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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哨兵:昙华林上初学起,桂子山中复问来丨纪念邢福义先生

屈哨兵 商务印书馆汉语中心 2023-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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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华中师范大学校友总会”微信公众号

邢福义先生于2023年2月6日永远离开了我们,初闻噩耗,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此前几天我问华师的师兄弟,还说烧暂时退下去了,没想到先生的身体如此急转直下。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先生之德,引我生长, 先生之教,惠我万方,先生之逝,我心悲伤。先生人品教品堪称一代宗师,他的离去是中国教育界的重大损失;先生的学功事功绝属百年大家,他的离去是中国语言学界的重大损失。我两度忝列邢先生门墙,为人为学不敢说学得先生半点皮毛,但邢先生的精神将长久激励我走好人生每一步。邢老师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屈哨兵2023年2月15日


昙华林上初学起,桂子山中复问来

文丨屈哨兵

我是1989年在大学毕业工作八年之后才考上了邢福义先生的硕士,所以人们常常开玩笑说,屈哨兵是邢先生的硕士关门弟子。硕士毕业后,我去高校工作了9年,于2001年又考回了邢先生的门下,跟随邢先生攻读博士学位。我读硕士时,邢先生的居处是昙华林;读博士时,邢先生的居处是桂子山。所以,标题两句感言的“初学”和“复问”是一种纪实。


两入邢门问学感言

我两入邢门攻读学位,细细想来,在邢先生带的几十位学生中有我这样运气的大约就那么几位,邢先生带的学生性格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专业思想都比较坚固,在各自的岗位上都能做出较好的成绩,我常常想起《论语·子罕》中颜渊说他师从老师孔子的感觉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我觉得拿来比况邢福义先生的为学与做人,是再也恰当不过的。邢先生教导引领在前,博约文礼,学生们跟攀在后,欲罢不能。

作者与邢福义先生合影

图片来源:“华中师范大学校友总会”微信公众号


故事之一

报考硕士考试做题得到邢老师的表扬

1989年我报考邢福义老师的研究生,当初在恩施山里面教书,报考研究生手头也没有什么参考资料,不过刚好有一本吕叔湘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八百词》,因为没书,无意中把这本书多看了一点,在那一年邢先生出的入学考卷中有一道40分的考题,题目叫“略说‘死、活’与‘短、长’”,说实在的,我在考场上也不知道怎么写,突然想到吕叔湘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八百词》的分析表述方式,于是就按照那种方式做了一番分析,后来进入复试并且被录取了。当年录取的是两名,因为另外一位同学是应届本科毕业上来的,根据当时的政策需要到农村去锻炼一年,所以实际上邢先生那一年就带了我一个研究生。邢先生一次跟我说入学考试这道40分的题目给了我37分,还说这是给的一个很高的分数,表扬了我一番。

当时我心里想,考前多亏吕叔湘先生的书保佑,我是瞎猫碰见死老鼠。不过跟邢老师攻读学位之后,我发现这种关注语言现实的实证研究对我们学术功力的培养导向非常管用,受益无穷。

1992年我随邢师攻读硕士学位毕业,先生赠我“科学之道无坦途”,始终激励着我的问学之志。


故事之二 

邢老师发表文章与我商榷学术问题

2001年我又报考邢福义先生的博士研究生,在通过初试进入复试的时候,邢老师来到现场面试我们几个进入复试的同学,当时我在进行相关陈述的时候向邢老师报告说,最近有一篇文章叫《“由于”句的语义偏向》,已经收到编辑部的通知,准备在《中国语文》2002年的第1期上发表,邢老师大致问了一下文章的主要观点和研究路径,马上觉得可能会有进一步讨论的地方,于是接下来邢老师专门写了一篇《“由于”句的语义偏向辩》,并且也交给了《中国语文》,发表在《中国语文》2002年的第4期上。这种在同一种学术刊物上由一位老师和学生进行同题学术讨论的情况还不多见,但邢老师做到了。

邢老师带学生有一个方法就是就同一个问题共同进行讨论,如此“高规格”地在《中国语文》上进行呈现,邢老师这种平等对待学术问题的科学态度与求实精神对我有一种相当强的学术激励。

当时还有一个插曲,邢老师在一次听我学习汇报后还悄悄告诉我,准备拿这个问题去做下一届的博士入学考题,我还以为只是说说,没想到,后来邢老师真的是出了这个题目,邢老师的这种引导学生发现问题揪住不放的风格对我们的影响很大。

图片来源:“华中师范大学校友总会”微信公众号


故事之三

邢老师谈语言研究所的所训

在华师学语言学的人都会到语言所去,语言所的门楣上有邢老师题写的所训:抬头看山,路在脚下。在多个不同的场合邢老师也对所训进行过解释。我在跟邢老师攻读学位的时候就听邢老师做过比较详细的解读,下面是当时记录:

——“抬头看山,路在脚下”,是我们的所训,也是专业之信仰。包含两个方面,首先是,一个学者要有山。要知道山在什么地方,要在学术上占有一个制高点。求学而不知制高点,或没有意识去寻找不行。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将上下而求索。学术上的制高点非肉眼所能见。要有学术慧眼,要有悟性。山在哪里我们不知道,我们要去找。

一个学术群体比较成熟或否,要看这个学术群体有无自己的山。有,就有可能形成自己的学派意识。我90年代初就谈过此问题。《语文建设》曾有人撰文言20世纪意味着中国语法学成熟的时期,我言是在走向成熟。成熟的标志在于有没有学派、流派或风格。有两个比方:京剧,成熟,有明显的流派,梅派程派不同,行家一听就知道,达到了艺术的顶峰。书法成熟,这个体那个体很明显,颜体柳体,启功的字在什么地方一看就认得出来。

中国语言学,或中国语法学,严格来说还未形成学派、流派。汉语语法研究的落后在于没有自己的东西。国外二、三十年代出现一个流派。我们没有这样的追求,所以也就没有自己的流派。即使有,也只有一种意识或倾向。中国今后要与国外对话、接轨,一定要有自己的东西。广东钱冠连亦有此言,说中国要有学派,应该是重实学派。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倾向性。

我把这段话抄出来,再读一遍,好像又回到当时的那种情景。邢老师的心目中是有中国学派意识的,他引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钱冠连先生的话,我想也是想说明一点,我们的学术研究首先要根植于中国本土的问题与事实,这样的研究才有出息。


故事之四

一次没有回答好的测验

有一次,我们几个博士生到邢老师那里去谈学习近况,邢老师突然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故事大意是说乡下有一个老汉,半夜突然听到房子外面有动静,于是,老汉就让老伴去看一下,邢老师问我们:如果这个老汉是你们家乡的,他对老伴会怎么说?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邢老师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又不好问明,于是各自都说了一句,后来发现只有一个武汉方言背景的老师用武汉方言的回答对上了邢老师要考察的一个语言现象。邢老师那段时间正在对方位词“起去”进行观察,但他不想我们有先入之见,所以就绕弯子设立一个语境,希望是在一个接近真实的语境中来进行语料实证,我很有些后悔没有现场领会,后来邢老师一点破,我们都恍然大悟。

其实我家乡方言当中也是有“起去”这样的说法的,但是未必是人人都有这个学术敏感。邢老师后来进一步解释说:关于“起去”的有无,黄伯荣的教材、刘月华的教材都说无,但福建洪心衡1957的著作中就言有,我(指邢老师主编的《现代汉语》)的教材中说有,凭什么?凭搭配的空缺及语感。查20—90年代的作品,每个时代都有。并说,一个完整的系统一般是不允许出现空缺的。趋向动词系统中如无“起去”,简直不可思议。后来,邢老师的研究成果发表在《方言》上了。

虽然这次语料测验我没有回答好,但邢老师用实事求是的学术态度及敏锐的学术观察力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故事之五

博士入学第一课

2001年9月11日,我们几个博士生第一次到邢老师办公室,那天邢老师给我们做了一次比较长的谈话,其中有几点我回到宿舍把它记录了下来,作为自己下一步研究的导师冀望,可以与各位分享如下:

——要有种追求。要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不要羡慕那种很美的框架。其实那种谁也不懂的东西掩盖了很多问题,人容易被符号牵着鼻子走。凡是真理都是简朴的,一语破的,反朴归真。简朴的话说出深刻的东西。

——多观察事实,从事实中找出问题。要培养职业性的敏感。此如捉小偷,一般人很难一眼认出小偷,有的公共汽车司机可以。语言中的“小偷”,先要寻找,而后追捕,而后审判,而后结论。职业性的敏感即是悟性,在勤奋的基础上,悟性起决定性的作用,光有勤奋是不行的。

——要善于运用时间。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到哪儿去在路上都要找个问题想想。97年老伴中风后文章照发,一篇不少,书也一样。今年五月从新加坡回来在北京转机,机场几个小时还写了一篇文章。

——谁把老师的话当成经典,谁就没有出息。任何理论都不可能穷尽真理。

——学问就是要“吹毛求疵”。多观察语料,要多思考。

——读书要厚书读薄,薄书读厚。厚书读薄是消化,薄书读厚是创造。开卷有益,实际上翻目录也有益。读好一本书,写好一篇文章,争取是80分的而不是20分的,今后就好办了。

——小题大做是种本领,要自己给自己当老师。如果你提的问题我都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就没有价值了。找到闪光点,文章就好写了。《论“定名结构”充当分句》(邢老师的一篇文章,发表在《中国语文》1979年第1期)文章经过锤炼,前后锤炼12年,79年才发表。每个人的学术经历、天赋、方法、经验都不一样,要自己当自己的老师。

开学第一课,邢老师就给我们进行研究方法指引,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学术大家多年学术耕耘中所产生的一系列学术研究方法的大道精髓,其中有的可以成为邢氏金句。


故事之六

跟在人家的后面,永远谈不上平等对话

2004年6月,我们那一届的五位博士生毕业了,在毕业论文答辩之后,邢先生专门把我们几个同学留下来,除开进行毕业论文点评及有关学术评论外,还专门有一段话谈到学术自信和学术自立的问题,邢老师的话大意如下:

——跟在人家的后面,永远谈不上平等对话。人家是狼,如果你是羊,只有被吃掉。所以,你必须首先也要变成一条狼。狼与狼在一起才有可能对话。我通常举狐狸和野猪的例子,人们常常冤枉狐狸,其实狐狸聪明得很,野猪名声不好,但野猪也有发威的时候,老虎也会怕他。

邢老师这段话很形象,也有点像一头老狼在放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狼崽出去独立闯荡江湖时的那种告诫,事实上,邢门弟子好些能够做出或大或小的学术成绩,和邢老师的这种学术自信自立的激励是分不开的,我后来几年汲汲于本体基础之上的语言服务领域的研究,也和邢老师的这种鼓励分不开。

2003年邢老师召开汉语被动表述问题国际学术研讨会,我的博士论文现代被动标记研究接近尾声,先生鼓励我参会,与我在会场合影。

作者简介:

屈哨兵,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1989级硕士研究生,2001级博士研究生。曾任广州大学副校长,广州市教育局党委书记、局长,广州大学党委书记,现为国家语委之国家语言服务与粤港澳大湾区语言研究中心主任。

本文来源:“华中师范大学校友总会”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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