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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读书 | 控制的幻觉:金融危机的根源探究与管理之道

控制的幻觉 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 2023-10-01

“你永远不要忘记,金融体系是由人组成的。永远记住,技术、计算机、人工智能、数据只是帮助人们做出正确决策的工具。”乔恩·丹尼尔森在与其新著The Illusion of Control: Why Financial Crises Happen, and What We Can (and Can’t) Do About It (中文译本《控制的幻觉:金融危机的根源探究与管理之道》)的中文译者对话时说道。

他强调,金融体系对经济至关重要,金融业有风险,经济才能增长,但又不需要太大的风险。如果想最大限度地利用金融体系,就必须认识到金融体系是由人构成的。这对于监管者的启示是,不应该设计一个试图去纠正人的问题的体系,而是应该设计一个利用人性的系统,可以围绕人去设计法规,利用人性来实现目标。

乔恩·丹尼尔森的新书挑战了金融风险领域的传统智慧,解释了以简单的方案管控金融体系为何注定会失败。他认为核心风险产生于体系内部,生发于个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并因无数个体的信仰、目标、能力和偏见而永久存在。人们普遍认为风险源于金融体系之外,这一错觉削弱了我们度量和管理风险的能力,同时,新的监管法规可能有助于降低小规模风险的水平,但反而鼓励过度的风险承担。书中援引过去和最近的危机教训,说明多样性是保护金融体系的最佳方式。

他的好朋友、著名的“古德哈特定律”提出者、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荣休教授查尔斯·古德哈特直言:“任何关注投资组合管理的人都应该阅读这本书。”

在与译者的对话中,乔恩·丹尼尔森还阐释了他对美欧监管者在硅谷银行和瑞士信贷危机应对与监管改善方向上的看法,并谈及了他对于金融机构短期与长期风险管理,模型、统计、人工智能等工具在金融机构经营和金融管监管中所扮演的角色等问题的思考,延伸解释了“金融体系多样性”这一解决方案何以能发挥作用。

以下是本书导读《作者与译者的对话》。

《控制的幻觉:
金融危机的根源探究与管理之道》
[冰] 乔恩·丹尼尔森 著
廖岷 周叶菁 等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23年8月

译者


这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相信中国读者会对这本书感兴趣。书中有许多有见地且有趣的观点。之所以今天和您对话互动,是希望了解您对本书的一些想法,并以此作为本书中文版的导读。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第一个问题是,您是怎么想到要写这样一本书的?

乔恩·丹尼尔森:我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既做量化研究又做政策研究。在我的量化研究课程中,每年都有大量中国学生来上我的课,为的是和我一起学习如何运用风险预测技术。同时,我也是政策研究者。这很不寻常,因为大多数人要么是做技术要么是做政策,而我兼做技术和政策。

我一直在思考技术、技能,以及它们如何影响世界。如您所知,如果您与技术人员交谈,他们考虑的是技术,而不是技术的用途,这很常见,对吧?很久以来,我一直同时撰写技术、技能和政策的文章。我今年60岁了,我的职业生涯一直是这样度过的。我为VoxEU.org平台撰写博客文章,非常受欢迎,许多人阅读我的博客。于是出版商大约在5年前开始问我:“乔恩,您想写这本书吗?”我答应了。可以说,出版商在恰当的时候想到了我。

写这样一本书,有什么好处呢?写作是个人化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人。有人说,你必须做一些让别人开心的事情。对吧?那是工作。书是为我自己而写的,因此我在以我自己的方式写书。现在,我的妻子有些担心,她对我说:“乔恩,你在周日上午写这本书,它让你远离了烦恼。但现在,你没有书要写了,你是否会有很多烦恼呢?”我妻子还开玩笑地问我:“既然现在你没有书要写,那你要利用你的时间来做些什么呢?”

译者


您可以再写一本书。

乔恩·丹尼尔森:我已经写了三本书了,每次写完我都说不再写了,但以后我也许会再写一本书。当然,这取决于世界的发展。我一直在写博客文章,同时也参与许多广播、电视和媒体节目。这是我现在所做的事。

当时我想,没有人再关心危机了,一切都很轻松,所以我写了这本书。然而现在,银行体系突然又出现了大危机(指硅谷银行和瑞士信贷危机)。我认为这是一本恰逢其时的书,因为它以许多人未曾想到的方式解释了这场危机。我可以展开这个话题。

译者


非常感谢您的回答。在阅读的过程中,我的确感受到您所说的技术和政策背景的结合。这也是我很喜欢阅读这本书的原因。您刚刚提到了目前的欧美银行业动荡。您如何看待目前的情况,您有什么样的信息想传递给中国读者?

乔恩·丹尼尔森:两周前,查尔斯·古德哈特和我合写了一篇博客文章,对当前的危机做了很好的总结。他是我的好朋友。顺便说一下,古德哈特今年已经85岁了,但却比25岁的人还有才智、有活力。他是一个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人。

让我们回到主题。就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问题而言,我认为金融体系是人类创造的最复杂的事物。作为一个体系,金融体系无限复杂。于是监管当局就面临一个问题:如何监管一个无限复杂的体系?

无论有多少监管人员,多少法律规则,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事情总会发生。我认为,监管的问题在于,你要能认识到监管和银行业的目的是服务社会。除非银行能对我们所有人有所裨益,否则没有人在意银行。银行和金融的目的在于促进经济增长,为经济增长提供润滑剂。

因此,你需要两件事情:一是风险,因为需要有人做出承担风险的决定;二是安全。这就是平衡。二者的平衡可以从两个方向来实现。一是可以设置巨大的缓冲区——就像我说的,大量资本和大量规则——来获得保护;二是可以吸收冲击。如果出现了冲击,整个体系是可以灵活地吸收冲击,还是会放大冲击?

我认为目前的监管法规是旨在起保护作用的缓冲带。这意味着它们必须非常强悍,当冲击袭来时,它们不能破防。这也意味着你要有成本高昂和烦琐的监管法规,因为你总会遇到冲击,你必须应对所有的冲击。

我的思考方式有所不同。我认为我们应该考虑吸收冲击。当你开车时,汽车在路上保护你,因为车内有冲击吸收装置。吸收冲击也让我们变得更有韧性,把大冲击变成会消失的小冲击。因此在我看来,欧美银行业目前的情况是,无论监管者多么有智慧,有多少资源、多少权力,都不能打造一个可以应对一切冲击的缓冲带。同时,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场危机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我认为总有事情会发生。

我对当前事态的解读就是,监管者正在犯一个大错误。你可以看看欧洲当局目前在做什么,美国也是如此。我认识其中很多人,阅读他们的讲话。这是官方回应,因此美国会采取更多相同的行动。

问题是这不利于经济增长,如果让银行变得非常安全,银行就不能向企业发放贷款。如何向小企业而不是大企业发放贷款?政府希望银行向小企业放贷,因为小企业创造了经济。但如果银行想变得更安全,银行就贷款给创造就业机会较少的大公司,这些是共性问题。在中国也有类似的问题。

从问题中得到的教训是追求更坚固的围墙,更多的资本,更低的风险,但这会损害经济。我认为,我们会从中看到欧洲和美国的错误和问题。

译者


谢谢您的回答。我完全理解您所说的监管背后的哲学,这始终是监管者面临的挑战。一方面,必须确保金融体系的安全稳健;另一方面,必须确保有一种动能,正如您所说,向实体经济注入信贷或流动性,以支持经济增长。这始终是一种挑战。同时,人们倾向于设置更大的缓冲,但其作用却不尽如人意。

您在书中指出了欠缺多样性对金融体系造成的负面作用,当读到这一部分时,我真的很想立刻知道您会给出怎样的建议,于是直接翻到了书的末尾,并发现您的建议是,多样性是吸收损失的最重要因素。

我同意您的这个建议,但又引发了一个新的问题。我无意挑战您,但这确实是一个让读者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我们都知道美国、英国以及许多其他国家都有着不同类型的金融机构。正如您所说,金融机构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这些国家事实上已经有着非常多样性的金融体系。那么,为何它们不能吸收风险?危机还是一次次发生,原因何在?让金融体系更加多样性,这究竟是解决方案,还是新的问题?

乔恩·丹尼尔森:这个问题非常好。让我们来做一个美国与欧洲的比较。在美国,银行完成了1/3的融资。摩根大通作为全球规模最大的银行,资产仍然小于美国的GDP(国内生产总值),对吧?但汇丰银行或者其他大型银行,它们的资产都高于各自国家的GDP。

我认为这很重要。在英国,80%以上的金融中介活动由银行完成,德国的这一比例是92%,西班牙是96%,日、韩的这一比例类似。我不知道中国的情况,我认为大概也是一个很高的比例,但我不知道确切的数字。

译者


中国的银行体系是整个金融体系的主导,银行规模大于其他金融机构。

乔恩·丹尼尔森:这很常见。多样性的问题在于,如果你所拥有的就是这些大型银行,你就不能让这些大银行倒闭。因为如果像摩根大通、中国银行或者汇丰银行这样的大银行倒闭,这将是一场灾难。因此,最终你只能让这些银行非常安全。而这样做的成本是非常高昂的。

同时,监管中存在固定成本和可变成本。对监管的固定成本而言,摩根大通可以很轻松地支付固定成本;但对小银行而言,这一固定成本就显得很昂贵。由于固定成本的存在,目前的监管方式有利于大银行,而不利于小银行。因此,虽然我们看到金融体系非常多元化,包含许多不同的机构,但作为金融体系的引擎,银行体系却日益同质化。我知道银行之间各不相同。但是,政府总在告知银行,它们应如何思考风险或者应对风险。这些来自监管机构的要求,降低了银行体系的多样性。

我认为很容易实现多样性。查尔斯·古德哈特和我就此有过争论。我认为只要采取不同的监管,就很容易实现多样性。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因为这只需要当局采用不同的思维方式。对于这一问题,当局必须以不同的方式来思考。这完全取决于当局如何发放牌照和制定规则,然后无需太久,整个体系就会变得更加多元化。因此,我认为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们不能创造一个完美的体系,但可以利用更低的成本创造一个更好的体系。这就是我的想法。

译者


谢谢您的回答。正如您所说,一旦我们拥有了金融体系,风险就会随之而来,成为现实并与我们同在。同时,我们不应该有控制的幻觉。

您在书中有很多有趣的观察,我很想听听您对这些观点的进一步阐释。首先,您认为我们擅长管理今天的风险,但这实际上是以忽视长期风险为代价的,对吧?您试图让读者了解,管理长期风险比管理短期风险重要得多。

但问题是,实际上对每家金融机构而言,都必须关注短期风险。如果机构不能妥善管理短期风险,那它又如何能够活得更长久?如果机构在短期内遭遇巨大麻烦,那它根本就看不到未来,因为未来已经被短期风险扼杀了。因此,您认为应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理论上,您的观点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现实中,如何才能落实您的想法?

乔恩·丹尼尔森:您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当我与养老基金或保险公司的人交流时,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当我与再保险公司交谈时,再保险公司也提出了这些问题。当然,你必须考虑短期和长期,你必须进行日常的管理。我想,如果你和银行的风险经理、高级风险经理交谈,他们会说,我必须遵守很多关于逐日风险的规则,我无法考虑长期。

但我认为我们必须考虑二者,查尔斯·古德哈特对此有一个很好的建议。他在博客文章中提出,应该让银行的CEO(首席执行官)承担无限责任。如果银行倒闭,则让CEO失去一切。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之一就是,让银行经营者的私人利益与银行的长期利益保持一致。如果银行破产,则拿走CEO所有的钱,这样就可以实现这一点。我相信硅谷银行的 CEO不会遭受这样的惩罚。如果 CEO的个人资产与硅谷银行的存亡是绑定的,那么硅谷银行就不会倒闭。这是非常典型的事件。

或者还有另一种说法叫作“风险文化”。我不知道你是否会与核电站的负责人、核电站的风险官员或航空公司的负责人交流,如果你有机会与他们交谈,你会发现他们对风险的态度比金融领域更明智。如果飞机失事,飞行员是第一个受害的人,所以他们考虑的是长期风险。因此我认为,金融监管者可以向具有优秀风险文化的其他领域的监管者学习,而且可以将导致损失的高层员工的利益与巨额损失捆绑。我的意思是这虽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会解决其中很多问题。

译者


是的,正如您所说,风险文化确实至关重要。金融危机发生后,我们花费了大量时间来修订在流动性、资本和拨备等方面的规则和监管。但事实上,我认为公司治理、内部控制和风险文化非常重要,因为这方面的问题普遍存在。在所有失败的金融机构中,我们都能发现风险文化的缺失。

因此,我完全赞同您对风险文化的强调,尤其是如您所说,你如果真正想要管理长期风险,就要让所有高管层具有这一意识。他们如果总是关注短期平衡、短期盈利和短期薪酬,就会在未来遇到更多的麻烦。

乔恩·丹尼尔森:是的。阿奇戈斯资本管理公司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家位于中国香港的对冲基金、家族办公室在两年前倒闭。瑞士信贷因此损失了50亿美元,而高盛集团和摩根大通没有损失,其背后的原因在于高盛集团和摩根大通的风险文化比瑞士信贷要好。

译者


这是一个重要的观察。中国也有一些失败的金融机构,它们都有非常严重的内部控制和信用文化缺失问题。

第二个想与您讨论的问题是,您在书中提到关于使用模型的观察。您对建模非常熟悉,在统计和建模问题中引用了古德哈特定律。我的问题是,当面对如此复杂的金融体系时,对于风险监管者或风险管理者而言,他们必须依赖模型。否则,要看透金融机构就太困难了。

因此,您如何评价金融建模在金融监管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们知道模型有不足之处,但我们怎样才能让模型发挥积极作用呢?您在书中提供了非常有意思的观察,或许您可以就这些主题再稍做详细的阐述。您知道,人工智能也正在承担越来越多的角色。

乔恩·丹尼尔森:是的,人工智能在日常风险管理中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这就是我觉得有趣的地方,我认为经营这些机构的人——也就是老板们——不太了解统计数据。我们谈论的是一个60岁的人,他是在40年前上的大学。他可能是一位律师,其职业生涯基本上都在思考政治和“向上爬”。他不是技术专家。如果某人现在是60岁的银行CEO,那么这些模型在他年轻时是不会被使用的。与现在相比,银行在他们上大学的年代、在他们职业生涯开始的年代,运作方式是不同的。

所以我认为,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不了解模型,但模型对他们完成工作很有用。他们可能以某种方式滥用模型。这些年长的经营者出于自己的目的而滥用模型。

毫无疑问,我们需要模型、统计、人工智能以及其他工具来运行金融系统。但是,你应该在需要它们的地方使用它们,来做出贷款决策、监督交易员,以及实现银行所有经营目的。监管机构应该监督银行是否在正确行事。所有这些都是模型的正确使用。但是,你不应该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使用它们。你不能因为银行的风险价值、CDS(信用违约互换)利差或其他指标是某个数字,就认为银行是安全的或一切正常。

我认为,问题在于模型用错了地方。

另外,问题还在于高层管理者。由于他们都会退休,工作时间不会太长,比如,你是一家银行的CEO,你不会很多年一直在这个岗位上,所以你的利益与银行的长远利益不一致。这就是需要解决的道德风险。

但是,如果你将他们的个人财富与银行联系起来,那么他们就会问,我是否正确管理了风险?我有正确的风险文化吗?我是不是过于相信模型了?所以我认为,如果将CEO和董事会成员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长期风险上,他们就会质疑模型的有用性。

译者


这是非常有见地的思考。当你在经营金融机构时,判断力也非常重要。你必须知道企业的基本问题是什么,对此必须有非常直观的判断。这非常重要。正如您所说,现在人们经营金融机构完全基于建模。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观点。而且,我认为高管人员或许需要了解模型所依赖的假设,以及模型如何进行计算评估。他们必须了解所有这些数据、建模背后的真正问题,以避免某种建模风险。

当金融机构变得更加复杂时,他们可能更多依赖于建模而不是判断力。也许让高级管理层关注长期风险是避免建模问题的一种方式,对吗?

乔恩·丹尼尔森:是的。刚刚您分享的观点,给了我一个新的想法。这是个源于您的好主意。我教学生有关风险建模的课程,课上高管人员接受很多方面的培训,包括定量风险建模,这会让他们明白模型什么时候有效,什么时候无效。因为除非你自己动手,否则你不会理解这个问题,所以需要给高管一些数据,让他们做一些小程序,处理数据,生成报告。我认为,他们如果参加了这样的培训,就会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

译者


是的。实际上,您在书中对不同的统计建模方法进行了比较,我从您的书中得到了这些想法。

第三个问题是,您在书中还提到了一个观点,即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我们金融体系中的风险来源。不同人之间、不同机构之间的互动和行为是最重要的部分。您认为我们今天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来管理这种风险?随着技术进步,这种互动变得更复杂、更频繁,这让整个金融体系变得更加不稳定。我们如何才能更好地应对这一现象,需要做哪些准备呢?

乔恩·丹尼尔森:我想从以下两点回答这个问题。

第一,如果你了解问题所在,如果你知道问题出在人身上,如果你明白这不是计算机、数字、模型,而是人的问题,你就会以不同的方式思考。这种思维方式对我来说非常有用,可以看出什么有效、什么无效,给你某种“过滤器”来分析面对的事情并找到应对策略。如果你将金融视为人,视为与人打交道,而我们知道无论这些人是谁,人都是不同且疯狂的,这会让我们更好地评估我们的解决方案。这是第一点。

第二,每个人都是不同的。金融机构类型上的多样性可以提供吸收损失的自然效果。利用人性可以使金融体系更具韧性。我认为,如果系统只是机器人,你就没办法这么做。但因为系统是人,你就可以加以利用,将其用作好的力量或坏的力量。你可以利用人性,利用所有人各不相同这一点,使其成为一种力量,而不是一种弱点。这样的力量有助于实现银行的异质性和机构的进一步多样化,可以把它变成一种优势。

译者


想和您讨论的第四个问题是,您在书中提到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外生风险”和“内生风险”,您用风趣的方式阐述了这两个概念的重要性。如您在书中所说,也许我们在考虑金融风险的时候,内生风险更重要。那么当技术进一步发展的时候,您认为什么技术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管理内生风险?您在书中举了英格兰银行机器人鲍勃这个例子,我想这也是您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

乔恩·丹尼尔森:我喜欢您的问题,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是这样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这可能不是好的答案,让我解释一下。

一方面,如果采用现行的监管法规,其作用在于设立大缓冲区,在这一假设下,技术会使问题变得更糟,因为技术使事情变得更加相似,技术解决方案使银行之间的流程越来越雷同。因此,技术创造了不利于稳定的统一性,且技术还使事态发生得更快,留给人们反应的时间更短。危机可能会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非常迅速地发生,在这一假设下,技术正在增加系统性风险。

另一方面,如果按照我的建议改变监管法规以鼓励多样性,那么技术可以支持这种多样性并有助于形成强有力的机构。技术的优势在于它可以为小银行提供竞争优势,因为技术可以降低银行业务的固定成本。因此,如果你有一个聪明的想法,又获得了银行牌照,那么你的银行就会与众不同,就可以在技术的帮助下取得成功,进而有益于整个体系。

因此,技术如果遵从多样性理念,则可能是有益的;但技术如果在缓冲的理念下运行,则可能是有害的。

译者


我认为这是未来必须考虑的事情。技术发展得非常快,特别是移动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技术快速地进入了金融系统。这既创造了收益也产生了成本,甚至对金融稳定带来了挑战。比如,人们在网上能很快地把存款从银行取出来,这是一种由技术支持的新型银行挤兑。

但另一个问题是,如果各家银行使用不同的技术,那么监管机构怎么应对?如果监管者不能理解金融体系中所有这些非常多样化的技术,那么监管者的工作会更加艰难。我们如何在这些方面找到平衡?

我还记得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全球所有银行业监管机构都说,我们之所以会出现这些问题,是因为我们过度依赖金融机构自己的风险价值模型,银行用自己的模型计算内部资本比率和内部杠杆率,这就产生了问题。因此,银行需要使用监管者满意且银行自己能理解的计量方法。所以,未来我们会面临类似的问题。您对此有怎样的观点?


乔恩·丹尼尔森:对于这一方面的发展现状,我在书中稍稍提到了贝莱德的阿拉丁系统,但我很难获得有关这一系统的更多信息,因为贝莱德不愿多谈该系统。虽然很难获取相关信息,但我对目前该系统的运行情况有所了解。我认为如果监管机构使用这一类的系统,监管机构又有能理解人工智能、数据科学、金融建模等知识的聪明监管人员,那么这将对监管起到帮助作用,监管者可以使用技术实现对金融体系更好的监控。

所以我们在硅谷银行和瑞士信贷看到的问题是,数据就在那里,监管机构拥有所有数据和信息,但它们没有能力使用这些数据和信息,它们不知道如何利用这些数据和信息。

我认为,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技术都可以帮助监管机构更好地了解系统中的风险。问题是监管者相对保守,有点不喜欢新事物。也许是由于薪酬较低,监管机构较难招到高质量的员工,也无法配置高质量的计算机系统等硬件。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虽然我不了解中国的情况,但在欧洲这显然是个大问题。

但是,如果监管机构能克服这些问题,招到非常好的员工,并赋予监管人员这样做的权力,监管机构就可以利用技术实现比现在更好的系统监管。当然,这在政治上也是困难的。然而,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然而”,政治和人永远会主导技术,技术是一个解决方案,但我认为金融的问题永远是关于人的,而不是关于计算机的。

译者


也许应该向巴塞尔银行监管委员会提出建议,让其对各国开展监管效率和能力的评估,其中,排在第一位的准则是监管能力。也许在未来,我们应确保银行业监管机构有足够的技术能力,来跟进金融环境在技术方面的发展。

在中国,我们也面临这样的问题。监管机构总是缺少经费,缺乏优秀人才,尤其是懂大数据、云计算和人工智能的人才。我们需要确保满足监管机构对这些资源的需求。

这又引出了您在书中提到的另一个问题,也是我希望和您交流的第五个问题。您提到,解决多样性的问题需要政治意愿。您在书中提出了一些建议。为了进一步鼓励金融多样性,实现更安全和更好的全球金融体系,您对各国政治领导人的主要建议是什么?

乔恩·丹尼尔森:我认为,对于政治领袖,你在传递信息说服他们的时候,必须让他们看到好处。我们必须认识到,政治领导人不是技术专家,也不是金融领域或其他任何领域的专家。他们的工作是在信息很少的情况下做出决策。这就是政治领导人所做的事情。所以如果你想和他们谈谈,你必须以他们能理解的方式告诉他们。我见过很多政治领导人,你必须以一种他们认为对自己、对国家都有益的方式与他们交谈。

我恰好有个近期的例子,我在英国与很多高级决策者、政治家一起参加了一个网络研讨会,我的听众中包括这些人。我认为我要告诉他们以下内容,告诉他们这对经济增长有好处,所有政治家都喜欢经济增长。这对系统稳定有好处,所有政治家都讨厌不稳定。所以我会向政治领导人解释这是双赢的,因为在我看来,这增加了稳定性,对他们有好处,同时又促进了经济增长,这也是他们喜欢的。如果我和一位政治领袖交谈,我会用这样的方式交流,我总是从一个非常简单的话题着手,然后看看他们选择询问什么。

有些政治家不跟任何人说话,只相信自己,那么你就无法与他们交流。但有些政治家乐于听取建议,喜欢与人交谈。所有优秀的政治家都会倾听人民的意见。我认为所有优秀的政治家,他们周围都有可以交谈的人。如果有人提出他们没有考虑过的新想法,他们不会拒绝,而是说:“我考虑一下,也许这是个好主意。”我认为所有优秀的政治领导人都是这样的。

当然必须在他们的层次上与他们合作,不能只是用专家擅长的技术语言去解释问题。将问题翻译成通俗的语言很重要,我给您讲个有趣的事。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的母亲。她是一名学校的老师,现在已经84岁了,总是在世界各地旅行,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就像其他老师一样,她只有大学本科学历。我想让我的妈妈理解我在说什么,所以我的写作就是这样去处理的,要确保能触及像我妈妈这样的人,沟通策略是非常重要的。要在他们的层面上与他们交谈,不要像专家一样与他们交谈。但我知道这是一个难题。

译者


谢谢,您母亲的例子非常好。我喜欢这个例子。正是您的这一写作方式,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您的建议。非常感谢您的分享。

第六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每次当我想到金融监管时,我总想起这样一句话:“在天使出现之前,我们必须要有监管。”虽然监管不能100%保证金融体系的安全稳健,但监管是必须的。同时,也有一句话说,“监管不是一门科学,而是一门艺术”,当我读这本书时,它总是让我回想起关于金融监管的这两句话。对此,您有什么观点和想法愿与中国读者分享,以结束我们的对话吗?谢谢。

乔恩·丹尼尔森:您关于“监管是艺术”的观点非常重要,我认为金融体系对经济至关重要。我们需要金融体系,否则我们都会很穷。我们需要金融系统,然而其非常复杂,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金融业有风险,这样经济才能增长,但不需要太大的风险。

你永远不要忘记,金融体系是由人组成的。永远记住,技术、计算机、人工智能、数据只是帮助人们做出正确决策的工具。当你想最大限度地利用金融体系时,你必须认识到金融体系是由人构成的,有些人腐败,有些人廉洁,有些人愚蠢,有些人聪明,有些人不道德,有些人道德,有些人爱国,有些人不爱国。你不应该设计一个试图去纠正人的问题的体系,而是应该设计一个利用人性的系统,可以围绕人去设计法规,利用人性来实现目标。这大概是我想传达的一个信息。

译者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则信息,这也是您书中的主要信息。非常感谢您再次强调这一点。在我们结束这次对话之前,我想,当您谈到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时,我认为监管也需要与其他政策协调一致,比如货币政策、财政政策等,仅靠银行业或监管政策并不能使金融体系稳定健康地发展。因此,不同的政策决策者之间应该进行协调,不仅在国内,国际舞台上也是如此。

最后,我想和您分享一个看法。您在书中提到的一个案例是关于中国股市在2020年春季没有按时开市。或许是因为您认为,中国在那个关键时刻有些担心波动,因此决定推迟开市。

我想告诉您这可能不准确。实际情况是,那时我们刚刚迎来春节,有7天假期,所以当其他资本市场开市时,中国股市还在放假,我们比其他国家和地区开市晚了5天。当假期结束后,我们是如期开市的,我们认为中国股市有越来越多的国际投资者,因此必须遵循国际惯例。如果人为地决定开市或闭市,可能会给所有投资者发出错误的信号。在翻译时,我们对此增加了脚注,希望您理解。

乔恩·丹尼尔森:我总是希望做到准确,但有时又很容易犯错误。如果我有不正确的地方,请指正我的错误,这完全没有问题。对此我没有异议,我想我会记住这一点,并更深入地研究一下。我对此不是很了解,我很高兴您能指正。

译者


教授,现在是出版您这本书中文版本的绝好时机,因为人们对全球银行体系的风险及其监管很感兴趣。祝贺您著作中文版的出版,相信越来越多的中国读者会熟悉您的名字,了解您的想法并从中获益。

乔恩·丹尼尔森:谢谢!很高兴有这次合作的机会,也期待有机会访问中国。

《控制的幻觉:

金融危机的根源探究与管理之道》

[冰] 乔恩·丹尼尔森 著
廖岷 周叶菁 等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2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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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乔恩·丹尼尔森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金融学教授,系统性风险研究中心主任。著有《金融风险预测》《全球金融体系:稳定与风险》。



内容简介



这本书挑战了金融风险领域的传统智慧,解释了以简单的方案管控金融体系为何注定会失败。

金融在现代世界的繁荣中发挥着关键作用,也带来了严重的危险。为管理这些威胁,我们求助于大量复杂的数学工具和金融风险管理技术。然而在更多时候,我们无力应对最大的风险——源于人类自身行为的危险。

这本书认为核心风险产生于体系内部,生发于个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并因无数个体的信仰、目标、能力和偏见而永久存在。人们普遍认为风险源于金融体系之外,这一错觉削弱了我们度量和管理风险的能力,同时,新的监管法规可能有助于降低小规模风险的水平,但反而鼓励过度的风险承担。书中援引过去和最近的危机教训,说明多样性是保护金融体系的最佳方式。



推荐语



丹尼尔森认为让中央银行负责金融稳定是错误的,维护金融稳定需要多个独立机构,并赋予其更直接的政治责任。

——霍华德·戴维斯爵士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前院长

丹尼尔森在其发人深省的新作中提出了五项建议。第一,真正的危险是内生风险,即系统自身产生的风险。第二,风险模型总是会忽略重要的事情。第三,牢记监管目标。第四,考虑全局,而非局部。第五,鼓励多元化的金融体系,而非一元化。

——马丁·沃尔夫 英国《金融时报》副主编及首席经济评论员

金融监管太少,还是错误的金融监管太多?无论你持哪种观点,丹尼尔森生动的叙述和内容丰富的讨论一定会激发你的兴趣、挑战你的成见。

——帕特里克·霍诺翰 爱尔兰中央银行前行长

这本书以妙趣横生的非技术化的语言展示了风险的哪些方面可以被计量,哪些方面通常无法被计量。任何关注投资组合管理的人都应该阅读这本书。

——查尔斯·古德哈特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荣休教授

这本书令人耳目一新,为持续绘制更新金融风险地图做出了重要贡献。

——伊夫斯·梅尔施 欧洲央行前董事会成员


版面编辑:潘潘|责任编辑:潘潘
视觉:李盼 东子
监制李俊虎 潘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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