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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十月》·中篇小说|申剑:蜜獾计划(选读)

申剑 十月杂志 2023-03-14

剑,河南郑州人,小说发表于 《十月》《作家》《山花》《芙蓉》等刊物,多篇作品被选刊转载。主要作品有《岳千年的江湖》《乌木》《太平天下》《完全抑郁》《肿瘤教案》《秋阳当头》等中篇小说,《白衣胜雪》《寸刀》《寸心》《白白》等长篇小说。


蜜獾计划
申剑





汉非斯最为钟爱的动物,就是蜜獾了,所以他的研究项目,就叫作蜜獾计划。蜜獾最爱吃的,就是蜂蜜和毒蛇了,天生的,蜜獾对于蛇毒是具有免疫力的。早在雪山案例时期,汉非斯就有了这个想法,那已是十多年前了。

当时,他对雪山案例的主诊医生许白黑说过,许,和你的这位患者同样,还有许多这样的患者,他们所说的总是幻觉,而我们有时会以为那是真的。医患双方彼此消耗,为了得到真相,为了还原真相。我总是在想,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以令我们在第一时间,就能够做出最精准的甄别呢,关于真相。

许白黑说道,汉非斯,不只是真相,涉及后续的治疗,以及诸多的因素,比如那个雪山模具,比如那部特制的影片,我们不可能为每位患者都做到这么极致的。如果只是要得到真相,那就不是心理医学的颠覆性突破了,那会只是一个命题,环节性质的,而非整体性质的。

在心理医学领域,汉非斯是泰斗级别的医生,当然,他还有一个身份,汉非斯教授,执教于美国最顶流的医科大学。他的门下,弟子无数,他对他们一视同仁,只是内心深处,他知道谁是最好的,那是许白黑和保罗。

保罗也说了,汉非斯,心理医学这两百多年以来,每一点进步都是自成命题的,我以为这是不够的。我们如果要做,就必须要做到普及,要让所有的医生和患者都能够从中获益,而不只是幻想症的患者。

汉非斯深思,他说,许,保罗,你们是对的,是应当这样的。那么现在还是不够成熟的,我要它熟透了再做。我想叫它蜜獾计划,你们认为如何呢。许白黑说道,再好不过了,我会经常构思的,关于这个计划。保罗也说,我也是,当我们拥有了初步的架构,汉非斯,我们应该告知所有的同窗,集思广益,大家都是参与者,为什么不呢。

若干年后,就在保罗的婚礼上,大家都到齐了,都是大医生,都是大忙人,可是无一遗漏,全数集结了。为什么呢,他们是来扫尾的,保罗是他们当中,最后一个结婚的,太晚了,都晚成了大叔了,这才肯成家,他们当然要赶来了。保罗娶的是个晚辈,也是同行,心理医生,执业于圣彼得堡的T34心理医院,她是保罗的同窗,尼古拉医生的助理医生。

汉非斯终于公开了蜜獾计划,他说,我们的设想是这样的,当患者进入诊室,与他对话的不是心理医生了,我们的身份只是陪伴者。他应该与谁对话呢,呵呵,蜜獾,确切地说,这是一台机器,是心理医学专用的谈话体系,以及影像体系。患者所有的指标都在掌控之中,当他说谎,或是遗忘了什么,蜜獾会做出提示的。啊,让我来告诉你们,蜜獾是什么吧,它将是一个无限庞大的数据库,由多家卫星公司共同生成,当患者说出他的童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他会看到4D影片,无比真实,如同穿越,而他本人,就在当中。也许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也许只是前几天的,都可以,无论哪一天,无论哪一刻,无论是在哪里,无论哪一条街道,无论室内室外,无论发生了什么。医生和患者都将共同面对,这就是真相,这就是蜜獾计划。

作为婚礼的东道主,尼古拉医生欢呼,汉非斯,这真是一个空前的创意,就像火山爆发,蜜獾焚毁了一切的谎言,医生要做的,就是治疗了。关于卫星公司的授权,请给我一个吧,我保证给你提供最全的资料库,无论是哪里的,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即便是两千年前的某个场景,也是可以即刻还原的。

尼古拉医生还没说完呢,他的声音就被淹没了,每个人都要提供授权,卫星公司的授权,许白黑说道,不像话,我亲爱的伙伴们,汉非斯用不了这么多的卫星公司,他只要最好的。怎么选择呢,他才不管呢,让卫星公司的老板去我们的母校排队吧,蜜獾计划由母校的心理医学基金会提供基础研发资金,以及谈判团队,负责所有相关事宜。

保罗说道,我的同窗们,我来宣布一个喜讯,我就是谈判团队的重要成员,不只是卫星公司,蜜獾计划涉及多个领域以及行业,来跟我谈吧,新郎今晚也不是非要回到床上去的。

伦敦的弗兰克医生喊道,保罗,母校只是提供基础的研发资金,请允许我的朋友提供后续资金。保罗说道,目前还没有对外公布呢,一旦传出去,报名的巨头会把我们的门槛踏平的。汉非斯,我的建议是这样的,就此刻,所有在场的人,都是蜜獾计划的参与者。至于名额,授权方的名额,比如卫星公司和互联网公司等,还有被授权方的名额,比如蜜獾体系的生产商等,何不大方一些呢。汉非斯就点头了,他是毫无理由说不的,都是他的弟子,他当然是乐意关照的。

授权,以及被授权,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当蜜獾计划研发成功,进入临床试验的环节,那么所有参与该计划的卫星公司,以及互联网公司,它们所获得的,将会是无比的影响力,它们将会得到这样的一行字,某某商标持有人某某有限公司,非常荣幸地授权蜜獾计划使用我公司商标以及所有相关数据。就这么一行字,那将意味着什么呢,那是对于人类医学的卓越贡献,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至于被授权方,主体方就变了,它们也会得到一行字,蜜獾计划非常荣幸地授权某某商标持有人某某有限公司,使用该计划的所有所得授权,并被授权开发以及生产所有相关医学设备。最终,当蜜獾计划告成,正式应用于临床,无论是授权方还是被授权方,那就等同于是联合体了,在所有的相关医学设备上,都会有一串长长的名单的,当然会在相对隐秘的位置,绝对不会影响患者的观感的。

所谓医学,所谓科研,所谓研发,所谓项目,所有的所有,对比的从来就不是勇气,而是实力,以及无比缜密透明的体系流程。所以,汉非斯是不管闲事的,除了蜜獾计划本身,他是什么都无须过问的,也不用操心的。甚至就连实验室,以及研发团队,都早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他进入,就等着他开口了,至于亲自动手,他几乎是没有什么机会的,除非是极为关键的时刻,或者是非他不可的节点。

汉非斯的实验室,当然是在大学里的,许白黑和保罗的母校,汉非斯是终身教授。他是常来这里的,这里有他专属的研发区域,以及休息室,就和心理医院差不多,这里也有模拟的诊室,何为模拟呢,那就是非正规了,是没有正常患者的。有的只是模拟性质的患者,也就是所谓的机器人了,好几台呢,什么病况都有的,由于超智能,有几位就很絮叨的,甚至会跟到汉非斯的休息室,向他倾诉病情的。

蜜獾计划的生成,是始于雪山案例的;蜜獾计划的实施,是用来终结雪山案例的,终结那个时代的。在这期间,那就是研发以及进行临床试验了,前期是保密的,除了研发团队以及相关授权者,是没有任何个体以及团体可以知道的,所有参与者,都是签过保密协议的。在心理医学的研发领域,这是惯例,由来已久的惯例。

并非所有的研发都会成功的,并非所有的计划都能够进入临床试验阶段的,但是都有回报的,那些失败的项目,就如同礁石,海上的礁石,后来者的船只都会看到的,都会参照的,有些会绕行,有些不,有些礁石会在好多年之后,被平掉的,多数都是捎带性质的。





婚礼归来,汉非斯是在心理医院从事初期研究的,整个团队都跟过来了,他们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到实验室呢。汉非斯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在这里获得灵感,并且,这里有我最爱用的尿不湿。到了六十岁,是不能过于激动的,那会间歇性地漏尿的,呵呵。

他让他们都回去了,回到实验室去了,去做他们该做的。过了没多久,他也过去了。过了好久好久,他的弟子们都过来了,陆续过来了,都来参与了。

许白黑兵分两路,他在中国蓝市的烂柯山心理医院坐诊,这里是分院,美国烂柯山心理医院的分院。他在中国有无数的患者,预约就诊的号码已经排到两年后了,常常叹息分身无术。就这么成了飞人了,空中飞人,每次回来,他都是为着参与蜜獾计划的,无论是在心理医院,还是在实验室,他是从始至终的参与者,若论排名,他是前三的第三名了。

许白黑的学生,宋定睛医生也参与了蜜獾计划,是从实验室阶段开始的,每个月,他都要过来的,至少一周,可不是来走流程的,整个团队的每个人,都是有着绝对细化的分工的,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宋定睛当然是有名次的,两位数的名次,在他这一代的医生当中,他是最为靠前的名次,保罗的学生是排在他的后头的,紧密相连,位居第二。

许白黑笑说,定睛,你是“医三代”了,排名第一的“医三代”。你要尽职,做到名副其实,蓝市这里有我,明白吗?宋定睛回答,老师,我懂,保罗医生和你竞争了半生,还是第二,你的雪山案例是最先进入教科书的。他的学生和我也是同样的,世上最难的竞争,从来就是只属于第一和第二的,再往后的,那就只能叫作群体了。

许白黑还推荐了两位中国医生,周医生和陈医生,他们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介入蜜獾计划的。无论是行医资质,还是研究水平,他们都是达不到国际水准的,就像神经末梢那样,在这个团队中,他们是无法做出什么专业贡献的,因此,他们的具体工作只能是组合数据了。他们已经参与了两次考试了,美国行医资质的考试,头一年,第二年,都没有通过。没有第三次机会了,因为他们的访问周期就是两年,假使头一轮的考试通过了,那才有足够的理由申请延期的。

对于他们的安排,许白黑是有着周密的考量的,他说,回去吧,回到分院去做医生吧,主诊医生。蜜獾计划会留下你们的名字,两位蓝市医生的名字。周医生说道,老师,工作本身也用去了我们大量的精力,若非如此,我们或者也能过关吧。

许白黑说道,当年的我,比你们要忙得多,要做汉非斯的课题研究,还要打工呢。陈医生问道,老师,我从小就很会考试,回回第一名,这回我懂了,这可真的不是一回事。许白黑说道,未来很长,机会很多,还有很多的相关计划,会陆续生成的。届时我会邀请你们,再度参与的。

蜜獾计划的第二人,就是保罗了。也没有见到他有多么的忙碌,但是一切都落实得很好,他有他的团队,负责处理他所有的事宜,比如谈判以及签约什么的。他本人要做的,就只有两件事了,在心理医院接诊,在实验室研究蜜獾。

后来就不太对头了,许白黑发现,他总是会找机会外出的,比如巡诊呀,比如开会呀,比如亲自考察卫星公司呀,但凡有可能,可去可不去的,他都会去的。许白黑提出了抗议,保罗,你这么做是不对的。我不在,你就要在的。你在逃避什么呢。

保罗伸手,他的两只手背上,都是抓痕,来自猫科动物的抓痕,他说,许,你不会相信,我在家里不能说错一句话,针对她的,就算是自言自语也不行。你知道的,她的猫叫作大帝,可我想说,它是猫精,什么都听得懂的,不只俄文,它还精通英文哇。

许白黑点头,明白,尼古拉告诉我了,不光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大帝是你的主人。但是我们都认为,你真正恐惧的并不是大帝。保罗呻吟着,许,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同窗,都不肯迎娶同行了。当你们离开家门,你们就自由了,可是我呢,24个小时啊,我都在她的视线中,无处遁身。就连心理医院的休息室,她也让人给打通了,共用了。天呀,每秒钟都在一起啊。

谁养的猫狗会像谁?那是低级的,因为那是违背了动物的天性的,迫使它们相似于人类,以此来获得生存以及宠爱。那么要是反过来呢,养主会很像家里的猫狗呢,那只能说是中等的了,那是以爱的名义,使得猫狗妥协,妥协于人性,妥协于被爱,也就丧失了爱了,那种最为野性的爱。人类与猫狗,最好的相处方式该是什么样的呢,毫无疑问,你是猫,你是狗,我是人,可是我们相爱,深爱对方,谁都不用刻意去迁就谁的,双方都是自由的,以及平等的。

保罗的妻子和大帝,就是这样的,高度理解,彼此尊重,从不勉强对方的,好多时候,保罗都看呆了,人家都不用开口的,一个眼神,就算是沟通过了,并且很到位的,简直就是心有灵犀,她说了,保罗,大帝明天想跟我们去医院了,如果它满意,它会常去的。保罗说,太好了,总务护士家里的两只拉布拉多犬,也是常来的,它俩都会开门,偶尔会溜进诊室的,那可真是惊喜,患者好开心的,就在那一刻。

大帝可不像保罗夫妇,每天都要按时去医院的,家里有司机,大帝若是想去了,它会卧在车头上的,司机会送它过去的。心理医院的每个地方,它都很是熟悉,它爱待在楼顶的丛林,比在休息室的时间还要多的,两只拉布拉多有时会来,它俩都很年轻,朝气勃勃,到处跑,到处跳的,大帝好乐意看到它们,兴致来了,甚至会上树,打落几个果子,送给它们的。

回家总是一起的,一辆车,两个人,一只猫。深夜或许会分开的,那是大帝出门了,它有它的伙伴,方圆十多里的每一只猫,它都认得,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就像在老家,圣彼得堡那样,没有什么不同的。不同的是保罗,家里三层楼,只有一张床,大床,他和她共眠,每晚,如同初婚。她仍然热爱雪茄和烈酒,她会在露台上抽,卧室就是连着露台的,保罗就会开门,大开,他说,我爱闻,来床上抽吧。

蜜獾计划,她是没能够参与研发的,汉非斯说了两次,诚邀加盟。她都谢绝了,她说,汉非斯,保罗是第二人,涉及多项的决议权,我在家里是不可能不说话的,他也是不可能不采纳的。尼古拉医生等人都是我的老师,他们也是保罗的同学,所以我以为,放弃才是最为明智的。汉非斯笑道,我倒是以为,你可以选择不说话的,在家里,关于相关的决议。她也笑,做不到的,亲爱的汉非斯,不是我,而是他,他什么都要问我的,有时甚至会喋喋不休的。

她问过许白黑的妻子芝芝,芝芝,你家的那位,他也是这样的吗,什么都要问你。芝芝爆笑,我的女医生,谁让你们是同行呢。尤其是保罗,晚婚,巨婴心理,他要找补啊,你怎能不让他说话呢。告诉你吧,我家这位呀,从业初期,他为了练习回家憋话,他贴过小封条的,粘住了自己的嘴唇。谁让他是心理医生呢,所有的患者都是秘密。

她约了芝芝,虚心求教,芝芝,我要多买一张床,可把保罗给气坏了,都快哭了,我都想睡沙发了,他是个话痨啊,我该怎么办啊。芝芝说,太好办了,你要比他还多话,死缠烂打的,先把医院的休息室给打通,每秒钟都要面对的。没有男人能够受得了的,让他主动逃走吧。睡沙发?那是他的事,床是我们的,永不放弃。

她都照做了,甚至变本加厉了,作为心理医生,一旦受到启迪,那可真是不得了的。于是乎,保罗就总是会找机会外出了,并且每次都装得很不情愿,几乎骂遍了所有的卫星公司老板,好像他是被逼走的那样。当他离开,她会大笑,在床上打滚,和大帝一起,她说,大帝,我错了,男人真是惯不得的,我要他像从前那样,每个细胞都是野性,足以迷死所有的女人。





蜜獾计划的临床实验数据,必须要达到百分之百的成功率,达不到的话,是不能够用于临床的。没有例外,历来如此,涉及医学,涉及医药,涉及医用设备等所有相关项目的研发,都是这样的。计划无大小,唯有百分百,若非百分百,研发机构就只有两条出路了,放弃,或是再来,从头再来,直至达标。

蜜獾计划的临床试验,是同步展开的,在全球各大心理医院,在所有参与者的诊室。他们都是大医生,共计44人,诊室44间。至于患者,参与该项临床试验的患者,共计133人,他们的来源是三个渠道,第一渠道44人,他们是由参与研发的医生所推荐的,都是他们的患者,直接关系人。第二渠道来自业内,由全球心理医师学会随机抽取,抽取业内心理医生44人,推荐患者44人,都是他们的患者,一对一的患者。第三渠道来自志愿者,有相关就诊经历的志愿者,共计45人,他们被告知,你们有绝对的权利知道,你们所参与的,是某项心理医学的临床试验,该试验不会对你们构成任何伤害,你们也没有对此行为进行保密的义务。你们有权利选择医生,仅限于你们从前的接诊医生,一位或是两位;如放弃这一选择,那么将由本计划为你们配比医生。

这也是惯例,关于医学志愿者的惯例。志愿者是不计其数的,他们的报名方式,是具有多重渠道的,是由相关机构进行全面汇总,以及精确调度的。谁要是想成为志愿者,那可真是简单极了,只需要报名就可以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做。关于资料,关于病史,关于可以匹配的项目,那都是有关机构的工作内容,常态化的,随时可用的。

第130号实验者,就是志愿者,英籍华人,他指定了三位医生,弗兰克医生,汉非斯医生,以及许白黑医生,派头好大,理由足够,是的,他是张国富,他说,他们都是我的医生,他们共同治愈了我,我要他们都参加,这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他得到的回答是,很抱歉,不可以,从无例外的。张国富笑道,好极了,好办,请去问他们,让他们选我吧。

张国富的首诊医生,是许白黑,那是六年前了。

两人初次见面,是在蓝市的烂柯山心理分院,许白黑的诊室门口。按照约定,张国富的就诊时间,是上午九点半到上午十点半,为时60分钟。张国富应该九点来到,到助理医生诊室,也就是宋定睛的诊室。宋定睛要和张国富例行沟通,签订就医和保密协议,待相关流程完毕,确认达到就诊条件,才可以带他到许白黑诊室的。但是,张国富迟到了,直到九点半才出现,还带了一大帮随从,前呼后拥的,根本不遵守独自前来的约定。

依照惯例,宋定睛告诉张国富,本次就诊已被取消了,请他改日再行预约。张国富启齿,就吐出了一个字来,啥?立马,他的随从们就开始大喊大叫了,宋定睛怎么劝说都不行。心理医院的诊室都是按照国际标准特别装修的,隔音超好,按理说,许白黑是听不到外边的声音的,可是拍门声就不同了,拍得山响,他就不能不出来了。这是首例,他行医生涯的首例,在接诊之前被拍出门的。许白黑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张国富,是蓝市排名第二的地产大亨张国富。

许白黑是在蓝市医科大学毕业的,临床系,本科,心理医学专业则是在美国完成的,博士学位。他在蓝市也是有着不少老同学的,最铁杆的就是李乘风了,李乘风曾交给许白黑厚厚两大本资料,都是本市各界的前十几名领军人物。许白黑随手翻过了,并没有细看,没什么可看的,都是业绩,都是头衔。有些人的头衔,就占了好几页纸,看了会笑的。他只是看了照片和名字,以及基础资料,比如年龄和职业。

许白黑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张国富。他的眼神是没有温度的,并非是刻意的,而是历来如此,心理医生的常态。张国富挥手了,刹那就安静了,他的随从们都封口了,也不动弹了,像是一群兵马俑,鲜衣怒马的兵马俑。许白黑这才开口了,张先生,现在是9点45分,你超时了,请你另行预约吧。张国富说,许医生,那就用减法呗,我就治半个小时,这总可以吧。

许白黑说道,不可以,很抱歉。许白黑转身,进了诊室,关上了门。两秒钟,张国富推门进来了,神秘兮兮地,许医生,知道我为什么迟到了?我去给你拿礼物了,就在我的工地,刚发现的,我亲自去挑选的,给,小胖妞,喜欢吧。你要是能把我的抑郁症给治好了,我再给你送个大胖妞。

小胖妞,是一尊俑,唐三彩仕女俑,半尺高,还带着土锈呢。许白黑问道,这是违法的吧。张国富低语,许医生,咱俩可都是外国人,我是英籍哦。咱没听说过,自己挖的东西自己不能要哇。

许白黑说,张先生,咱们言归正传吧,你有抑郁症是在什么时候?由哪个机构确诊的?

张国富说,我自己确诊的。实话实说,我不仅抑郁,我还精神分裂,我还具有多重人格,我有严重的自杀倾向,我还想杀人。我最想杀了那个姓王的乐色,他就是个超级乐色。许医生,你听得懂吗?乐色是什么。你要翻译不出来,我还不用你了。

乐色这个词,许白黑是听过的,看港片的时候听到过。他说,这是粤语,垃圾人。张先生,沟通重在平等,我若使用某些英文单词,你能接受吗?

张国富说,NO。许医生,跟你说吧,王乐色十恶不赦,抢我女人,抢我地皮,什么都跟我抢。我的财富都是挣的,他可都是抢的。我要杀了他,非杀不可……

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他的,为什么不动手?许白黑打断了他。

张国富愣了愣,哈哈大笑,说,果然是大医生。说实话,我都看过几十个心理医生了,我去过北上广,还有港澳台,京派和海派说我狂想症,本地医生直接跟我说杀人要偿命,港台的段数高一点,就是不说话,让我说。每分钟都是我花钱呀,太没有职业道德了。

张先生,请陈述你的病情。许白黑说。

张国富端起水杯,细细抿了一口,放下了。他盯着许白黑说,我心里苦,我太富了,有多富就有多苦。我早就抑郁了,创业初期就抑郁了。那时候也不懂,都没这个词。这个抑郁症吧,现在它成时尚了,谁要是不抑郁呢,那就显得不合群了。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是真抑郁,我不是装的。许医生,我看你也不容易,不远万里海归了,还不是为了发财?你放心,我付全额,还给小费。

许白黑微笑,张先生,你在14分钟里说话将近4000字,说“钱”字125次,说“杀人”62次,说“没病”55次,说“有病”43次,说“抑郁症”39次,说“我”字271次。你的病情呈现多重病症并列,并不只是抑郁症那么单向。另外根据你的谈话结构,你有一个周密的杀人计划,或者说幻想,你计划使用的武器是钱及抑郁症。你一直四处打量,是看有没有录音设备,你端起水杯只是舔了一下,主要是看水里有没有催眠或控制情绪的药物。我这里没有录音设备,因为你是初诊,需要确认病症之后,我们会经患者签字认可,才使用录音设备。我倒是认为,你身上会有录音笔,并且是上楼之前就让手下调好的,因为以你的个性,不会去花心思学习使用比较复杂的科技产品。

许白黑说完就站了起来,他拉开门说,时间到了,再见。张国富呆愣半天,他起身走到门口,伸手就把门推上了,他说,许医生,我要求延时,我包你今天上午,不,全天。

许白黑拉开门,摇头,张先生,下次再来的话,需要先做相关的检查。张国富歪着头,呀,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来?许白黑说,你的录音笔,你会让手下数清楚我刚才所说的数字错了没有,没错你就会来的。

张国富指着桌上的小胖妞,许医生,就这么打发我?

许白黑说,张先生,请带走你的工艺品,夜市买来的吧。连夜抹土,辛苦了。千年土锈,没见过这么容易脱落的。我还得抹桌子,真是的,我可不想见到什么“大胖妞”了。

张国富看着许白黑,目光是高潮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惊悚片的结局那样,走得一步三回头的。出了诊室门,当着宋定睛的面,他对随从下令了,去查查许医生的底子,我怀疑他是学算命出身的,可别是假学历哈。宋定睛忍不住了,张先生,我们这里没有假学历。张国富大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帅哥,你信不信,我第一学历初中,第二学历博士,双博士呢。

宋定睛是问过许白黑的,老师,张先生怎么也想不通,你是怎么能够快速统计出那么多数字的。许白黑笑了,他摘下腕上的手表,给宋定睛看,定睛,是这只表。它会统计患者重复使用的每个字符的具体次数,表盘上会有显示,适用于各国语言。当然,正常情况下,它只是一只手表,看时间用的。

宋定睛捧着手表,细看,这只手表是电子的,款式简单至极,表盘是黑色的,表带是碳钢的,搭扣式,上头镂刻着几个字母,Spirit。   宋定睛惊呼,绝版了,老师,在哪里可以买到。许白黑说道,定睛,这是赠品,买不到的。

只是开始,往后,又往后,许白黑都不知道那是多久,他的患者太多了。只有张国富记得,那是两年出头,准确地说,是747天了。是张国富自己提出来的,他的要求太离谱了,许医生,我要你立刻中断和谢桥地产的讲座活动,跟我的国富地产进行合作。我和那个乐色,你只能选择一个。许白黑说,张先生,我已经选过了,那是公益活动,旨在面向大众,普及心理医学的常规性认知。

张国富说,那好,我也放弃你了。给我换医生,让你记住我,你还没有被患者甩过吧。许白黑说,这下有了,张先生,就是你了。事实上,依据你的病情,你确实不需要我了。涉及后续治疗,这里的任何医生都可以胜任的。

张国富忽然就深情了,情真意切地,许医生,大恩难报,你治好我了。我的手下都服你,因为我不打人了,也很少骂人了。我知道这回你会换了我,所以我就先说了。许白黑说,张先生,你是否常常热泪盈眶,毫无来由地,这是现阶段的应有常态。很快就会过去的,不用担心,放开情绪,听之任之,无须刻意控制地。张国富就流泪了,是的,许医生,我不想过去,我很享受,我总想哭。许白黑说道,宋医生会接手,你会痊愈的。就像百米赛跑,我们已经95米了。

张国富说,这几年,许医生,我就一个想法,想跟你吃顿饭,喝杯酒,交个朋友,能成全我吗?许白黑沉思片刻,张先生,后院的荷花都开了,我请你赏荷,走吧。张国富摇头,你这院子呀,我都转了多少遍了,说真的,我就喜欢那棵桂花树,不管它开不开花。许白黑就开窗了,那么张先生,就在这里看它吧。预计深秋,你的疗程就结束了,到了那天,我们树下赏花吧。

张国富常来心理医院搞巡视,到处走,到处看,东摸摸,西望望,对什么都感兴趣。许白黑碰到多次了,都是打个招呼,也就过去了。张国富忍不住了,就在桂花树下,他对许白黑说,许医生,我等你好久了。我是来聘你的,当顾问,我投了一出歌舞剧,大精品,大项目,大制作。不得了,比你和王乐色的讲座威猛多了。干吧,咱弄票大的。许白黑道谢,摇头,欲走。张国富叫道,许医生,我都摸底了,其实你很在意我。许白黑问道,张先生,这不是你的风格,怎么又变了?

张国富哈哈,许医生,跟我合作一回吧。我投的是《烂柯记》。许白黑没听懂,张国富更得意了,许医生,你也知道,我爱艺术,这名字是我起的,好多艺术家都大赞。许白黑说,我也赞。张国富仰天大笑,许医生,本来叫斧子,流行风嘛,各地都在推出子系列,什么孔子孟子韩非子,还有墨子狗子啥的,我怕观众搞混了。

许白黑使劲干咳,实在憋不住想狂笑时,他都是以干咳来掩饰的。他说,张先生,这都哪儿跟哪儿,扯不上呀,请恕我不能接受。张国富凑上前,许医生,你怎么连顾问都不懂呢,啥也不用管,会一样就成了,赞,猪都会呀。许白黑问道,张先生,为什么非要请我。张国富变了脸色,咬牙切齿,为了王乐色,我要把你抢过来,把他给甩了。我要气死他,不,我要送给他一样礼物,癌细胞。

许白黑轻轻摇头,送走了张国富,送出了医院大门口,他从没这样送过人,任何人。张国富的汽车,就停在门口,没有司机,没有随从,他是自己开车来的。独来独往,都不像是他了。许白黑为他拉开车门,张国富上车,发动,他忽然问了,许医生,在你看来,我就是个流氓吧?许白黑反问,是吗?我都没见过这么多情的流氓,真的。张国富说,许医生,我都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冷血的医生,我服了。





四个人,都是男人,两个警察,两个穿便衣的,一同登门,来找许白黑了。他们来了解张国富的情况,要提取张国富在心理医院就医的所有资料和病历。张国富深夜驾车高速行驶,小车撞断海湾大桥护栏冲入大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许白黑叫来了宋定睛,他说,先生们,想必你们已经了解过相关情况了。张国富先生目前是宋医生的患者,在我之后,都是宋医生为他进行治疗的。至于患者的相关资料,情况是这样的,每位患者都和我们签过就医及保密协议,张国富先生更是特别,他对协议做过公证。如需提取,我也需要手续的,正规手续。

警察说,许医生,我可以透露些情况,属保密范畴。目前汽车已经打捞出来,但车内无人,车窗破裂,他是涉案人员,我们必须落实清楚所有状况,需要根据他的资料进行分析和判断。执行公务,务请配合。至于手续,我这里有,请过目。许白黑接过了那张纸,仔细看了,他说,好的,请稍等。

张国富的就医资料,如果打印出来,应该会有两米高了。可是许白黑交给警方的,只是一个U盘,他说,都在这里了,警官先生。

警察问道,许医生,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许白黑沉思片刻,说道,很久了,我没有见过他了。可是就在一周前,他的车辆曾经出现过,就在我的楼下,车玻璃是黑色的,我看不见里头,我只是认得那辆车。

警察点头,许医生,那是上周二下午六点三十分至六点五十三分,那辆车停留在你的宿舍楼下,负二层,地库,共计二十三分钟。你是六点五十分驾车进入地库,六点五十二分上了电梯。我们想知道,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他要见到的人是你。

许白黑回答,警官先生,我更想知道,你们是依据什么确认的,他就在车里的。痕迹?如果是,那不能构成证据,因为那是可以替代的。

警察微笑,许医生,那就是他,我们早已确认了。

许白黑貌似紧张了,问道,警官先生,如果我当时遭遇了袭击,我会受到保护吗?

警察回答,许医生,你是安全的。你可以放心。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确认他真是抑郁症患者吗?

许白黑回答,当然,我与张国富先生是医患关系,他是我的患者。若非如此,我就不是医生了,这里也就不是医院了,我们也就不会这样面对了。

警察说道,对不起,许医生,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谢谢配合。

从始至终,没有人和宋定睛说过话,是他先开口的,警官先生,我是张国富先生的现任主诊医生,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警察摇头,宋医生,谢谢你,没有问题了。

警察走后,宋定睛说道,老师,请恕我直言,我从不认为,张国富会是投海自尽的人。

许白黑说道,定睛,至于结论,那是警方的事情。

手机响了,许白黑没有接,就是不接。宋定睛问道,老师,是否要我回避?许白黑摇头,翻开手机盖,屏幕上一个名字,王谢桥。

许白黑接听,他说,好的,我立即下来。宋定睛震惊,问道,老师,你要去见他?许白黑点头,脱下白衣,挂好,就要出门。

宋定睛震惊了,他说,老师,原来如此啊。不,我不会保持沉默,我会对警方说明真相。

许白黑回身,看着宋定睛,足足看了半分钟,他说,定睛,很好。跟我来吧。

王谢桥的跑车,就停在院子门口,上次张国富停车的位置,马达并没有熄火,却是几乎无声的。宋定睛的出现显然是个意外,王谢桥无奈,只得熄了火,上了许白黑的车。

许白黑把车开到了龙王山顶的观景台。十几分钟的车程,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是相当压抑的。下了车,就豁然开朗了,海天一色,风势浩荡,海鸥成群结队地俯冲而来,盘旋着,不肯远去。

三人下了车,凭海临风,王谢桥看着许白黑,又看看宋定睛,几番欲言又止。许白黑开口了,王先生,宋医生是张国富先生的主诊医生。心理医生对患者的了解并不次于亲朋好友,请直说。

王谢桥说,许医生,我也接受了相关调查。有大量证据表明,张国富此生最恨的人,是我。

宋定睛跨前一步,说道,王先生,一定是这样的,你有足够的证据,自证清白。王谢桥直视宋定睛,正是,宋医生。

许白黑忽然问道,王先生,调查你的是警方吗?我这里是两拨人马,问话的是警方,另一拨人马,是不穿制服的。也没有开过口,但是那只U盘,警察交给他们了。

王谢桥点头,许医生,我这里的情况也是同样的。

许白黑说道,王先生,对于患者,我历来善始善终。这是我的英国同窗弗兰克医生的联络方式,他是伦敦最好的心理医生。

王谢桥说道,许医生这回终于出错了,不是英国,是美国,他所谓的热爱艺术,是从好莱坞开始的。

许白黑微笑,王先生,字条的反面,是我的老师汉非斯医生的联系方式。先是美国,后是英国,是这样的行程吧?

王谢桥回答,许医生,无限感激。根据他的现状,是离不开医生和药品的,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品。

宋定睛惊呼,退后两步,他不能置信地望着许白黑。王谢桥也盯着许白黑,但他并不显得吃惊,他说,许医生,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的,对吧?

许白黑说,首诊,你们两人的首诊,我那时就知道了。在你们的回忆中,有一处共同的地方,黄沙,戈壁,苦寒与饥饿。我在网上查过你们的资料,你们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西北某个至今无水的村子插队五年。你们对那段生涯感情特殊,许多采访过你们的记者用生花妙笔做过不同的描述。出于某种原因,你们刻意隐瞒了对方的存在。曾经相濡以沫,何以相忘于江湖呢。

王谢桥说,佩服。但是许医生,后期巨大的商业利益,也是足以令人手足相残的。

许白黑望着远方,娓娓道来,问题是张国富先生演戏过了火,恨不得诏告天下,他要将你五马分尸。根据心理学,他这种个性的人,若是那么恨你,必然会说出你们的前因后果,而绝非只论当下,不提以往。他反复强调,你和他抢地皮、抢女人,这个罪状放在你身上并不合适,甚至有些可笑。我用逆向思维做了推理,假设有两个好朋友,他们要长久垄断这个城市利润最大,而又险象环生的行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相互为敌,各自壮大,始终稳居第一和第二。如此,这里最好的项目永远属于你,或者他,而不是别人。

王谢桥面不改色,居然笑出声来了,他说,全中,许医生。但是我们机关算尽,还是出了纰漏,他某个重点项目的重点环节出了问题,涉及某些人物,当务之急唯有封口。被人封口,或是自行封口。我们选择了后者,这就是真相。

许白黑说,这里有你,当然无恙,我猜,接下来,你将会着手兼并他的集团公司了,接手那个重点项目。好大的蛋糕,谁也吃不到,只能是你们的。

王谢桥拍打栏杆,他说,我们瞒过了所有人,但没有瞒过你。许医生,我想知道为什么。

许白黑没有说话,转身,走向汽车,打开了后备厢,取出两袋饼干,确切地说,是饼干屑,都捏碎了的。他的动作极为从容,扬手,抛到车顶了,哗,海鸥集结了,梆梆,梆梆,啄食着,都聚在车上了。

许白黑笑说,王总,我有时会来这里喂海鸥,就爱用饼干,都是现捏现喂的。这两袋饼干屑,是上周三早晨被我发现的。他都被全程监控了,何以如此呢,我想,这就是你要的答案吧。

王谢桥说道,是的,许医生,这是最完美的答案。

许白黑指着宋定睛,他说,王先生,你应该感激宋医生,他要追讨凶手,为张国富先生讨还公道,为此不惜和我反目。

王谢桥闻言,走到宋定睛跟前,缓缓开口,宋医生,想请你喝杯酸梅汤,敬请赏光。宋定睛有些语无伦次了,王先生,还是我请客吧,是我太笨了。许白黑笑眯眯的,定睛,这杯饮料比较贵,恐怕你请不起的。

酸梅汤确实太贵了,贵就贵在了高度。王谢桥是在飞机上做的汤,是他的私人飞机。酸梅汤的味道很奇特,酸是真酸,却也不乏甜味,

是后劲,甘鲜。王谢桥说,我老家的杨梅,老家的做法。花开时节似烟霞,半是平生半是君。许白黑说道,饮罢忘情水,红尘有故人。两人碰杯。王谢桥递给许白黑一支雪茄,许白黑乐了,真好,飞机上抽烟,我喜欢。宋定睛激动无比,王先生,再来一杯,可以吗?

环市飞行,宋定睛全程无语,只是看着窗外,是云头,也是地表。许白黑都没低头,这架飞机,他不是首航了。王谢桥忍不住笑说,许医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别名,乐色,王乐色。许白黑故作惊讶,怎么会,我在想另一个名字,《烂柯记》。还有,装文盲不容易,刻意咬字,会被医生听出来的,荀子变成狗子,都是你的策划吧。

王谢桥装出羞涩的样子,许医生,我是班门弄斧了,见笑了。不过歌舞剧还是要做的,立项了,怎么样,诚邀加盟。许白黑说,《烂柯记》主角是斧子,是凡人,谁会看呢,送票都送不出去。奇幻仙侠剧还差不多,两个老神仙做成青春帅哥版的,还能有些观众。若是如此,我就顾问一下呗。





张国富成了例外,蜜獾计划临床试验的唯一例外,他们都选择了他,三位医生,都选了他,谁也没有说放弃,有关机构只得服从了。地点就近,就在弗兰克医生的诊室,他的诊室,原本就是44个试点诊室之一的,也是张国富经常出入的地方,曾经。他家离这里,走路十五分钟,他只用了五分钟,他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他习惯于这样了,不想再做出什么改变了。

他见到了他们,他说,许医生,汉非斯医生,如愿以偿了,我好想你们啊。汉非斯说道,张先生,谢谢你这么做。许白黑也笑,见到你很开心,张先生,真的。张国富深呼吸,说不出话来了。弗兰克医生迅速暖场,张先生,我要向你道歉,我背地里是叫你斧子先生的。张国富说道,真巧,我老婆孩子也是这么叫我的。

试验开始了,他们都坐下来了,四张椅子,一模一样的,只是距离有些远了,彼此之间有近两米的样子吧,这是便于自主游动的,可以进入任意场景的深处,无限延伸。张国富什么也没有问,他知道,医生和患者的椅子永远也不会真是一样的,这是传感体系,无论他坐在哪一张椅子上,他的所有相关指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的。稍有异常,他就会被用药的,若是指数相对超标,试验是会被中止的,临时中止。

弗兰克医生说道,张先生,本计划是一套系统,全方位,360度的影像系统,4D版,它将会依据你的选择,以及本计划所有的相关数据,自动生成并可以随时进行切换。时间是一个小时,你可以选择穿越,回到你的过去,任何一天,任何场景,任何人,任何事,你会看到自己的,那天的自己,以及你所经历的一切。我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系统是根据数据生成影像的,比如天气,比如街道,比如室内的所有设置,包括当天的报纸,或者半支香烟,等等,都是如此。因此,如有特殊提示,请你先行说出来,系统会即刻做出调整的,比如那天,你记得你穿了一双不同寻常的鞋子,有没有呢。

张国富说道,没有,从来就没有。我不想看到小时候,六口人,两间棚户房,工人区,家暴,咸菜,窝窝头;游行,打斗,我爸就被打瘫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一直到死。后来我下乡了,大西北,戈壁滩,开荒去了,我都错了,信错了一个人,爱错了一个人,都是跟我同样的知青。这辈子,我就做对了两件事,死自己死对了,娶老婆娶对了,我快四十岁才成家的,错不了了。别的全错了,没有对的了。你们要让我回去?我不,无论哪一天,我都不会再回去了。

许白黑说道,张先生,非常理解,那么你想看到未来吗?未来的自己,特别说明,这是数据所做出的结论,不可能准确到百分之百的,但它仍然是目前可得的最为精准的概率,医学以及统计学意义上的。张国富问道,许医生,我的未来还用看吗?我想是不用了,没有悬念了,我会好好的,就在这里享受生活,多好啊。那件事你知道的,我和他说好了的,假死,假吞并。结果呢,都成真了,他把我给吞并了,一切都切断了,没有美元输出了,再也没有了。不要紧,我够了,早期我就转出来了,我还是富人。

许白黑问道,张先生,有这么一种操作手法,关于财富和债务的,涉及谢桥地产以及国富地产,我想你在国内的财富,恐怕都已经成为债务了吧,就像一只鸡蛋,里头已经空壳了。张国富笑道,许医生,都是这样掏的,我就一只小蛋,算个啥呀。你不是有数据吗,最为全面的数据化系统,让我看看结果吧,我要看到他的结果。

汉非斯说道,张先生,如果这是你成为志愿者的初衷,我可以放弃本次试验。不过我想建议你,不妨看看自己的生平吧。张国富说道,汉非斯医生,我只想忘记,忘记自己的从前,都是不堪回首,何必还要看呢。汉非斯说道,张先生,我认为你的选择,是值得尊重的。我宣布本次试验归零,130号志愿者,会是另一位人士了。

张国富起身,看着许白黑,开口了,许医生,你可以送送我吗?就像那一次,从桂花树下,送到医院门口。许白黑说道,张先生,这里是诊室,恕不远送了。张国富忽然说道,许医生,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始终不错,我什么都争不过他。许白黑回答,那是你们的事情。张先生,我是医生,不是标签,任何人的标签。

李乘风来电,白黑,你什么时候回来。许白黑说道,乘风,我还有一个会议,十分重要,你就等候佳音吧。李乘风大笑,白黑,是为了我们的雪山分院,对吧。许白黑说道,正是,可惜你不在这里,不能列席会议。李乘风抗议,白黑,别忘了我的身份,蓝市卫建委主任,给我连线,我要参会。许白黑回答,没那个说法,难得开个会议,要么真人,要么缺席。

这次会议,是关于第三所医院的,烂柯山心理医院雪山分院的。这个名字,是由汉非斯提出来的。保罗笑问,汉非斯,你怎么就那么偏心,总是惦记着雪山案例。汉非斯说道,保罗,这回不是,这个名字起源于雪山,因为这所分院就在中国西北,雪山之下。

会议是在银行家汤姆的银行召开的,他也曾是许白黑的患者,最重要的,他的银行是烂柯山心理医院的开户行,常年打理着医院所有的财务事宜。这里的会议厅好隆重,是最为适合高规格会议的。会议通过了三项议题,第一是关于雪山医院的意向,到底成立与否,也就是开不开办了。历时十分钟,全体通过了。没有理由不通过的,蓝市心理分院就是前例,那么成功,那么财源滚滚,还有谁能够拒绝呢。

第二项议题,是关于股权分配的,历时半个小时,大股东产生了,他是汤姆,雪山医院的第一股东,控股方,其他股东方,仍是烂柯山心理医院总院和分院的几位股东,共计五人,他们是汉非斯和保罗,许白黑和宋定睛,以及保罗的一位学生,他是医生,在总院执业。

就像宋定睛拥有蓝市分院的股份那样,他已是总院的股东之一了,四位股东之一了,他的股份,是由汉非斯和保罗联合分配给他的。这是没有什么惯例可循的,如果有,那是开创性质的。每一回都是开创性质的,有个名词,叫作二代,三代,如果套用到医院,那就是“医二代”和“医三代”了,是医学,是师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了。

第三项议题,是关于合作方式的,雪山分院的合作方式。汉非斯说道,汤姆,我们的大股东,很高兴你的加入。你解脱了我们,我不能允许我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再去浪费精力管理医院了,那不是我们的事情。

许白黑也说,鉴于我在蓝市分院的经历,可谓是心力交瘁,因此我只能说,汤姆,谢谢你的加入。汤姆说,感激各位,作为第一股东方,我会按照我们的合约,永久保留两个项目,那是涉及动物保护的慈善项目,以及无偿面对普通人群的一号门诊。

众人鼓掌,掌声稀稀落落的,没办法,人数太少的缘故。汤姆说道,如此热烈的掌声,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好开心,我们的合作会是无比愉快的。我已经组建了两个团队,谈判团队以及运营团队,我想你们还是应该见见的吧。保罗说道,汤姆,那样岂不是还要再开一个会吗,才不,我看你是对掌声上瘾了吧。

许白黑说道,汤姆,特别提示,请转告我们的谈判团队,对方的宗旨是尊重国际惯例,我想,我们的态度也应该相对地尊重特色吧,中国特色。汤姆说,收到,明白,许,等你开口,随时出发,进入议程。许白黑摇头,不用等我,汤姆,我已脱身了。涉及此等事物,你们直接和当地对接吧。

宋定睛站起来,问道,汤姆先生,我从没参加过这样的会议,我想请问,这是不是就等于是结束了,我还有些私事,要去机场,我可以先走一步吗?汤姆说道,是的,圆满结束,宋医生,我派人送你吧。许白黑笑说,定睛,快接受汤姆的好意,他的飞机上有一种美食,是你没有吃过的,貌似猫砂,独家所有。宋定睛惊呼,猫砂大餐,哇,真要好好尝鲜了。

杰瑞来了,他是Smart药品公司总裁,全球最大的精神科药品生产商之一。他是特地来见汉非斯和保罗的,致以祝贺以及谢意,祝贺蜜獾计划取得首期临床试验的成功,感激他们接受了Smart药品公司的加盟,以生产商身份的加盟。本计划授权了六家生产商,生产相关设备体系,Smart药品公司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的转型企业。其他五家都是专事生产医学仪器的企业,都是老字号企业了,汉非斯说,杰瑞,我们只是提请人,提请之所以获得通过,是由于Smart药品公司一百多年来,每次转型都无比的成功,从手术药品和器械的生产,到自闭症儿童用药全球第一名,以及精神科药品的顶流生产厂家,我们有足够的信心认为,蜜獾计划的生产体系,你仍会做到最好的。

保罗说道,杰瑞,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什么都要加入,药品和医学仪器你都要,就连手术器械你也不肯放弃,汤姆是为了资本,我们都懂,你是为了什么呢。杰瑞仰天长叹,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每个种类项的产品,当它研发了,问世了,应用了,普及了,我会很高兴,就为了这个吧。

汉非斯点头,杰瑞,我也是这样,很多时候我是为了高兴,就图个高兴。他们都说我的蜜獾计划,是为了医学,我问过我自己,是不是呢?答案是不,我早就应该退休了,医学自有后人,怎么会非我不可呢。所以咱们都一样,就只是为了高兴了。

许白黑和保罗面面相觑,有共鸣了,有共振了,原来都一样,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还不到退休年龄呢,都是大医生,怎么能说呢,要是非说不可的话,那就只能是为了医学了。汉非斯是从没有在家里请杰瑞吃过饭的,这回破例了,他说,杰瑞,我是不婚主义者,我和她同居了大半生,至今未婚,怎么样,愿意去见见我的女朋友吗?一起晚餐吧。杰瑞说,荣幸之至,无比羡慕。

回来的路上,杰瑞和许白黑同乘一辆车,杰瑞说,许,我有一个问题,汤姆成为雪山分院的控股方,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吗?许白黑回答,没有,因为我们是无可替代的,雪山分院如果没有了我们,他是开不下去的,所以我们的合作必然是双赢的。

杰瑞问道,许,汤姆跟我谈过,谈合作,他想介入我的产业,你认为如何。许白黑笑问,杰瑞,为什么不呢,他是个好伙伴,因为他爱钱,无限热爱,简直就是一只招财猫,赚的少了他都会失眠。建议合作,视乎情况,可以逐步对他开放,比如某些运营权等。

就像汤姆那样,杰瑞也说,收到,明白,我会的。许,你真的什么也不参与了吗?许白黑说道,是的,我是医生,我只高兴做医生。别的我都不高兴,不高兴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去做呢。杰瑞,你别装得这么失落了,这是每个人都高兴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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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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