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封城的上海滩，一个女人与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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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耘

编辑｜渡十娘  

上海封城已经两个月了，这个特殊时期正在淡出视野，成为记忆。这期间，我陆续写了一些文字，似乎批评多于赞美，其中还有一篇《拒绝战争语言》可能批评过猛无缘面世。我在脑子里回放两个月的各种新闻和报道，整个封城期间最大的亮点居然是一个女人和狗的故事。故事并不居于这次封城的焦点，却是喧哗与骚动中的一股清流，乃至一个传奇。

一定是关于“电话亭女士”的各种传闻，引来《中国青年报》记者。先是署名“旁立”的一篇日记体叙述（参见“新世界”《被赶走前，她在红色电话亭住了一个月》），记录了女人从“入住”电话亭到被驱离的全过程。然后是署名“将爷”的一篇悲怆檄文（《上海电话亭女人和狗：如此消失不见，让人心如死灰》），文中充溢着对女人的坚强的赞美和对驱离女人行为的愤慨。于是，我也加入了围观队伍。

黄埔区瑞金南路上的海华小学大门外出现了女人和狗

红色电话亭里寄宿的女人和她的穿红色外套的小狗

据当地居民反映，女人在这一带来来去去有两年了。瑞金南路是我熟悉的地方，我二姐曾在这里居住。新世纪初，打浦桥一带随着徐家汇商圈的向东扩展，成为中心城区的开发热点，引来许多香港和内地房地产投资，上世纪末拓展成如今的瑞金南路，一条拥有众多高档住宅、中间有花坛阻隔带的宽阔马路。红色电话亭背后的海华小学附近正在建设方舱医院，所以才有了女人被驱离的后续。

四月一日上海埔西封城（进入“静默期”），女人入住电话亭。这是她今年第二次在电话亭寄宿。上次是年初，她别出心裁地想在电话亭过个年。那时上海还没有封城。每天凌晨清洁工要打扫街道，她悄然离开；晚上十点清净了，她便“入住”，一直住到了海华小学春节后开学。

这女人，就像这座“空城”里的一个幽灵。

一平米的蜗居

女人这次入住电话亭是没办法。封城了，一时没了去处，只能在电话亭里将就。之前有人提供流散人员安置点，但她不喜欢那里的嘈杂群居，她喜欢电话亭的清净，独往独来。还有人提供免费宾馆包吃包住，但她不想白拿人家的好处，欠别人这份人情。呆在上海二十年了，她的做派已经很上海。当然，电话亭是公共设施，但地铁火车站飞机场也是封控时的居所。她选择这个红色电话亭，也是应为这里提供的僻静一隅吧。

电话亭太小，一个平米，脚伸不直，她就把脚撑在玻璃墙上。当然，狗狗也不能怠慢，就睡在她身边。小学附近有个电源插座，她可以烧水，吃饭主要是泡面，伴点辣酱，她白天不在，警察会给她留在亭子里的篮筐里放一些鸡蛋，还有吃剩的早餐如酸奶、牛奶、零食等。“他们省一顿饭，我一天的饭就有了”，女人对《中青社》记者说。（以下所有引文引自《中国青年报》署名“李强”的访谈文章《对话上海“电话亭女士”：我这个人活得很简单》。）

四月的上海天气开始转热，她需要打理自己的卫生，也要给小狗洗澡。因为疫情，周边厕所也不能用了，她就用一些塑料带将就，生活的窘迫和尴尬无法避免。洗衣晒被，成为经常性任务。她的日子，过得有点像汤姆汉克斯演的《荒岛余生》。

小狗丽丽

那条小狗，是她的baby，她给小狗取名丽丽。丽丽是女人在2021年9月11日那天大雨中捡的一只流浪狗，不清楚小狗的种系，大小如柯基犬。她带丽丽去宠物医院打疫苗，医生从牙齿判断小狗一个半月大。“她挺乖的，一直陪着我“。也许在疫情中，丽丽就是她最好的陪伴，不离不弃，跟她浪迹沪上。女人也像对待孩子一样呵护她，疫情中能吃到肉就不错了，别人给的肉，她省下给丽丽吃。

也许，男人比女人更容易迷失在世俗的丛林争斗里，而女人的身心从来没有跟大自然脱离过，包括这只小狗。有了丽丽，就不会孤寂。

极简主义者

女人告诉《中青报》记者，她来自山东一个小城市，本科毕业，学化工的。结过婚。她已经一年多没回老家了。“家人会觉得我很不成功。然后又很苦，还厚着脸皮在上海，但是我没觉得太苦”，“你回到那个地方的小城市，你会觉得就像掉到一个坑里一样“。有些地方，你人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这也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吧。

女人说喜欢上海，也知道上海的“上只角”（通常指过去的徐汇静安一带），“下只角”（通常指过去的闸北杨浦一带）。她说，思想，教育，金钱各方面她都收获很多，“我很感激这个城市”。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结束时，她提醒记者上海有很多更值得他们采访的普通人。

“活得简单才能活得自由”，她说。女人是个极简主义者，断舍离到了露宿街头。不过，哪怕一平米的居所（说不上屋子，只是个shelter），她也要活得干净和体面，毫不含糊。太阳出来了，必晒被子；进电话亭，必先脱鞋。

她又很潇洒，说走就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她活出了苏东坡的通透洒脱。

被“大白”驱离

四月底，警察“大白”的警车驾到，本来就催促她离开，这回动真格了。一个“大白”甚至还动了粗，女人被摁在了地上。

“你怎么打人呢!”女人抗议道。这可能是她一个月里最悲惨的时刻。

不过，女人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失魂落魄，没有破罐子破摔。她优雅的来，优雅的走。

她抱着丽丽，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光着脚，离开了红色电话亭。

没有人知道她去向何方。

女人和狗的故事暂时完了。我完全同意将爷的总结：“今天，我剖析的是，一个女人在悲情都市之中，是如何倔强而又体面地活着。她活着的样子，其实，才是我们真正的希望之光。”（引自将爷《上海电话亭女人和狗：如此消失不见，让人心如死灰》）。将爷对于“驱离”一事愤愤不平。但女人和《中青报》记者谈到这点，表示能够理解当时驱离她的理由和警察兄弟的无奈，甚至谅解他们的粗鲁。从这件事里我更看重女人的荣辱不惊的淡定。但故事还没有完。

女人的美丽

女人说她以前她做过服装，还是讲究衣着和品牌，她一身穿着就是鞋不太好，“要是配一双好鞋就好了” 。女人还挺虚荣，嘿嘿。女人喜欢逛福州路书城和上海图书馆。不了解她读什么样的书，只能感受到她的精神品味。她的最美丽的瞬间是这张晒被子的照片。

不知什么原因，前后看了几篇“电话亭女人”的报道，让我想起法国电影《艾米丽》。很多年前，我在我住的这座城市的一个非主流电影院Spectrum 8看了这部电影，因为是法语原版，很多人物和细节没搞懂。但是女主人公的古灵精怪，神神叨叨，诡异，无厘头，给我深刻印象。她内心永远有些小秘密，她眼中的世界永远变幻莫测，她对陌生人充满好奇和关切。一个女人有爱且好奇，就颇为不俗了。看完电影很多天后，这个美丽俏皮而奇葩诡异的形象还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电话亭女士是个中年女人，肯定更加成熟、淡定，不像艾米丽那样疯疯癫，但是她们同样特立独行，她们的气质同样脱俗。

多年前，《华盛顿邮报》评选出十大奢侈品：1. 生命的觉醒和领悟，2. 一颗自由、喜悦、充满爱的心。3. 走遍天下的气魄。4. 回归自然。5. 安稳平和的睡眠。6. 享受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7. 彼此深爱的灵魂伴侣。8. 任何时候都有真正懂你的人。9. 身体健康、内心富有。10. 能感染并点燃他人的希望。我相信，这位电话亭女士内心是坚强和富足的。

我曾经问一位好友，为什么大部分中国人从众没有自我。他的回答是，内心不够坚强，不够丰富。电话亭女士，也给了我同样的答案。

奉献一首小诗

这个女人与狗的故事，发生人间四月天，发生在封城的上海滩。这应该是一部王家卫电影（或者赵婷电影）。我希望能写一个电影剧本（I wish I could），记录这个风暴眼中的最宁静美丽的一刻。可是我的笔太拙太笨，想象力不够，无以演绎一个《花样年华》或《重庆森林》或《无依之地》般的独特风景。

所以，就以一首小诗聊表内心敬意：

2022年的春天，

一个红色电话亭，住过

一个女人，还有一只狗

一道奇幻的风景。

上海，一座静默的鬼城

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

两千五百万人的忍耐和守望；

患儿在哭泣

年轻人在楼道里找“团长”

耄耋老翁要去方舱隔离

还有无数的电话求助

还有各种等候的煎熬；

女人哭泣着挨家询问

“有退烧药吗？我孩子40度了”

她的哭泣，撕心裂肺；

等待，焦虑，抓狂

无奈，抑郁，绝望

铁栅栏前的抗议人群

锅碗瓢盆的响彻云霄。

红色电话亭，一块僻静之地

平日车水马龙，如今空空荡荡；

你

抱着小狗，翩然而至。

晒衣，遛狗，休憩

你什么都不要

只要一只小狗陪伴

只要一平米栖身

只要一米阳光

便是圆满

便是恩泽；

你晒被子的样子，很美,

你给维米尔灵感

一个永恒的画面。

于是，

大地有了它原有的样子

蓝天，白云，

日出，日落；

于是，

风雨有了它原来的样子

那一夜，雨渗进了电话亭

是你和小狗的无眠之夜；

于是，

人有了他们原来的样子

好心人留下食品和生活用品

写明给“女人和小狗”。

来了，走了

聚了，散了

C’est la vie；

一箪食,一瓢饮

此心安处是吾乡；

是时候了，

你光着脚，抱着丽丽，

飘然而去，

不带走一片云彩。

高楼大厦鸽子笼里的人们

或百无聊赖，或心生怨气

他们随意开窗

顿时耳目一新

远处是一幅美丽的画面：

一个红色电话亭，还有

一个女人，和一只叫丽丽的小狗。

戴耘写于2022年5月28日，改定于5月31日Clifton Park, New Y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