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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鲁敏 十月杂志 2022-10-16



鲁敏,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九种忧伤》《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取景器》《惹尘埃》《伴宴》《纸醉》《回忆的深渊》《百恼汇》等二十部。

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作品先后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5、2007、2008、2010、2012、2017年度排行榜。

有作品译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文等。

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鲁敏

第叁天


8. 被来电铃吵醒,才七点,肯定是表姐。她隔一阵去我家一趟,替我父亲四处收拾下,顺便给我电话,然后八点半赶去上班。表姐零碎地抱怨着各种家事。闭上眼睛屏息听,能辨出老爹在附近走动、呼哧喘气。他有支气管炎,一到季节之交便发作。表姐仍然在讲,我打开免提,过一会儿凑上去大声地“嗯、是吗、真的呀、亏得想到”。喝水(没了,现烧)。洗漱(牙龈又出血了)。蒸小馒头(扔包装时发现过期半个月了)。表姐说了一通,照例把手机交给父亲。她总这样,逼我们互相问候。实际上能说什么呢。老爹从去年起变了策略,总打电话就说想抱孙子,得知根知底的娶个老家媳妇才放心云云。他讲得太生硬,其实是觉得我还不如滚回老家算球拉倒,啥都现成儿的。是,我现在确实不行,但我还没开始啊,哪怕最终开始不了,“我也情愿死在这里!”“倒是为个什么呢?”老爹在我激烈的口号之后,有意慢吞吞地跟我要一个解释。我说不清楚,也认为不必说清楚,就撂了他电话。从此就只是通过表姐的手机,客客气气地如此这般了——我问他胃口如何、睡得好不好,他囫囵答上几句。相当于单曲循环播放。表姐最后接去,挂掉之前,她可能正抬头往院子里看了看,自语道:哟,今年这柿子结得可多。我正往架子上挂毛巾,听到这句,感觉身体里某处一颤,差点儿都想对着已经挂掉的手机再喊上几句什么。跟老爹就算通上几年的电话,都不如院子里那株柿子在瞬间带给我的心碎之万一。 志华的名片一点击,自动通过了,并跳出个花里胡哨的优惠卡,原来是电子城修手机的。那一带我正好熟悉,留了言就一路晃过去,虽然对这位男友并不抱太大指望。电子城这一带算是高级地方,街两边儿都是气派门脸儿,各种金属门打开又关上,不断往外吐人、又往里吞人。黑西装。蓝色保洁。橙色外卖。灰色保安。和尚服。警服。校服。带胸牌的中介。高帽厨师。外套印着电话号码的物流工。人们都有着像模像样的差使并如此勤勉地交叉跑动着,瞧上去还真是赏心悦目。米米不在了,好多人不在了,好多人将不在了,仍会一直这样赏心悦目下去吧。照二维码所示的摊位号一路找去。挺大的三面玻璃柜围成一个柜台,柜台上也贴了一圈二维码。外头站着两位魂不守舍的顾客,一位以均匀的步幅绕着柜台来回踱步,另一位则眼睛不错地盯着志华:我想那个正弓腰俯背捣鼓手机的当是他,衣服后背是同样的二维码。看不到他的脸。倚着柜台等,在另外两位几乎是仇恨的侧目中,我的手机不停响。每天上午这个时候,李大人都会在工作群以倒计时方式“@”我,好像我不会掐日子似的。我总遮遮掩掩地给一个神秘主义的回复,让她、同时也是让我自己少安毋躁。她可能也只是例行公事,并不当真惦记。群里的讨论太热闹,新奇特异、怪力乱神,像秋之落叶冬之暴雪,来不及地层层覆盖。今天倒好,除了李大人的大棒,还有黄老邪的胡萝卜在召我帮忙,他给我发来一串关键词和周边链接,大方地让我在其中选,溜了几眼,其实都不用看,随便哪个选题,都比米米之死“重大”得多!我每天都要替米米扒拉开那些迅速掩埋掉她面孔的落叶与暴雪,把她从急速坠落的时间深处打捞上来……“还在揪你那个过保期的死题目?这是搞出感情,当对象谈了?小兄弟醒一醒,咱就是流水线上的来料加工好不好!”黄老邪好心又尖刻地劝说。手机打成静音,我把目光移到柜台里的手机尸体上,它们被胡乱地码成老高,夹杂着被肢解了的电池,粉嘟嘟装饰物的后背板,残损摄像头,裂成冰洞的黄金镜面,线路板暴露有如内脏却还在闪烁着未接来电或未读留言。真有如一幅废墟末世图景,想这些手机里,也曾有多少活色生香与情短意长哪——真想把这样的景观写到米米的稿子里去,这不是跑题,世界上的事情不都是互相关联着的吗。两个顾客先后取了手机,即刻开机,获得新生般焕然离去。柜台后的志华起身向我抬了抬下巴,一边往嘴里塞烟,带着我往楼外走。志华五官平淡,令人过目即望(他在前面走,我立刻就忘了他长什么样)。背有点躬,鞋子大一码似的拖着走,显得疲沓。他跟米米是修手机认识的:米米的每只手机,都会摔坏三四次屏,直到修不了。换新的,再摔。如此反复。后来志华给她打八折。后来只收她成本钱。后来免费。后来给她买新手机。——这听起来是直线逻辑般的过程,是我用了一千多米的步行长度,艰难诱供而来的。志华以一种极被动的态度待我,我提出一个设问句,他肯定或否定,或略作修正。我就像一个全运会记者:请问取得这样的成绩想感谢教练吗?真叫人气闷,乃至让我产生了一种促狭的冲动,想把这平推乒乓球般的短促对话,一股脑儿地都呈现在稿子里,我们那些娇气又挑剔的读者们会怎么样呢,说不定是他们早就盼着被这样的琐碎刻板给虐待一下,并示威和投诉性地把阅读量直推到十万加!“带我到米米常去的那家医院吧。”那是个很合格的场景,站在有图标或箭头指向妇科的那个楼层,我要在那里跟他聊米米,征得他的同意,拍照,发表时脸部打码。志华扭头就往地铁走,“五站地就到。”倒也是喜欢他这样寡言的温顺。进了医院,他仍在前面带路,直带到住院部,上到三楼,他出来停在电梯间,冲我往里努嘴:“我每次就到这里。”我四处张看,感到被愚弄了:“这是康复科啊!”他点头,完成任务的表情。“米米在这儿看病?”一位条纹服病人歪斜着走过。“她奶奶。”他显出一丝讶异。志华这是有意装傻还是一派天然?见下奶奶倒也是可以。不过,奶奶的!奶奶,这岔得也实在太远了。我冲志华晃晃食指,打电话问李先生要奶奶的名字和病房号。李先生很惊奇,“我母亲?病房号?”好像这是我给他临时发现的一个母亲似的。两分钟后,收到他一条挺长的短信,可以想见的书面语遣辞:您不辞劳苦摸深入排查,这种敬业精神是值得敬佩的。她在三病区24床。不知您出于何种考虑,其实米米小时候只到寒暑假才跟奶奶住一阵子,并无特殊感情。此外,我也有义务提醒您,米米奶奶,即我的母亲,罹患多种疾病,恐无任何采访必要。我抬脚就往病区里走,一边招呼志华,他在电梯间角落里找到一个消防箱,半挨着坐在上面,手肘稳撑在膝盖上,已专注于手机,头都不动地向我摇摇上半身。病房门半掩,三人一屋。全都躺着不动,亦无声息。最里面就是惠连英。被子直盖到鼻头下面,头上还戴了帽子。室温的话,估计得有20度。我解开外套,轻叩床沿:惠奶奶。惠奶奶。“你要能喊得她应你一声儿,我送你座金山。”卫生间转出一个胖女人,身上松耷着软绵绵的秋衣秋裤,嗓门高得有如呼号。我以眼示意惠连英的床位,小声回道:“我是米米的朋友。”“啥米米?哦,那黑皮丫头。你放开声讲没事,这屋里三个,都不怕吵的。”目光像小灯泡,是久不与人讲话者所特有的亮,“本来在不同病区,打通了护士长,给我凑到一处,等于我承包这整个病房。”小灯泡自豪地扫过她的领地,给我指点介绍。中间那位,身上进进出出若干管线,她排数:导尿。心电图。氧气管。输液。到饭点儿还得换鼻饲。“像不像多孔插座?”她抛出一个比方,直乐。靠门那一位,脸上平覆着一方毛巾(像死去的人那样),露出的头发乌黑、浓密,倒是比我强上好几倍。“工伤,28岁,高位截瘫加脑震荡。不肯讲话、也不肯见人,就是根会喘气儿的木头。好在是单位掏钱。”“嗯。不容易。”“仨全是木头。我乐得自个儿玩。假装这个是我儿子,那个是我老公,老太太呢,就当是我老娘吧,然后我就跟他们瞎说八道地讲,小孩过家家似的哈哈,就这么过家家,你猜我一个月挣多少?”她喜不滋滋,又想起不宜露富,“算了,你就猜哪位护理费最高吧。”“惠奶奶。”我往最里床走,寒暄成本已经够多的了。“是多孔插座!退休工资高嘛,保住这口气就等于保个账户,他家里人最认我。我经手这么多活死人,就从没一个害过褥疮!你晓得要多久喂一次水,多久翻一次身,多久做一组关节活动?讲究可多了,关键我肯用心,你想,最早我可是伺候走我老公的……”这位护工要也写东西,能走几页都不带标点的。“惠奶奶是啥毛病?”我打断。“就老了呗。脑萎缩、不认人,哪儿哪儿都老化了吧。我主要就保她两条:不感冒不感染。看捂这么严实,还是手脚冰凉。”她猛地伸手,拉着我的手就往老人被窝里去。一下碰到块凉肉,不知是大腿还是腰,惊得我悚然缩回。“哈哈哈要是个漂亮大姑娘躺着,你缩手也这么快?”她称意大笑,秋衣下垂挂的空乳房愉悦晃动。“你刚才叫她孙女黑皮丫头?”我顽强继续,其实也不需要顽强。她想说话,估计我就是问个天文地埋,她也能扯出一嘟噜。“皮不黑,是那丫头每次都黑着一张脸,尽我怎么热乎都不吭声儿,只在奶奶跟前脸冲脸坐着,一坐大半个钟点。我出去转悠,腿都走得酸了,回来一看,还在那儿坐着呢。”“光坐着?”“你以为能干吗,放炮仗敲锣鼓老太太也没反应的。对了,黑皮丫头倒是有一阵没来了。你是她男朋友?”我没吭声。米米要是愿意我也愿意。“黑脸归黑脸,倒也是个长情的姑娘。她再不来,我这里的三个,就更连死人都不如了,死人到清明还有人烧纸呢。”“她死了。”我说。女人弹簧似的一下子跳到惠奶奶床头,扯下被子,伸手放到老人鼻前,停了停,直拍胸口:“这玩笑可开不得。她这一口气,可就是我的嚼活呢。”我理当说清楚,死去的是米米,同时观察对方的反应,然后兢兢业业地再从她这里追问压榨一番。一阵疲倦压倒了我。唉,黑科技是挺发达了,要能有什么设备,像公共探头那样,能抓取到人们某时某刻的想法就好了。离开前,我也把凳子拉近到惠奶奶跟前。胖护工倒是机灵,套个外套带上门就往走廊外去了。病房里一下子全然地静下来。不久就能从这一片静里,听到隔壁床各种仪器所发出的轻微电流声,还有输液袋偶尔一声“咕”。再过一会儿,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又等了一会儿,我企图分辨出更多的呼吸。没有。躺着的三位,就像已成为床的本身,他们没有为这个空间贡献出任何分贝。看看手机,才过去了四分钟。我要求自己坐满十分钟,我要在这个房间里好好听一听自己的呼吸——米米在那漫长的一个钟点里,也一直听着她自己的呼吸吗?这让她更想死了,还是尽量地不去想死了? “米米生前最放不下的,是从小带她长大的奶奶。她每周会到位于热河南路上的钟山医院康复科探望已经失忆的奶奶。据护工王劳(化名)大姐回忆说,米米有情有义,每次都陪奶奶说一个多小时的话,以帮助老人家康复。”在脑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编了这段儿。屁,全是大路货的谎话。志华仍是以手肘撑膝、勾着头揿手机,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我拍拍他,他迅速站起,脚大概是麻了,猛地一矮。我扶着他往楼道走:“你只陪米米到过这里?别的呢?”他手里仍在忙,“这盘快了,最多两分钟。”可能是被我催的,他突然身体一抖,曲终奏雅了。他抬头,空茫地笑着:“别的?别的什么?”需要坐下来跟他谈。路边一溜油腻腻的苍蝇馆子,敲着铲子吆喝招呼。各人要了大碗面条,外加两支冰啤。“前后统共为你打过几次胎?你陪过几次?”我见他面条吃得差不多了,前面扯的闲篇儿也够他放松,才开始问。他仰头把啤酒喝光了,我又给他要了一支。他颊边微红,眼里现出一种哥儿们式的热忱,句子明显变长。“两次?我估猜的。这事儿我没陪过。你准以为我是个特别差劲的人吧。”他用力抹一抹脸,“她从不讲这些,所以我也不知道。而且我们俩……”看看酒瓶,似乎到此刻都还在为此困惑,“是她非要跟我在一起的,都不知道她看上我什么。”“你不喜欢她?”“主要我……搞不懂她。她就只是跟我睡觉。”“倒像你吃了什么亏似的。”“不是不是。我问你,你跟女朋友那……之后,是什么感觉?”“感觉?挺空的吧,比一个人时还空。所以我现在对女人,大部分时候也不想。”虽是实话,可这么的就脱口而出,也是怪。“我也这样!我想,我大概并不喜欢她。”志华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明白。喜欢归喜欢,睡……归睡,不是一回事。”两人碰杯,纵容凉丝丝的啤酒从喉咙管滑溜下去,“所以我一直就单着,不过也讨厌总一个人。”“单着更好。你看我这!”他显得很可安慰我似的,替我又要了一瓶,“米米也没把我当人,你看,招呼都不打一个。”“真想死的人,跟谁都不会打招呼。”我这样劝他,“对了初音说你俩一直闹分手,主要为什么?”“没具体事。是我要分的,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好男朋友。”“她不肯?”“肯啊,立刻拉黑。过不多久又找过来,一进门就拉窗帘、脱衣服。就像,嗯。”志华用手转了下啤酒瓶,“像渴得急着要喝水。”“是不是长得……她有点自卑吧?”不得不继续扮演全运会记者。有一个我并不喜欢的理论:容貌不自信的女孩会通过性爱来寻求价值感。“她可是很摆的那种!”他用了一句老城南土话,是形容女孩子长相显目乃至飒爽的意思,“反正两人走一块,我是不大配的……”咦,初音可不是这么讲的呀。“给我看看她照片呢。”“前不久全删掉了。”志华脸上有点尴意,“听修手机的客户讲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反正手机里最好不要保存死去的人的照片,墓地啊碑文什么的也不要乱拍,很容易出事情的。”怀着似乎是对米米而不是志华的失望,我举起瓶子跟他很响地碰了一下,“那你们等于是,炮友?”“不完全,我们还一起打游戏。要说我这人有点什么能耐,这个绝对算。”志华脸上大放笑意,“王者你晓得的,有一百星了我,一般的主播都能秀他们一脸!”“我最多只是贴纸牌或连连看。你不知道夜里赶完稿子是有多残,什么都拼不动了。”“我是干别的事都残,只有拼游戏才来劲哈哈。有次在排位赛里碰到一个职业选手,都没干得过我!这样讲你总能大致明白吧。”志华的模样越发雄阔起来,好像我们根本不是坐在这又闷又挤的小面馆里,而是置身一殊绝异境,他在那里泥丸众生、霸业千秋。好吧我替他高兴。我把最后几根面条挑出来吸溜完,像往常一样,胃里撑撑的全是食物,可还是有种不满足的饿感。志华又跟我吹了好一通,从LOL到王者到吃鸡,重点是他如何从无名之辈到战神。见我兴致不大,想起我们见面的主题,敲敲面条碗,替我发愁了,“你这事怎么弄啊,就跟这空碗似的,啥都没,硬写?我是从小就怕写,也怕数学,文不能武不会的,合该只能打游戏。人总得有个特长对吧。你呢,主要是能写?”能写吗,五年的泥坑都快没顶之灾了。也犯不着跟志华详解,胡乱点头,“对,能写。不过米米这篇,就没人说得清她。本以为你……”“可惜帮不上你啊兄弟。”志华真诚地抱歉起来,“想想也就是一起吃东西、睡觉、打游戏,所以女朋友真不叫谈,而叫做。怪不得都是这样开头:你做我女朋友好吗。”都没酒了,但我们还是又碰了下瓶子,像多年老友似的,还抢着结账。“我请初音找到米米的病历了。她换过三本,前后统共为你打了五次胎。就在这同一家医院。也许就在她看过奶奶之后,就直接上九楼妇科去预约手术了。最后一次,病历上写到,找学医的朋友看的,说是子宫里面的那一层皮还是膜的,已薄得没办法再有小孩了。如果找不到别的原因,我认为这可能就是……”借着外面令人睁不开眼的正午阳光,我一口气对志华说出我的想法——没法说出的是:稿子是死路一条了。“绝对不会。”志华也眯缝起眼,但很肯定,“米米讨厌生小孩的。”“你这反倒知道?不是说你们不聊的?”我假作惊奇,心中直拍手。“这是她在我们……那个的时候说过的。”志华有点涩嘴的样子。我也有点难堪,大太阳下的,深感这是对米米挺不敬的一个讨论。走了几步,一处广告牌的阴影下,志华又努力补充了一下,“她在那个时候,总喜欢乱七八糟地讲点什么。”“挺好的啊,看来她很信任你?”我联想到酒后吐真言。以我不太精彩的性感受来讲,有时那也跟醉酒差不离吧。“我不喜欢她那样。”志华在前头加快步子,“并不是说一定要像岛国视频……但她总不该那样自顾自说啊说的。”“都讲些什么?”我急步跟上,米米竟有这样匪夷所思的诉说方式!实在令我称奇。人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说出心里话?万一确实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之下,米米才会吐露她的内心呢,对着另一具根本无法倾听和回应的交战中的身体?我突然一股悲怆,想到她每每过来找志华,哪怕都分手了还是要找上门来……“快想想看,她都说过些什么?”我追问。“那种时候,我真没法听清的。你别问了,问得都有点瘆人。我不想再回想跟她在一起的事情了。反正她说过这样的意思……原话我说不准,但这点我可以保证,她绝不会为生不出小孩去寻死。”我仍旧是往电子城方向的地铁,志华选了相反的方向。我的地铁先到了,他好像是故意利用这当儿来跟我补了一句,“米米走了,我当然很难过,但也有点松口气。”他表情含混,“如果你是我,没准也一样。”要跳下车来再问点什么吗。我没有动。我就站在车厢门口,听凭安全闸和地铁门一一合上,看着两道门外有点变形的志华加速后退、倏然不见。 9.……整个晚上都在整理,本子一页页翻过去,写的都是鬼画符。那些以为比较重要、休戚相关的人物,不过是一扯就断的线头,我所能做的就是直接咔嚓掉。比如下午的秦老师之访。没有打招呼,我径直前去。一路上想着,可以从她整天盯着远程视频看的加拿大儿子入手,套个近乎,都是母亲之心,也许她旁观者清,能看出米米的什么情况?她感觉米米与父亲之间,有着特殊的怨念吗?进而促使米米对秦老师发展出一种虚假的友谊,作为她的自杀掩体,以便大老远地跑到郊区——“据著名心理学家某某教授分析,由于米米长期缺少父爱,反导致强烈的恋父情结,乃至发展为极端的自杀行为。心理学上,我们常把这种自杀命名为‘图钉’型自杀,她是想把这个图钉扎在父亲与情人的爱巢里。”是不是有点戏剧感?不过这离想象中的深刻性与社会性是有很大落差的。当然,这不是个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事儿。拍拍门,倒是在家,隔着猫眼一句话就打发掉我,“我也很伤心和同情,如果真有什么情况,老李肯定会跟你讲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音质柔和。然后就再无声息了,不管我又在门外说了多少好话软话,都像说给吸音壁了。这近乎哀求的扮相,让我深感不适。在附近呆鹅一样转悠了两圈,不时看到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顺利闯关传达室、单元门、防盗门,登门入户。他们是“饿了吗”“闪送”“顺风”“美团”“韵达”。看得我挺羡慕的,想着是否该给秦老师订份外卖或闪送海鲜之类,然后在这里截下送货小哥,我换上他的制服,然后得以与她面对面——黄老邪就这样干过,并无技术难度,但也不会得到什么坦率的呼应。故而我只是想了一下,就抬脚离开了。顺其自然吧,我找到这平庸的借口。多少时刻啊,我都需要这四个字。如纸上判官,我划掉了秦老师,然后是周保安,再是母亲。暂且保留下这三位:父亲李先生,初音和志华。对,还有一个特别客气的瞿警官……台灯惨白,笼罩光秃秃的键盘与皱巴巴的采访本,还有了不起的绿皮书。也许应当这样想,太容易掏出来的,最多就是李大人所不屑的那种烂大街货色。目前的空空如也,只能进一步地证明,米米之死,有着罕有的、无法归类的属性,不是吗。我在电脑上东逛西逛,终于消磨到十一点多——“哦忘了谢谢。跟志华聊得还不错。多亏你帮我找到米米病历。”真是乏味的废话,她那边就算是自动应答也行。到这个点儿,就是想抓一个能说几句的人,何况我这是在工作。隔很久,初音发回两只毛茸茸带厚肉垫的猫爪,让人挺想摸摸的。我不再提米米与志华,推一个心理测试给她玩,讲讲新电影,帮我看星座什么的——想勘测到哪里才是她的话语兴奋区。她今天很怠慢我,全是表情包应付。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决定说说我一直想问的事情,“你们做那么多代理,有什么对掉头发有效的玩意吗?”我喜欢用“你们”,就好像我是在跟她和米米两个一并讲话似的。不过两分钟,微信上就有了七八条未读留言,再一看,我被拉进了一个名叫“茂密森林”的四百人大群,熟人提醒里能看到有初音和志华。那七八条、现在已有十几条的留言,全是跟掉头发有关的讨论。这会儿他们正讨论一种海带水疗法,群风极为谦逊和亲切,有一位正在晒图,对照海带水疗法以来的细小变化,有人分析口服与外用的差异,有的给出海带购买链接,有的认为南海的海带要胜过东海和黄海,为什么?南海是热带,那里更有强盛的生长基因不是吗?有人就此转了一个关于南海主权争端的热文。又有人对前者进行了艾特:先解决头等大事,再关心南海主权。我默不作声地壁上观,感受着一阵阵突如其来的欢乐,忍不住又跟初音索要:“你们不是侍弄着好多群吗,能不能把我再拉几个?”“不嫌烦啊?”“想感受下你……们的工作。这不是还没找到米米的原因嘛。”“米米要是没死,恐怕都能感动死了。”面膜打卡群。精油小公举。酵素王。亲亲艾灸。战痘天团。素食永生。再见拜拜肉。一键美白。雕刻三围。满筐满箩的留言,轮换着看了一阵,各群的诉求各不相同,但结构、生态与气氛大抵相似,有点儿像国外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种心理互助组,不过更讲究,比如精确到毫米的臂围与胸围。讨论痘痘,以高清动图划分区域。面膜成分与对应肤色,做成曲线图表来分析——对身体苛刻到一种庄重的程度。“这一个个的,是多么爱自己啊。”“别用这口气。你是不知道,稍微胖点丑点,连粉丝团活动都不让去机场举牌牌!”初音用语音发来,一副夜聊的架势。原来这算是她的兴趣点?“米米也这样?她其实还好对吧?”我起码得弄明白,米米到底算“很摆的”还是“丑得能死一百回”。“得看跟什么人比了,如果跟我比,那死的应当是我,并且你这会儿采访的就是她了哈哈。”初音笑嘻嘻地敷衍,随即掉头向我,“你不也是吗,不然你要治秃顶干吗。群里头男的也挺多。我们有个明星用户,各种女性护肤品他都买,可爽气了,一私聊,原来他做广告设计,老板以为他是Gay,所以很器重。据说那个圈子里,男同最吃香。所以他就索性一直假装是Gay喽,整天收拾自己。”“嗬,这种事都跟你讲啊!是喜欢上你了?”心里再度焦虑起来,我到底想从初音这里得到什么呢?“屁咧,越陌生越好讲真话呀。我就是阿猫阿狗,他也会讲的。”“那你哪,什么情况下才会跟人讲心里话?”有心想与她探讨米米那种比较极端的情况,这么迟了,会认为我有别的暗示吧。“交换。如果对方跟我讲,那我就讲。”“我也一样。”四个字一发出,心里即感到一种异样感,觉得言重了。这意味着我们处于同样的状况,都想穿过重重夜幕,去无限接近那同样飘荡无依的彼此。不,打住,绝不能被这每夜例行而至的空虚所绑架。“不管怎么说,你们建这些群,也是做大好事,谁不需要这么个好去处。”我生硬地转移话题。语音里传来一阵咕咕的笑,初音可能是含了一口水,“鬼咧,才没人谢我们,这个走了那个来,大马路似的,都没人发现米米好久没说话了,她还群主呢。我要哪天挂了也一样。”“可不,我圈里的啥A股群、出版人群、帮帮投票群、设计师群、师门群,谁在意哪个怎样,谁晓得哪个在还是不在了。”初音那边默然了,延续了好一会儿,我能听到她寂寞的呼吸。“等会儿替你吃夜宵吧!今晚你想吃什么?”好像我这想法过分亲近似的,她冷不丁就挥手道别了。


(未完)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

2019-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微信·专稿︱刘大先:必有故事发生——读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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