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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4《十月·长篇小说》|乔叶:宝水(选读①)

乔叶 十月杂志 2023-03-14

叶,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协副主席。著有《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走神》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个奖项。

第一章  冬——春



1 正月十七


睁开眼,窗外已经大白。看了一眼手机,六点整。四点半时还在床上烙饼,就算五点睡着,也不过是一个钟头的觉,还饶进去一个梦。
还是那个梦。
她在说话,却没有声音。眼皮儿撑出了一条细线,看不见里面的光。嘴巴颤巍巍地张着,唇形微微变动。我贴近她的唇,浓重的陈腐之气里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丝丝甜腥,像是正在沤肥的土地,又仿佛是青草正在春天生长。
奶奶,你出声儿啊!
她却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胸膛起伏如苍灰的火焰。我握住她干树枝样的手,等她攒劲儿。起伏渐渐平缓下来,越来越平缓。她似乎要睡着了。这可不行。我晃着她,小心拿捏着分寸,怕把她晃散了。她那么脆。
终于,她又睁开了眼,也张开了嘴。唇形又开始微微变动。还是没有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可我确定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对我。明明已经说出了口,却又被她咽下。
要是我能变小就好了。那就能钻进她的嘴里,跑进她的喉咙,看她咽下去的那句话是什么。这么想着,果然我就迅速开始变小,越来越小,小到如童话里的拇指姑娘。然后,我就站在了她的唇边。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唇面却还柔软着,还有着奇异的弹性,踩在上面能感觉到鲜明的高低起伏,似乎每一步都会摔跤。
我小心翼翼地探着身子,往她的嘴里张望。
深渊一般的黑暗,深渊一般的温暖。
要进去吗?我问着自己,犹疑着。一股大风突然从旁边吹过来。稳是稳不了了,不是向前就是向后。一瞬间,我向后坠去。
一激灵,醒了。
外面很静。昨天晚上,象城就已经开始静。白天时年味儿还在,大街上偶尔还有人拎着花花绿绿的年货匆忙行走,“恭喜恭喜恭喜你”的歌声还在路边店里喧嚣,熟人见面打招呼还说着“不出正月都是年”的话。可一到夜里,突然就静了下来。静把这一切热闹利利落落地一收,谁都知道这个年算是过完了。
搁到小时候的福田庄,即使是正月十七,也还是有点儿意思的。因要落花灯,中午要吃落灯面。夜里又是老鼠的好日子,“十七十八,耗子成家”,晚饭便要包饺子,奶奶一边包饺子一边说这是捏老鼠嘴呢,叫它们再也不能偷吃粮食乱咬衣裳。吃完了这顿饺子,还要收祖宗轴子。轴子上画的是深宅大院高堂华屋,两边的字我很快就认得了:

先祖创业垂千古
忠孝家风传万代

祖宗们住的真有这么好?
兴许吧。要不咋都这么画呢?
死了还能过这么好,那咱都去死呗。
奶奶拿着擀面杖敲过来,没敲到,就继续包饺子。包了一会儿才说,急啥。都有那一天。
肯定是睡不着了。垫高了枕头半坐着刷微信。朋友圈本就没多少人,还被我屏蔽了一些,刷了两下就看到了老原昨晚转的一则新闻,是予城政府官网公布的省“美丽村庄”示范村的入选名单,一共六个。排在第一个的就是宝水村。
就点了个赞。他立马私信过来,民宿已基本收拾妥了,去村里看看?我回,好。他说,啥时候?我呆望着天花板,还没想好怎么回他,他又跟来了一条: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翻了个身,顿觉头昏目眩,腰酸背痛。心一横,答道,中。



2 失眠症


失眠是个厮缠二十多年的老冤家。父亲和奶奶相继去世后,它就开始如影随形,结婚生子后方才有些改善。嫁了豫新这个医生,自然也没少去医院,西医看不出毛病,中医说是秉性弱,开了一剂又一剂苦汤药,补来补去,也是时好时坏。到后来喝这些药也不过是为了附和豫新的执念,已经彻底领略了这个敌兵的强大,早就放弃了根治的念头,只要能跟它拉开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也便知足。然而豫新去世后,它便有恃无恐地再次贴近,且变本加厉。
同是失眠,不同阶段的感觉也颇有差异。父亲去世时犹如翻江倒海,岩浆涌动。奶奶去世时是寒彻刺骨,似冰河蜿蜒潜行。这回却恍若静水深流,荒芜至不知所终。——怎么会不知所终,还是知的。所终,也无非就是死。可哪能死呢。还不到死时。哪怕只是为了母亲和郝地。我是母亲的闺女,郝地是我的闺女,同心同理,上下不舍。必须得睡着,得睡好。
于是强打精神去跑各大医院的睡眠科,吃各种效力的安眠药,试用渠道多样的民间偏方,每周去健身房游泳练瑜伽,每天泡脚,漫无边际地走一万米两万米直至筋疲力尽,统统收效甚微,微至无效。无力维持原有的工作,便找领导给调了岗,到了钱少人闲半自由的专业学术委员会。里面全都是已经退二线和预备退二线的老前辈。到了那里才发现,虽是松快了不少,却也并不怎么闲。专委会既搭着个骨架子,多少总得煲点儿汤。出差的频次也并不低,因为老同志们爱往外跑。近年来出国出省的大动静虽然没有,往基层地市县逛逛也算是点儿福利。作为其中最年轻的,只要有这种事,自然就得去负责跑腿。干活儿不怕,怕的还是睡觉这一关。若是明天出门,我今晚八点就会吞下安眠药,洗漱完毕,兢兢业业地上床卧着,像母鸡孵蛋似的,巴望着能顺利地孵出一点儿毛茸茸的睡意。能睡着一会儿算是运气好,睡不着就是分内。到了出差地自然是更不行,通常情况下是整夜难眠。
就熬着。越熬越领教到这是怎样一种酷刑。漫漫长夜,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床上,唯有你被踢到了床下。虽睡不着,却似乎也很忙。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想去卫生间。单这两件事就能无限循环忙碌。怪异的是,越压抑着不喝水就越渴,越压抑着不去卫生间就越便意强烈。又如同,越想睡就越是要睁开眼。这双眼啊,一旦试图闭上,就好像有谁用指甲尖儿掐着你的眼皮儿在往上拎。而待你睁开,那指甲尖儿又掐着你的眼皮儿在往下摁。就这么着,拎拎摁摁,摁摁拎拎,就是没办法得个安稳。受不了了,就开灯,换个方式熬。看书,从《三字经》看到《世界简史》。想事情,从记忆里的第一颗糖想到中美关系。数绵羊,从个位数到百位千位。也求救于各路神灵,从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到耶稣基督……或许偶尔被哪位听见,得了垂怜,便能打上一个盹儿,如同快要撑断的皮筋儿被松弛了一下,自是珍贵。醒来后便再熬,期待着能打下一个盹儿。
漫漫长夜,就这样被盹儿切割成了一个又一个逗号。打盹儿时也没闲着,总是在做梦。奶奶,父亲,豫新,这些活着再也见不到的人,总是会来到梦里。亲人若要隔世相见,也只有梦。他们在梦中走路,做事,说话,一颦一笑,栩栩如生。常常的,在梦中也知是梦,也知如生不是生,不过既已是梦,如生也好。



3 粪的气息


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在乡下睡好,是在去年初夏。去的是豫东的一个县城,酒店在县城边儿上,和一个村庄毗邻着,鸡犬相闻。入住时是半下午,离晚饭时间还早,我便溜出去散步,消耗体力。正值麦收刚过,村里水泥路本来就不宽,又被晾晒的麦子占据了一半,只能容农用机动车单行。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时不时需得踩个一脚半脚在麦子上。阳光温热。家家农户的平房顶上也都晒着麦子,麦香氤氲浮起。树叶上敷着一层淡淡的灰尘,布谷鸟的叫声从很远的地方渺然传来。有老妇人穿着黄旧的白汗衫坐在门口,怀里抱着孩子,孩子的涎水顺着嘴角淌成晶莹的一挂。老妇人一边给孩子打着扇子,一边点着头打盹儿。
混合着麦香的还有一种味道,就是臭。这里的规矩,厕所都在大门口右侧,临着街,许是为了掏粪上田方便。厕所的墙外空凹进一小块长方形,那就是粪池。有的人家讲究些,在粪池上盖着一缕简陋的水泥板,有的砌一堵象征性的矮墙当栏杆,有的只在上面覆一层干草。也有的已经把粪掏了出来,就摊在那里,虽然上面或多或少都有些干草,却是更臭,臭得我都想要掩鼻而逃。
可是,多么奇怪啊,我分明该去远离,却又不由自主地在附近逡巡,仿佛那摊粪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还是气味。是臭,很臭,可当你闻得久了,你就会甄别出,它绝不是单一的臭。这臭里,似乎还有一点儿很淡的酸,一点儿很烈的苦,一点儿很粗的咸,一点儿很细的辣……是的,我还要说,它还有一点儿很幽的香。或许是阳光照着它的缘故,或许是干草的缘故,这种接近于酒意的发酵的香,幽着幽着就深了,深着深着,就让我都有些微醺。
那天晚上,关了空调,错开一条窗缝,在乡村的气息里,我睡得很好。这让我推测:乡下或许能治我这失眠?后来又有过几次,使得推测升级成了定论。前提自然是福田庄除外。
可定论又能怎样呢?专业学术委员会也不可能天天去乡下,我依然得在床上烙饼,日趋萎靡。等到去年九月郝地出国之后,便破釜沉舟,按照人事政策跟领导提出了病退申请。早退损钱,失眠损命。孰轻孰重,自然分明。办好了手续,翌日便让老原给我找合适的村子。
还有比福田庄更合适的村子?多现成。
我笑。没有比它更不合适的村子了。不过,也不必跟他说那么多。
福田庄已经快拆没了。我说。
哦。他恍然大悟状。问我什么样的村子才行。我说,虽然不知道什么村子行,却知道什么村子不行。那种没有一点儿热乎气儿的荒凉破败的村子不行,我图的不是那份安静。要是真安静了我还真就傻了眼。已经成了旅游景点的那些大红大紫的村子也不行,去那里做生意的人会扎堆儿,也没有了原本的乡村味儿。离城市太远的也不能去,中老年身体不争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病啊痛啊的,需得能及时到条件差不多的医院去瞧。老原边听边骂我矫情,抽了两根烟,方才道,要不,去我老家吧。对照起来,你这几大条,宝水村可巧还都符合。我正寻思着把老宅弄成一个民宿来着。等拾掇好了,你尽管去住,顺便帮我照管一下。你需要找个地方睡觉,我需要找个人看店。刷帚疙瘩配马勺,十冬腊月穿皮袄。岂不是正合适。
认识了二十来年,老原提到宝水村的次数在记忆里屈指可数,也因此他说在老家做民宿便让我颇为意外,说,没想到你对老家还挺有感情的。他嗤笑一声,你没想到的事儿多着呢。我说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还是应该找个专业的人来。我这事儿简单,在你那里租间房就是了。老原说,我可没法子收你的房租。又说,小山村里几间房,什么专业不专业的,杀猪不用宰牛刀,我看你就行。我怎么就行了?他眼神上下刷了我一遍,你有个大优势你自己不知道?你是农村出身。那些酒店管理专业的人,有几个懂农村的?在老家开店,不懂点儿农村的事儿,那怎么好磨缠。我说,这倒是。
那就这么定了。回咱老家。老原搓了搓手,似乎要大干一场。
是你老家。我强调。
唉,你这人,有没有常识?宝水虽是个小山村,可跟你的福田庄一样,都属于予城市,还都属于怀川县。从这个意义上讲,咱们是不是一个老家?回宝水是不是回咱老家?
我笑。老家这个圈,怎么说呢,看怎么画。可大可小。在国际层面上,所有中国人都是一个老家。到了国内,老家就缩小至各自省份,同一个省里的,往下就细化到了市县乡镇,如同剥洋葱,一圈一圈剥下来,直至到了村,才算到了老家的神经末梢,再没处分岔。而在县这一级上,我和老原还真是共有着一个老家。
不过,他说他的,我自认定我的。福田庄在怀川县西南端的大平原上,宝水村在怀川东北的大山坳里,隔着足有五六十公里。这段距离完全可以为我建立起一道厚实的心理屏障,让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是他的老家,不是我的。


4 五行缺水


早上八点,老原接上我,穿过城区,在中州大道高架上一路向北,十来分钟后便进入象城的绕城高速,向西直行半个小时再转向北,过了桃花峪黄河大桥便是予城地界。天很蓝,桥很长。远远望去,黄河在日光下竟是条白河,似乎是非常沉静地憩息在大地上。滩地里是绿茵茵的麦田,滩地外也是绿茵茵的麦田,有别于滩地的景象是村庄多了起来。麦田连着村庄,村庄连着麦田,似乎无边无际。
平时话就不多,此时话更少,印证着老原有些小拘谨。自豫新不在后,和他单独在一起时,他就是这样。时不时地,他会咳嗽两声。这是他多年的老毛病。我从包里翻出一贴湿巾递过去,问啥时候能有客,他方才打开话匣子絮叨,说总得到四月下半程了。又说起年前修房子的事,怎么设计,怎么备料,找谁施工,花了多少钱……早已听熟了他的语音,因为太熟,便有一种稳塌塌的节奏感。也不知道是因这节奏感还是因昨晚熬得困乏,我越来越昏昏欲睡,终是在不知不觉中打了一个盹儿,便又做了一个梦。
是一条隧道,不宽,也不窄,不高,也不低,只能容我一个人在里面行走。虽是隧道,却一点儿也不黑暗。隧道壁很薄,阳光把隧道里晕染出一种柔和的明黄。道内是一个标准的圆,上下左右哪儿哪儿哪儿都是弧形,还一弹一弹的。我撑开两手,扶着薄壁,小心翼翼地走着。薄壁也一弹一弹的,清润洁净。靠近了去闻,有一丝熟悉的淡甜气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居然舔出了一个口儿。哎呀,这也太不结实了吧。我透过那个口儿向外瞧,口儿一下子变得大了许多,我便伸出了脑袋——
一片淡黄的森林,每一棵树都是通体的淡黄色。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每一棵树都是一棵麦子,我正置身于麦秆中。这个颜色的麦秆,是快该收麦子了吧?要是有人来割麦子,把我拦腰割断,可怎么好呢?我急起来,想要爬出去,这时候,仿佛有风吹动,麦子森林摇啊,摇啊,我跌倒了。想要站起来,可麦管壁那么滑,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原来是老原在摇我的胳膊,说就快要到了。
看来你老家挺对我的症候。我说。
何以见得?
在奔向它的路上都能睡上一觉。
老原笑。
还有一条我没说,宝水这村名也可我的心,因为有水。
小时候,奶奶让人给我算命,说我五行缺水。本来青萍的萍是苹果的苹,因了这个才改成了有水的萍。母亲为此还和奶奶大吵了一架,末了却还是依了。算命这事就是这样,不算也便罢,一旦算了,多少就会在心里发点儿芽苗。我呢,也仿佛是认了这命似的,从小爱水。早早就在村北的小河里学会了游泳,盛夏时就见天泡在水里,逮鱼摸虾捉泥鳅,不亦乐乎。
那时候的福田庄,也是到处有水的。水源是村西北三里地的一个大泉,名叫灵泉。据说泉眼儿像水缸一样粗,我去看过多少次,从来没看见过那个泉眼,只看见周围用碌碡砌成一个绿幽幽的水潭。奶奶说,若想要看泉眼得天大旱,旱到潭干了才行。可是潭从来没有干过,也就没有泉眼儿可看。我们就绕来绕去地数碌碡,翻过来掉过去地数,七十二个,没错,就是这么多。
因为泉水丰沛且水质优良,唐朝大中年间的县令杜其便以灵泉为源头,开了一条东西方向的河,这条河就是从福田庄正北流过的新河。被修成的新河自灵泉始,向东流经灵泉村、福田庄、杨庄、李万村、曹村、尚楼、王庄、大堤屯、朱营、葛寺、马厂……沿途有土桥泉、楝树泉、小朴泉等泉水补给注入,成了一条越来越像样的河,长达三十多公里,两岸田地浇灌,用的都是它。
庄稼喝它的水,跟小孩喝奶似的。奶奶说。
水的存在,也叫我明了很多事理。比如说,水能让人活,也能让人死。水能叫东西干净,也能叫东西脏。比如说,水能最软,也能最硬。能最热,也能最冷。比如说,水能成云成雨,也能成雪成气,还能含到土里成墒。再比如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以为水往低处流就贱了?它可厉害着呢,到哪儿降伏哪儿。
突然想起福田庄村名的由来。据说原本叫田庄,是因为田姓多,也是因为田好,旱涝保收。不知何年何月,一位高僧游方路过村子,进到一户人家喝水,问村名,那人答了。高僧又问:这田,是什么田?农人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高僧笑道:什么田都不如福田。自那之后就成了福田庄。



5 老家这个词


隧道串得很近,一个挨着一个。明明暗暗的,景色已是青山重重的南太行深处。八百里太行山跨了京、冀、豫、晋四地,大致是一个东北到西南的走向,到了予城这里基本是南向,人便称南太行。从高处看,从北边的大平原次第向南攀升,使得南太行的山势如一面巨坡,越高越深处便越接近于晋,而宝水村正处于豫晋交界。穿过太行自是不易,山里有先人足迹踏出来的无数古道,最有名的是太行八陉。这八陉中,河南有三: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河北有四: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第八陉是军都陉,就到了北京昌平的居庸山。老原说,在予城的便是白陉,老原说,宝水村就在白陉边上。山西人会做生意,搁哪儿都能挣钱。早些年晋商们沿着白陉一路向南,出了山便是大平原,那是多宽展的生意场。人要歇息,车马停靠,白陉边有人家的村落就有了开店待客的营生。后来修好了公路,白陉便没了过客,这些人家便回归本行,种庄稼采山货。前些年“驴友”这等人又突然兴起,喜欢走野山看野景,到了这深山密林处要过夜食宿,于是就又有脑子灵活的人家腾出了空屋子,安置了干净床铺。最早也不过是十块二十块,虽极低廉却依然有赚头。因鸡蛋是自家的,面是自家的,水是自家的,柴是自家的,平日有陌生过客都要端碗饭让人白吃的,如今好歹收了钱,都觉得是赚。到了这几年,物价涨了,便由三四十到五六十。反正在自家门口,不管多少,能落几个是几个。因是自由生长,便也渐渐有些乱。看到了这个态势,县里便想着往乡村旅游转型上引,评上省级的美丽乡村算是一个标志性进阶。
不时有旅游大巴对开而过,隔一段距离也会有路标提示离“云顶”还有多远。这些洞叫叠彩洞,路便叫叠彩路。走这一趟我方才知道,原来这叠彩路是从云里景区穿过的。云里景区自开发以来在省报就没少做版面宣传,早十来年就成了赫赫有名的五A级景区,是予城的眼珠子,也是怀川的钱袋子。“云顶”是云里景区的最高峰,有一千三百多米高,原来俗称小北顶的,自从景区开发了之后,就改成了像模像样的“云顶”,也不知道是谁改的,不过跟景区里的云里村云下村这些村子的名字倒是很配。
一个小弯转过,“宝水村”三个宋体白字显示在一块蓝底标牌上。车右拐上了一条路,不宽,只容两辆车擦肩而过。一路向下往坡底,坡有些陡,老原不再说话,凝神开车,等到平路上时,就听见了狗叫声。
老原把车窗降到了底,顿时风声大起,浓郁的草木之气扑面而来,清新如洗。老原说宝水村分三大块,也就是三个自然村,西掌、东掌和中掌,咱这就要到西掌了。我说咋都叫掌。老原鄙视道,少见多怪。山里少有平地块,有也不大,跟巴掌似的,就爱称掌。南掌北掌大掌小掌的,你十里八乡打听去,准有。咱村东边的那块就叫东掌,西边的那块就叫西掌,在东西掌中间的那块就叫中掌,多简单明了。又说,咱家就在中掌。我揶揄道,听你这骄傲自豪的劲儿,好像中掌跟象城的CBD似的。老原道,起码是宝水村的CBD。我突然想起某个电影的搞笑片段,是说墓地广告的:某某墓地,墓地中的CBD。
便问他,原家祖上挺有钱的吧?他笑了一声,说,那是,听我父亲说,原本也穷,后来高祖那辈儿跟山西客商结了亲方才打下了点儿基业。啥基业?开店嘛。村里其他人家虽然也开店,却是没有原家心思活,不光招待茶饭,还能托人来回捎货卖给这边坊四庄,到曾祖时就积攒起了一份厚实家底儿,盖的是好房,买的是好地,用的都是大牲口,那日子就是顿顿吃肉喝酒也不算啥。说到这里却停住了,只凝神开车。我便追问,后来呢?他又笑一声,后来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嘛。没啥可说的啦。
一条窄窄的砂石土路从主路上岔开,往右手边的山坡里蜿蜒而去。老原车速更慢,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说,顺着这条路进去,就是咱原家坟。我说,坟地也能咱?老原道,就是句嘴边话嘛,看你认真的。跟我咱一下,你能吃多大亏?顿了片刻又道,把豫新也咱过来。我一怔。老原说,邙山墓地产权是二十年吧?等那边到了期,咱俩也埋了半截,把他挪过来,咱们埋到一处,在地底下也热和些。
我沉默。看着窗外。不想提起豫新。哪怕是跟老原。他的名字是一枚被音韵控制的开关,叫一声就会在心里炸一个小小的雷。
这块地看着还挺新——我指着砂石路和主路之间的那片夹角空地——平出来没多久吧?嗯,得有半年了。打算做停车场的。等将来村子红了,来的车多了,就得停这儿。又感叹,还是乡下天大地大,随便就能整出一块地方。我说可别瞎扯,这可是地,哪有那么随便。听他说农村的地不值钱,我也只能更加鄙视道,地在农村哪是值钱不值钱的事儿。农村人活的就是地,宅基地,耕地,林地,哪儿能离得开地,最能让人较真的也就是地。
回——来——啦——
循着声,便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前方的一个石墩上坐着,手里握着一根拐杖,戴着一顶黑帽子,穿着一件黑底起红花的中式棉袄,脑后盘着一个圆圆的发髻。暗黄的面皮,很瘦,却像松柏似的,有一股子硬实在里头。
哦——回来啦!
老原也大声应,把车速放得很慢,快到老太太跟前时停下,半开车门喊道,九奶,咱回吧?我捎你啊。
老太太眯着眼睛看着他,括号般的皱纹里颤颤巍巍的,兜着点儿笑意思,就那么看着老原,直待老原又问了她一遍,她方才摆了摆手,说,一会儿回。老原方才上车继续前行。
问她是谁,老原说,没听见我喊嘛,是九奶。搁哪儿排的第九?张家。那么多儿子?几支一起排的,显得门户大。那跟你们原家不沾啊。姓上不沾,另有一路沾法。她是我父亲的干娘,顺下来,可不就是我的干奶奶?这还不算沾?嗯沾,很沾。多大年纪了?九十四五吧。早年间,她可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接生婆,可以说,现如今,周边村里五十岁靠上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她接生的。周边几个村里,没有比她更老的人了。哦,这么长寿,有福。她很年轻时就没了丈夫,一辈子没孩子,一直孤寡到现在。
我嗯了一声。一时无话。他却把车靠边儿停下,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方才又说,论起来,这干奶奶比多少人的亲奶奶都亲呢。要不是她,原家早就在村里没了地方。这事儿说来话长。简述起来就是,从他记事时起,父亲每次带他们回来上坟都不进村。他十八岁那年清明节,跟着父亲回来上坟时,九奶在桥头候住了他们,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九奶。那时她好像就已经是这么老了。九奶跷了跷脚尖,伸出手去摸他的脸,被他闪避了过去。然后,九奶对他父亲说,福久,你得回来把房子修一修。都快塌了。
塌就塌了呗。
宅地基都有人瞄上了,快成别人家的了。
谁想要就给谁呗。
要是哪天想回来,就没有了站脚的地方。
不回来了。
人家就会说,村里没原家了。原家没老家了。
就叫他们说去。
你这些话,能叫坟里的先人听?
坟里的先人,也不知道个啥,也听不见个啥。
那你还回来上啥坟哩。
老原说,这句话父亲没接住。那天,九奶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给你占着地方,迟早等你回来。
看我笑,问我笑啥,我说我叔叔这段时间也催逼着我和弟弟赶快定下来翻盖老宅呢,还真是通病。你们打算咋办?我说还能咋办,也只有从了。所以你说你家都放弃了的老宅你干奶奶还拼命给你们占着,这地是值钱还是不值钱?老原求饶道,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嘛。又叹口气道,老家的事还真是说不清。
然后呢?你父亲就很快回村翻盖老宅了?没有。他说。父亲还是没进村。到底也没进村。可从那以后,他三不五时地就会念叨起九奶的话,像被下了蛊。直到他五年后被查出了晚期肺癌,住院后更像是中了魔,在病床上一遍两遍翻来覆去地叮嘱老原说,我是不中用了,等我死了,你得回去盯着。你是长子,得在村里顶门立户。咱家的房子不能倒,也不能比谁家的低一砖。咱不能叫门势塌掉。不求比人强,也不能落人后。叫他们知道,咱原家的人都一茬茬长着,原家的香火没有断,原家的日子还长着呢。
烟灰轻弹,不及落地便被风吹得没了影踪。父亲去世后,我和两个弟弟送父亲的骨灰回去安葬。他说,也是在刚才那个地方,九奶就在那里等着。我问九奶怎么知道的?九奶说,梦见了。九奶说这句话时,泪就噙在眼窝里。老原侧背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天,我们跟着九奶,捧着父亲的骨灰先回了老宅,让村里人帮忙去打墓。老宅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种着花,种着菜,一看就是一直住人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当时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大哭了一场。从那时起,我的脑子里第一次升腾出了老家的意识,就认下了这个老家。
重新上车,缓缓前行。我突然想起有一次和报社的同事聊起老家,大家纷争起该怎么定义老家这个概念,一个平日里爱写诗的编辑以读诗的口气吟诵道,什么是老家?老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在世的老人在那里生活,等着我们回去。去世的老人在那里安息,等着我们回去。老家啊,就是很老很老的家,老得寸步难行的家,于是,那片土地,那个村庄,那座房子,那些亲人,都只能待在原地,等着我们回去。所谓的老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啊。



6 房子们


到西掌就有了疏疏落落的房子。或许因为是一块一块的缘故,山里的房子给我的感觉像是方蛋糕。视线最舒服的小蛋糕都是石头房,即使是两层的也看着不高不大。石是青石,或青白或青灰或青黄或青红,和山色浓浓淡淡的青是一个谱系,柔和得浑然一体。扎眼的是各种颜色各种尺寸的大蛋糕。都是新楼。有两层的,也有三层的。楼面上贴着的瓷砖花得有趣,不仅这家与那家的不同,即便是同一栋楼,一楼和二楼往往也不同。上绿下粉的,上紫下蓝的,上蓝下黄的,都有。罗马柱是白的也就罢了,有的还偏偏再撞出另外一派色调来,可谓是一言难尽的琳琅满目。门口的垃圾桶倒是好得多,虽然也各不相同,却有着因材就简的朴素:废弃的漆桶,荆条编的旧箩筐,有的干脆就是一个纸箱子敞着口。一路看来,果然也不见几个塑料袋子,很是干净。有几户人家门口堆着水泥沙子,像是正要动工。这是要翻修房子了吗?跟“美丽乡村”有关吗?
空旷了一小段路,房子又多起来,比西掌的更密。不用老原说我也能猜到,这就是中掌。右前方一个院落明显要大一些,一根旗杆高高地竖着,一看就是学校。刚过学校,老原便把车停稳道,到咱家啦。
正照着的院落没有街墙,临路扎着一排篱笆,矮及膝上。正中立着一个小小的木门楼,小门楼的额匾上是三个敦敦实实的小楷:老原家。临路留了一畦空地,其余的都铺了青砖。院子里摆着几张或圆或方的石桌。堂屋新,是两层楼房,也贴着瓷砖,好在都是长条小白砖,清清爽爽。两侧厢房是石头墙的老房子,只是窗户改大了些,实木格子窗棂,房顶是发黑的旧瓦片,老得很认真。我一看便心生喜悦,赞道,这老房子好。
便走进去。厢房都是小三间。右厢房是厨房,隔出了一个里间当灶屋,冰箱灶台消毒柜什么的都已齐备,外间摆着两套实木的餐桌椅,有点儿正式餐厅的架势。黄泥麦秸墙面抹得平平整整,地也是砖铺地,铺地的砖新旧有序夹杂,勾缝细腻,一看就是精工新做。天花板是细竹竿打出来的横格子,铺垫着老画报,别有情趣,也不知道老原是从哪里寻摸来的。又走进左厢房里细看,黄泥墙、砖铺地、天花板都一样,格局布置却大有不同。两头各隔出了间卧室,中间是个小客厅,正位一张八仙桌,两旁各摆张太师椅。桌后的条案上是花瓶和镜子,这瓶和镜也就是俗常说的“平平静静”。挨着两边隔墙放了些实木格子架,搁置着虎头鞋之类的玩意儿。进到一个卧室细看,除了衣柜桌子床,居然还辟出一个极小巧的卫生间,装着马桶和简易的淋浴喷头。顿时觉得熨帖。在乡村能有独立卫浴,这对我太重要了。
我说我就住这屋。老原道,猜你就会相中这里。这两间你随便挑,我哪间都成。你也住这屋?嗯。呃,不太好吧?咋了?怕闲话呗。他顿了顿,哂笑道,越活越退后,这么封建了?我说这不是在农村嘛。咱们这农村出来的这不是又回农村了嘛。他切了一声道,咱俩就是分得再清,这一道门同出同进的,人家该说闲话还是会说闲话。你要是不在意,那些闲话就是个屁。
便出门又去抽烟。我自去看堂屋。两层楼,共十个单间,上下各五。水泥实心楼梯外建在左侧。每间门上都贴着个牌子,却是从“二月”开始的。朝里瞄了一眼,床铺桌椅电视空调都齐备,空当处还叠放着一些铁藤椅,几包大塑料袋里塞的都是碎花棉垫。看来是为了配院里的石桌子。正月呢?老原朝左厢房一挥手,我这才瞧见门边贴着“正月”,转身瞧见右厢房的门边贴着“腊月”。
他三下两下地抽着烟,把烟灰弹在那畦地里。我问这地打算种什么,他说没想过,你要是来了这就是你的地,你的地你做主,想种菜就种菜,想种花就种花。忽然又看见院子西南角用石棉瓦搭出一个小棚,显然是旱厕。问他怎么还留着这个,他说九奶叫留着,那就留着呗。都说大粪上菜地,菜味儿才好。
我笑。在予城,都把人粪称为大粪。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对粪的尊称。
抽完了烟,他随手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底去拧踩。听我哎了一声,方才捡起来笑道,也不知道咋回事,回村就容易忘城里规矩。说大英在村委会呢,咱们去见见她吧。之前听他提过一回,说是村主任兼村支书,按辈分该叫嫂子的。什么辈分?老原的奶奶是大英娘家那边的一个堂老姑。这个关系我暗自算了几遍没算过来,便罢了。
错后半步看去,老原的背影已有些伛偻了。用福田庄的话说,是“扣尖儿”。不知不觉的,他也老了。因为太相熟,居然也从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老的。想来在他眼里,我也是一样。



7 肥水不流外人田


和老原认识时我大四,正在电视台实习,有一次被带我的编导老师拉去吃饭,是个乱七八糟的饭局,什么人都有。老原便在座,人都称原哥,据说他的商业领域包罗万象,既挖焦作的煤,也开巩义的矿,还卖原阳的米,总之是什么赚钱做什么,颇有点儿“给太阳安开关,给黄河装栏杆,给地球抹水泥,给长城贴瓷砖”的江湖名声。
他做东,满席便趋奉着他热闹。他敷衍得周全,却也并不张狂。一群人里大约只有我,既没有敬他酒,待他敬到我这里时也没喝。也不是故意要犟着。素来不喝酒,没觉得有必要破例,且那时奶奶刚去世不久,几天都没有好觉,正在焦躁中,心情极差,在陌生人面前也没有兴致表现得乖顺。他脸有点儿僵,温冷着声道,我有一样本事,再大的场子,谁敬了我酒我记不住,谁没敬我酒,我记得真真儿的。我说记也白记,我不会喝酒,也不好敬的。他说,酒先撇开不说。这一屋子人都叫哥,只有你没叫。酒不会喝,哥也不会叫?叫一声,就算你过关。被他这么争礼,我成了众矢之的。都静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编导老师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可我就是不想叫他哥。憋红了脸,我的气也上来了,说我可不懂,您算是哪门子的哥?凭什么要我叫?他仍是绷着脸,道,你老家是不是予城的?一开腔我就能听个准。就凭咱们老家都是予城的,就凭我比你大,不该叫声哥?按你这么说,你得认多少妹妹?我不嫌妹妹多。我嫌哥多!我一句也没饶他。想着以后再不会见面,也知道不可能留在电视台工作,不怕得罪编导,索性又道,我就不信,叫你哥的这些,有几个是真心的。虚辞假话听着有什么意思!众人面面相觑。大概是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我才不管,拎包就走。每当提起这事,老原就会感叹:多少年没碰到过这么生的人了,真叫个性。
那天就这么不欢而散。毕业后,我到了报社工作,和电视台偶有交集,还算是在一个大圈子里。有次又碰到老原,他像忘了那茬似的,非要拉我吃饭,我也比以前懂事了些,也能喝了点儿酒,便敬了他,只是还是不叫他哥,他也没再勉强,几回下来,居然还开始替我挡酒了,反而是有了些当哥的样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和他就越来越熟,再后来,他就开始给我介绍对象,都没谈拢,直到我和豫新定下才算画上了句号。
知道我和豫新的事后,他很郑重地请我们吃了一次饭,叙了没一会儿,听豫新说起当初予城人民医院建院时,豫新的父亲被省里派过来做业务指导,举家在予城住过两年,他一拍大腿叹道,你这少说也算是半个予城人呀!好,好,好!自打认识了青萍,我就下定了决心,恁好的闺女,必须得给咱们予城人当媳妇儿,必须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看,这事儿不就是在按我的意思走嘛。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之前给我介绍的对象,老家居然都是予城的。
接下来就是推杯换盏,称兄道弟,酒酣之时便对豫新说我这妹妹如何如何,你要如何如何,言辞间颇有些莫名其妙的托付之意,听得我既好笑又难过,很想叫他一声哥。
老原迅速地把豫新纳入了朋友圈,跟我们来往得也越发密切,当然他也没少给豫新找麻烦,他的狐朋狗友但凡谁有个大病小情,需要在医院找关系的,都没有饶过豫新。许是同为男性,他们两个相处自是比我方便,有时候吃喝玩乐居然隔过了我。我劝过豫新,说你和老原不是一路人,要小心些。过些时见到老原,他只拿白眼儿翻我,说我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这门婚事应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那句老话,很合母亲的心。豫新的工作,相貌,脾气,哪儿哪儿都让她觉得满意。不过这些都是能摆到台面上的满意。有一条满意她只悄悄跟我嘀咕过:没有农村那些根根梢梢拖拽着,多利索。哪像你爸这边!问母亲,那当初怎么就和父亲成了一家,母亲说,傻呗。姥姥和姥爷都在象城最老牌子的国棉一厂工作,母亲作为独生女,娇惯得很,学习不怎么好,上了个卫校,运气却好,毕业后分配到了卫生局机关。媒人介绍他们认识后,母亲说,看多了笑嘻嘻的人,你爸爸可严肃,不爱笑,总是封着个脸,你姥姥说这人稳重。就上了这个当啦。她老人家还想着你爸在象城是无依无靠的光杆,能算个上门女婿,没想到人家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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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4《十月·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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