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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噸半”思槽 | 我的小岛:作曲家程慧惠访谈

烟囱PSA 2022-07-10


时间:2021年12月31日至2022年1月30日

地点: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一楼卫生间


思槽(Thinking Sink),沉下去思考,思考后冲刷。思槽是PSA“1噸半”实验声音系列的延伸,它将把声音从美术馆的剧场、展厅带向更为公共的场所,形成讨论。


2021年12月31日至2022年1月30日期间,思槽投放第二部作品:由作曲家程慧惠为思槽重新编配的《我的小岛》(Meine Inseln)。本期思槽即将结束,欢迎大家抓紧时间前来感受这场“私人狂欢”!



我的小岛:作曲家程慧惠访谈


本次“1噸半”思槽项目特别邀请了当代音乐乐评人栾复祥采访作曲家程慧惠,希望该访谈可以让观众更深入的了解她的作品。


本文系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思槽”(Thinking Sink)项目延伸采访,采访者栾复祥。

⏰ 电厂小贴士:

全文约一万字,建议阅读时间20分钟。

栾复祥(以下简称“栾”):

在开始我们的对谈之前,请由我先来介绍一下您所参与的“思槽”这一项目。“思槽”(Thinking Sink)是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打造的一处空间声音装置,位于展区一楼的公共卫生间之中。公共卫生间中的隔间被改造为一个个声音单元,并使用表面扬声器(transducer),将隔间的门板也作为发声体之一。由此,“观众”可以在狭小的卫生间内,感受到声音的空间运动。


您的作品《我的小岛》(Meine Inseln,2018)已经在“思槽”之中与PSA的观众们见面,先请您介绍一下这部作品。

程慧惠(以下简称“程”):

这部《我的小岛》是完成于2018年的委约作品。委约方定下的主题是“社交网络下的私人空间”。我们的作品都是带有戏剧性质的,有的会融合表演、影像各自的形式有所差异。《我的小岛》原是为一位声乐和一位打击乐手而作的,我用了大量铃声、提示音等,与手机或网络有关的音响,意在打造“私人空间之中的狂欢感”——一位繁忙的网络访客的形象。在原作之中,打击乐与人声、电子音乐之间存在着对话的关系,其演奏的重点不是节奏,而是在表现一种情绪,是非常戏剧化的。我将其称为“戏剧音乐小品”。


在听说PSA方面的计划之后,我觉得“思槽”和“小岛”非常贴合:网络空间中的“我的小岛”,即是一场公共网络空间之中的“私人狂欢”,而“思槽”所利用的公共卫生间,同样是存在于公共空间之中的私密场所。从效果上,这部作品里的声音很日常化,到访卫生间的人们听到手机震动、游戏音效这样的具体的声音,会给他们以出其不意的效果。这样的组合很像是一部in-situ performance(为特定场所而作的演出)

栾:的确如此,《我的小岛》很适合“思槽”这一空间。分轨道之后,声音的“游走”效果非常明显,就像是为思槽而作的一样。该作品最初是在音乐厅中演出的,作品中一些“暧昧”的声音在音乐厅的观演环境之中,产生了独特的“误会”。您使用这些日常化的声音,用意是什么呢?

程:以说从上世纪以来,很多作品都在打破“音乐厅”中固定的观演模式。我们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之前,在歌剧的演出中,观众就不需要拘谨,歌剧厅是一个可以交流的社交场所。而到了20世纪初,像是具体音乐(musique concrète)开始将日常化的音响作为素材,至今也已七八十年有余了。到今天,这样的做法已经司空寻常,我认为观众已经习惯于在作品之中听到来自日常的声音,这从技法角度不再鲜有了,但在具体的使用、目的上有所不同。


近年来,我习惯于利用音响之中的“更多信息”,去创造独特的戏剧感。于我而言,我认为所有的“声音”不只有纯粹音乐(actual music)中的身份,它们也承载着更多的信息、社会功能——尤其是具体的日常声音——因此我可以通过它们,与观众形成音乐之外的互动。例如在一首“戏剧音乐小品”之中,手机铃声“意想不到”地出现,让观众们产生代入感。其社会生活中的功能属性,可以刺激观众思考“它们为什么出现”,所有的声音组合在一起,便可以形成一种抽象的、非文本的情节感。

▲ 程慧惠:《我的小岛》(Meine Inseln)音乐会版演出照片。

栾:您提到声音作为生活信息的一面。那您是否意在令“铃声”一类的音响产生间离似的效果,令观众对所处的演出产生怀疑?

程:这确实是其中一方面。在创作时,经常是前期有所方向,而在实现的过程中,我的创作方向也多少会有所偏离,这也是创作之中很有意思的过程。至于你所说的,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确实是其收效之一。我的观众们会在这些日常化的音响面前产生不同的联想,这对于观众们是很个人的、很有趣的。


如今我们同龄的作曲家们,声音素材上的条条框框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可谓是脑洞大开。既有做剧场性质的,也有纯声音的、概念性的、政治性的……近年来,我个人的创作方向则偏向于同戏剧/表演元素相结合的音乐形式。

栾:回到这次的声音装置上,您针对“思槽”这一空间,对原作做了哪些改编呢?

程:的。“思槽”这一装置的空间很特殊,PSA 在隔间的每一块门板上都安装了表面扬声器,门本身也会被开、关。声音可以在门板之间流动,这一设计很是巧妙。为此,我将原作中的打击乐、人声,以及立体声的电子音乐分配到四个轨道上,轨道对应不同位置的门板,同一个轨道之中会不时地出现鼓声、人声或是具体音响,这是一种闪烁的运动。同时,作品中段的一些持续性的音响则被处理为连续的空间运动,观众可以听到声音素材逐渐的从一块门板流向下一块,或是从一个点向外扩散开。

栾:除了《我的小岛》,您还有很多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其他作品。或者说,您很擅长调动日常的生活场景作为创作的题材。能否请您再与我们分享一两部这样的作品。

程:我的另一部作品《轮到你了》(Your Turn,2019)是为卡牌游戏而作的。我在与朋友们玩这款游戏的时候找到了创作的灵感。游戏中,玩家每次出牌都要发出牌面上相对应的声音,后面的玩家则要重复前一玩家的声音并喊出自己的牌面。如果喊错了,全场的人们都会一齐发出“Ha”“Ho”这样的声音。我在玩这款游戏时,真切地觉得牌桌上的声音神似当代声乐团体Neue Vocalsolisten Ensemble的风格。于是我便有了为这支声乐组合创作一部纸牌游戏作品的想法,也就有了这部《轮到你了》。

▲ 程慧惠:《轮到你了》(Your Turn)。

除此之外,手机也是我常用的一类媒介、工具……我为现场观众的手机创作过两部作品,其中之一是《你最明智的选择》(Your Smartest Choice,2017)。其中使用了手机——每个人去音乐厅都会带的物品——作为观众参与互动的方式。我们的演出很滑稽,大多数音乐会开始前都会提醒大家关闭手机,而我们则要通知大家打开手机、参与互动。


对于我自己来说,我会在自己的”音乐生活“中遇到一些灵感,并把它记录下来用于创作。例如我曾经发现一款快速旋转的玩具,它在转动时产生loop性的音响,音乐性很强。我可以通过给它的底座增加附着物的方式,改变转动时的音响,后来我也把这件玩具的声音作为电子音乐素材来使用。

▲ 《你最明智的选择》(Your Smartest Choice)中的Web游戏。

栾:在更早的当代音乐创作之中,也有来自“音乐外”的材料。曾经的“脉冲星”(Gérard Grisey: Le Noir de l’Étoile)也好、“客厅里的瓶瓶罐罐”(John Cage: Living Room Music)也好,它们虽然取材自非音乐领域,但都存在一个具体的音响,以去模仿或转化。


反观您的创作材料,其中显然是没有直接的音响素材,更为抽象。我非常好奇,当您将日常生活中的场景迁移到作品中之后,它为作品的生成提供了什么?是发展的动力?还是其他?

程:我觉得功能有多种可能吧。有的作品中,我会将这些生活场景以声音的形式纳入,像是用手机的作品《你最明智的选择》就属于这类。这部作品演出需要四位演奏家和四台音响,由它们构成的音场将观众包围在其中。现场观众在连接局域网后,可以通过我们推送的网页游戏来让手机发出声音,众多观众的手机声音汇聚起来,成为电子音乐的“延展”:观众既可以听到预制的、来自音响的环绕立体声,也可以听到周围观众和自己手机发出的、有一定随机性的声音,两者之间构成音乐上的交流,这一体验是很独特的。


我将互动的形式作为创作中首要的考量之一,观众的参与是创作的一部分,是整个作品戏剧性的一部分。传统的台上-台下的边界被打开,观众在接受音乐的同时,也成为了产生音响的一部分。这也是我创作的难处之一,并不是每一场演出都能成功,很多外部条件影响了最终的呈现效果。例如:有多少观众在场,演出场所是开放的还是封闭的……《你最明智的选择》首演的时候,我将场地定在一处吧台,让这部作品在两部正襟危坐的音乐会作品之间进行;第二次演出则是在音乐厅内,但采取了非典型的形式,演出中观众会从一个厅走到另一个厅,流动地看完整场音乐会中的一系列作品,是融合了装置、表演思维的音乐会形式。


回到你的问题:我是将来自日常场景的“形式”作为创作中最底层的部分,在这种形式的框架之下再去寻找音乐的素材。同时,从形式这个底层出发,去思索音乐如何与形式互动。

▲ 《你最明智的选择》首演所在的吧台。

栾:这样的互动中,观众必然会产生或多或少的随机性。您是怎样对待这些作品中的“随机性”呢。有无控制?怎样控制?这样的作品,又要怎么去“排练”?

程:需要互动的作品包括《你最明智的选择》《轮到你了》和《你的人文学位》(Your Humanity Degrees,2020)……它们的标题都用了“你”这个词,表示需要观众的参与。演出中,控制是存在的。这部作品中,观众会通过手机控制游戏界面中的各种气球,不同颜色的气球所对应的声音的动态又不一样。声音的音量、密度、速度等等参数,都需要我在现场给予一定的控制。


至于排练,这种作品排练的机会很有限,我必须要提前预想演出的效果。毕竟我们不可能找来一百个志愿者观众,来现场同时开手机参与排练——这也没有太多意义。但是《轮到你了》不同,这部作品不需要观众通过设备互动,而是用他们的眼睛、耳朵、大脑……观众可以通过屏幕看到场上打出的牌面。在这部作品中,我主要是控制演出者,引导游戏的发展过程。我在创作时便预制好了一些固定时间点上的“笑点”(游戏中玩家犯下的错误),现场观众在看到错误时就会起哄地发笑、喊出“Ha”“Ho”的声音。而在这些固定时间点之间,演奏员便可以随机应变地出牌,整场演出就是一场亦真亦假的游戏。这样既有现场的随机性产生的效果,也有一部作品该有的节奏和紧张度。


《轮到你了》也是没有办法排练的,我只能尽可能预计演出中会发生的事情。我在创作时也跟朋友一起玩这款游戏,搜集牌局上的各种有趣的瞬间。首演时,观众和演出者都相当投入,观众在我安排好的所有“笑点”上都给出了反应,让我如释重负。这也要归功于Neue Vocalsolisten Ensemble,他们经常制作类似的,带有戏剧表演的声乐作品,所以非常的有经验、放得开,在演出之中尽可能去呈现他们自己的性格、即兴、幽默感……如果只是照着谱子一五一十地做,就不会有游戏的效果,而更像是僵化的表演。《轮到你了》首演的音乐会,就全都是日常场景中的音乐剧场。

▲ 程慧惠:《你的人文学位》(Your Humanity Degrees)。

栾:《我的小岛》《轮到你了》这些作品中都将日常生活里的声音做了艺术化的处理。除了日常生活的场景之外,古希腊神话也是经常出现在您作品之中的题材。希腊神话是如何出现在您的灵感之中,您又对其做了怎样的演绎或变形呢?

程:我近年来有四个作品是与希腊神话有关系的,最早的一部《美杜莎》(Me Du Ça,2016)是缘于偶然。起初,我是希望在女声演唱之余,也加入一些由独唱触发的、却不来自人体的声音,于是我想到用塑料管,并将塑料管盘在头上,独唱可以像吹笛子一样吹奏它们。当时我在IRCAM的老师Hèctor Parra在看到这个点子后觉得很像是希腊神话中美杜莎的形象,我觉得他的主意很好,于是就沿着这个方向完成作品。

▲ 程慧惠:《美杜莎》(Me Du Ça)。

《美杜莎》在蓬皮杜的演出效果很好,甚至还收到了一位年轻听众的来信。我在反思这部作品时发现,作品中存在的戏剧化的成分,是该作品收效好的关键之一。这也激发了我对其他希腊神话的思考,我发现其中很多故事都与声音有关系。《美杜莎》这部作品里,我们就用了很多蛇的声音动态(dynamics)。《纳西斯和厄科》(Narcissus and Echo也是一样,纳西斯的自恋令他沉醉于同自己在湖中的倒影对话,他身边的厄科受到赫拉的诅咒,只能重复他人话语的片段。纳西斯误将厄科的声音当作湖中倒影与自己的对话,最终坠湖而死。这个故事当中也有声音的存在,我可以将厄科(回声)做成无数的层次:纳西斯的“自言自语”、厄科与纳西斯的对话、厄科干扰纳西斯的“自言自语”。纳西斯企图接近厄科却不得,他们两者之间形成了剧场性的效果。还有一部《呼唤塞壬》(Calling Sirens也是如此:用声音去呼唤水手诱导他们触礁……

栾:您在《纳西斯和厄科》中提到的“两者间的接近”,是如何在舞台上呈现的。《呼唤塞壬》又是怎样去实现故事中的隐喻呢。

程:我在舞台上装置了一面透明的幕布,纳西斯在幕前右方,厄科在幕后左方。幕布上有抽象的几何图形构成的、叙事性的影像。现场的两位声乐演员之间有着肢体语言,例如厄科抬起手臂试图触碰纳西斯等等。这块透明的幕布在现场制造出了疏离感。声音角度也是如此,作品中使用了众多处理过的回声,还有经过大锣(tam-tam)修饰过的回声。


《呼唤塞壬》之中的隐喻更为丰富一些,这部作品中,我并未在舞台上重现故事中的场景——这点与《纳西斯和厄科》不同——更多使用的是表演者的肢体动作。例如其中一位“舞者”,她会在作品开始的时候假装在演奏提琴,随后才从乐手之中站起来,开始舞蹈。真正的演奏员们也跟随舞者作出一些夸张的动作,他们可以想像为水手,而舞者则是美人鱼(siren),正在用动作蛊惑水手们。动作与声音之间也有联系,我刻意地夸张了部分演奏的动作,例如pizzicato的动作,tremolo的动作,演奏员会将其处理的更为夸张。观众可以通过视觉上的刺激延伸到听觉,或是产生联想。

栾:在我个人看来,“生活”“神话”或是“戏剧性”之于您的作品,不像是一种被“引用”“拼接”的客体。您并非是将这些故事/体验作为传统的音乐剧场素材(之于音乐的客体),相反,我们看到这些游戏、卡牌、表演、神话故事等,已经完全改变了既存的音乐形式,成为了创作中深刻的存在。这在您同辈的很多作曲家/艺术家是相似的,尤其像是“新概念主义”(Neuer Konzeptualismus)的一批人物。


您是否认同,相比于声音的艺术,您和这些同行们正在向“形式的艺术家”转变?每创作一次,就是在重新构建一套形式?

程:从旁观的角度来讲,我认为如今的创作是非常多元化的。其中以形式为重的,概念化的音乐也绝不鲜见。我个人认为,我的正式作品还是要定义为“有戏剧元素的作品”。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也将是如此,因为我发现这能够激发我的创作灵感。我觉得,每个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灵感。

▲ 程慧惠《纳西斯和厄科》(Narcissus and Echo):用透明银幕及数字化影像作为“水面”的隐喻。

纯粹为了“音乐”的创作一直以来都是有的,不过,非“纯为音乐”的创作在历史上也占据了一大部分。像是巴赫、德彪西、罗西尼、瓦格纳……观众在欣赏他们的作品时,会有很音乐以外的经验来感受,逻辑的,色彩的,戏剧的,诗意的等等。我的作品中戏剧成分也是为了增强音乐的表现力,把抽象的部分具象化,给观众多一种理解跟诠释的方式吧。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如今的很多作曲家都在尝试“打破边界”。对于有些人而言,可能“形式”比音乐更加重要。例如我曾经在多瑙埃兴根音乐节(Donaueschinger Musiktage)上看过Øyvind Torvund的作品《计划,为未来的键盘乐器和小提琴而作》(Plans, for future keyboard and violin pieces)。作曲家用手绘画的方式,讲述他所构想的、未来的现代音乐的形式。现场通过幻灯片来呈现作曲家所构想的场景,场上的乐器为之制造相匹配的音效,两者分离后便无法被理解。

▲ Øyvind Torvund:《计划》(Plans,2016)。

音乐性与形式感——如今,我们已经不会对两者做出“地位”高低的绝对区分。对于与我相似的作曲家,两者都是需要兼顾到的。当然,不同的作曲家在拿捏这两者之间的比例时,也会有不同的倚重。对我来说,形式的创造与声音的创造是相辅相成的,而其中,形式感可能占到我注意力的三成,音乐性还是更为重要,形式感则是服务于我的音乐的。例如前面提到的《你最明智的选择》,这部作品如果去掉现场互动,听起来就像是一部“纯粹音乐”一样,在音乐层面上依然是可感的。我寻找新的形式,是为了给听众“听觉”以外的方式,去感受音乐作品。同时,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方式来作曲很有“娱乐性”,我自己也乐在其中。

栾:在作品之中是如何实现这一点的:凭借“戏剧性”等,去强化观众对音乐的感受。

程:比如我为Nikel Ensemble写的《声音泄露》(Sonic Leak,2020),这是一部有些政治倾向(WikiLeaks)的作品,其中用了不同的媒体来表现“泄露”这同一个动态。我为作品中的每种乐器寻找恰当的演奏法,寻找持续性的音响。我在持续性的音响之中加入一些“断点”,在延续性声音间断的地方,便会有另一个层次的声音浮现出来。例如电吉他使用volume pedal去制造这种间断效果;打击乐当中用了许多物体的声音,一如揉搓卷心菜的声音;鼓手偶尔发出喉音(guttural sounds),就像是捂住嘴说话时“泄露”出来的声音一样。也就是用声音的方式,去附会“泄露”的词义。

▲ 程慧惠:《声音泄露》(Sonic Leak)。

栾:那我个人看来,您的作品对观众的注意力要求是很高的。如果不是调动起感官,很多被设计好的动作、戏剧性与音乐之间的一致性,或许也会被遗漏。(笑)

程:是的,观众不一定能由此理解其背后音乐层面的想法。我们总是要去解释作品背后的想法,比如传统的演出说明(program note)是其中一种方式,我的作品中所涉及的“声音以外”的媒介也是一种“解释”的方式。至于我的想法能否传达给观众,则取决于作品的完成度等等……并非每次都是成功的。

栾:那您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作品的实现度不能令您满意?

程:那肯定会有的。为纪念贝多芬250周年诞辰的作品:《你的人文学位》的首演效果就没有很理想。这部作品在演出时,需要观众完成一份与贝多芬有关的心理问卷,我选择了手机作为发送问卷的媒介,并用投影视频来推进。但由于现场观众比较少,作品本身又有比较多的铜管乐器,音量较大,音乐与文字的不同,增加调度的难度,这三个层面很难融为一体,让观众有参与感。我后来反思,现场的手机或许是不必要的,又或许,手机的游戏可以作为线下的欣赏方式,或者为音乐发烧友了解贝多芬的一个趣味方式。音乐里面确实引用了不少贝多芬的音乐片段。


关于这部作品我还会继续完善他的表演形式以及互动这一部分。这个作品由Klang Zeit Feistival与BTHVN2020共同委约,除了我之外,还有Alexander Schubert等许多作曲家受邀创作。《你的人文学位》这部作品中,我使用了许多贝多芬作品中的材料进行融合(hybrid),虽然首演的表演形式这个层面不能令我满意,但是这种结合演出、问卷的形式却令参与演出的乐团感到十分新鲜。

▲ 程慧惠《你的人文学位》手机上的问卷界面。

栾:可以说,当代音乐曾是最后一批拥有“独立署名”的艺术形式,由一人完成作曲工作并署名曾经是非常常见的。但在最近一二十年里,这一惯例已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同工程师、演奏家,以及其他门类的艺术家之间的合作正在深化,进入到创作的层面。这在您谈到的创作经历之中也有所体现。


我们先来看演奏领域吧。您和如今很多人的作品,都对演奏者有着迥然不同、脱离一般技术的要求。这想必是会产生不少创意与困难的……

程:诚然,如今演奏家与作曲的合作正在由“被动”转为“主动”:演奏家经常需要面对作品中的偶然性,并由他们自己来处理……在我的作品中,我希望演奏家与乐谱(或是其他的记录形式)之间能脱离百分之百的“对话”关系。我会用各种方法,让演奏家得以通过肢体语言、现场运动等等,去同观众交流——而非只通过乐器。


在这方面我有过诸多尝试,例如我2021年为现场乐器和影像创作的作品《梦蝶》(Mèng Dié,2021)。我不想简单地将视频投影到舞台上,那样一是可能分散观众的注意力:他们的眼神或许会在视频与演奏者之间游走;第二,从创作本身来讲,我也不希望演奏者与影像之间完全独立开来。最后,我决定在演奏的同时,让演奏者在场地之中走动,甚至做出一些动作,以同影像中的内容联系起来。由此,现场演奏与预制的影像不再是彼此平行的两种媒体,而是成为了一个整体。首先,演奏员需要接受你的想法,了解到你这样做的用意,并努力实现你所预期的效果——演奏家需要一边完成高难度的演奏技法,一边不忘做出动作、走动等等,非常之困难。


不久前我和Georges Aperghis聊到类似的话题,他的作品中也经常有着戏剧的成分。他谈到自己的作品《风暴警告》(Avis de Tempête,2004),这部作品包括了现场演奏、工程师与影像。在创作时,Aperghis准备了很多小段的音乐和台词素材,就像很多作曲家整理草稿那样。不同的是,他并未将这些素材固定到谱面上,而是把这些素材交给声乐和演奏员,让他们根据自己的要求,以及临场的感受,将这些素材结合成为一台演出。这其中既有一定的随机性,又要保证音乐的呈现效果。演奏者和Aperghis一起,共同工作了一个月,才完成《风暴警告》的“排演”。这一特殊的工作方式,也产生了特殊的演出效果,演奏员主动参与了作品的创作,并在面对演奏中的偶然性时,表现出创造力。

▲ Georges Aperghis:《风暴警告》(Avis de Tempête)© ICTUS。

栾:如您所说,演奏者与创作者之间的界限正在消解。二者之间的合作既不是最古老的、一味的对“谱面”的再现;也不是一味的抛给演奏者而不顾及音乐的效果。在这一合作中,作曲家除了要创作声音以外,还需要通过各种方式,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演奏者,例如像是Lachenmann那样形象的记谱法,或者是如今很多多媒体作曲家所采用的“视频教程”,乃至特色的排练软件等等形式……这是保证此类作品演出质量的重要一环。请问您在合作之中,是如何保证这一点呢?

程:我希望演奏员不只通过乐器与观众交流,在我的作品中也是演员。有时,我会根据演奏者的性格、习惯等特征来进行创作,我会预想到他们在我所划定的框架之中,会做出怎样的演绎。


《轮到你了》最为典型。这部作品的乐谱像一部剧本一样,我在作品说明里提到:每位演奏员都需要有自己的性格。其中一位演奏员扮演“健忘者”,经常输牌;另一位性格幽默,经常故意打出错牌;有一位要像一位领导者一样,带领其余五人打牌;还有一位需要通过眼神、表情等等,不时与观众互动。这样他们可以在我的框架之中,找到表演的空间。以上的角色设计也来源于我与朋友的牌局游戏,后来,Neue Vocalsolisten Ensemble的团员们“对号入座”,团里的女中音Truike van der Poel扮演的就是健忘的角色,在演出中记不住牌,只能丧气地收走所有的牌(笑)。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不寻常的感受。

栾:谈了这么多您的作品后,我们也请您暂时脱离创作者的身份,来谈谈您对近期当代音乐的诸多新奇想法的观察。这种剧场、观念、技术、声音之间的交叉,也在同时地改变我们理解、观看与评论作品的方式。

程:我认为基本的评论原则依然成立的在创作者自身的意图之上,评价作品的concerived与perceived,即关注他想要达到的效果与最终呈现出的效果。但对于如今而言,很典型的、可以像曾经的流派那样被贴上标签的作品已经不多了,即便是在被划进”新概念主义“的作曲家之中,他们的创作倾向——如前所说的,拿捏声音与观念之间的比例——也是相去甚远的。例如Johannes Kreidler这样的作曲家,他将自己定义为“新概念音乐”的作曲家,他的这类作品已经相当地概念化了,概念成分之于他的某些作品的意义已经超乎音乐成分。而像是Simon Steen-Andersen的“Study for String”系列以及“Beside”系列等作品,其中的概念与声音素材的联系却是非常紧密的,其中的声音与其演奏的动作、预制的影像等之间是呼应的关系。即便是对于同一个人的不同作品,也可能会有着差异……


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需要评论人/观众以非常具体的方式对待每位作曲家的每一部作品。对个人更愿意看到以创作者想法为基础,让我能够了解到这一作品的评论,而具体某位评论者个人的审美习惯则是其次的。

栾:您之后的几年又会在哪些方面有所尝试?能否透露一下?

程:我喜欢在每部作品里都做一些不同的尝试,创作的灵感也是不期而遇的,因此很难说后面还会有什么样的作品。如果遇到没有全新的灵感,那我则会在已经尝试过的一些角度上继续深化,例如前面讲过的“肢体动作与声音的联系”等等。


我今年的作品全部都使用了影像,并与视频艺术家有所合作。我的作品也对他们带来了灵感,例如为弦乐四重奏和影像而作的In-Visible(2020)。正如标题所暗示的那样,我试图用声音的方式,作为对“可见”“不可见”这一对关系的暗喻,因此我采用了和《信使》(Messenger,2017)相似的、用尼龙线等牵引琴弦发出声音的方式,去完成这部弦乐四重奏。作品中的不稳定音响,也与产生这一音响的“牵引”动作是一致的,两者之间形成相互的关联。而与我合作的视频艺术家Benjamin Mouly受到演奏方式的启发,拍摄了各种各样的“线”的画面,既有自然界中的,也有人为的,还有不可见的等等……以契合这部作品的立意。


2022年我将创作两部“剧场性”的作品。其中一部是关于“监控”的,话题上有些敏感的作品。类似的题材其他作曲家也有过尝试,像是Stefan Prins还有Aperghis都有相关的剧场性作品。这一作品依然会以音乐的内容为重点,尽量做到在一批类似话题作品之中,保持我的特点,也就是用形式感去强化听觉感受。

▲ 程慧惠:《信使》(Messenger)。



受访艺术家


 

程慧惠

旅欧作曲家,中央音乐学院作曲专业硕士,斯图加特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电子音乐专业研究生,曾于法国蓬皮杜音乐与声学合作研究所(IRCAM)等处深造。程慧惠曾与2E2M,Neue Vokalsolisten Ensemble,SWR Experimental Studio等众多国际级院团合作演出,她于2017年获选Edition Zeitgenössische Musik项目作曲家。曾获卡尔斯鲁厄艺术与媒体中心(ZKM)电子音乐创作奖(Giga Hertz Produktion Preis)等诸多国际奖项。程慧惠的作品体裁多样,视觉与戏剧因素以及电子音乐多媒体与纯音乐结合的方式,是她近年来创作的核心。



采访者


栾复祥

从事音乐评论及音乐记者工作,专攻当代音乐的介绍、分析与推广。曾供稿于《音乐爱好者》《三联爱乐》等,并受邀为北京国际音乐节、国家大剧院等撰稿。2020年创办当代音乐类自媒体《新音乐手册》。



// 关于“1噸半”

“1噸半”实验专场系列演出作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自主策划的,从当代艺术视角出发而创立的音乐表演品牌 ,“听音乐,长力气”,以兼具感官性与互动性的艺术体验,邀请观众在当代艺术的空间内调动视觉、听觉和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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