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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录和奥勒留时代

经观书评 2022-05-12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经济观察网 Author 傅北宸

公元166年,在世界史上是别有兴味的一年。

 

《后汉书》卷八十八的《西域传》,有这样的一条记载:“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

 

源ICphoto


这里的“大秦”是指的古罗马,自此,处于欧亚大陆的东西端的两个彼此称呼对方为“大秦”(古罗马称中国为Sinoa,即“秦”)、但并未自称“大秦”的国家有了第一次外交接触。这两个国家彼此以自身的世界观忖度着对方,虽然一条蜿蜒在它们之间的、横跨数个文明带和气候带的“丝绸之路”将它们间接连接起来,但它们从未有过事实上的直接接触,而相互靠近的缘由却差不多。中国沟通罗马,想与之联手夹击匈奴,定远侯班超曾于永元九年(公元97年),遣甘英使大秦,但甘英大概只是“抵条支”(李白诗《战城南·去年战桑干源》中说的“洗兵条支海上波”即是指此),到达了波斯湾以西一带的帕提亚(即史籍中之“安息”),并没有真到罗马城。巧得是,罗马也有联合赛里斯(因丝绸,亦称中国为赛里斯(Serice——丝、丝绸的意思)共同夹击帕提亚的企图。而这些大战略小心思都在罗马的努力下通过海道从越南在166年天雷勾地火,出现了一道曙光。

 

无论如何,这是丝绸之路首尾端的两大巨擘第一次接榫,更重要的,这同时也是罗马至少两代皇帝的心照。事实上,罗马的安敦尼王朝始终没有放弃沟通中国的努力。

 

《后汉书·西域传》中的“安敦”是安东尼(和安敦及安敦尼为同一词源,只是译字不一。以下同)的译音。罗马历史上,习惯将安东尼·庇护和他的养子兼继承人马可·奥勒留·安东尼一起,并称“两安东尼”——这种称呼源于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两朝安东尼的统治,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惟一一段以一个伟大民族的幸福安宁作为执政核心的时期。”《后汉书》上记载的这个年份,正值马可·奥勒留在位,所以这个“大秦王安敦”是谁,不言自明。

 


20071120日,在新加坡,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温家宝在会见中资机构的代表时提到,他前一天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演讲之后,一个新加坡孔学会的人问及孔子思想,温总理说,“环顾历史,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像一股青烟消失了。”——这是罗马帝国马可·奥勒留在他的一本书里的一句话,这本书叫《沉思录》。

 

温家宝表示,他把这本书放在床头,可能读了有100遍,天天都在看。这直接导致了《沉思录》成为2008年度畅销书榜第一名。

 

《沉思录》

作者:马可·奥勒留

译者:何怀宏

出版社:中央编译社

出版年:2008年2月


马可·奥勒留在位的第5年是45岁,按现在的平均寿命而言他正值春秋鼎盛,这一年就是公元166年,他在这一年达成了养父安敦尼的政治遗愿——联通了中国。中国和罗马的史书都没有记载这次联通的结果,当时在位的皇帝是汉桓帝,是后来让诸葛亮“未尝不叹息痛恨”的败家子之一,除了大基数上的负能量和没出息,166年的党锢之祸,已经把他弄得恼羞成怒且心烦意乱。

 

奥勒留所在的历史时期命名为“安敦尼王朝”,这个时期的罗马帝国有6位皇帝,按次序分别是涅尔瓦、图拉真、哈德良、安敦尼、马可·奥勒留和康茂德。之所以如此称谓是因为其时的罗马统治者一般都认为,安敦尼的统治时期是罗马帝国最发达最繁荣的时代,并认为元首本人就是最理想君主的摹本,并把王朝中康茂德之前的五任皇帝评价为“五贤帝”,奥勒留是五贤帝的最后一位。

 

屋大维统治晚期,政治遗嘱建议罗马的疆域不再扩张,此后直到罗马分裂,其疆域一直保有着横跨欧亚非三个大陆的庞大体量。极度不发达的交通、极度辽阔的幅员和繁星满天的种族信仰所伴生的运转不灵兼供血不足,直接导致了巨人症帝国的统治矛盾丛生蔓长且无处不在。

 

奥勒留于162年继位成为罗马帝国皇帝。在前一年,帕提亚的沃洛吉斯四世(VologasesIV)继位,开始入侵亚美尼亚和叙利亚,重夺埃德萨,奥勒留的养父安敦尼在忧愤中去世,奥勒留“奉命于危难之间”,接过了充满了硝烟的权杖,而这场战争一直打到奥勒留特使抵达中国洛阳的那一年——罗马有心东来,中国却无暇西顾。

 

奥勒留的罗马处境远不止于此,在北方边境,马科曼尼人、夸狄人、萨马坦人、恺悌人和扎则基斯人等日耳曼部族都相继发动叛乱。巧合的还是公元166年——叛乱的先头部队一度冲进北部意大利。奥勒留当局被迫开启了全民皆兵模式,把奴隶和角斗士都编入军队。终奥勒留一生,这身扑火队长的行头一直没能脱下。180317日,他死在了征讨马科曼尼人的多瑙河边的Pannonia省(现威尼斯),只是他并非战死而是死于瘟疫,而这场瘟疫也是奥勒留继位初期的种因。

 


奥勒留继位做的第一举措,就是邀请安敦尼的另一养子维鲁斯共理国事,这是罗马帝国史上首度出现两帝共治。随后罗马安息战争的东方战事,奥勒留就托付给维鲁斯处理,维鲁斯率兵攻陷并焚毁了塞琉西亚和泰西封,与此同时一些士兵染上莫名且致命的传染病,军队因此撤回国内。这些近东作战的士兵带来了天花和麻疹,大瘟疫序幕拉开。死亡之霾悄无声息地从小亚细亚半岛暴风一般席卷了帝国东部,旋即迅速蔓延到西部的意大利、高卢和日耳曼地区,罗马帝国所有的行省都无一幸免。两个共治皇帝均病殁于这次瘟疫。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次史上称为“安东尼瘟疫”的传染病,正是以奥勒留(马可·奥勒留·安东尼·奥古斯都)的名字命名的。

 

这是传染病学史上的一次大事件,也是人类历史上十大恶性传染病事件之一。它继古希腊“雅典大瘟疫”之后,拜占庭“查士丁尼瘟疫”之前,为一千多年以后蔓延欧洲的黑死病风暴(即欧洲中世纪大瘟疫)开了先河。这场瘟疫,使包括社会精英在内的众多人口集体毙命。如雅典,在167-171年间,首席法官的职务就因候选人病死而无法补足。

 

奥勒留当局不得不从普通奴隶或角斗士队伍中招募新兵。但老兵的安抚与新人的入职,无不需要大笔资金维持,而帝国的银矿开采也因瘟疫而陷入停顿,如东方商业重镇亚历山大港的银币铸造完全停止,商品价格普遍上涨而地租却巨幅下跌。梁实秋曾如此描述“民穷财困,局势日非,玛克斯(即马可·奥勒留)被迫出售私人所藏珠宝,筹款赈灾。此种困窘情形,在玛克斯在位之日,一直继续存在。内忧外患,交相煎迫。”这场瘟疫就像巨人泰坦的铁拳,将帝国的各级秩序敲得摇摇欲坠,几乎所有的行业均震荡备至。

 

这场瘟疫足足肆虐了7年之后才趋于消停。当在公元191年再度大规模爆发的时候,奥勒留已经去世11年了。

 

兵戈瘟疫之外也并非全部,还有洪水泛滥,此处不赘。穷其执政期间,奥勒留如同暴风雨中海上的一叶小舢舨,无时无刻不处在鞍马倥偬和颠踣动荡中。人类万物的恒性在于追求平衡,外面越是风雨雷电,内里越是风淡云清,否则必然走向崩溃和灭失。你既然理解太平天国运动中的曾国藩、宁王之乱中的王阳明,那你也必然会理解奥勒留为什么成了“哲学家皇帝”了。

 


《沉思录》这个名字是后人编辑成书时加的,奥勒留写的时候从未想到过要公之于众,这原本就是写给自己看的,实际上就是自说自话和自我调节。奥氏是斯多亚派哲学家不假,但事事处处都是斯多亚派,那他本人只是作为学派标本而存在么?自然不是。只是浸染既深,所思所想均自然而然循律而行,如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律就是斯多亚学派要义。另一方面,任何一种学说都是发展的,凡发展又是前无古人的探索,故而,《沉思录》的呈现形式是斯多亚派吉光片羽的集大成者。中文首译者梁实秋也曾体会到,“玛克斯并不曾努力建立哲学体系,所以在《沉思录》里我们也不必寻求一套完整的哲学。他不是在作哲学的探讨,他是在反省,他是在表现一种道德的热诚。”

 

《沉思录》全书共12488条,基本无成书的体例和整体线索,一条几十字或几百字不等,或者说大体则有定体则无。这点和孔子的《论语》极其相似,且在为人处世自我修养方面的用力也相差无多,特别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学理学及宗教融为一炉,而这部“斯多亚派哲学最后一部杰作”正是伦理学和宗教的融合,一致的路径使得接受理解相对容易。

 

该书辑录于不完整的手稿,除了自己不需要别人理解,一个例证是:罗马官方用语是拉丁文,而奥勒留特意用希腊文写作——这不是更小众?但这似乎才是作者的目的:力求不足为外人道。译者梁实秋追求完整呈现本来面貌,所以全书表达重复或不完整、含义晦涩、逻辑矛盾的地方很多,但就梁译本而言,全书当得起八个字:华疵互见,原始确切。很多读者说人生宝典云云,应视为大不以为然。老实说,该书的完整和深邃雅致远逊于《论语》。《论语》是对话录或授课笔记,《沉思录》则是心音外放的随手贴集,这是奥勒留的一个机密小宇宙——像赫拉克利特一样,斯多亚派哲学信奉人都是宇宙的一部分,每人都是一个小宇宙,是大宇宙的缩影。小宇宙中再派生几个小小宇宙,亦无不可。

 

那他为什么要用文字记下来,或者说,这样做是为什么呢?在《沉思录》卷六,奥勒留有一个原因式的表述:

 

“如果你同时有一个继母一个亲娘,你会相当地孝顺你的继母,但是你会时常地投入你的亲娘的怀抱。朝廷与哲学现在便是你的继母与亲娘。要时常地回到亲娘那里去获得你的安宁,这样你便可以较能容忍你的朝廷生活?你的朝廷生活也可以较能容忍你。”

 

作为皇帝不能不顾朝廷,因为皇帝是一种工作,工作带来的,躲不掉推不开,忍无可忍也得忍,奥勒留所谓“有两个理由,使你安心接受你的遭遇:一是为你而才发生的……”;而作为独立肉身的本人,唯一和彻底地固化在工作中,亮化在阳光下……是会死人的。器满则溢,必须有一个腾挪空间,这是《沉思录》的动因和嗜癖。写下来就留住了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苦闷和顿悟,留住了就能时时翻阅,而每一次翻阅都是一次发泄和温习。《沉思录》中谈及最多的就是死。

 

“顶长的寿命和顶短的都一样。”“以愉快的心情等候死亡。”“有一个帮助我们蔑视死亡的方法,虽然不大合于哲学,却是颇为有效——那便是列举一下那些顽健却又长寿的人们。他们比起短命而死的人们又好了多少呢?……他们送了许多别人入葬,结果他们自己也入葬了。……永恒之内,只活三天的婴孩的寿命和长达三世纪的一个Nestor的寿命是一样的。”奥勒留就用死亡的理所当然为底线为轴,看自身、看别人、看人际关系、看处理方法、看理性和善恶、看宇宙、看神、看灵魂……他的顶线就是宇宙和神,而神和灵魂属于同一谱系,彼此成全。

 

奥勒留相信神是确实存在的,并且还做了论证:

 

“如果有任何人问‘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天神?你如何能确信天神之存在?……’我这样回答:他们是甚至是眼睛都可以看见到的;再说,我也没有看见过我自己的灵魂,但是我尊敬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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