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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非法移民Jane的非正常死亡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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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Sunny

编辑|渡十娘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伤,

每个人眼里都有一束光。

 

接到警局打来的电话正好是晚高峰的时候。

 

我绕了好多圈总算挤进了法拉盛嘈杂慌乱的车流。虽然还是在疫情的管控中,但很显然纽约人早就不耐烦了。

 

人们在夜幕中行色匆匆,地铁在头顶上轰隆而过。我很少会开车来这里,但今天是例外,警察在电话里简短但很明确地告诉我,你的朋友简在她的卧室里被发现已经过世至少三天了。我们在她随身的皮夹里发现了你的名片,所以我们就立刻打电话给您了。

 

简?!在卧室里,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就在几个月前,我们还冒着疫情的风险约在老四川吃了一顿。那时候她很开心又很忧郁。她告诉我本来已经给儿子订了来纽约的单程机票,但因为疫情,更因为川普政府阴晴不定的移民政策,导致孩子迟迟无法启程:我们已经快十年没见面啦。她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又有一丝掩不住的悲凉:我离开的时候他才那么高,还刚上幼儿园,一转眼都已经是大小伙子了。

 

真希望疫情可以快点过去。她喃喃自语。


 

认识简的时候我还在纽大念书。那天我跟朋友约了去法拉盛吃火锅,然后就把脚崴了。朋友把我带去了一个相熟的足疗店,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瘦瘦弱弱的简。

 

“我给你擦些红花油。你放心,很快没事的。”果然,她的手上很有劲,把我的脚踝揉搓得火辣辣的。出店门的时候,我受伤的脚已经可以落地了。不过她还是再三叮嘱我:千万别用力着地,尽量把重心放在另一只脚上。

 

以后的日子,我只要去法拉盛,总会提前给简打电话,吃完饭去她那里做个足底总是一种难得的放松。渐渐的,我们熟悉起来,彼此就会讲一些不设防的话了。

 

简跟我同岁,我在一格一格读书爬梯的时候她已经把人生大事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她最常挂在嘴边的,是儿子乐乐,我隐约听出来,她应该不是从正道来美国的,临离开中国的那天晚上她答应乐乐:妈妈很快会来接你的。

 

这一句话,转眼时间就过去了三年。那时候,我常常听她一边讲着讲着就开始落泪:啥子办法哟,其实也是被蛇头骗了,说美国的钱好赚,让我来打工,然后办身份,哪里想到一来就被关进了地下室,整天要没日没夜干活还债。头两年连按摩院的门都是不能出去的。蛇头吓我们:出去被警察抓了就要遣送回国。我还没赚到钱,家里又欠了一头子债,所以没办法,就拼命赚钱还债,再想办法办个身份把儿子接来。

 

那你老公呢?我发现简永远不提她男人。偶尔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嘴边一丝轻蔑的笑:要不是我们家穷,我哥娶不上媳妇,我打死也不会嫁给这么个窝囊废的。我歪过头去凑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端详简:她还年轻,姣好的脸上虽然有一丝疲惫与无奈,但竟也掩不住那抹南方女子娇小玲珑的美。她的笑有时候爽朗又有些妩媚,眼神也是灵动的,但又有点狡黠。

 

后来,介绍我认识简的朋友婉转告诉我,简其实除了做足底,还做别的。

 

别的?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朋友笑笑,摇摇头说我傻。我也没有追究,在我看来,像简这样混在法拉盛地下室的华人女子何止十个百个?她们的故事虽然各不相同,但命运和归宿都大同小异。

 

很快,我顺利毕业拿到了学位。去投行上班后,我跟简的交往就越来越少了。天天忙成一条狗,哪里还有时间想起来去按摩。偶尔去法拉盛吃顿饭也是匆匆忙忙,有时候还要赶回办公室写报告。渐渐地,我竟然把饭后足底给戒了。于是也就再也想不起简来了。

 


再见到简已经是两年后了。那天我从办公楼的电梯下来,远远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简?!你怎么会在这里?!走近了我才发现她似乎老了很多,又憔悴。所幸整理得还算干净,在精英林立的办公楼里虽然有些奇怪但还算不是太过于突兀。

 

“你怎么会在这里?!”。因为我们所有见面的场景都是在足疗店昏暗的灯光下,这会儿突然在诺大的办公楼里见着了,竟然有些恍惚。她看我走近,又兴奋又局促,努力压低声音说,我来过好几次了。我相信总有一天能碰到你的!听她这么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拉住她往外走,“找我?找我有事么?”

 

“是啊是啊!”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右手紧紧拽着一张小卡片。仿佛珍宝一样,见我注意到她的卡片,简于是抬起手来,依然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你看你看,这是你第一天上班收工回家来我们店留给我的。”说着她扬了扬手中的小卡片,我这才看清楚,那的确是我第一个公司的名片,其实我也早就升迁换办公室了。怪不得她有我的名片也找不到我。好在不久前换的这份工作还在原来的大楼,只是名片上的电话早就改了。

 

我随手掏出名片夹给了她一张我的新名片:这次我印了手机在上面,我们不会失联了。

 

虽然是这个城市截然不同的两个阶层,但有人为了找到你,在那么多年后等在你下班的路上,那份温暖于是从心底里慢慢溢出来,尤其在行色匆匆的异国他乡,那感觉恐怕就是一路忙着赶路,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瓶水,一口气喝下去你才发现:原来渴了很久了,只是太过于专注让你忽略了身体里的这份需要。

 

多年以后我偶尔回忆起那一幕,总觉得那一刻的感觉似乎不太真实:我为什么会对一个非法移民表达一种善意呢?是同宗同族的自然亲近?还是居高临下的不自觉的怜悯?有时候我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大约简这样的人的存在,恰到好处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吧?没有她的仰视和卑微,哪里可以体现我“成功”的喜悦?而这种感觉,在一切提倡“平等”的美国又似乎很难得到:没有人注意你今天是不是吃了米其林三星,也没有人注意你的包包是不是新换的爱马仕;即使贵为总统,也照样被人骂得猪狗不如,就算你每天光鲜亮丽进出世贸大厦这样全世界瞩目的地方,也丝毫不需要趾高气昂。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来关注你的西装是什么品牌,只要你能让它妥帖地附着在你的身体上。

 

而简的存在,似乎时刻在提醒我,你的努力和奋斗是有价值的。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竟然仿佛瞬间明白了那些偶像明星的感受:被光环包裹着,有人愿意抛开自己而来关注你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除了父母,大约连爱人都很难做到了。而我和简,我们先后踏上这片自由的土地,我一路开挂:读书,拿学位,找工作,谈恋爱,办绿卡……然后依稀也自觉仿佛已经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了。我的身边也很少黄皮肤的同胞,我的朋友们都是华尔街的精英。他们对正在蓬勃发展的中国充满着涉猎者的好奇。我们常常聚在餐厅酒吧谈论着一个又一个奇迹。我好像是他们的向导,但是天知道除了一张黄色的脸和一口流利的汉语,我对中国市场的了解比他们也多不了多少。但这已经足够,凭借着一张文凭加上中国背景,足以使我以飞快的速度在曼哈顿拥有了一席之地。

 

可是简,即使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挣扎,依然还是在法拉盛的地下室里缱绻着。我想,她的存在无非是为了提醒我,有人愿意半夜三更排队等苹果的上架,无非就是想获取别人艳羡的眼光来证明自己消耗的体力是值得的。我有时候看着自己会苦笑:我这样拼命的结果,因为有了简的衬托,也许会变得更加有意义了一些。

 


我们不疾不徐走在纽约的街头,她说,我请你喝咖啡吧?我说,好啊。前面有家意大利甜品店,蛋糕做的不错。简孩子般地笑起来:我都好久没吃甜品了。

 

卡普奇诺的香气有一点不真实。这是我和简第一次在按摩店之外相见。我也是第一次不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她。几年不见,她有些老了。刚刚大概太突然了,我竟然一直也没有问简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找我?直觉她找我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难道是钱?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些警惕起来,后悔自己没有先问问清楚。毕竟我和简认识虽久却未必知根知底,这突然从天而降也不知道是几多意思。

 

简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有点词不达意地说道,南希,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她抬头看了看我,大概被我疑惑的表情吓到了,连忙又摆摆手说,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来借钱的。我突然被她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呷了口咖啡,又赶紧缩了回去,嘴巴还是被烫了一下,我连忙用餐巾纸捂住嘴,顺势把半口咖啡吸在了纸上,这才轻松了一些:哦,不是不是。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说完我就后悔了,如果简真的提出什么非分要求的话我怎么拒绝呢?幸好念头闪过还没有落地,简就开口了:我找了律师办身份,但是我英文不好,我也没有钱请人做,所以,所以,能不能……

 

我长长舒了口气。这种顺水人情的事情也是我很乐意的。在美国,做义工是很普遍的事情,其实我也常常跑去中国城给一些英文不好的新移民做翻译。简要办身份,我在内心是为她高兴的,那样她应该很快就可以见到儿子了。

 

这以后,我跟简的联络渐渐多了起来,材料一份一份从国内寄过来,我也就一份一份帮她整理成英文可以用的。其实法拉盛到处都有人翻译,但我知道简没有钱承担。她的钱,除了要攒着给儿子买机票,剩下的就都寄回了老家:哥哥一家要她养着,没出息的老公也要靠她。还有儿子慢慢大了,自然用钱的地方也就多了。村里的人其实都羡慕她,觉得她在美国遍地都是黄金。她也偶尔会托人带些便宜的衣服回去给儿子,大家都夸很洋气。

 

“我命不好。不像你们生在大城市,又可以上学读书。我读到小学毕业爹妈就不让读了。”简常常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然后重复着她的梦想:“我就想我们乐乐以后跟你一样。能去华尔街,能赚大钱。”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是放着光的,满身满心都是虔诚。让我感觉好像上帝就站在她的对面,满眼的光芒,让我背对着都能感受到刺眼。

 

也许是太刺眼了,我忽然发现自己眼睛好痛。


 

车七拐八拐总算按着谷歌地图到了目的地。门口有两辆警车停着,我的心莫名其妙跳起来。心里有一丝难过却不知道如何溢出来,从接到电话到这会儿停在门口,仿佛是梦游一般。我心里竟还是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希望他们是找错了人,只是一个同名的人,只是偶尔也有一张我的名片。

 

大概心里太慌张了,我竟然绕着房屋转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门在哪里。我按了前门,有人出来开门然后不等我开口就跟我说了句,地下室的门在后面。我正思忖着,电话又响了,结果两个耳朵同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那是警察打来的,我连忙求助,说自己就在门口了。电话那头让我“等一等”,然后就有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我跟着警察进了屋:与其说是小屋,不如说是个笼子。两个警察站在昏暗的小灯下似乎把整个屋子都挤满了。靠墙角的行军床上空空的,显然遗体已经被运走了。床边的墙头上凌乱地贴着一些照片,很显然是一个男孩子不同年龄的照片。我忽然瞥见一张合影,很眼熟的样子,我瞬间证实了自己不愿意承认的现实:那是十年前的简和她的儿子。母子俩笑的非常开心,或许这是她离开前拍的?只是她哪里知道,这竟然是他们最后一张合影了。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已经模糊了视线。几乎也听不清警察在说什么了:貌似他们很快了解了她的身份,所以想追问一下是否有人知道她的亲人。显然他们也已经询问过她足疗馆的同事了。只是那里的人对自己的身份都讳莫如深。很多身份也都是假的,就算有人知道,这一刻也躲得远远的,不愿意惹事生非。

 

她怎么死的?我克制了很久,终于平复了心情。“应该是猝死。”那个亚裔警察说,“你知道她之前有心脏病史么?”我摇摇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了解真的很少。她在我的生命里,就如一颗尘埃轻轻飘过,如果不是那个下午她在办公大楼门口候住了我,这辈子大概我们真的不会有什么交集的。好在我的手头有她所有的资料,我连忙打开手机,找到了她国内的地址。

 

警察很快把地址输入了电脑,然后宽慰我说,放心吧,我们很快会跟中国大使馆取得联系的,希望他们能尽快安排她的亲人来奔丧。我感激地点点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低下头去,看见潮湿的地,这时才觉得这里好冷,连暖气都没有。不知道纽约的冬天,这么些年来,她是怎么捱过去的?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简的地下室的了。泪水早就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眼前隐隐约约都是简那张始终在笑的脸:我给乐乐订好机票了!等疫情一结束,我们就可以团聚了!她看起来从未有过的美丽,她的美丽让我心痛到无法呼吸。


顺着纽约的车流,我朝着自己曼哈顿的寓所开去。电台里传出播音员平静的声音:边境上,又有大批的难民在等待拜登总统批准他们入境。而那些人知道美国的新政策是可以把没有成人带领的孩子直接收留下来的时候,骨肉分离成为了边境上一出又一出的人间悲剧。我在想,那是要多么无奈,才可以让自己的孩子生死未卜独自上路?除了二战中的犹太家庭,似乎已经是遥远的传说了。但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战火依然纷飞,贫富依然如鸿沟,人类依然不能毫无芥蒂地相亲相爱。

 

Jane,一个面容姣好风姿犹存的中国女人,孤独地在纽约的地下室里离开了人间。那一天,距她拿到合法身份不过几个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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