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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巴泰 | 如何像猪一样思想:贝克特与巴塔耶

cjz10 阵地LeFront 2022-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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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zur, le chat noir et la mort, 2021



如何像猪一样思想

 

文/ 让-米歇尔·拉巴泰 JEAN-MICHEL RABATÉ

译/ 莱布尼茨的猫耳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比较文学专业本科生


 

选译自

Think, Pig! Beckett at the Limit of the Human

chap. 1 “How to Think Like a Pig”

 


对于《等待戈多》的观众而言,“思想吧,猪!”这一声呵斥,既是一种惊愕,也是一种解脱。波卓向“幸运儿”吼出这句话,是在命令他给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表演”出思想的动作。而如果没有这句话,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幸运儿”还有思想。先前,作者告诉我们,“幸运儿”会唱歌跳舞;可现在,他必须思想。如此一来,思想俨然成为了人类所能从事的最底层的行动,成为了笛卡尔式我思之确定性的仅存的余晖。
但事实上,思想意味着释放言词的湍流,让滑稽的谵妄挣脱束缚,沿一个个同心圆循环往复地运动,始于上帝的创世,经由癫痫般的口吃,逼近失语症的极限。思想发祥于一种反复发作的“呱呱呱”(quaquaqua),这一用词在《等待戈多》的法语与英语剧本中保持了一致:“如彭奇和瓦特曼的公共事业证实的那样一个私人的呱呱呱胡子雪白的上帝呱呱呱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确确实实存在。”【1】
虽说“幸运儿”的长篇大论作为对精神症者的谵语的模仿,在贝克特本人排演的众多剧目中屡见不鲜,但在此,我们不妨认真对待波卓的这一声怒号;我们不妨竭力像猪一样思想,投身于那种凌驾于“幸运儿”之上的过剩(excess)。在他那拙劣的表演中,在他那破坏理性的自我毁灭之中,兽性与神性混同为一。
 
像猪一样思考,会让我们迫近乔治·巴塔耶所说的“至尊性”(sovereignty)——它是一次纯粹的发作(paroxysm),一种因完全的自我超越而觉醒的过剩意识,一种界限体验(limit experience)。它在我们大笑或排泄之时,使思想转化为身体性的生产;在光荣与贱斥不分彼此之处,敞开一种超越了疯癫与理性之区分的空间。
作为最先将贝克特的小说《莫洛伊》奉为杰作的评论家之一,巴塔耶真正地构想了“像猪一样思想”的意义。在他1939年发表在《无头者》(Acéphale)评论杂志的《面对死亡的欢愉》【2】一文中,巴塔耶将生存的巨大欢乐归结于萨德式的嗜虐幻想。他要参与到征服其他动物的残暴的斗争中,但并不是为了消灭它们。相反,他要瓦解的是自己的自我,让自己的沉思在狂喜之中抵达对毁灭力量的赞歌:“面对着这地上世界,这向一切生灵降下苦难的夏与冬,面对着这由无数流转星辰组成的宇宙,这些无尽地迷失着、吞食着自身的星辰,我仅仅感受到一连串残酷的奇景,它们的变幻催促着我死去;而这死亡也仅仅是对一切所曾是的爆发性的耗散,是所有来到世上的事物的存在之欢乐。”【3】
他的这篇文章还有一个抒情的开头:“一切我所是的,一切我所要成为的:在同一时刻,成为鸽子、蛇与猪。”【4】这是在致敬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中,由人类到动物的三种变形。
 
巴塔耶如此复杂悖谬的思想,贝克特并非全然不知。1948年,他的好友乔治·迪蒂(George Duthuit)复刊的《变迁》(Transition)杂志就刊登了巴塔耶的一篇文章,其中巴塔耶阐发了“终极的瞬间”(the Ultimate Instant)【5】的观念。这篇文章也包括了巴塔耶对自己的一些核心概念的精确定义,例如过剩(excess),至尊性(sovereignty)与耗散(expenditure)。巴塔耶如此勾勒“至尊性”的面貌:“诗性的狂热与宗教性的情感,例如欢笑与纵欲,蕴含着一种内在价值,可以与我们为它们人为赋予的意义相分离;一种自主(sovereign)的,从不服务于任何人或物的价值。所以人们歌唱、舞蹈、醉生梦死、情不自胜,以数不清的方式,毫无理由地消耗掉自己身上过剩的能量。”【6】
1951年5月,巴塔耶在自办的杂志《批判》(Critique)上发表了一篇为贝克特的小说《莫洛伊》而写的书评,题为《莫洛伊的沉默》。其中,他发掘了贝克特小说激进的革新之处,着重分析了小说中沉默与动物的主题。由于当时他和贝克特都住在巴黎,书评发表后,他们特地见了一面,随后开始写信沟通。【7】
在贝克特身上,巴塔耶发现了与自己相似的艺术家气质。尽管两人在战前都参加了一些先锋派组织——贝克特曾为原先的《变迁》杂志(transition, 1927-1930;迪蒂复刊后将刊名改为首字母大写)供稿,而巴塔耶则与超现实主义刊物《档案》(Documents)的离经叛道者们交往甚密——但他们在思想上都是相对孤独的。两人都难以甩脱战争的恐怖阴影。他们都在黑暗中摸索,尝试生产一种实验性的文体,质疑他们的那些同代人倒退到过去寻找的价值。与那种迷恋于调和的人道主义针锋相对的是,他们力图让思想超越人性的极限。正如小说主角莫洛伊所言:“人类学让我着迷的地方,就在于它总是在不知疲倦地否定(人性)。”【8】
特别的是,尽管《批判》中发表的书评多持中立态度,巴塔耶为贝克特写的文章却相当具有私人意味。【9】他在脚注中描述了自己的一篇小说废稿,其中一个情节与莫洛伊遭遇流浪汉的情节雷同。小说中,莫洛伊在树林里碰见了一个衰老的流浪汉,毫无理由且残忍地杀害了他。而巴塔耶则认为,这一举动是“企图唤起被害人的动物性的一面”。【10】
在书评的结尾,巴塔耶探讨了谎言如何将文学与伦理学相联结。“莫洛伊,毋宁说作者自己,正在书写;他所写的正是自己如何迷失了书写的意图……他是否会忏悔,这不重要:‘我一直以来都像猪一样为人’。”【11】这里,他直接引用了莫洛伊的原话:“如果说我一直以来都像猪一样为人,这可不是我的问题,而是我的那些上级们的过失,他们只会纠正一处处细节,而从不向我讲明白这个系统的本质。如果他们讲明白了,下次我在公共场合公开展示抠鼻孔、抹鼻涕、挠下体、随地小便这一类的习惯之前,就会懂得把它们和某种缜密理论的第一准则联系起来了。”【12】
如巴塔耶所言,我们惧怕成为莫洛伊,成为这个“无能的白痴”。但反过来说,侦探莫朗的立场也无法让我们摆脱这个死局。当他徒劳地追捕莫洛伊,事无巨细地复制、重现莫洛伊一事无成的日程时,他也不过是在拙劣地效仿这些“缜密理论”。而小说中真正引人注目的恰恰是“恐惧与狂喜”如何在纯粹求生的挣扎中变得无从分辨。之所以贝克特的文学能够捕获这种情状,正是因为他敢于冒着极大的风险,揭露我们生命中普遍的手无寸铁的生存境况。




战后,巴塔耶的思想进路转向了与贝克特不同的方向。他发展出一套哲学体系,将浪费、过剩和至尊性置于一种“异质学”的框架之内,通往一种围绕“被诅咒的部分”展开的全新的经济学。两人在概念上的分歧越发显著:巴塔耶的理论来源主要是莫斯、黑格尔和尼采,贝克特则偏爱援引斯宾诺莎、格林克斯(Arnold Geulincx)和德谟克利特。Thomas Tretise分析了巴塔耶与贝克特两人在思想史层面的联系,其中就包括他们对于萨德的共同迷恋。【13】两人都决绝地排斥战后流行的人道主义,都批判“人性”的观念,以及这一观念所预设的“拟人化机器”。他们往往通过淫荡的肉体描写,以及老鼠和猪之类“低等”动物的隐喻,为自己更为“崇高”的思想抱负披上幽默的外皮。
这种战后的反对人道主义的倾向在贝克特1945年的《论范费尔德的绘画,或世界与裤子》【14】一文中清晰可见。以猪和绵羊为代表的动物,在这篇文章里反复出现。文章主旨是讽刺那些企图让艺术退化为享乐的布尔乔亚观众:
 
问题不在于那些令人作呕、卑鄙无耻的动物,而是在于那种看似无害、没头没脑的动物,他们就像别人奔向电影院一样,冲进画廊,乃至冲进教堂,被希望裹挟着——给我听好了——被享乐的欲望裹挟着。这群猪,他们不想接受什么教导,或者变成什么更好的模样。他们只想着自己的快乐。
正是他们把绘画正当化为一种公共的事务。
我把以下的话送给这群人,好让他们继续头晕目眩下去。
他们只想享乐。不可能性(the impossible)正是为了阻止他们享乐而存在。【15】
 
贝克特是否仅仅是在声讨布尔乔亚庸人的享乐主义?还是说,他的真实目的恰恰是成为他们的共犯?【16】他何尝不是抛弃了好恶的简单对立,以追求与“不可能性”的遭遇(这一概念与兰波的“通灵”多有共鸣【17】)?
比起混在羊群里咩咩叫,像猪一样尖叫才是更好的表达方式:“类似的咩咩叫,在150年前,还在为自由诗体和自然调性歌功颂德。”【18】猪象征敢于尝试的“业余者”,那些企图教导他的人则是陈腐的意识形态家。绵羊式的评论家从来不敢告诉“猪”真相:“从来没有抽象的绘画,只有具体的画作。而画作不是香肠,并没有什么好与坏的区分。”【19】
贝克特在《世界与裤子》中写道,最崇高的启迪来源于对“物的缺席”的体验:这个“物”停滞在虚空之中,照亮画家意识的恰恰是笼罩着“物”的黑暗。【20】文中对范费尔德的褒扬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贝克特的小说《墨菲》。在他的心灵的第三个“区域”,墨菲发现了通往自由的最黑暗的空间,在那里他体会到纯粹的形式正在生成,凝缩为一个“无理数的矩阵”。《世界与裤子》中同样可以找到相近的描述:
 
在此,万物运动、游移、逃逸、回归、复原、再造。万物,无止息地,止息 [Tout cesse, sans cesse]。
如同一场分子的叛乱,一块石头在解体的百万分之一秒之前内部的模样。
这就是文学。【21】
 
在贝克特布设的隐喻之网中,一块即将爆炸的石头释放出四散逃亡的分子,与那些用猪肉末压成的香肠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前者正是精神的最后一次变形。而后者——所谓“香肠化”的过程——还有一个别名:“人性”。贝克特补充道:“总而言之,我们说点别的什么吧,我们来讨论‘人性’吧。”他继续写道:
 
(人性)这个词——无疑也是一个概念——应当留给那些大屠杀的时代。只有到了大瘟疫、宗教屠戮和里斯本大地震那样的关头,人们才会记起关爱彼此,不打搅邻居修理院子,过一种彻底的简朴的生活。
这个词如今却被司空见惯地滥用,染上了无可匹敌的戾气,好比空尖弹满天乱飞。
一句“这不人性”,就是一锤定音:把它扫进垃圾堆。
从今往后人们要让腌肉也变得人性。【22】
 
到头来,我们不必拘泥于猪与绵羊的对立——它们都注定被人类屠宰。也许,我们称作“进步”的这种无尽的屠戮,正是人性趾高气昂的凯旋。对这种所谓的“进步”,贝克特持怀疑态度。它不过是一种合法化的野蛮。这种高调、膨胀、自欺欺人的拟人化主义,是贝克特最憎恶的。拟人化永远是一种“假人化”(anthropopseudomorphism),正如贝克特在小说《梅西埃与卡米耶》中所写:“那是真正的乡下,有鲜活的绿篱(活的!)、泥浆、粪水、池塘、岩石、破屋,还有稀稀疏疏的,看上去无疑是人类的存在,一种无可置疑的假人化的存在。”【23】作为人道主义的症状,“假人”的谎言楔入了人性的核心,乃至于将人的假象投射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1. Samuel Beckett, En attendant Godot / Waiting for Godot, bilingual ed. (New York: Grove Press, 2010), 140.
2. Georges Bataille, “La Pratique de la Joie devant la Mort,” Acéphale, 1936–1939, facsimile reprint Jean-Michel Place, Paris, 1995, 11–23.
3. Georges Bataille, Visions of Excess, trans. Allan Stoekl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5), 239.
4. 同上, 235.
5. Georges Bataille, “The Ultimate Instant,” trans. Thomas Walton, Transition 48, no. 1 (January 1948): 60–69.
6. 同上, 67.
7. Georges Bataille, Choix de Lettres 1917–1962, ed. Michel Surya (Paris: Gallimard, 1997).
8. Samuel Beckett, Three Novels: Molloy, Malone Dies, The Unnamable (New York: Grove Press, 1991), 39.
9. 参考 Sylvie Patron, Critique (1946–1996), Une encyclopédie de l’esprit (Paris : Éditions de l’IMEC, 1999).
10. Georges Bataille, “Le silence de Molloy,” Critique, no. 48 (May 15, 1951): 390; 英文为原文作者所译.
11. Bataille, “Le silence de Molloy,” 395; 英文为原文作者所译.
12. Beckett, Three Novels, 25.
13. 参考 Thomas Trezise, Into the Breach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0).
14. Beckett, Disjecta, 118–137.
15. 同上, 120.
16. 近来,哲学家与数学家Gilles Châtelet思考了同样的问题,写成了一本影响广泛、鞭辟入里的政治檄文,书名为《像猪一样生活思考:市场民主制如何生产嫉妒与无聊》, trans. Robin Mackay (Falmouth, UK: Urbanomic/Sequence Press, 2014).
17. 参考 Arthur Rimbaud, “L’Impossible” (A Season in Hell), in Collected Poems, trans. Oliver Bernard (London: Penguin, 1986), 337–340. 法国诗人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认为“不可能性”这一概念正是兰波思想的中心;参考 Yves Bonnefoy, Arthur Rimbaud, trans. Paul Schmidt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73), 45. 译者注:遭遇“不可能性”的方式是“通灵”(être voyant),这里为润色语言而补充说明了这一点。参见“L’Impossible”末句:“C’est cette minute d’éveil qui m’a donné la vision de la pureté !”
18. Beckett, Disjecta, 121.
19. 同上, 123.
20. 同上, 126.
21. 同上, 128.
22. 同上, 131.
23. Samuel Beckett, Mercier et Camier, 186.

 


译者注:为保持一致性,think / thought / thinking均译作“思想”,尽管汉语中“思想”很少作动词形式。考虑到the human的尼采主义意味(《人性的,太人性的》),译作“人性”;humanity表示具体的人类存在时译作“人类”,表示抽象概念时译作“人性”,以示区分;而humanism译作“人道主义”。
贝克特生造的anthropopseudomorphe(在“拟人化”anthropomorphe中间插入“伪”pseudos)实际上只有法语形式,没有英语形式,因为这个词仅一次出现在Mercier et Camier的法文版中,后来贝克特将其译成英文出版时,把这个词删去了。这里姑且译作“假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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