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汉奸？哪个才是残雪？

最近，先锋作家残雪再一次火了，诺贝尔文学奖赔率领跑，让这位神秘女作家重新进入公共视野。但也有许多人说，这个作家是“汉奸”、“卖国贼”，她看不起中国文坛和中国文明。事实果真如此吗？

残雪被一些人称为“汉奸”，一是因为残雪写的题材多是底层生活面临的黑暗，另外是因为最近残雪的一段名言火了：“在我看来，中国的作家如果不能战胜自己的民族自恋情结，就无法继续追求文学的理想。”

残雪说的民族自恋情结，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我看来，首先是因为先锋作家都强调批判自我的精神世界。许多人不了解残雪，很正常。在80年代，先锋作家都是时髦人物，但经历了这三十年的商品经济洗礼，就连许多“正常”作家都淡出了大众视野，更别提先锋作家了——他们已然是活化石一般的怪胎。“他们写的都什么玩意？”许多人翻看一眼，觉得很无聊就又合上了。

这是我们相对呆板的教育思想和不鼓励个性的文化意识造成的缺失——人们无法接受“怪异”、“荒诞”，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内部挖掘和批判并不习惯。毕竟在中国，写作传统是“文以载道”，你必须很清晰地讲点道理出来，才算文学。而且这种道理最好和“家国情怀”沾边，最好和“民族精神”沾边，才算正统。那种单纯刻画个人的梦魇、内心世界的抽象感受，大家只会觉得这人是在胡编乱造。

其实所谓先锋写作也没有那么高深——文学写作，终归写的还是人间、人事，只不过换了一个角度去写、用某种特殊形式去写。残雪的《黄泥街》，环境肮脏不堪，充斥着苍蝇、猪、死尸等各种令人厌恶的形象，人与人之间只有猜忌与迫害，光怪陆离，没有完整的故事和鲜明的主题。可是仔细想想，经历过文革梦魇的残雪，写出这样的感受难道不是很正常吗？谁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为什么写这个题材就成了“阴暗面”？

作家的主要职能是从自己的独特认知角度去描绘人与事物，而不是给出答案与结论，也就是说，作家最好别阐述大道理。

剥离了民族自恋情结的困扰，文学才能展现超越民族文化的人类普遍生存困境，成为一种终极关怀。这正是残雪认为中国文学所稀缺的品质。

残雪说的战胜民族自恋情结，另外还指对本土文化的批判。让我们先跨界想想，外国作家们有没有这种普遍的“民族自恋情结”？我想来想去，还真的很少，他们的作家其实大多都更喜欢批判自己国家的文化或者制度。就像巴尔扎克以批判法国的资本主义而出名，加西亚·马尔克斯更是一直在批判拉美的本土文化——专制、迷信等等，印度作家阿伦达蒂·罗伊则以批判印度种姓制度而出名。

残雪被一些人冠以“中国卡夫卡”的称号，但我们也要注意到，卡夫卡在一定程度上，其实也是以批判自己国家的官僚主义而出名的啊。

这些外国作家都声名远扬，他们的书在中国也大卖特卖，但怎么残雪批判一下中国的文化和体制，就成了“卖国贼”？这难道不是一种双标吗？你们只准其他国家的作家批判自己的文化，就不准中国作家批判中国文化了？

更何况，残雪许多小说正是站在受苦的穷人和大众这个视角来批判黑暗的，怎么大众反而还不买账了？难道为底层发声，就意味着影响了“国家形象”？那欧洲那么多本土文化批判作家，不早就让欧洲形象崩塌了多少回了？欧洲不还照样好好的？

摧毁一个国家形象的，不是批判，而是自己不争气。欧洲也不是一直这样发达啊，文艺复兴时期、工业革命时期，他们都快把自己批判没了，但正是这些批判，让欧洲走出了黑暗、走向了文明。试想一下欧洲如果一直都只有夸耀自己国家文化的作家，没有了那些批判作家为自由和底层发声，他们应该还生活在黑暗的中世纪或者残酷的资本剥削时代吧！

残雪说的“民族自恋情结”还有一个层面，就是文化自大。其实不光是作家，许多人也有一个思维定式：凡是中国文化，就必是博大精深；凡是中国历史，就必是源远流长，然后就只沉浸于这种情绪，在里面绕圈圈。以至于有的人出了国，还觉得外国人要对中国竖大拇指，还觉得全世界都在无时不刻看着中国。其实出国才知道，在外国人眼中，中国只是一个与他们不同的东方文化罢了。

我当然不是否定中国文化的伟大一面，我想说的是，我们既要骄傲于中国文化那些伟大的方面，但同时也要客观看待中国文化也只是世界上无数个不同的文化之一种，它并不具有天然的优越性。这种优越感，很有可能只是自己的一种幻想，或者一种文化自卑心理的反向投射。

中国文化、印度文化、欧洲文化、非洲文化，都各有各的灿烂，各有各的特点，大家都是平等并列的地球文化花朵。在这个基础上，再进行歌颂或者批判，才是健康的。按照这种思维你会发现，其实在批判中才有对本土文化的爱。就像俄罗斯那些伟大的作家——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等等，他们既深爱着俄罗斯的人民，同时也保持对俄罗斯各种现象的激烈批判，这两者并不冲突，而且也让俄罗斯作家群星林立。

就像艾青说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从国家发展层面来说，我们经常看到一个国家因为自我批判和纠正缺点而走向伟大，却很少看到一个国家通过不断的自我夸耀、自我迷恋而走向伟大。作为个人也是一样，沾沾自喜只会导致驻足不前，不断反省才能进步。

作家要战胜民族自恋情结，才能写出发人深省、震撼灵魂的好作品。大众也要避免民族自恋情结，才能客观看待这个世界，不至于陷入到偏狭的世界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