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林巍：中国元素的文学性译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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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元素的文学性译述

——首届中国当代优秀作品国际翻译大赛部分英译文评析

林巍

作者简介：林巍，博士，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翻译研究所特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英翻译。

原文发表于：《翻译与传播》 

2020年第1期 总第1期第120～144页.

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

关键词

中国文学英译；中国元素；

语境理解；译述；文学性语言

    随着首届中国当代优秀作品国际翻译大赛的圆满结束，众多中国文学翻译者产生了广泛兴趣，也提出了一些问题。

    在国际交往中，不难发现，中国人对西方的了解远胜于西方对我们的了解，其中文学作品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长期以来，我国在文学翻译上，存在“逆差”——无论在数量方面，还是在质量方面，“进”远大于“出”，这与中国的崛起和软实力的现状是不相符的。

    如果说非文学领域，如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逻辑学、哲学、管理学、心理学、历史学、医学等，是“硬件”，那么文学作品则是“软件”，更感性、隐秘、潜移默化，因而也更形象、广泛、深层、有感染力。无疑，相比于其他类型的翻译，文学翻译更具再创作性，对译者的语言、文化、艺术素养及悟性的要求也更高。如美国著名翻译学家兰德斯（Landers，2008：7）说：“Literary translation is the most demanding types of translation.”（文学翻译是一种最难的翻译类型。）美国汉学家罗慕士 （Roberts Moss） 认为，中国人不宜把母语译成外语，因为往往费力不讨好 （朱振武，2012：3～4）。

    固然，在本次大赛获奖者中外国译者占据多数，但中国优秀译者也不乏其人。归纳起来，各有优势，也各有问题。本文拟从评委角度，以部分英译文为例，就其中若干典型问题，作比较与评析。

1

翻译与传播

中国元素的语境感悟

    一般认为，中国元素更多地存在于中国的哲学、思想、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制度之中，其实最潜移默化的是渗透在中国文学里的。作为译者，没有人为其标明哪些是中国元素，他们需要从汉字的深层含义中去理解、挖掘和感悟。可以说，没有理解就没有翻译，没有透彻的理解，便容易出现翻译误解、偏差或遗漏。对于中国文学的外译来说，更是如此。

    关于对文学翻译的理解，有学者建议分为 “表层理解”和“深层理解”（张保红，2011：3），但亦不妨引入语篇分析的概念，即“语内衔接”和“语外衔接”。前者可理解为“狭义语境”，后者可理解为“广义语境”，二者的有效结合——特欧里 （Toury，1995：36-39）将其整合为源语文本、源语文化、译语文本、译语文化及其外围背景、译语语言资源等，从而形成科学 （sciences qua sciences）——奠定了高质量文学翻译的基础。

    就苏童的《人民的鱼》（以下简称《鱼》）而言，小说按时序讲述了中国市井生活中作为邻居的两个女人的故事。作者独具匠心，以“鱼”为主线——捉鱼、送鱼、做鱼、吃鱼、卖鱼，完成了对现实主题的形象化诠释。译者应意识到，这里的“鱼”已经不能仅仅限于狭义语境来理解。广读其作品，会发现青年作家苏童善于以一种意象来统领创作，如他的《1934年的逃亡》《逃》等均以“逃”为主题意象，《蛇为什么会飞》《白雪猪头》则分别是“蛇”和“猪头”。故这里的“鱼”不再单纯是生物意义上的食品，而是一个文化符号和艺术象征，它所揭示的是急剧的社会变迁和人们观念的转化。

    以广义语境而论，所谓“人民的鱼”，在作品中物化为方方面面：人民捉鱼，人民吃鱼，人民送鱼，人民利用鱼疏通关系，人民手中的鱼及吃鱼的方式与权力和身份的关系，人民利用鱼创造价值，人民的富裕生活与鱼的关联，等等。因而，其中至少蕴含这样一些中国元素：中国的官场文化、市井里中年妇女间的典型关系、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急速发展、中国一般民众的商业意识和平等意识的增强、高低贵贱观念的转变、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理解、百姓间来往和客套的表达方式，以及作者的中国式幽默和荒诞笔调等。进而，作者以巧妙而深刻的笔触描绘出了看似平静实则潜藏激流的生活，举重若轻，耐人寻味。译者只有对这些因素具有相当全面而深刻的理解，才有下笔翻译的基础，才不会距原作的主旨和表述相去甚远。

    具体而言，《鱼》中的居林生是“我们街上最大的干部”——“科级干部”，许多人译成“the biggest official/top official，keji official/section-level official”等，似乎可以理解，但深加分析，便知对中国地方的一个基层干部，更确切的是应称其为cadre——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身份。类似的，如“干部要能上能下”（a cadre should be ready to take a lower as well as a higher post），“深化干部人事制度改革”（deepen the reform of the cadre and personnel system）等。故“我们街上最大的干部”不妨译为“the highest-ranking cadre on our street”，而“科级干部”译为“office-level cadre ”似更“基层”。

    在女主角柳月芳收到各种鱼之后，大家每每可以听到她清脆的声音：“过年来吃饭，一定要来啊，不来看我以后怎么骂你！”熟悉中国民情的人不难知道，这是一种“发狠的客气”，当然多少也露出她家得势时的一些霸气，但基调还是友善的。而这对于外国译者可能多少是个难题，故出现了许多这样的译文：

Make sure that you will come.If you don't，see how I will scold you later！/Come to eat for the Lunar New Year.You absolutely must come-if you don't，you'll hear something horrible from me！/You have to come for dinner during the Spring Festival！You will see how I treat you if you don't come.

亦有以第三人称叙述的（作者此处有意改换第一人称叙述是有其用意的，但许多译者并未领会，对此下节亦有论及），如：

这样翻译显然都离了谱。其实，在理解了其内涵后，不妨口语化为：

    当柳月芳被送来的鱼群所困扰时，牢骚道，还不如送钱呢，每条至少五十元。于是“居林生听得火了，冲出来对妻子嚷道，好，我让他们送五十块钱来——你还有没有一点觉悟了？你是要让我犯法蹲学习班去吧？”其中，“觉悟”和“蹲学习班”有特殊含义。很多参赛者将“觉悟”译成“social/political consciousness/integrity/enlightenment”等，其实都不妥，因为角度错了。这里，丈夫不是在指责妻子“没觉悟”，而是站在同一立场，责怪她太“不注意”，会惹出麻烦，故实则为“political awareness/common sense”等。同时，这里的“学习班”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study class/learning course/class for further studies”等，而是中共进行纪律处罚乃至法律制裁的一个前奏，故不妨用“the party's disciplinary detention/to be disciplined by the party”等。然而，有的翻译成“Do you intend to land me in jail？”则又有些过了，因为还没有到那一步。所以，正如傅雷（1984：84）所说：“本来任何译文总是在‘过与不及’两个极端中荡来荡去，而在中文为尤甚。”

    说到柳月芳的职务，“她是个街道办事处的妇女干部，与人打交道的，现在却被迫与鱼群打成一片”，其中的“打成一片”出自“与群众打成一片”，是中共政治生活中的一个术语，有着特殊含义，若译成“Liu，in charge of women's affairs at the street neighborhood office，normally dealt with people.But now she was forced to deal with fish”，固然通顺，但未译出其典故意味，故不妨考虑选择这样一些用语，例如：“…become integrated with/become a harmonious whole/be one with/be fused with/identify oneself with/make into one/merge with/become one with”等。

    当居林生仕途失意后，沦落到带领一家人到其以前看不起的邻居所开的鱼头店就餐，不得不吃以前认为吃了会“有失身份”的鱼头时，发生了这样一幕：

    居林生毕竟是居林生，能够认清形势，也善于表态，他的表态豁达而仁慈。这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说，上鱼头就上鱼头吧，谁爱吃谁吃，什么事都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鱼头又不是其它什么头，本来就可以吃的。

    这里面话中有话：居先生至此不改官场做派，既死要面子又善打圆场。小说中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出自新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运动，故是一种调侃式的“牵强附会”，若只是以“狭义语境”草草翻译过去，便意味全无，如：

    这当中，至少有几处可以改进，如：

从而更好地显出人物性格和用典效果。

    又如，乔叶的《月牙泉》（以下简称《泉》）中有个“老拖”，女主人公“我”在求他办事时，“他先是露出为难的神情——先抑后扬，是常用的江湖手段”。其中的“江湖”被许多译者忽略了，一般译成“is a common trick of men of the world/a scam usually practiced then/a ruse commonly employed by them”等。其实，“江湖”在中国社会文化里有特殊含义，除了“all corners of the country，a vagabond life”（吴光华，1999） 之意外，还有与官方相对、黑社会、私下流行、潜规则等含义。这里作者想揭示的是，像“老拖”这样道貌岸然的官员，实际行的也是这一套。这两个字是点睛之笔，不可不译，故不妨译为“a common wily-fox move of the hidden rules/one of the common tricks in sub-community”等。

    再如，“这时候才忽然悟到：让我得体面对的那些人，我对他们看似尊重，实际上是一种皮不沾肉地看不起”。对“皮不沾肉地”一语，典型的参赛译文，如“I merely appear to respect but actually despise/what I actually felt was something of a detached contempt”等，意思不能算错，但不免显得苍白、乏力。其实不妨稍加探究，该句是从中国俗语“皮笑肉不笑”脱胎而来的，但又不再单纯具有“simperingly/crafty/a foxy smile/cold smile/force oneself to smile/put on a false smile”等含义。作者在此使用该语是有用意的：因“他”和女主人公“我”之前有过“皮肉关系”，“他”现在还想继续发生这种关系，而“我”此时已厌烦此人此事。故在翻译中不妨处理为“…the lowest despise covered/hypocrisy and despise”等，即一种强烈而又需掩饰的鄙夷，或一种“看不起”加不得不表现出的“伪善”。

    可见，文学翻译中的理解是具体化的思维解释，“是从作品的有机整体出发，披文入情，沿波讨源，因形体味，深入到作品内部的深层世界，对文本营构系统的各个层面进行具体化的品味与认知。它是以理性为主导的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高度统一的解读心理活动”（曹明海，1997：117）。对中国文学作品的英译，特别是对其中国元素的内涵，既需要理性的认知，也要有感性的领悟，进而对其具有狭义语境和广义语境的综合把握。

2

翻译与传播

“译文”与“译述”的再现

    这里的“译文”不是名词，而是动宾词组，即“翻译文字”；“译述”是并列结构，两个都是动词，即“翻译”加“叙述”或“描述”。换言之，“译”中有“述”，“述”中有“意”。“译述”与“译意”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更加注重文学翻译中的叙述性。

    对于原文固然要忠实，但又不可“愚忠”，特别是汉英文学翻译不可拘泥于文字，而要有目的语读者意识，注重语言与文化的融通，翻译过程中的观察、描写、叙述和解释 （Toury，1995：36-39）。

    具体而言，“鱼不懂事，年年有鱼，年年有余，连小学生都懂得其中的奥秘，鱼类自己却不懂”（《鱼》），典型的译文如：

    这显然有些“愚忠”了。其实，“鱼”“余”“年”等渗透着中国的语言和文化，故应在行文中最大限度地将其体现出来，试比较：

    “现在的社会风气——真是的，今年过年我们家缺只鸭子，就是没有人想到送只鸭子来。”（《鱼》）其中这个“真是的”可能难为了一些母语非汉语者，如果译成“the general mood of society is really happening”则完全扭曲了原意，实则是“social ethos is going to the dogs these days/…is really deteriorating/bad…”等。

    在《泉》中，有“听涛宾馆的生意一直不好，车马稀落，门可罗雀，我琢磨着俗话所谓的淡出鸟来，那些鸟的具象大约就是这几只罗雀”一句。其中的“门可罗雀”是一个中国成语。此处怎样能既译出中国味道又不显突兀，既表现出其中含义又不失中国特色，是要稍加斟酌的。参赛译文，如：

    显然，未能把握住原文的精髓。试比较：

    或许，还可加些注释，如：

从而使叙述更加准确而丰富。

    在刘震云的《塔铺》 （以下简称《铺》） 中，当老爹面对“三个五尺高的儿子，一下子都到了向他要媳妇的年龄，是够他喝一壶的”。许多译文将“喝一壶”落到了实处，如：

似乎是要庆祝，喝喜酒，其实意思错了；实则该译为“a huge burden for him/more than enough to get on his nerves”等。

“……可看到地方上风气恁坏，贪官污吏尽吃小鸡，便想来复习，将来一旦考中……”（《铺》），被参赛者译成：

“尽吃小鸡”便是“always eat chickens”？如此便只是“译文”而没有“述意”，是“表层理解”（surface realization），而非实质内涵 （valence）（Toury，1995：72）。实则为“…the local officials were very corruptive，and they take a lot of bribes，so he wanted to come to enroll…”，甚至可以进行一些发挥，如“…then he had seen too much dark side of the local government，as corrupt bureaucrats kept bullying and oppressing the people，so he decided to come for the preparatory class…”等。

    在考试前马老师讲话：“现在可是要大家的好看了。考不上丢人，但违反纪律被人捏胡出去——就裹秆草埋老头，丢个大人！”（《铺》），可以看出，许多译者在努力诠释这一中国俗语，如：

但效果未必见佳。那么，是否可以在英文语库里找到一种对不同事物的描述有表达对应递进意思的词语？如“burn：It is easy to burn out the record but not so easy to turn out the shame”（消除记录容易，消除耻辱不易），故不妨译为：

    又如，“（进复习班一看，许多人都认识，有的还是四年前中学时的同学），经过一番社会的颠沛流离，现在又聚到了一起”（《铺》），典型的参赛译文，如“Through the social wandering，we have come together again as students…”，但认真推敲，便会发现，这里的“颠沛流离”其实并非“social”，而恰是“个人”“自我的”，故不妨稍加诠释、发挥，译为“After these years of drifting around，all the toiling and moiling，we were now back together to the school”。

    开学那天，老师的开场白是：“列位去年没考中，照顾了我今年的饭碗，以后还望列位多多关照。”（《铺》）此话带有调侃、自嘲的味道，翻译时需细致把握其中的微妙，否则便会走偏，如：

如此译来，老师的意思便是：同学们，继续不要通过考试，以便给我留着饭碗。难道老师可以在课堂上这样讲吗？那么补习班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后半句至少应有这样的意思：“…From now on，please pay your due attention and we can cooperate well/…we can take care for each other”等。

    在《泉》中，当“我”看了会议日程，说道：“唉，都是一帮打杀多年的老油条，有什么业务可讨论的，因此实质性的内容就是选举。”其中“打杀多年的老油条”颇有意味。通读全篇，可以看出作者对这些老家伙以开学术会议为名而以行个人淫乐为实是充满鄙夷的，若用“those sophisticated veterans/skillful men”等褒义表述，显然是有悖原文的，故不妨译为：

    还是在《泉》中：

    手机铃响，肖的短信又到了：“一年不见，你更好看了。”

    “得了吧你。”

    “火龙果很新鲜，多吃些。”

    “嗯。”

    “嗯一声就完？”

    “得了吧你”和 “嗯一声就完？”话中有话，别有含义。第一句显然是“我”感觉出了他的奉承，译文若敷衍过去，如 “Yeah，yeah”显然没有译出其中味道和相应情绪。但鉴于是老领导，回复又不能太无礼、尖刻，如“You are a liar！/Shame on you！”等。故不妨译为“Save it，you！/Save your flatter！”等。第二句，若译成 “That's all？”亦显乏味，因对方短短几个字中是充满期待的，故不妨变通为“That's all I get？”，并可增译词语“with a voice full of suggestion”。

    又如，上文提及的“先抑后扬”（他先是露出为难的神情——先抑后扬，是常用的江湖手段），原本是中国诗词的一种朗诵方法，释为“read with a rising and falling rhythm；in measured tones；in cadence，modulation in tone”等，而此处是一种处世策略。大部分的参赛译文，类似于“damp it before appreciating it”。其中的“it”是指“此事”，这样就将对象理解错了。实则，其对象是“人”：“I should firstly lower（your expectations）before（I can deliver）it.”故不妨译为“lowering expectations before delivering”。

    “他是干部子弟（父亲在公社当民政）”（《铺》），典型的参赛译文如“he was the son of a local official （his father used to work in the commune as a governmental staff）”。如前所述，其中的“local official，governmental staff”与中国基层的政情有所出入，故不妨译为“his father was a commune cadre in charge of civil affairs”。前者看似“译”得没错，实际上却远离其“意”；后者随“译”而“述”，却不乏“译”味。因而，在文学翻译中，好的“译”往往是在“述”中自然而平实地实现的，好的“述”正是对“译”的出色理解与升华。由此又涉及翻译中的“忠实”问题。就中国小说的翻译而言，“译文”往往可以实现语言、文字层面的忠实，而“译述”更能实现实质含义上的再现。正如林语堂（2009：491）所言：“译者对于原文有字字了解而无字字译出之责任。译者所应忠实的，不是原文的零字，乃零字所组成的语意。”故其要义，在得其精而忘其粗，得其内而忘其外，得其意而忘其言。同时，为了叙述的生动性和立体化，作者经常以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交叉运用（在《鱼》和《泉》中尤为突出），许多译者却将此忽略，一概以第三人称述之。“死去的鱼保持沉默，幸存的活鱼大多瞪着迷惘的眼睛：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要拿我们怎么样？”（《鱼》） 参赛译文如：

试比较：

    又如，上述对柳月芳所说的“不来看我以后怎么骂你！”的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的翻译，均有不同效果。须知，这种叙述上的变换与交叉，实际上也是一种“译”与“述”的结合，是一种阐释。王宁（2006：8）认为，我们今天所提出的翻译的概念，已经不仅仅是从一种语言转变成另外一种语言的纯技术形式的翻译，而且也是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外一种形式，从一种文化转化为另外一种文化的文化“转化”（transformation）、“阐释”（interpretation）和“再现”（representation）。其实，进一步分析，“再现”实则是“转化”的结果，而“转化”（特别是在文学翻译中）通常需在“阐释”中进行。翻译与传播

3

翻译与传播

“对等值”“地道化”“文学性”

    小说中的一种文学表述，往往可以有多种不同的翻译转述。在阅读了众多的参赛译文后，笔者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就某一具体部分，可以将其译法大致分为这样三类：竭力使译文具有相应的等值，刻意追求地道化，以及在不同程度上更具有文学性。

    林语堂（2009：492）曾以“对他很佩服”一句为例，说明至少可以有三种译文。对此不妨稍加改造，理解为——

      对他很佩服。

其中的“对等值”多指语言文字层面的对应性，“地道化”则多以口语表述为特征，而“文学性”则主要取决于其在具体语境中的恰当功能。

    美国翻译学家兰德斯（Landers，2008：8）也以葡语为例（其实中文亦如是），说明“Nāo vou lá”（我不去那里） 可译为“I do not go there/I don't go there/I am not going there/I'm not going there/I shall not go there/I shan't go there/I will not go there/I won't go there/I am not going to there/I'm not going to go there/I ain't going there/I ain't goin't there”等。其中可以体现多种元素，如情感、语气、身份、心境、环境、时间、地域、口音、人际关系等。总之，其具体的文学性要根据文学作品中对人物塑造、情节叙述、主题表现的作用和功能加以判断。

具体而言，在《铺》中，当“我”心爱的姑娘突然嫁给了别人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跑到了她家门口，可是——“许久，我没动。”归纳参赛译文，有下列三大类：

    单纯的“对等值”是应避免的，而“地道化”也不等于“文学性”，因为要根据具体语境判断。文中的“我”是位勤奋好学、有文化素养、重感情的男青年，故第三种表述更具文学性——“for a century”在生活中是不可能的，显然是一种文学上的夸张，而“taking one more step”又异常具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以说，从“对等值”到“地道化”，再到“文学性”，其主观、加工、“再创作”的成分越来越大。

    描写人物是小说的显著特征和灵魂，小说通过语言来塑造人物。小说可以通过描写音容笑貌、心理活动、对话问答、环境气氛等来刻画人物，这就对小说语言的艺术特性 （特别是个性化） 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也是作品成败的关键。就译者而言，对此需特别敏感，不放过一丝一毫。

    在《泉》中，“我”是个文化人，而姐姐是个农村“老土”，所以在一个文明、庄重的场合，当听到姐姐说了一连串“裤衩”后——“一口一个裤衩，真够难听的。我想纠正她，但很快明白没有必要。”典型的译文，如：

应当意识到，出自姐姐嘴的“裤衩”应不同于一般人说的，这样才会让妹妹难堪，“underpants/undershorts/drawers”都太“正规”，不如“bottoms”，虽然似乎不“准确”、不“等值”，却符合其身份、性格及口语化特点。“难听”在这里也不是一般的“annoy”，而是带有“rustic/bucolic”的味道。“纠正”亦非平常的“correct/rectify/redress”等，而是想要让她“文明”起来，故不妨用“civilize/enlighten/refine”等。整句不妨译为：

    关于找个情人，姐姐说：“瞅准了，能有的话，也有一个。要不是，这一辈子，老亏。”参赛译文，如：

显然太文绉绉、书卷气了，既不口语化，更不像个农村妇女说的。试比较：

要的是简短、急促、明了和土气。

    相比之下，作为艺术家的“我”则要文雅许多：“我合上杂志。不能再看了。这篇狗屁小散文勾出了我的难过。”其中尽管用了“狗屁”，但那是一种自言自语的气话，若译成“shit article”，未免有失身份，故不妨译为：

    其中的“shut，fished sadness out to surface”已尽表其愤懑之情。

    在《铺》中，学员王全家的麦焦发黄，等人去割，不割就焦到了地里。于是——

其中的“焦”“龟孙”都是河南农村的土语，前者表客观，后者表情绪。翻译之前，切记明了其意，许多译者分别将它们译为“burn/flame/blaze/fire”和“the grandson of turtle/son of a gun”等，显然在准确性和贴切性上颇有不妥。试比较：

而“撅着屁股就走了”实际上是一种愤愤情绪的表露，若译成“walking away with her butt sticking up”，则像她的一种生理特征，所以不妨译为“she left straight away without turning around”。

    同样，在贾平凹的《倒流河》（以下简称《河》）中，当亲戚们听说，他们所入股的由立本经营的小煤矿在过去一年不但没有赚钱，反而还要他们再缴三万元，于是，“饭没吃毕，屁股一拧都出门走了”。这个“屁股一拧”地走，显然也是情绪，译文不宜往身态方面去转述，如“they went with a twist of their buttocks”，这多少会让人费解。故不妨译为“Full of resentment，they flung off so determinedly without even finishing their meal”。

    文学语言固然来自生活，但又不等于照搬生活，而是经过艺术加工的语言。如老舍所说，文学语言并不是另造的一套话语，如“烧饼”就叫“烧饼”，不能叫“饼烧”，但我们仍不能把文学语言等同于日常语言，因为文学是用语言编织出来的事件，表现的是艺术真实 （李荣启，2005：67）。对此，文学译者也应有十分清晰的认识。

    在《铺》中，当叙述学员宿舍的周围环境时，作者写道：“玉米地西边是条小河。许多男生半夜起来解手，就对着庄稼乱滋。”参赛译文，如：

试问，哪里来的通常意义上的“toilet”？这不但与 “一群农民学生”此时的生活境遇格格不入，而且“urinate”也过于直白。作为文学叙述，还应有必要的“讲究”，试比较：

前后译文相比，前者虽比较 “对等”，但与“地道”和“文学”的表述，似无太大关系。

    在《泉》中，当那个老家伙又发短信让“我”过去“亲热”时——

    “不好意思”这四个字是双关的，既可以理解为怕姐姐看出端倪而觉得羞惭，也可以理解为对他的致歉。参赛译文，如：

    其叙述，不免过于平铺且苍白。试比较：

    当然，这也不尽完美，还可更富文学性。

    同时，将中文里一些文学描述方式套用到英文，有时也未必奏效，如叠词。在《铺》中，“我”爹费尽周折送来那本教材后——

“爹”的话中透着惊喜，其言外之意：“好哇，你不但在这里读书补习，还找到了女朋友！好好读吧！”为了表述“爹”的这种感情，译文大都紧随原文：

然而，不但不地道、不达意，且没有表明“你们”（受英文you 的局限），故不妨改变修辞方式：

    再如，“东边天上有朝霞，是红的，红红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打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铺》）。最后一句的典型译文，如：

似乎“我”现在才意识到她是一个“girl”（而非 lesbian？），且两个“very”也可变通一下：

    又如，在《鱼》中，“姐夫就是这么一种人，他是活该活该活该！”连用三个“活该”，足见其痛恨程度。参赛译文，如：

重复三次，未必会达到与原文同样的效果。因而，不妨稍加变通：

    然而，有些该重叠的地方，被译者忽略了。如在《泉》中，提及酒店浴室与房间之间的玻璃隔断时，作者写道：

参赛译文，如：

    固然不错，但还应考虑这样的因素：这位“德高望重”的肖领导，与年轻女子“我”的约会，是一种婚外情，而“肖把百叶窗一点一点地拉了上去”的猥琐动作，恰与其平时的道貌岸然形成鲜明对比，故不应将其省略，不妨译为：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一些幽默、荒诞笔法，常常容易被译者（特别是外国译者）所忽略。例如，在《河》中，主人公立本想往上爬，要求其助手宋鱼弄些“钱钱肉”（驴鞭），以讨好领导。待宋鱼备好五根又大又粗的驴鞭后，上面分别贴了纸条：“书记的”“县长的”“主任的”“主席的”“我的”，这是作者的灰色幽默。然而，有的译者为了明确意图，分别译为“For Party Secretary”“For County Magistrate”“For Director”……，其中的介词“For”令味道全无。其实，简单译为“…each one is labeled as ‘Party Secretary’，‘County Magistrate’，‘Director’…”即可。

    再如，“老笨撇了撇嘴，又说：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肚子都没鼓起来，看人家多富态！宋鱼说：有本事的搞大别人的肚子，没本事的才把自己的肚子搞大”（《河》）。对最后一句，典型的参赛译文如：

    中国人似乎都不难发现，没有译出其中的特指和调侃味道。“搞大别人的肚子”，这里不是指任何“other people a big belly”，而是特指婚外情之中所发生的事，故不妨译为：

    此外，优秀的文学作品经常会有些“藏巧于拙”的笔法。如前所述，《鱼》中的主人公一家，在破落后，不得已来到以前曾施惠过的邻居家所开的鱼头店，吃以前不屑吃的鱼头时，其胸无点墨的儿子，赋诗一首：

    这容易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中薛蟠的歪诗“女儿悲，嫁个男人大乌龟；女儿愁，闺房钻出个大马猴”之类。有的译文却非常工整，如：

    其实，作者的意图是，只要主人公一家来此吃鱼头，便达目的，而其子的诗越烂，便越有味道。故“歪诗”还须“歪译”：

当然，还可有不同的“歪法”，以增其文学效果。

    林语堂（2009：491）说：“ 译者所能谋达到之忠实，即比较的忠实之谓，非绝对的忠实之谓……一百分的忠实，只是一种梦想。翻译者能达七八成或八九成之忠实，已为人事上可能之极端。”在这个意义上，文学翻译是一种永远的遗憾艺术，而这也正是其独特魅力所在。“译者和原作者达到了一种心灵上的契合，这种契合超越了空间和时间上的限制，打破了种族和文化上的樊笼，在译者而言，得到的是一种创造上的满足。”（林以亮，1984：228）

    正如兰德斯（Landers，2008：72）所言：

所以，文学翻译，特别是中国文学的外译，正因其有难度，包含深奥的中国元素，需不断探究各种翻译策略和转述方式，更具艺术性，所以才更能体现其特殊意义，对于文学翻译者而言，也就更能显出其文化使者的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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