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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清明时节,思考死亡这件事

渡十娘 2022-06-20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梓庆山房 Author 周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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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周畅

编辑|渡十娘 



写在前面

这是一篇十几年前的旧作,那时母亲还能操持家务、还能远行千里来探望我们。时光太瘦,一晃母亲也离开我们几年了。我一直想为母亲写些文字,但几次提笔,却终不成文。今天翻检旧年旧文,择出《薤露歌》一篇,以此怀念逝去的亲人,也怀念那些逝去的时光。

2021年4月4日  于北京东府村 周畅



薤露歌


二哥在电话里说,于老倌死了,是一个月前死的。于老倌的死法极其舒服,在睡梦中就悄无声息地去了,谁也不曾惊动,简直令人嫉妒。我想起来了,二伯的死法也极其舒服。二伯死在牌桌上,那时他拿了一手绝顶好牌,糊了个天糊,心情激荡地拍桌大叫:开钱!开钱!边说就边往桌子下面溜去。等到和他一起打牌的老头们伸手把他捞起来,二伯早已“含笑而去”。


二哥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读一本闲书,又正读到宋僧释法泉《北邙行》。诗曰:前山后山高峨峨,丧车辚辚日日过。哀歌幽怨满岩谷,闻者潜悲薤露歌。哀歌一声千载别,孝子顺孙徒泣血。世间何物得坚牢,大海须弥竟磨灭。人生还如露易晞,从来有会终别离……


我放下书,心中就有了一种异常的沉重。洞庭湖平原上突兀地长出一座山,既不雄伟,亦不险峻,有的山段温柔细腻如女人的乳房,都不好意思称之为“山”。我的故乡便在那山脚下,二哥至今尚在那里坚守。


《北邙行》少年时便曾读过,那时只觉沉重凄怆,甚是不耐。星移斗转,白驹过隙,人到中年时再读,却读出了一种别样的意蕴。


记忆里最早的死亡,是1972年奶奶去世。我家在当地是个大家族,所以奶奶的葬礼极其热闹。在我看来,那完全是个盛大的聚会,能吃到平日里不易吃到的小块肥肉,便是莫大的幸福了。出殡时,我和一帮小伙伴在人群里钻进钻出,相互炫耀抢得的鞭炮。那时生活艰难,日子如锯子一般锯着贫瘠的故乡,连孩子都感到了非同一般的疼痛。母亲揍我时奶奶再也不会护着我了,她也再也不会唤我的小名让我倒那有两个耳朵的尿罐了。我到奶奶的坟上,坟上是裸露的新土。我这才明白,奶奶躺在了厚土下面,是用一个木做的盒子盛着的。我再也看不到奶奶了,我就哭了,但哭得那么不经意、那么飘忽易逝,小伙伴们一叫,我又撒着脚丫子玩儿去了。


十六岁时,我的大侄儿死了。那是个闷热的夏天,侄儿好动,去山脚下的池塘里玩水,一失足就淹死了。他躺在屋外的树荫下,小小的身体仍是柔软,胖胖的脸仍是憨憨的、黑黑的。亲人们在这边肝肠寸断,那边的匠人在谈笑自若地订着白皮小棺。他最终埋在了一条往山下运石头的大路旁,因为按老家的习俗,横死的“化生子”是生来让父母伤心的,得埋得远远的,人踩牛踏,才不会给家人带来不幸。我心剧痛。他是我最喜欢的侄儿,至今我仍常常记起他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那憨憨的纯净的笑容。后来读到“括狐穿穴藏子孙,耕夫拨骨寻珠宝”之句,我伤不可支,终不成诵。



人的一生,不管你愿不愿意,死亡总在你的左右,你想躲也躲不了。1995年于我,是灰色的。那一年,我的父亲去了。


父亲的死法极不舒服。他先是患脑溢血,瘫痪在床一年,其间的痛苦莫可名状。那也是个夏夜,亲人们围在他的床前,看着他的身躯一寸一寸地变冷,看着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南方的夏天很是湿热,但那个夏天,给我感觉却是澈骨的寒冷。黑漆漆的棺材放在大门外的禾场上,幽暗犹如青铜。


父亲一生劳累。家乡贫瘠,文革时又挨整,真不知道父母怎么就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全养活了?父亲忠厚老实,沉默胆小。母亲曾说,六十年代政府围垦钱粮湖,泥巴多浆,往往头天垒就,第二天就塌了。冬天天寒,父亲住的是草棚地铺,人们劳累如牛马。饭是白米饭,菜是大白菜,父亲吃饭慢,常常是一碗吃完,别人三四碗早已下肚,再去盛时,锅里早就光了。领导就批评说:这么好吃,你是饿死鬼投胎?父亲嘴笨,辩解不来,只好饿着肚子干活,直瘦如柴棍。


1976年的冬天,因为在老家活不下去,全家迁移到集成乡。那是长江中的一个小岛,土地肥沃,人均占有的耕地面积比老家宽。我们一家住了两年苇棚,但庆幸的是,能吃饱肚子。父亲舍不得老家的坛坛罐罐,趁春节队里放假,一担挑了,步行回家。那一担足有一百五十斤,行程一百多里。父亲在万家团圆的时候,一个人孤寂地行走在江南萧瑟的风景里。后来我和三哥相继考上大学,父亲居然笑了。我曾以为,父亲是不会笑的,想不到父亲笑起来,竟是那么的阳光和煦。


但父亲,最爱护我最牵挂我的父亲,在路上捡了个红薯还记得给我做零食的父亲,终究还是去了!


父亲去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心有积郁,看不得别人高兴。后来读陶渊明《挽歌》,其中有四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静夜想来,哀伤才慢慢退去。


2005年清明,我给父亲上坟,在坟头坐了许久。墓地是父亲生前选定的,半山之上,视野极佳。正是初春,满眼皆绿,野草闲花皆勃勃生长;山下房舍树木、阡陌田畴历历在目,更远处则是白云薄岚,看不真切了。父亲生前为自己选址,或是他未曾畏惧死亡。人终归要死,伟人也罢凡人也罢,终归尘埃。


“洛阳城里千万人,终为北邙山下尘。”坐了一阵,心情散开,于是翻过山去,去寻找那条运石的路。



这条路我多年不敢来了。如今,山上的采石场早已废弃,那条路自是荒废了。侄儿当初未曾立坟,现在杂树丛草,更是不易找着。早死的“化生子”是不能享受祭祀的,这么多年,侄儿一个人守着这山野,想必是孤寂难耐。荆棘挂住了我的衣服,是你,是你在扯着我么?我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撒在草间,那荆棘果然就不挂我了!但愿……你能享受得到叔叔的糖果啊!


我在山间乱走。这座山是乡亲们的天然坟场,荒冢累累,接连不断。有些坟头是我熟悉的。比如那个叫乐之的,死了有三十多年。他家成份不好,老是挨批斗,于是就跳水自杀。我还记得,那是个有着细雨的日子,被捞起来的他脸色青紫的躺在塘边的草地上,嘴角有一抹诡笑,似是在说:你们再也斗不到老子了!他在生时老婆偷人,儿子捏了菜刀站在窗下,听着房里传来母亲和情人的淫声浪语,激愤得想要杀人。现在他的子孙走的走、散的散,他的坟就破败了,再有几年,就会坍塌得再也找不到了。


“今人还葬古人坟,今坟古坟无定主”,大概就是如此。过去一片坟头都是饿死鬼,是那个年代饿死的人,据说煞气很重,小时候我们只敢远远的张望。山脚的这个坟,是一个叫荠香的年轻女人的。荠香姣好能干,曾是村里许多年轻人的梦中情人。二十年多年前的某一日,和丈夫吵了嘴的她,一索子把自己的生命结束了,留下三个年幼的儿子嗷嗷待哺。再过去一些,是一个叫梅的女孩子的坟。梅比我大上一些,喜欢脸红。十二岁那年,梅身罹怪病,在医院开了一刀。医生说,没救了,拉回去吧。梅在惨痛中号叫了一个星期,在痉挛中死去。彪爷的坟挺显眼。民国33年,他被日本人置于倒扣的铜钟里烧烤,居然不死,后享寿八十,儿孙满堂,成就了一段传奇。


更多的坟是陌生的,我不知葬在里面的是些什么人,更不知姓甚名谁了。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些长眠在此的人们,会有着怎样的风流呢?除了有限的几个亲人,大抵是没人知道了。人死了,就带走了他的爱恨情仇。泥土埋葬的,或许是深情痴怨,或许是荡气回肠,也或许是些别的什么。寒食已迅谁享祀,冢畔余化寂寞红。他们走了,就带走了属于他们的一切,日子迅忽,再也没有人会记起他们,历史会把这些故事湮没如秋夜的水面。


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死去。我现客居京城,离家千里万里。但不管身在何方,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魂归故里,在父母的坟旁,垒起我小小的归巢。若干年后,是不是也有如我一般的痴人,立在我的坟头发一通酸酸的感慨呢?


人皆要死,但人多畏死。始皇帝遣徐福赴海,为求长生不老之药;汉唐以降,炼丹盛行,术士得意于朝,是居庙堂者梦想永生。宋朝词人晏殊寂寂地咏道:何人解系天边日?用绳子哪能系住太阳啊!时光终究逝去,而年华亦终将老去。


                                           土家族跳丧舞


但我见识了另外一种对死亡的态度。我的故乡属古楚国治下,遗存了许多楚国旧俗。楚人治丧,不见悲音,或歌或舞,曰之“跳丧”、“打丧鼓”。我自小见得多,熟视无睹,及至年长,反倒是有了兴趣。


父亲去世时,也请了班子跳丧、打丧鼓。跳丧的汉子二人一组,或是四人穿插,在鼓声中对舞,手执的铁火钳上火球随之上下飞舞。鼓点激越,舞步刚劲,动作豪放而又多变,纵是冬天,舞者亦著单衣,而汗出如浆。围观的人们一边评点舞者技艺的高低,一边随着鼓声轻扭着身子,笑声时不时飞出人丛,而舞者更加灵动,鼓声更急似雨打芭蕉。我在一旁候着,给他们端茶递烟,间或接受他们笑吟吟的小敲诈,不觉悲伤之情淡去了些。


后来读书,才知道家乡的“打丧鼓”实在简陋。家乡地处平原,千百年来稻作文化发达,许多文化的基因就丢失了。在湘西、鄂西、川东的土家人那里,打丧鼓被原汁原味的保留着。


湖北宜昌的白晓萍女士所著《撒叶儿嗬》一书,给我展现了一个个美轮美奂、憾人心魄的跳丧场面。汉人称“跳丧”,土家人却称“撒叶儿嗬”。在清江流域,但凡有“跳丧”,即有“听到锣鼓响,脚板就发痒,不请自己来,唱到大天亮”的人们,“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跳一夜丧鼓陪亡人。”在跳丧的现场,“跳起来,跳起来,拿起斧头乱劈柴。好柴不用榔头打,斧头落地两喳开,你是对手上场来。”观众中善舞者早已心痒难耐,闻言就跳舞进场内,将原舞者挤出场外。高潮处,他们得意洋洋的唱道:“不会跳丧的巴门站,眼睛鼓起象鸡蛋,灶屋里一声喊吃饭,肚子鼓得象油罐,亏他还是个男子汉!”那些不会跳丧的男人们便红头涨脸,羞愧难当。还不放过,又唱:“孝家门前一口塘,里面喂的是庞庞(青蛙)。打得来丧鼓的吃庞庞,打不来丧鼓的抠颈项。”“孝家门前一条沟,沟里喂的是泥鳅。打得来丧鼓的吃泥鳅,打不来丧鼓的啃骨头。”盛大时,老老少少数百人一起舞动,那场面劲爆热烈,地面也为之震动。


歌是必不可少的。不必惊讶,歌郎唱的多是情歌。比如:“板栗开花一条线,去年想你到今年。去年想你犹自可,今年想你懒种田,新旧想你两三年。”看见人群中有漂亮的姐儿,歌郎便挑逗道:“姐儿身穿一身白,眉毛弯弯眼睛黑。眉毛弯弯好饮酒,眼睛黑来好贪色,夜里无郎睡不得。”“姐儿身穿一身花,她爱我来我爱她。她爱我的年纪小,我爱她的一身花,魂儿跟着姐去哒。”“姐儿住在对门岩,天阴下雨我要来。雨水打湿我不怕,翻穿衣裳倒吸鞋,神仙下凡也难猜。”有胆大的姐儿脸红情热,张嘴就回,一段姻缘就此埋下了引子。


那一天的歌,那一地的舞,那一群舞之蹈之的农夫樵子,无不忘情,无不奔放,把丧礼生生办成了一个盛大的乡间Party。那条清江,仿佛是条歌舞的江。民歌唱道:向王天子一只角,吹出一条清江河。难怪有人感叹道:死于清江,真是幸福啊!



我慢慢也看出了些门道。故乡的“跳丧”虽远不如清江精彩,但仍遗存着许多来自楚国先祖的文化信息。那些舞蹈的动作,一方面表现着祖先的勇武,一方面又表现着生殖的崇拜;那些歌,一方面缅怀逝者,一方面又给年轻的人儿创造机会。


“打丧鼓”的源头,可以上溯至商末。《华阳国志·巴志》载,牧野之战中,“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战士战死,战友载歌载舞为之送葬,这便是“打丧鼓”的雏形。有学者考证,《九歌》乃丧葬之歌,且找到至今仍遗存在楚地的“九板十三腔”为之佐证,至少我是信服的。这样的文化,并不被中原正统文化所接纳,朱熹在《楚辞集注》中就这样说:“荆楚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孟子在《孟子·滕文公上》里更是这样说:“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但不要紧,活泼泼的文化是有其强大生命力的,所以三千年过去,“打丧鼓”仍在楚地许多地方鲜活的流传着。


歌郎们告诉我,庄子是他们的祖师爷。你知道庄子不?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圣人!说这话时,歌郎们一脸的自豪和神圣。我想起来,庄子妻死,“鼓盆而歌”,面对惠子的诘问,庄子这样说道:“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市,而我嗷嗷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认为,人的生死,和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一样自然,所以凄凄惶惶,悲天抢地,那是不合常理的。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岂不具备耶?”老子说:道法自然。庄子说:道兼于天。老子和庄子皆是楚人中不世出的天才,他们的思想,今天还影响着楚地的子民们。由此思之,打丧鼓实在有其生存的土壤,亦有其哲学上的底蕴。


我想,祖先如是,实有深意在焉。老家的乡邻,很多人“扁担倒下来认不得是个‘一’字”,到村里领钱物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到城里上厕所分不清男厕女厕,但他们认为,死是生的延续,是“上路”,在另一个世界,依然能快快乐乐的生活,实在没有什么好悲伤的。近些年来,还有老人自己给自己“跳活丧”,提前预支那一份他本看不见的快乐,可见对死亡他们何等淡定。他们并不懂“道法自然”,但他们说的做的,却深得“自然”之精髓。老家把高龄老人逝去称之为“白喜事”,如此一来,以歌当哭,以舞寄情,便顺理成章了。父亲生前,殷殷希望他的儿孙们生活幸福稳定,他一定不希望我们在他身故后悲伤颓丧,仍旧快乐地生活。记得奶奶临终前几天对我说,我在阴间会好好保护你。奶奶认为,她死了仍能照顾孙儿,生死之间仿佛平常如日出日落。这么些年来,我虽未发财当官,却也无病无灾,是不是就是她在保护我呢?



更好地活着,每一天都不虚度,才是对逝者最好的祭奠吧!


想通此节,我心豁然。


后来再打电话给二哥,问及于老倌的身后事,果然又有“跳丧”,“打丧鼓”,很是热闹。我远在千里之外,不得见当时的盛况,只有遥祝家乡的父老乡亲平安幸福!

  

2008年11月14日于北京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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