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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敦:写字这件事,对我来说从来就是难事

2018-02-02 潘敦 典藏


 

写字这件事,对我来说从来就是难事。


七岁那年我在上海入学,学校在合肥路近淡水路的路口,小小旧旧的两层砖木洋楼,印象里好像连操场也没有。班主任姓史,兼教语文课,史老师对学生很和蔼,看功课很严苛。


小孩子的语文作业无非是抄写生字生词,要规矩、要工整,记得第一次发还作业我得的批语是“可”,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史老师说语文作业的评级是“优、良、中、可、差”,“可”,差不多就是“不可”了!


学校规定作业评级在“中”以下的学生放学后都要留在教室重抄作业,整个一年级我是留堂的常客,别的同学3 点钟就能离校,我常常4 点多才能回家。那时候我对写字这件事情又怕又恨,心里还不服气,书写不过是记录方式而已,贵在速度,别人看得懂就好,何必写那么漂亮?


年少无知!30 多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迷上文人书法,更以替当世文人鬻字为业,老天有眼,一定很得意自己开的玩笑。

 

张大春,《诗酒共深交琴歌敦夙好  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2017 年,洒金蜡笺,78×11 厘米


多亏现代教育制度宽容,像我这样字如蟹行的学生才能继续深造,读书略成。若是在科举时代,我铁定屡试不中,也许连去考试的机会都没有。古时的读书人十年寒窗,一半背书、一半练字,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楷书须得工整漂亮,考官和皇上才会对考卷青眼有加,科名上也才有前途。所以中书省内、翰林院里,学问最好的那些臣子书法也一定可观。

 

现代人的运气比古人好太多,读书人不必写字,书法家不必读书。不过读书少了难免露些马脚,当今有些所谓“书法家”落笔总是“宁静致远”“天道酬勤”,其实真宁静的从来不打算致远,真勤劳的不会总惦念酬劳,况且千人一词、一词千遍,何以谈“勤”?近代之前,文人和书家是两个几乎完全重叠的同心圆,书法的内容里糅杂了文人的情趣,而如今这两个圆圈渐行渐远,势成陌路,还好,最后那点交集,我们仍有幸见到。

 

张大春,《 袖中诗是真名士    庭外石如古丈夫 》,2017 年,洒金蜡笺, 厘米


海上陆公子家门前长年贴着春联,笔锋清健、墨气凝炼,联纸上不落款,陆公子说那是台湾作家张大春的挥春,每年年节前必从台北寄来。我记得这个名字,董桥先生的文章里见过,十多年前还买过他的书《小说稗类》,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文学批评,博杂得很。


在台北经营了四年画廊,我一直想找一位能代表台湾的文人来松荫写字,兜兜转转,竟在上海发现,于是请陆公子引荐。递帖投书的事情找对了人从来不难,大春回讯很快,等我去台北详谈。约定的那天,大春3 点半准时到画廊,落落大方、满面春风,真像他的名字!我们聊得不久,却相谈甚欢,之后两个月间我和大春在台北、上海又见了几次,聊天、喝酒、写字,有时还作诗。


正在写字的张大春


记得去年清明时节,我请大春在上海晚餐,那天他一边赶来餐厅,一边和我简讯往返讨论合作方案,万事妥帖,只有一处细节我请他斟酌改动。没多久他传了一首七绝过来揶揄我中途变卦:“东坡不饮黄州雨,寒食深惊故字灰。闲笔偶题窗外夜,痴心全付句中醅。”多么古典的抱怨!

 

张大春,《得意忘言》,2017 年,洒金蜡笺,22.5x67厘米

 

大春行事有魏晋风度,恣意不羁,写字却算规矩,没有刻意张狂造作,也不会横生枝节,从小临颜、柳、褚、赵临出来的底子。大春说北京的欧阳中石先生是他的姑丈,大书家,20 世纪90 年代初大春刚回大陆探亲的时候姑丈也教他写字,法度守得很严,为的是下笔没有习气。


欧阳先生的书法我不太熟,只记得家里有一部线装《史记》是他的题签,平稳中正,我熟悉的那几位文坛长辈平日写字也是一样,不求新面目是信仰,能不能得大规模要看八字。

 

大春爱写大字,4 尺整张写横批,6 尺对开写对联,他写得舒心,旁人看着过瘾,我却偏爱他写一点不大不小的行楷。喝了酒比不喝酒写得好,写《世说新语》里的那些短章最好,“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之类的句子,“嵇、阮、山、刘”往矣,世间也早已没有“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的人物,若是连偶尔任诞的念头都不敢有,岂不无聊到要命?大春用小行楷抄录的那些李太白长短歌行也好,《将进酒》《行路难》《侠客行》,毕竟写过厚厚三卷的《大唐李白》,笔墨飞扬处兴许是“青莲居士”上身。

 

张大春,《食农歌》局部,2017 年,纸本水墨,70×137 厘米×4


2017 年九月我接受杂志采访,那位年轻的记者问了不少我对文人书法前途的看法,问我能不能改变些什么,我回答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又问我能不能留住些什么,我摇摇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我不想解释理由,怕说穿了会让年轻人伤心,文人写字能写出那一笔气韵和格调靠的是稿纸,不是宣纸,敲键盘敲不出周作人、沈从文,没有原稿纸的时代,必定是文人书法式微的时代。有一回大春来画廊写字,我们喝了几杯威士忌,也谈到周作人,谈到沈从文。


那天台北暴雨如注,6 点钟大春要离开却叫不到车,看看窗外如墨的天色,他也许想见了如墨的将来,拾起毛笔,在桌上铺着的洒金蜡笺上添了一行大字,“玄古已知,后车不至”。


张大春,《玄古已知 后车不至》,2017 年,洒金蜡笺,22×128 厘米


我忽然想起小学一年级罚我重抄作业的史老师,她是对的,小孩子都该好好写字。

 

文∣潘敦 

图∣松荫艺术


本文刊载于《典藏·古美术》中国版2018年1月号,原标题为:《写字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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