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十月·中篇小说(选读)|马原:祖宗树1

2016-05-11 马原 十月杂志

马原,男,1953年出生于辽宁锦州,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在当代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主要作品有《冈底斯 的诱惑》、《西海的无帆船》、《虚构》等。


《祖宗树》,刊发于《十月》2016年第3期


祖  宗  树

马原/著

1

2011年的2月9日我第一次走进姑娘寨。之所以特别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那张票根被我一不小心钉在那所废弃的小学校操场边的有三个人合抱那么粗的大青树上。那是一张民用航空的登机牌,上面的信息极其详尽,除了我的名字还有航班号码;还有候机大厅的登机口;还有座位号码;还有起飞城市至目的地城市,上海至西双版纳;当然也还有航班的年月日并时分,2011年2月8日21时47分。因为是次日一大早就上山,所以我特别清晰记住了这一天。

没错,姑娘寨就是在山上,大山之上。

头一天接我和第二天送我们上山的那个人,我们叫他虚公。明眼人马上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一个人不会自称我们。我们至少是说有两个人,就是两个人,另一个是默默。默默是老友,虚公是默默的朋友。

车出了景洪一路向西。景洪的西向是高墙一般气象森严的大山,一派苍翠的绿色。虚公告诉我们,西双版纳机场在景洪城西南,过了机场的那个说不上热闹的小镇叫嘎洒,见到那个矗立着高大广告牌的绿植转盘算是到了嘎洒,环绕转盘半圈右转时已经就出了嘎洒,依旧一路朝着西面巍峨的大山,是我们今天的去向。

我问虚公:“为什么这个叫嘎洒的镇子这么小?”

虚公说:“不小啊。”

我说:“如果一个镇子只有一个转盘的宽度,不管怎么说它都算不上一个不小的镇子。”

“嘎洒向南向北都有差不多一公里,就这么一条主街。北面要宽一些,也有几条岔路和集市,包括居民区和规模不大的商业区。”

“这里是不是已经离开景洪了?刚才那个六公里路碑是说距离景洪六公里是吗?”

“应该是吧。西双版纳机场也叫嘎洒机场,机场位于四公里路碑处,其实机场跟景洪已经连成一片了。所以我们习惯上把嘎洒看作是景洪的边缘。”

虚公的车不错,斯巴鲁SUV。虚公的大儿子是职业赛车手,并且在一部时尚影片中扮演过一个重要的角色,儿子是虚公的骄傲,车是儿子孝敬老爸的礼物。老爸来了到处是大山的西双版纳,一辆四轮驱动的日系SUV应该是一份再好不过的礼物。

默默说先是虚公发现了西双版纳,说他跟着虚公过来随后发现了曼弄枫。默默在曼弄枫一个野趣十足的小区里一次就买了六套小户型公寓,一年之后房子涨价,马上卖了四套,不但收回了本钱,还赚出了另外两套房子的装修钱。默默从来就是个投资大师。

我昨晚住的就是默默的另一套房。默默也是昨晚说今天山上有一个饭局,是一个叫姑娘寨的哈尼族山村。说那座大山叫南糯山,是普洱茶核心产地。

我说我就一直不知道普洱茶有什么好,泡出来像药汤。默默说妙处都在药汤里。默默和我是糖友(糖尿病战友),糖友之间共有许多话题,诸如饮食抑糖,诸如运动消糖。喝普洱茶是默默新近染上的嗜好,理由当然是于糖尿病有益。

南糯山,姑娘寨,听来不错。

山上有饭局,饭局一定有烧烤,冬瓜猪是西双版纳的知名美味。我是百分百的食肉动物,也是百分之七十的食猪肉动物,各地各种各样美味的猪肉都是我的最爱。冬瓜猪,听起来就不错。

冬瓜猪加上姑娘寨再加上南糯山,当真不错。说心里话,默默说的普洱茶并没有勾起我多大兴趣,我根本没料到这种如药汤一样的茶品会在我日后的生命中充当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没料到,根本不可能料到。我差不多已经活过了一辈子(我的一辈子的概念等同于一甲子,六十年。我其时已经五十八),茶在我的一辈子里从来可有可无。冬瓜猪不错,茶则可以有也可以没有。

或者你也可以说我是冲着冬瓜猪上南糯山的,绝不是因为普洱茶。尽管南糯山是因了普洱茶而名满天下的,但是与茶缘分太浅的我绝不会为了茶劳动筋骨。当然冬瓜猪就另当别论了。

过了嘎洒转盘,笔直的214国道一路向西,目的地是南糯山的姑娘寨。

 

a.

帕亚马说他叫帕亚马。

在互相做自我介绍之前,在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一刻,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马。非常奇怪,人头马本来是舶来品,属于西方的神话系统;而这里是真正意义的东方,是南亚腹地。幽深静谧的原始森林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像马的人,一个让你瞬时便联想到人头马的一个真人,活人。而且他告诉你他就是马,一匹叫帕亚的马。帕亚马。

这匹叫帕亚的马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他的腰间居然有一缕青烟,烟缕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呈一种曲线的升腾状态。我无论如何想不出为什么会是这样子,除了腰间之下那两片肥硕的叶子,他几乎是裸体的,一个腰间冒着青烟的裸体。

我不说你也知道,帕亚马有一张长脸,也就是民间常说的马脸。通常长着马脸的人,目光中天然就带着清澈和温柔,我猜这也许与马是食草动物有关。所有吃草的,目光都清澈也都温柔。草是植物,是绿色的,绿色天然就清澈,不管是透明的绿色还是不透明的绿色。且植物的绿色部分天然就柔软,而柔软永远暗示着温柔的本性。帕亚马既清澈又温柔。

然而他又是一匹真正意义的悍马。他有着像施瓦辛格一样的泛着油光的大面积肌肉群的躯干,极其强壮健硕。他的四肢颀长,且棱角分明,无一例外的上粗下细比例,不仅让人联想到力量,同时会联想到速度。他是我见到的最强壮也最彪悍的尼人。

他和他们不同。他们和我们一样,穿衣服,穿当下人们穿的那些式样的衣服,或者在节假日穿上哈尼人那种有着精美绣图和缀满银饰的黑布服装。

他不一样,帕亚马不一样,与他的尼人的族群不一样,他根本没穿衣服,他只是在腰间拴一根皮绳,两片肥硕柔软的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巨大的叶子分别被拴牢在身前和身后,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就像传说中的亚当夏娃。那缕青烟正是从身前那片大叶子的叶脉根部神秘地游动出来的。

他手里的弓很小,或者可以说跟他的大块头相比,那张弓的确小得不成比例。我很难想象那张小弓会射杀任何哺乳动物,包括竹鼠和野兔。估计射小鸟是没问题的,大雁和鹳或者鹤这一类大鸟它应该就无能为力了。他的装束,他的弓,和他脚下已经倒毙的野猪,都表明了他的身份是一个猎人。

我说:“帕亚马,需要帮忙吗?”

帕亚马摇头:“我在想,也许你需要帮忙。你一个外地人,进了我们这样的老林子,也许你有什么事需要朋友。”

我说:“我是说那头猪那么大,你一个人要把它弄下山去,怕是不太容易。林子里又没有路。”

那头猪当真很大,以我的目测应该有一百多公斤。它的嘴巴比我们常见的猪差不多要长一倍,两根有七八寸长上翘的獠牙告诉我它是野猪,很大的野猪。

他说:“我没问题,猪没问题,没路也没问题。”

我问他是哪个寨子的,是姑娘寨的吗。他说姑娘寨是以后的事。他的话我没懂。他说这里下去一点就是以后的姑娘寨。他越说我越不懂了。

我于是问他,他腰上的烟是怎么回事。火种。那是他们保存火种的方式。懂了,火种需要随时带在身上。显然他不习惯带打火机或者火柴这一类东西,火种应该就是他的打火机,是他的火柴。

我一米八四,他比我略高。我体重九十公斤,估计他比我要重至少十公斤的样子。我在我这个年龄有的只是比较松懈的肉身,即便如此我的力量也还是比普通身量的年轻人要大。可是我与帕亚马不可以同日而语。用当下的话说,他是个百分百的肌肉男,即使与变形金刚之类的科幻巨人相比也不落下风。

尽管那头倒毙的已经完全没了气息的野猪的肩胛骨上方深插着一支竹杆箭镞,我还是认定野猪是死于他的巨掌而非弓箭。

他说尼人的规矩是见者有份。他一边说着,同时动手将野猪的一条后腿攥牢,猛地用力,一下便将整个后腿撕开拉断,随即将猪腿擎到我眼前。

帕亚马说:“你有口福,后腿肉最香了!”

我完全猝不及防,能做的只有坚决推辞。这礼物太重了!我说的不只是价值,也包括分量。我猜它应该有七八公斤。他的神力让我领教了,我猜即使是施瓦辛格本人降临,也绝非帕亚马的对手。

我说:“不行,绝对不行,无功不受禄。”

他说:“你说的我不懂,我说的你懂。我们尼人的规矩,见者有份,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说:“你打猎我没有出力,不出力的人不能够分享猎物。再说了,我没你那么大力气,我这个年龄的人拿不动那么大一条腿,而且还要下山。”

他说:“你急着下山,有事吗?”

我说:“没事。上了山总归要下山啊。”

他说:“我没事从不下山。”

我说:“你住在山上吗?”

“山上是我的家,我还能住哪?”

“你是说你在这大山上有自己的房子?”

他怔了一下:“我的房子在树上。”

“树上?你说的是树屋?”

“树屋是什么?”

“就是树上的房子啊。”

“那就是树屋吧。”

我忽然来了灵感。我懂了他为什么问我下山有事吗,问我没事为什么还要下山。我的灵感是一个奇思妙想,或许我可以不下山,或许我可以到他的房子去寄宿一个晚上。他的造在树上的房子。

2

默默山上的朋友艾扎是个茶人,他在南糯山上有自己的茶厂。按照当地的说法,这种家庭作坊式的小茶厂也叫普洱茶初制所。

艾扎不是土生土长的姑娘寨人。严格地说他甚至算不上是姑娘寨人,因为他的小茶厂所在的位置已经出了竜巴门。竜巴门是哈尼村寨的寨门。每个哈尼村寨都坐落在山上,上山的路上会有一个竜巴门,继续向上出了寨子会有第二个竜巴门,住在两个竜巴门之间的才是严格意义的寨中人。

艾扎茶厂在竜巴门外,但是离竜巴门也不过百多步的样子。而向上向前几个方向的别的寨子,最近的也有至少三公里。所以虽然不在竜巴门之内,说艾扎茶厂也只能说它在姑娘寨。

艾扎说他不是本地人,是从红河的弥勒县迁过来的。他说红河的哈尼人和西双版纳这边的尼人同属哈尼族,是不同的两个分支,无论是历史还是习俗也包括宗教信仰方式,都不太一样。

我问:“你们那里也是以做茶为主要生计吗?”

他说:“红河的哈尼人只有一部分弄茶,不像这里的尼人,几乎全部以茶为生。我的老家也是。”

默默说:“艾扎的茶也跟南糯山本地的茶不一样,艾扎做红茶。”

虚公说:“严格地说,南糯山是经典普洱茶产区,所说的普洱茶其实就是当地产的生茶。生茶的制作工艺比较原始,也不发酵。红茶是发酵茶,在工艺上与普洱茶有本质不同。”

我说:“虚公怎么说得这么专业?”

默默说:“虚公开过茶庄,弄茶有二十年了。可以说是中国诗歌界最懂茶的行家。”

虚公说:“岂敢。在艾扎面前说我懂茶,不是班门弄斧吗?”

我说:“艾扎,你的红茶是你们家乡的技术吗?”

“技术是凤庆那边的,凤庆是滇红茶的发祥地。我喜欢南糯山,七年前第一次上山就不想走,最终留下来买了片茶园,做了这个小茶厂。我当时的想法,要做茶,但是不能做普洱茶,我做不过当地人,他们祖祖辈辈做的都是普洱茶,就琢磨着做起了红茶。我请了一个凤庆的老师傅,他在我厂里三年多。”

“又写小说又做茶,你可算得上身怀两手绝技了。你怎么想到做自己的品牌的?”

艾扎说:“还不是默默的点子。”

默默说:“这里的茶人,家家户户都做茶,可是没人愿意花一笔钱去注册,没有商标没有品牌。你的茶再好,可是没有官方的通行证,等于是没有售卖的许可。所以这里的宝贝大部分卖的是青叶,等于是把上好的茶都只是做原料卖掉了。”

虚公说:“茶好茶不好,关键在产地。世界上最好的三个茶产地,是阿里山、武夷山和南糯山,几乎都在同一个纬度上。台湾阿里山和福建武夷山的茶都卖出了天价,只有南糯山的茶还在卖白菜价。核心问题还是出在加工和深加工上,茶的附加值,工艺是关键,一流的工艺必定会出精品。金骏眉是最好的例子。”

默默说:“所以我建议艾扎花钱去做品牌,把附加值做上去。”

艾扎说:“默默这家伙通神,他让我注册品牌,又让我在包装上多下功夫,结果去年还是前几年那些产量,销售收入翻了两番。”

默默说:“艾扎这小子说了,每年二十公斤上好的春茶孝敬我。我的要求是必须带全套包装。散茶一公斤六七百元,上了包装至少多卖一倍。”

虚公说:“艾扎的茶都是小包装,一泡一袋。一泡是七克,二十公斤两万克将近三千袋。艾扎,平均每一袋的包装成本是多少?”

艾扎说:“一袋五分钱,一公斤大概六元一毛五。加上外面的三层包装每公斤约七元,共十三元左右。”

虚公说:“到底还是默默神,二十公斤额外赚了艾扎二百六十元,可是自己拿到这些茶的价值就增加了……二七一十四,一万四千元!”

默默说:“刚夸过你是诗界的第一茶人,马上就露怯了。一万四是二十公斤有品牌带包装茶的总价值,增加的部分不过区区七千元而已。”

我说:“有钱人说话就是气粗,七千只是区区,还而已。”

冬瓜猪果然是香。冬瓜猪以黑色为主,突出的特征是小,成猪大多在七十公斤以内。艾扎说普通养猪场里出栏的成猪都在一百五十公斤以上。

艾扎他们养了二十几头,居然没有个头一般大的。据艾扎说,他们每个月都要买进一头纯种的冬瓜猪崽,这样每个月就都可以有一头成猪出栏。每月杀一头冬瓜猪是艾扎茶厂的独创。

当下是做茶的淡季,艾扎茶厂常驻的只有两个傣族工人,岩叫擅长的是烤肉,烧烤是傣族的长项。看起来个头不大的冬瓜猪很肥,烧烤的时候瘦肉也能烤得冒油,嗞嗞作响,嚼起来真是香得没话说。

默默虚公都是酒中仙,艾扎也是,只有我对再好的酒都提不起兴致。酒是寨子里哥布家的,是自烤的苞谷酒,纯粮无勾兑,八元一公斤。据说比之八百元半公斤的那些名酒也毫不逊色。

夜里十点。虚公说该走了。他的小儿子在景洪家里,虽然有朋友帮着照看,他还是必得赶回去。默默也说手里有稿子要改,明早要发给刊物。

艾扎再三挽留未果,只好为客人放行。

在上车前的那一刻,我决定留下来不走。

艾扎茶厂有两幢住人的木楼。据艾扎说这种木楼都属傣式经典的吊脚楼,通常都是两层,上面住人,下面堆柴垛或者养猪养鸡鸭这些。说尼人的木楼都是傣族人建的,只不过尼人在楼下做茶。

两口倾斜的大锅是必不可少的。做普洱茶第一道工序便是炒茶。第二道是揉捻,过去全靠手工,现在有了电动揉捻机。揉捻之后是晾阴,晾阴需要很大的空间,所以楼下整体铺的是硬质地面,铺上竹席摊开揉捻过的茶青。最后一道工序是晒,高山上无比热烈的阳光施展魔法为普洱茶的完成画上句号,让毛茶在沸水之下漾出妙不可言的馨香来。

我之所以留下,是因为很想体会住木楼的感受。

茶厂的工人住下面一幢,艾扎住上面另一幢。我是艾扎的客人,自然与主人住同一幢。

艾扎说夜里很凉,一定要盖棉被,说别小看了海拔差异。位于澜沧江畔的景洪海拔仅五百多米,到了姑娘寨已经上到一千六百米。

前一天在景洪还感慨热带到底与上海不一样,晚上根本不用盖被子。这里离景洪不过三十公里,居然盖一床中被还觉得有几分凉意。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木楼的四壁都是木板,而且房子没有天花板,抬头便是梁檩和瓦片,四面八方都透风,不凉才怪。

艾扎的楼上有三间房,当中是火塘。尼人的火塘终年不熄,做饭和烧水多半在火塘上完成,晚上家里人也都围坐在火塘四周,喝茶聊天。我住的房间在艾扎对面,当中隔着火塘。

艾扎说:“南糯山最有意思的还是原始森林。山上大部分都开辟做了茶园,留下来的原始森林已经不是很多。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到老林子里转转。”

熄灯以后的时间我才开始了住木楼的感受。

说四面八方都透风有点言过其实,即便有风也相当微弱。依我的经验,户外的风力也绝对只在三级以内。风也有风的好处,因为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风声的美妙。我说的是细风摇动竹叶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不绝如缕,彻夜未息。

 

b.

我告诉帕亚马,我不下山了。帕亚马就说我可以住到他那儿。我问他是不是方便。他说方便。

我怕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便挑明了说,如果他有老婆孩子在,或者他只有一间房,那就是我说的不方便。因为我想到的是他住树上,树屋一定不会大,我想不出他会为自己的家建两间树屋。

不出我所料,他是一个人,没老婆孩子在身边。第二个还是不出我所料,他只有一间屋。他不认为两个人住有什么不方便,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其实回想起来,出门在外两个男人住同一间宾馆客房的情形并不鲜见,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妥。毕竟此时的状况有些特别,两个陌生的男人,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当中。

其实我的担忧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他说没什么不方便,是因为他将木屋给我一个人住。夜里是他的狩猎时间,他要走很远的路去巡视位于好几个山头又同属于他的陷阱。如果有了猎物,他要把它们先放血然后弄回来,之后还要剥皮和卸肉。所有这些事到天亮就足够他忙的了,他大多数时间昼伏夜出,白天才是他睡觉的时间。

说这些话的时候天色还早,帕亚马正跪在火塘边上,大口大口地吹气,将随身带着的火种点燃。他要炖野猪肉。一条猪腿已经被卸开入锅并且加上了水。

我很想知道火种在他腰间是如何被安置的,我无论如何想不出他怎么解决的隔热问题,他就不怕被烫着吗?

敞口铁锅内肉汤翻滚,不断将肉沫推到锅的周围。帕亚马则一直拿着一个大大的勺子往外撇肉沫。我看得很清楚,汤锅里除了带骨头的野猪肉,唯一的作料是一把野生的青花椒外加一把盐巴。

我问他为什么说姑娘寨是以后的事。他的回答倒也简单,就是以后的事。

我问他,他的女人在哪里,有没有孩子。他问哪个女人。我似乎明白了,他一定不止一个女人,看来他并没有和哪一个女人在一起。我于是自作聪明,认定即使有孩子,他也一定不知道孩子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我很奇怪现在还会有他这样的人,看他的装束,或者跟他聊天,你会觉得他更像一个原始人。

我当然是自作聪明。

问到父母亲的时候我相当吃惊。他居然是巫师的儿子!他有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他们六个孩子都是同一个母亲同一个父亲,也就是说他来自一个完整的一夫一妻制家庭。

我学过一点人类发展史,知道一夫一妻制度意味着什么。而且我也知道巫师在许多较小的族群当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巫师是智者,巫师与生俱来的使命一是为族人指点迷津,一是引领大家涉难过险抗病救灾度生赴死。同时我还知道,许多巫师是世袭,是父传子。也就是说,巫师的儿子有可能也是巫师。

依照这样一套逻辑,帕亚马完全可能成为一个巫师。就是说他是一个智者的坯子,一个可能成为智者的人会是一个原始人吗?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莫非是我的观察和判断出了问题?

帕亚马给我沏泡的是野茶,野茶树上采下来的芽叶。相比之下野茶要苦涩很多,而且在连续喝过多个回合之后,肚子开始叽里咕噜地叫起来,声音之大连我自己也有点给吓着了。我自小就认为被别人听到肚子叫是很丢脸的事情,肚子叫就是在告诉别人你饿了。

我看看手表,四点钟刚过,离惯常的吃饭时间(七点)还有两三个小时。我的生物钟一向很准,一定是临近或者过了吃饭时间,肚子才会以这种发声的方式提出抗议。

特别丢脸的是,帕亚马居然听到了我的肚子叫。

“这里的茶,力道特别大,是吧?饿了吧?”

“就是。说饿就饿了。可能也是野猪肉给逗的,肉味太香啦,肚子里的馋虫给逗出来了。”

与其尴尬地候着,还不如主动自我解嘲。

肚子饿了,肉香就显得格外浓烈。眼见着锅里的肉慢慢与骨头脱离,以我的经验,差不多可以吃了。许多经验都是通的,原来这也是帕亚马他们的经验。他把肉和汤盛在了陶碗里递给我,也为自己盛上一碗,好像变戏法一样两手扣在一起,右手忽然一翻,就有两个木勺躺在了掌心。我明白这就是他的汤勺了。

木汤勺明显是用刀子削出来的,虽然说不上精致,却也称手而且实用,个头比我们个人用的汤勺大一点,又比众人共用的大汤勺小一点。

平心而论,野猪肉绝不比艾扎的冬瓜猪好吃。肉质比较柴,纤维更粗更松,嚼碎下咽时有渣,所以口感欠佳。我于是每吃下一口便喝一勺汤,目的是让下咽更顺畅一点。我有咽喉敏感的毛病。

我说:“汤好喝。”

说实话,汤是不是好喝我根本没特别留意。我有一点没话找话。我吃现成的,总觉得只是埋头吃喝有些不仗义;也在给自己一味喝汤找点理由并且希望主人听了会开心。

都是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的小心机。有时我恨自己如此心思缜密如此周全。

相比之下帕亚马的吃相反而更平和也更从容不迫。这是他日常生活的一幕,以猎物为食物,如此而已。没有谁会对自己每天的例行作为有敏感反应。我之所以特别关注他的吃相,还是因为自己一直没能真正地放松下来,对我而言毕竟这是个太过特别的境况。虽然内心里也许没什么惧怕,但紧张是一定的,其结果便是我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帕亚马。我甚至很欣赏他在吃东西时候的那份淡然。

我发誓没有任何异常的声音出现。可是他的表情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变化,像狼犬突然听到异响那样,他骤然停止咀嚼,凝神谛听有一秒钟之久,将手里的陶碗轻轻放下,转身,蹑手蹑脚向前走进密林当中。

他一定是听见了什么我没听见的声音。趁着他离开的当口,我捧着手里的陶碗深深含一大口汤水,用力漱一漱口,再将混浊的汤水吐掉。之后又用茶水再漱一次,这才觉得清爽了许多。方才的野猪肉野猪汤令我口鼻混浊不堪,似乎视听都受了阻碍。两次漱口之后,我觉得耳清目明。我于是听到了那个声音。

我的第一印象,那也是令帕亚马突然警觉的声音。但我马上意识到不对,因为我此刻已经辨别出那个声音是帕亚马发出来的。

尽管帕亚马的离开只是瞬间的事,距离不会很长,但是那声音却显得悠远,而且还带着些许凄厉,一种悠远的凄厉。这种声音令我似曾相识,是什么呢?对了,有点像来自远处的救火车的警笛声。那种声音有一种特别的带有环绕效果的气场,带着精准的节奏,重复,再重复,再重复……幻觉来了,周围渐渐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些快速移动的暗暗的影子在眼前闪动,映衬在时而腾起火焰的篝火之上。暗影越聚越多,呈上下翻飞的姿态,那种动势居然令我觉到了某种舞曲的节奏,一种前所未见的无声的音乐在奏响。篝火成了竖琴,火苗的跳荡俨然是一首有着切分音效果的圆舞曲,无边的暗影则成了围绕着火焰翩翩起舞的精灵。

想象一下吧,巨屏之中,一场盛况空前的舞会,成百上千的舞者在同一曲乐音的引领下舞蹈。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了静音键,但是一众舞者却浑然不觉,仿佛乐音在继续,舞者以舞蹈继续着只有音乐才有的跳荡的节奏和变化。这是何等奇妙啊,盛大的然而没有音乐的林间舞会。

有一会儿我的灵魂出窍了,我以为那些团状的暗影是规模庞大的蝙蝠群,那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飞翔有着它们独有的节奏,也许那正是切分音效果的缘由,没有鹰和燕的那种直线运动,有的只是随意而任性且连绵不绝的折线。突然的折线切割出美妙的半音。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不可思议。

刚才那些混沌一片的暗影,虽然飞翔的姿态依旧,但是每一个个体的面目却逐渐清晰起来。

也许是扇动的速度太快,我完全分不清它们有没有翅膀。但是我看清了它们的颜色,它们是乌云的颜色,白中带着深重的灰,在跳荡的火光中忽明忽暗。最不可思议的,我居然看到了它们的脸。那一张张小脸上的五官竟格外清晰。

现在我可以肯定了,它们绝不是蝙蝠。蝙蝠有着人类非常熟悉的老鼠的脸。那个叫湾格花原的男孩只要看到蝙蝠就会大叫“会飞的老鼠”。

而它们的脸看上去更像是精巧的滇金丝猴。

篝火先前起劲地噼里啪啦地炸响,火苗也像有某种推力般的一蹿一蹿。正是火焰的节奏犹如音乐那样跃动,才吸引来那些无法计数的云朵一般的精灵。随着烧红的木炭的一次小小的崩落,火苗再跳闪了一下,骤然熄灭了,只留下大堆暗红的木炭昭示着它的能量的继续。

精灵们如来时一样突然,倏忽就去了,林间霎时恢复了原有的静谧,一场奇异的没有声音的音乐盛宴就此谢幕。

刚才无论帕亚马和我如何卖力,那一铁锅野猪肉仍然剩了大半,而且依旧在锅中翻滚。明火的消退并未让热力减损,可见的变化则是肉和骨头分离得更加彻底。隐约中我重新有了食欲,我回想起经常在电视节目中看到汤锅翻滚的镜头。我钦佩摄影师的卓绝发现。肉和骨在滚沸的汤水中忽隐忽现,那是人类心目中无尽的美好,可以激发出妙不可言的想象和激动。

我动手给自己又舀了满陶碗的脱骨野猪肉。先前的那种不佳的口感似乎全然不见了,夹一大块带骨的猪肉入口,轻轻啜两下便将骨头剔出吐掉,再大开大合咀嚼上几个回合,之后愉快地吞下,煞是痛快。一块;又一块。可谓大快朵颐。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忽略了帕亚马的存在。或者可以说,先前我那么在乎的他的一举一动忽然都失去了意义,我不再关心他的离开,当然更不关心他去了哪儿去做什么,甚或什么时候才归来。


十月微店

《十月》微信号:shiyue1978

《十月》邮购电话:010-82028032,平邮免邮资,定价15元/册。

《十月》地址: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邮编:100120。

投稿信箱:shiyuetougao@sina.com

值守:李浩(QQ:513322520;微信:shige_198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