冒烟的手,飞快地答道,就像马德婶吓着了她。
马德婶直起身来,两手上的水直往地上滴。马德婶扭头看着咏立,带着点不屑说道:“你咋就不想去看看?回头你也好写个负心汉,把他写死了,也扔海里,跟马德一样,可不好?”

咏立不吭声,目光落在院墙外的某处发起呆来。

往墙外一直望过去,越过几户人家的红屋顶,以及半坡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茶园,崂山陡峭的山体墙一样拔地而起、高高耸立,它那波涛般起伏不定的山脊划破了碧蓝的天空,山上那些被风雨吹打得十分光滑的巨石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咏立怀念起去冬下雪的日子,薄雪覆盖在山顶的巨石上,使天蓝得像海一样深邃。“春雨在寺町降在寺院,在三条降在桥上,在祇园降在樱花,在金阁寺降在松树……”咏立想起夏目漱石对京都的无以伦比的描述,不由在心里仿造了一句:

雪在崂山落在石上
阳光在崂山洒在石上。

“你咋就不想去看看呢?”马德婶又追问了一句。

咏立兀自抽烟,没有回应。

马德婶摇摇头,不再管咏立,转身洗黄瓜。她要把黄瓜都洗干净了,切成条,摊到一张芦苇帘子上去晒。马德死了,但她还是想做坛酸黄瓜。

4

黄山村鱼码头小,来往以小舢板为多,卸在这个小码头上的海货也大多是需要加工出售的海蜇,以及供村子里自用的杂鱼小虾、海贝之类。


这日,鱼码头上卸了几船海蜇,海蜇须把整个码头都染成了红色。马德婶是处理海蜇的好手,她戴着小勇的旧棒球帽,帽子上围了块白纱巾,脚上穿着水鞋,臂上套了水袖,和几个妇女一起收拾堆在码头的一筐筐的海蜇。她们用竹刀把海蜇头小心地切下来搁到一边,刮去血衣和海蜇肚子里的白膏,摘下蛰里子,然后把剩下的部分扔到盛着矾水的大桶里泡着。码头边上架起了一口大铁锅,刚割下来的蛰里子和白膏都被扔到热气腾腾的锅里去汆,它们在沸腾的水里翻滚一阵,等用不锈钢丝做的大笊篱捞起来时,它们变得白胖而卷曲,成为了香脆可口的蛰花和蛰卷。马德婶从早上六点多,一直干到晌午吃饭,也没人问起马德。马德婶吃着饭,心里就难过起来。

“明明都知道马德死了的嘛!都知道的嘛!”

这么想着,马德婶肥厚的胸脯就呼呼拉开了风箱,眼泪扑簌簌地直往搁在大腿上的咸菜袋里掉。几个多年来和她一起干活的大婶安静下来,停止咀嚼,都用怜悯的眼神望着她。后来,有个年长的大婶坐到马德婶身边来,把自己塑料袋里的虾酱炒辣子拨给她一些。大婶指了指村子后面山坡上的茶园,道:

“你哭个毬!马德这辈子不孬,活得比那几个长吧?儿子一个,媳妇一双,还要怎地?”

听到“媳妇一双”,马德婶红了脸。她偷瞄了一眼村后的茶园,前日下过一场雨,这两日大太阳一出,山上云蒸雾绕,什么也看不见。尽管看不到,但马德婶知道,茶园地角边,葬得横七竖八的坟堆中,有七个衣冠冢。那年村子里和马德一起上荣威号出海的,除了马德,都在那几个衣冠冢里。马德以前在渔船上做饭,他上工地做饭,是近些年来的事。四十岁那年,马德最后一次上船,和村里几个人一起上荣威号出远洋钓鱿鱼。船到高雄附近,马德突然晕船,吐得人事不省,只得跟了一艘赴斐济捕鲔鱼返航的烟台籍渔船俪岛号辗转回国。马德上俪岛号两天后,荣威号就在太平洋上遭遇了飓风,无人生还。马德从此洗手上岸,不再出海。说起马德那次晕船,黄山村人都认为事出蹊跷,另有玄机。“许是这厮早早察觉到什么……”黄山村人背地里猜测。如果说,先前爱读诗写诗的马德在黄山村人看来还只是半疯半邪、不务正业,后来,马德到法院告李照耀家的广告牌破坏了他的好风景,黄山村人又将他看低一等,认为他是没本事,出于嫉妒,无理取闹。而这一回,黄山村人可是把马德彻底打入了“孬种”的另册。

“啧啧,八人去,一人回!”大家对马德的不义充满愤懑与鄙夷。

马德婶私下里也问过马德,晕船却是千真万确的。其实,从四十岁那年开始,马德不仅仅是晕船,严格说来,他还晕浪,连下海洗个海澡都不成,可是说出来,谁信呢?马德也懒得跟人说,他卷个铺盖进了城,在建筑工地上找了个烧饭的事做,很少回村,几乎与村里人断了来往。不过,马德家的日子在黄山村却照旧过了下来,少了谁不得过?只是在陆地上烧饭没船上那么多讲究了,从那年开始,马德家过年也吃带壳海鲜。


马德婶瞟了一眼茶园后,不好意思再哭了,她擦干眼泪,低头咬起手里的馒头来。

马德婶三点钟收工回家,她回到家里时,发现咏立正在厨房做饭。蒸锅里馏着馒头,餐桌上有一碟冒着热气的虾酱炒四季豆,还有几瓣又白又胖的蒜。生蒜咏立是不吃的,这是她给马德婶剥的。马德婶的晚饭常常就吃咏立下午剩下来的。咏立站在热气腾腾的灶边,正在热早上马德婶出门前就熬好的小米粥。马德婶走过去把咏立拨到一边,道:

“忙你的去吧!”

咏立没有出去,她走到餐桌边坐下,等着。马德婶把从码头带回来的海蜇里子洗干净扔到锅里,将一个青瓜细细切了,也丢到了锅里。一股咸香的热气很快弥漫开来。

等马德婶把饭菜都端上桌后,咏立把身边的一把椅子拖开,对马德婶说:“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马德婶就坐下来,撩起围裙擦手,擦额头细密的汗。

“马德的葬礼,四缺一,是不是?”

马德婶惊讶地看着咏立。殡仪馆说了,海葬那天五条船,每位逝者可以有四位亲属上船。目前能确定上船送马德一程的,只有马德婶和小勇,还有小勇的女朋友小青。马德家没有别的亲戚,马德有个表妹嫁在长岭村,可表妹夫家的小叔跟马德上荣威号也没能回来,早些年那表妹就坚定地表明立场,跟马德一家断了来往。马德的葬礼,连四个人也凑不齐!

“是不是?”

马德婶那张又大又圆的脸憋得红红的,额头上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用胖胖的手指揉搓着围裙的一角,十分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咏立看着马德婶,柔声道:“好,我去。” 

5

周六早晨七点来钟,马德婶和咏立就赶到了八大峡码头。码头上已提前搭好了主席台,红色帷幔做成的背景上贴着“回归自然,情寄沧海”几个巨大的白字。小勇穿着牛仔裤和白色汗衫,站在主席台一侧等着她们。

“小青呢?”马德婶问。

“她有事。”小勇嘴里回答着马德婶的话,眼睛却看着手提花篮、戴着墨镜的咏立。小勇露齿一笑,道:“您来了?”

“马副主席早!”咏立开小勇的玩笑。

就马德婶没有笑,她绷着脸,三个人中,好像只有她才是来参加一场葬礼的。小青没有来,马德婶有些不高兴。小勇和小青是研一开始谈的恋爱,到现在快三年了,住到了一起的,按小勇的说法是“老夫老妻”了。也见过家长,马德婶还送了小青一套金首饰,怎么说也是半个马家人了。不过马德婶还没来得及埋怨,高音喇叭已在招呼家属们领骨灰排队了。马德被分在四号船,骨灰装在一个由政府免费提供的莲花状的陶泥罐子里,这个漂亮的陶泥罐子遇水后几分钟内就会融化。小勇捧着马德的骨灰,和马德婶、咏立站在第四列纵队里。一个穿黑裤白衫的中年男子发表完肃穆的讲话后,礼炮轰轰地鸣了九响,大家就在同样穿着白衫黑裤的年轻引领员的带领下登船了。咏立是晕船的,她的在税务局稽查处任处长的丈夫曾带她坐过一回游艇,她翻江倒海的呕吐令她的丈夫感到十分扫兴。不过这天天公作美,海上风平浪静的,咏立未有丝毫不适。大家在船舱落座后,马德的骨灰盒从小勇的手上转到了马德婶手上。马德婶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着,马德的骨灰盒稳稳地坐在她肥厚的大腿上,一朵平常莲花大小的罐子里装着那个曾令她爱、也令她恨的马德。马德婶看着窗外,用两只肉乎乎的手捧着那朵莲花。


海葬的船是用平常的小渡轮改装的,两层船舱,舷窗上部都簪着白色纸花。此刻,每层船舱里都满满地坐着一百来号人,大家都沉默、安静,像是一群对自己的行程很有把握的心平气和的旅人。咏立和小勇坐在马德婶身边,他们聊着毕业找工作的事。小勇告诉咏立,小青考回了她老家的一家中级法院,距岛城三千多公里之遥,两人前景由明转暗。

“我爸去世前一天,给我打电话,他说,朝中无人难做官,你就去做个律师吧,也别做什么死磕律师,咱磕不起,有口饭吃就好。”

“是么?”

“他什么都知道。”小勇望着船头,无奈地笑。

咏立感到心酸,就用了安慰的语气对小勇说:“嗯,做律师挺好,”她伸手将小勇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道:“你能成为一个好律师!” 


马德婶听到了咏立和小勇的谈话,她什么也没有问,一直看着窗外空荡荡的海面。船头梨开海面,溅起雪白的浪花,偶尔有浪花扑到舷窗上,模糊掉她的视线。

和马德不同,马德婶从不为小勇的将来忧心,她不担心她的小勇没老婆,也从不担心她的小勇会没饭吃。自己这样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手的女人都没有饿死,何况有文凭又懂事的小勇呢?不过,小勇的话也印证了那个四川女人所言不虚。前不久的一个晚上,她睡得正好,马德的手机突然滴滴作响,马德婶爬起来看,是那个四川女人发来的短信。四川女人说:“孩子找不到工作,你心里不舒坦才喝的,可不是我要你喝的,你别怪我啊。”马德婶毫不客气地回了她一句:“婊子,你赶紧下来陪我吧,现在我不喝也舒坦了。”那是半夜里呢,那女人有没有吓个半死?马德婶想想就要笑。

马德婶想起和马德的第一次见面,那年她才十七岁。夏天的傍晚,她在会场村的滩涂上挖完文蛤,上岸回家时遇到了马德。那时的马德比现在的小勇还要小两三岁,和小勇一样高,但比小勇黑,也比小勇壮。马德光着一双大脚,拎着一网兜刚买的土豆、白菜风尘仆仆地往码头去,看见马德婶后,他掉头就跟上了她,一直跟到她家。年轻的马德双眼炯亮,意气充沛得像只小海马,自以为有数不清的好事情在前头等着他……马德后来还给她写了首诗,二十多年过去了,马德婶还记得其中的两句:“上天突教痴心起,一眼足以许平生。” 经过了这些年,马德婶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是彼此许了平生,按照黄山村的规矩,马德死后应该躺到山坡上的茶园里去,而她呢,接下来她就是再找个老头混过余生,末了的时候也得躺到马德身边去。可现在马德选择葬在海里……

船终于停了下来,四处水茫茫。


发动机的轰鸣消失后,低沉的哀乐响起,这时,一路都很平静的旅客仿佛如梦初醒,船舱里开始有了哭泣声。工作人员在广播里喊话,招呼大家出去排队。两侧船舷都已安装好升降祭坛,人们排着队把盛着亲人骨灰的莲花盒放到祭坛上,祭坛慢慢沉到海中,只消一个小小的浪头涌来,那朵莲花就在人们眼前忽地消失不见。到马德时,小勇搀着泪如泉涌的马德婶趴在船舷上,看着马德一点点往海里沉下去。咏立只是瞧着,默默让到了一边。


“你写什么?”如果马德活着,如果他再这样问她,也许她会笑着这样回答他:
“写令人心碎的人生。”

——2016年1月8日定稿

选自作者所著小说集《白耳夜鹭》,中信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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