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的语保工作有很多成功的经验，我们从上期（点此回顾）罗昕如和陈晖两位专家绘就的“语保风景”中收获颇丰，本期我们将为大家带来的是瞿建慧和胡萍这两位专家学者的语保故事。
瞿建慧，湖南省泸溪县人，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湖南省语言学会理事，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核心专家组专家。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课题《湘西乡话接触与演变研究》和《语言接触与湘西苗语土家语汉借词研究》，著有《湘语辰溆片语音研究》等。
瞿老师，您好！乡话作为一种正处于萎缩状态的濒危语言，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能否请您介绍一下湖南省乡话的分布和传承情况？
瞿建慧：湖南省乡话主要分布在湖南省西部沅陵县以及与沅陵县交界的泸溪、古丈、辰溪、溆浦等地。除了湘西之外，湖南省其他地区也有乡话的零星分布，一般由从沅陵搬迁的移民带过去的。比如：城步苗族自治县五团镇的巡头村、木瓜村，南山镇的蕨枝坪村和常德石门县。
由于交通的逐渐便利，与外界交往逐渐频繁，出于生存和交际的需要，讲乡话的人很多都学会了周边的湘语或者官话，对外说湘语或官话，对内说乡话，成为双语人。有些村寨发生了语言转用，只说湘语了。比如：泸溪八什坪乡完全讲乡话的只有大村潭村、李什坪村、梯溪坪村。泸溪八什坪杜家寨村原来大部分讲乡话，后来在公路沿线有几个寨子被客化，现只有高村、大地坪两寨讲乡话。欧溪村侯家寨瓦乡人，尽管是聚族而居，但已迁离瓦乡人聚居区，不会说乡话，只说湘语。我的硕士生邓婕在2013年春节期间去李家田朱食洞条家坪小组调查发现3至5岁的小孩在玩游戏的时候竟然用泸溪湘语交流。共100人的符家寨只有5个70岁以上的老人会讲一点乡话，其余的人全部讲泸溪湘语。乡话越来越濒危了，使用人口在逐步减少，使用领域开始萎缩，语言传承已经出现断代情况，这些已经引起了专家们的关注，期待社会各界行动起来，积极保护传承乡话。
您曾提到语言的濒危会使该语言承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消失或绝迹，您认为除了调查保存，还可以从哪些方面开展濒危语言保护？
瞿建慧：语言保护的关键就是要将现有的语言传承下去，而代际传承是影响濒危语言活力的最大因素之一。中小学除了以各年级阶段目标为依据编制非遗教育教材，实施循序渐进的一体化非遗知识教育之外，同时我们还要在濒危语言社区实行双语教育，编制与非遗教育教材配套的母语学习教材，学习母语，学习歌谣、民间故事、俗语、谚语和歇后语等，提高儿童母语能力，也为他们学习非遗打下基础。高校除了开设非遗课程，还可以开设濒危语言文化选修课，培养濒危语言志愿者，增强大学生保护意识，让学校教育成为濒危语言文化保护和传承的重要阵地。
我们曾经做过不同文化程度瓦乡人群语言态度的调查，我们发现文化程度与支持乡话的语言态度基本成正比，文化程度越高，对乡话支持态度的比例越高，对乡话的情感态度、忠诚度越好，保护传承意识越强。文化程度的高低是乡话语言情感的“温度计”，直接反映了乡话的保护传承意识，影响到人们对乡话的认识，因此提高濒危语言人群的文化程度对保护濒危语言资源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中国政府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生态保护经历了从活态博物馆，到生态博物馆，到建立民族文化生态村，再到建立国家级文化生态区的过程。濒危语言同样需要生态保护，可以建立濒危语言文化生态保护区，共同生态保护濒危语言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贫困是语言活力降低的重要因素。濒危语言社区多是位置偏远、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地区。为争取更多的经济收入、改善贫困的生活，许多中青年人背井离乡、出门打工，而母语因为没有使用机会也就自然放弃了。留守人群连基本的生活条件都不能保证, 肯定无法关心语言存活问题。政府如果能够为濒危语言社区出台一系列优惠政策措施，增加扶贫投入，发展特色产业，那么他们不用出门打工也能在家脱贫致富、安居乐业。只有这样，濒危语言文化生态保护区建设才有可能，濒危语言的活力才能增强。改变濒危语言社区的生存状况，恢复濒危语言生态环境，才能有效地保护濒危语言资源。胡萍，湖南省双峰县人，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湖南省语言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核心专家组专家。著有《湘西南汉语方言语音研究》《语言接触与湘西南苗瑶平话调查研究》《湖南绥宁关峡苗族平话研究》等。
胡老师，您好！湖南省少数民族众多，侗、苗、瑶等均有自己的民族语言，这些少数民族也会使用汉语方言。您能否介绍一下湖南省少数民族使用汉语方言的情况？
胡萍：你提的这个问题涉及到湖南省少数民族语言的使用情况。我就自己比较了解的湘西南地区来谈谈吧。湘西南是湖南省少数民族聚居地，也是语言资源十分丰富，语言现象非常驳杂的地区之一。这里的少数民族所持语言大致分为三种情况，以城步苗族自治县、绥宁县、新宁县的苗族、瑶族为例：第一种，属于汉藏语系苗瑶语族苗语支的苗语方言，如绥宁县黄桑“坝哪”话。第二种，属于当地汉语方言，例如，以县城所在地的方言为地方权威方言的绥宁县长铺话，城步县儒林话，新宁县金石镇话等，均为当地汉族和苗瑶族（称其为客话）所共同使用的汉语方言，根据语言特点可归属到湘语。第三种，属于系属未定的少数民族汉语，自称“平话”或“人话”，“苗话”或“峒话”等，以城步县青衣苗为主体，但也含少数与城步苗族有渊源关系的新宁县麻林、黄金两个乡的瑶族群众。第一种和第二种都属于比较明确的少数民族语言和汉语方言，但第三种的情况就比较特殊一点。特殊性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就语言沟通度而言，持“平话”“人话”的人难以与当地的少数民族语言（如黄桑“坝哪”话）或汉语方言（如上述的客话）沟通；其二，就语言的认同感而言，持“平话”“人话”的族群自认他们的话就是苗话或者瑶话，是他们作为少数民族族群的一个显著标记。以前对这种语言的关注比较少，但近些年的研究也慢慢多了起来。
根据本人多年来对湘西南地区少数民族语言使用情况的调查，认为湘西南部分苗族、瑶族使用的“平话”“人话”（总称苗瑶平话），其语言面貌已属于汉语，但在语音、词汇、语法的层面还保留了少量苗瑶语的底层。苗瑶平话是怎么形成的？这就涉及到语言接触与语言转用的问题了。简而言之，湘西南自古以来就是“苗疆要区”，历史上曾屡受封建王朝的统治、镇压和同化，在长期的自愿或不自愿的汉化过程中，苗族群众逐渐放弃了本族语而转用了汉语，这就是苗瑶平话的来历，只是转用的时间究竟是在明清之际还是唐宋时期，还待考证。
湖南省少数民族使用的汉语方言，目前的语言活力如何？您认为我们如何才能更好地增强这些汉语方言的活力呢？
胡萍：“少数民族使用汉语方言的语言活力如何？”这个问题也要根据具体情况来谈。就湘西南地区来说，如果是属于上个问题的第二种情况，使用的是当地的汉语方言，那么就要根据其系属方言如湘语来整体考察其语言活力。如果是第三种情况，如系属未定的“苗瑶平话”，本人做过专门的调查和评估，从语言特征的衰退到语言功能的急剧下降，苗瑶平话已属于濒危方言。有个数据可以说明，新宁县麻林、黄金两个瑶族乡群众所使用的“人话”(也自称峒话)与城步青衣苗使用的“人话”同源。我们2009年8月对麻林乡村民的语言生活状态作了一次实地采访和问卷调查，调查对象涉及上林、竹里、麻林三个行政村。调查结果显示：127人当中有42人已经无法使用峒话交流，剩余85人的“人话”使用能力也参差不齐，有的能听能说，有的能听不能说，有的能说部分等等，真正能达到熟练和流利水平的不到50%，年龄都在40岁以上。苗瑶平话代际传承的情况更为严峻，麻林乡民族中学的郑远江老师曾对一个50多人的班级做过调查，会说峒话的孩子只有两三个。黄金瑶族乡中心学校副校长江泽晓老师告诉我，黄金中心学校现有中学生300人，小学生798人，幼儿园205人，据他估计，学生中能说峒话的比例不到5%，所谓“能说”峒话的也只是会说一些日常词语。
一种语言或方言的命运有它自身的轨迹，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是延缓其衰退的速度。如何增强这种濒危方言的活力，民间自发地做过一些积极的尝试。例如: 2012年新宁县民族宗教事务局委托黄金瑶族乡中心学校的老师编辑一本《八峒瑶语》学习性教材，主要使用汉语拼音来拼注峒话，收录了峒话的常用词语和一些瑶歌。麻林瑶族乡中心学校编撰的校本教材《研究性学习课程方案》的第一章“语文（言）篇”介绍了“八峒瑶语——峒话”“峒话范文”“峒话拼音方案”。编写这些教材的目的是想让“峒话进课堂”，让峒话在青少年一代能够传承下去。但据本人的了解，由于涉及到现行教育体制下的师资、课时、经费、应试等诸多问题，“峒话进课堂”在当地并没有真正得到落实。苗瑶平话作为母语和第一语言，历来都是自然习得的，如果让它像外语那样通过二语习得的途径去获得，既费时耗力，效果也会差强人意。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回归到家庭，在母语的氛围下自然习得。但是，回归遇到的最大阻碍首先是观念问题，在当今普通话强势推进的形势下，很多人认为“平话很土”“没有用，别人听不懂”等等，特别是一些中青年父母有意不让孩子学说平话，导致了平话在家庭阵地的“失守”。因此，当地政府、教育部门、媒体等应该在树立民众正确的语言观上做出努力，让大家意识到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还是文化的载体，每一种语言或方言都是认识世界的独特方式，是一种生活的韵味，也是一种奇妙的风光，以此激发母语自信，从而自觉地学习母语，传承母语。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开展五年多来，在语言保存和语言资源观的宣传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无数普通的民众正是通过语保工程才认识到自己的母语原来这么美，这么有价值。正如峒话的老男发音人雷支团先生感言：“我觉得峒话是祖宗传下来的文化遗产，是我们八峒瑶山的特色。如果就此失传就太可惜了！希望年轻人继续学说峒话，也希望家长教小孩说峒话，学校能重视峒话的教育，将我们的乡音传承下去。”
题图来源：百度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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