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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人欲望的饕餮,在长安开了一座酒馆(上)| 科幻小说

李夏 不存在科幻 2023-03-20
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相遇」
本周三至周五,带来李夏中篇小说《长安饕餮馆》连载。本作也是今年科幻春晚前的最后一篇小说哦!
长安城东市里有家神秘酒楼,名为饕餮馆。掌柜娘子慧娘是一只饕餮,套着人壳做欲望生意——烹制精致美食给人吃,借机偷吃人的欲望。人的原生欲望品质很差,慧娘决定自己播种最醇最美的欲望……

李夏 | 旅居荷兰,科幻作者,微电子博士,互联网从业者。著有“长安”系列科幻小说:《长安说书人》《长安风轮记》《长安嘻哈客》《长安侠客行》《长安异闻录》《长安饕餮馆》等

长安饕餮馆(上)全文约12600字,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三冬尾,朔风吹,刚过宵禁,天上飘起巴掌大的荧绿雪片,漫天森森飞舞,打着旋儿噗通落地,给长安盖上一层厚毯。月华在天地间来回弹返,映得满城明明灭灭,如同坟头上的幽幽鬼火。《黄帝地母经》云:太岁庚子年,人民多暴卒。春夏水淹流,秋冬频饥渴。这不,离年关尚有半月,长安就已现异象——每到夜半时分,一街两巷就响起呜呜咽咽的鬼哭声,把人炸出一背白毛汗!
长安城东,宣平坊外,巡街的更夫裹紧棉袍,抖掉灯笼上的绿雪,深深吸了口凉气。邦!邦!邦!“家门不出,百鬼不撞,平安无事!三更喽——”他一面敲着梆子,一面拖着嗓子长嚎。话音未落,只听咻的一声,一条黑影从更夫背后掠过,带着股阴凉煞气。他赶紧跨前一步将肚子贴紧坊墙,拼命把背上高耸罗锅往回收,闭起眼睛不敢偷看。这鬼他撞过几回,哭哭啼啼忒烦人却从不害人,于是干脆就没上报——如今国步多艰,祥瑞却特别多:有人在山坳里抓获拼接佛面云雀,有人在沟渠里捞出手绘七彩锦鲤,有人在王八肚子剖出写着“大唐兴”的草纸,还有人给肥土狗染上白毛充当白虎。百姓们纷纷献宝求打赏,直把县衙库房塞得满当当。诸多“祥瑞”们因官家经费不足而疏于投喂,如同炼蛊一样互相啃食,也不知最后剩了哪个……总之,人人变着法子说吉利话,独独自己老实巴交上报撞鬼,那非得杖八十、把罗锅子打平了不可,要不得!要不得!果然,那鬼原地哀哀哼唧一阵,干呕了几下,噗噜噜挤出一串淡而无味的响屁就飘走了。它穿街过巷,转头北上,攀过坊墙直入东市,腾地蹿进一户后院。那是东市最大、最奢华的酒楼——饕餮馆。它轻落在院中松软厚雪毯上,凝聚成圆圆胖胖一团黑影,约莫一架牛车大小,上面满布大大小小的动态螺纹圈,最上方一对碗口大的对称方纹宛转流动,恰如一双提溜乱转的大眼珠子——这是一颗巨大的脑袋!大脑袋贴地骨碌一滚,攀上井沿,搅了几下井轱辘木柄,吊出一副冻得硬邦邦的皮囊,然后咻的一声跳了进去。嘿咻!嘿咻!它使劲把皮囊从脚面往上扯,一路拽到卤顶,吧嗒一扣,对齐眉眼,调整耳鼻,竟化作一个清丽女子,粉雕玉琢的俏脸上一双杏眼顾盼生辉——正是饕餮馆的老板慧娘。慧娘是一只饕餮,以欲望为食的异族,而黑影是她的本相。她趁夜深人静出门行散消食,因肚子胀痛而哭哭唧唧——人的原生欲望太难吃了,气味腥臊难闻,里面全是硌牙的杂质,挑都挑不出。枉费饕餮馆做遍天下佳肴,自己身为掌柜、主厨,居然只能吃到这样的泔水渣滓,实在是意难平呀!慧娘仰头望着月轮长啸一声,扯动皮囊剧烈缩紧,一连串水嘟噜响屁相继喷发,把蛰伏土穴里的过冬蚱蜢蹦了出来,咻咻四散惊逃开去。她终于松快下来,心中暗暗起誓:一定要搞些上乘食材,好好吃一顿饱饭——再这样日日肚子痛,吃不下又睡不香,瘦到没型可就混不开啦!
元正,盛景拼 长安城东西十四街、南北十一街,切割出一百零八坊,方方正正、刀琢斧凿。城里房宅均由黄土打坯筑成,风一刮,尘土飞扬,风停了,就在人身上裹出一层厚厚土壳,兵马俑一样威风凛凛。城中人气最旺的地界,莫过东、西二市:西市为利人市,多是平价铺肆;东市是都会市,聚集四方奇珍,其中名号最响的要数东市腰上、正对市署的饕餮馆。饕餮馆是一座十丈高的朱木雕楼,纯榫卯结构,通体没打一根钉。楼体上尖下阔,前后支棱着四条粗木柱,形如蹲伏荷叶顶上的蛤蟆,一戳一蹦跶。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门口的一只赤焰凤凰。它灵隐净透,翩跹盘在雕花檀木大门上,翅展最宽处足足五米,进出馆子的人都得从这大鸟裆下通过,受两次胯下之辱——这是为饱口腹之欲必须付出的代价。它自然不是真凤凰,而是由琉璃灯与风轮营造出的幻影——前门横梁之上架着一支风轮,三枚精钢叶片形如柳叶,由终南山坳捡回的天铁淬炼而成,轻如鸿毛却百折不断。轻风拂过,叶片滋滋嘎嘎怪叫着转起来;此时以鲛油灯照射琉璃箱中的皮影,将影像投射在疾转的叶片上,空气中就会出现凤凰扑翼的幻影,流光溢彩,宛如活物。食客们并不在乎这种奇技淫巧——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那些土牛石田不打粮食的都不是事儿!元正日,新年第一天,饕餮馆高朋满座,比平日更加热闹。原因有二:一是朝廷特赐免了宵禁,允许百姓彻夜欢庆;二来嘛,每逢佳节饕餮馆都会推出特餐,皆是别处吃不到的珍馐,不品一品一年就算白过啦。酒楼大堂里觥筹交错,雅间包厢内香气氤氲。众人正吃到酣处,噗嗤一声,凤凰撇开两腿又放进来一人。冰凉荧绿雪片随风灌了进来,惹得门口桌前就餐的几位食客蹙起眉头。来人是书生扮相:身着玄色粗布圆领单袍衫,顶戴磨了边的软脚幞头,方脸上蓄一缕稀疏山羊胡须,一只蒜头大方鼻冻得发紫,仿佛一碰就要碎掉。他扫看一圈,捡了最靠边角的空位坐下,怯生生招呼伙计道:“来碗油饭。”说完,抠抠搜搜从褡裢内摸出两文铜板,捏了又捏,快要盘出包浆来才轻放在桌上。慧娘正在柜台算账,远远觊见这书生,招子一亮。此人颇有点意思——穷得兜里只剩两文,还要捡城中最奢华的酒家吃饭,要知道,两文钱在偏坊脚店足可买到一大碗热腾腾的水盆羊肉!细细上下扫量一番,她确认了目标,扔开手里账簿一路小跑过来,热情招呼道:“小店元正特餐盛景拼筵,客官来一份尝尝吧。”“不必,不必了。”书生摸了把额头汗,吞了吞口水便不再吭声。“马求伯乐,琴求伯牙,美女求良人,美食求吃货。”慧娘摇着团扇嬉笑道:“客官还是不要推辞了。”这话一出,店内食客纷纷停筷注目——饕餮馆的掌柜娘子为人一向颠三倒四,做事不循常理,无论来客是官是贾均不逢迎,只拿美食招呼,这样热情主动的模样实在少见。邻桌老主顾赵老板不乐意了,啪嗒放下酒盅嚷道:“小娘子是啥意思?五两银子一份的盛景拼他买得起么?全店限量五份,只卖这一日,错过等一年。我们加倍付钱你也不肯卖,他凭什么!”“问题是你们也买不起啊,还加倍付钱,呵呵哒,你们几个偷摸商量着拼单,轮流坐主位——当这是名媛下午茶呐?”慧娘干脆利落怼了回去。“咳咳,怪只怪特餐太馋人了。”与赵老板同桌的王员外讪讪打起圆场,故意岔开话头一指身后桌子,“第四份许给了他,你看,菜品上齐差不多也有半个时辰了,他现在还舍不得动筷子。这桌菜呀,光是赏色就三魂离了七魄,要是赏味岂不是要成活神仙?”那位有幸点到第四份元正特餐的是个年轻人,瘦长身段似柳木成精,枯槁脸色也像木头一样蜡黄,脸上一双卧蚕粗眉压着一对丹凤细眼,小得如锅沿儿碰出来一般,却格外明亮,如同穿透薄雾的晨星一般——这副五官组合起来意外地清秀,但实在过于病态,看着让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把他掀翻了!那年轻人头不抬,眼不斜,面无表情地啜饮一盏热酒,根本不理众人议论,而满桌琳琅菜肴几乎完整如初。穷书生的脸涨红成猪肝色,讪讪嚅嗫:“在下已用过晚膳,听说饕餮馆的油饭是一绝,慕名来宵夜而已——掌柜娘子别费心了,就油饭吧。”其实他说得不错,油饭家家都有,唯独饕餮馆用三花子鸡吊油来炒,拌匀黑猪肉松和胡麻豉酱,再撒上一层蒜末与熟芝麻,一碗下肚是由身入魂的满足。“别理他们。”慧娘举起团扇半遮面,俯身从袖袋掏出一块梅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塞进穷书生嘴里,贴耳轻道:“你不是池中之物,马上就要飞黄腾达,这桌筵席是饕餮馆赠送的,权当提前给的贺礼。敢问阁下贵姓?”“吴。”书生两眼发直,痴痴答道。“最后一份盛景拼筵归这位吴先生了。”慧娘旋身对全场大声宣布,顿时又惹起一大通喧哗抱怨。啪啪啪,慧娘连击三掌。几名伙计连忙掀开珠帘,依次上菜。真真叫人惊掉下巴!吴生不仅得到了最后一份特餐,更是最大、最丰盛的一份,满满当当一桌,菜量起码足够几十个人共享!菜品均以炸、脍、脯、腌、酱、瓜、蔬、黄、赤杂色斗成景物:梨花木桌正中,一张白骨瓷盘三尺见方,盘中以冷蟾望月醢打底——这菜可了不得,以蛤蜊熬汁,拌进鳜鱼腮边最细的一缕肉,打匀放凉后呈莹白半透肉冻状,鱼肉丝丝悬浮其间,表面上以蟹黄描绘一幅月轮,色香俱全。醢层之上支棱着几架宏伟宫宇,雕梁画栋,临月摩星,歇山房顶垂梁曲翘,屋脊两端鸱尾翩翩,造型神似兴庆宫!再细看,屋顶瓦楞是九转卤牛肉细片拼接;廊柱是鳖汤汆过的腌腊牛肠;地板上平铺薄如油纸的鲜切明虾;墙面上满镶西域特产的巴旦果脯;左边池塘是胎里鸡子打成白泥、加麻油香菇熬的酱汁,浓厚胶结,入口即化;右边假山是鹅肝猪件七宝,心肝脾肺眼唇肠因循天然纹理混搭雕饰,拿奶汤去腥,胡麻蒜泥腌入味,香醇有嚼劲。最妙的是,宫宇内外的酥油果子都捏成宫娥造型,共计八十名,身着交领窄袖曙色襦衫,配齐胸束腰豆青罗裙,个个鼓乐吹笙,不亦乐乎,每个宫娥的面貌、动作、材质与馅料皆不同——这哪里是吃食,分明就是一副《唐宫夜宴图》!吉兆,真是吉兆!吴生盯着满桌菜肴两眼泛红——殿试结果还有几日便张榜发布,这菜式、这筵题、这盛景,分明在预示自己要高中,可以亲赴皇宫夜宴!想到这里,他颤巍巍起身对左右拱手道:“借掌柜娘子吉言,这桌盛景拼筵在下便与大家分而食之,交个朋友!”他倒会借花献佛,合着不是自己花五两白银买的,一点儿都不心疼。众人闻言大喜,纷纷起身举筷扑了过来——他们早就馋晕了,正愁吃不上,如今有人愿作冤大头,自然是当仁不让喽!食客们火急火燎围到桌边,一句客套话也没有,伸长胳膊夹了菜就往嘴里塞,前一口还没嚼烂,下一口又送了进来,一个个腮帮子鼓得跟松鼠似的,油水菜汁飙到襕袍前襟,唾沫星子杂着菜渣横飞,简直如饿鬼扑食一般。慧娘立在两步外歪头哂笑,眼神又落回穷书生身上——这帮饿鬼不过是下酒小菜,那落魄吴生才是重头戏!此人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欲念炽盛远超常人。难以压制的欲望挤得元神惶惶不安,所以他面相上眼白泛青、颅生紫光,行事浮躁务虚、不计代价。这样的人一旦为官必定左右逢源,如同一块吸引欲望的磁铁,非把各方好处引回来、敛干净不可,而这套唐宫夜宴盛景筵正中下怀,无异于给他的满腔欲念上加了一把火……来日时机一到,收割了他绝对足够打一顿牙祭!想到这,她贪婪地长吸了口气。“掌柜,结账。”一个不谐声音打断了美好畅想。慧娘惊讶扭头,蓦地怔住了,只见推搡抢食的恶鬼背后一个瘦弱男子纹丝不动,正是之前那位得了盛景拼的年轻人。“客官,你……”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年轻人自褡裢里掏出个银锭子,颠了颠拍在桌上,“盛景拼价值五两,算上茶酒,这锭子足五两三钱,不用找了。”他佝偻着腰站起身,干咳两声就要走。“稍等。”慧娘疾步过去拦住“这就给你打包。”年轻人眼瞟门外漫不经心道:“不必了,不好吃。”慧娘的脑袋轰的一声涨大了一圈——从没人这样评价过饕餮馆的菜,更何况,今天的特餐里头放了不少……她嘴角微微抽搐,一拍桌子恍然道:“哦,我明白了!看你这瘦马猴样儿,木头杆子似的风刮就倒还不肯吃饭,妥必妥是对门赵记包子派来的——大过年的想饿死在我这儿碰瓷讹人,想得美!”“一派胡言。”年轻人闷哼一声拂袖要走,却被掌柜娘子反手一扣,按住后脑贴在桌上。他的额头重重撞到桌板,疼得嘶嘶吸凉气。慧娘气鼓鼓地自袖袋里又取出块梅糖,不由分说就塞进年轻人的嘴里。他却机灵得很,翘起舌尖一顶,扑哧一下吐出了糖块,“你有病吧?”“你有药啊?”慧娘不假思索答道。年轻人一愣,动了动嘴不知道怎么接。“你看,人不吃碳水脑子反应就慢,吵架都还不上嘴。你应该回‘你要多少’,然后我就说‘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休再胡言纠缠——你不服?那我便直说了。”后生铁青着脸打断了她:“这里的菜空有皮相却无骨相,邪性调味掩盖了食材本味。饕餮馆徒有虚名,外有一飞冲天的凤凰,内部却是恶浊不堪的泥淖——那些食客个个咂嘴弄唇如同鸱得腐鼠,比起街边脚店还不如,叫我如何下咽?”他被压在桌上抬不了头,斜眼瞟向邻桌正在暴食的一群饿鬼,嫌恶之情溢于言表。慧娘皮囊内的本相一通乱窜,冲得脸皮鼓了几鼓,脑袋瞬间又涨大了一圈,差点爆皮而出。还好众人都在抢食,而那年轻人被压在桌上,所以没人发现。“那我再做几道拿手菜给你尝尝。”第一次听到凡人这样挑剔评价,慧娘不甘更不解,强按火气缩回大脑袋愤愤道:“你要吃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土里埋的;带钩儿的,带刃儿的, 带尖儿的,带刺儿的,带戎绳的,带锁链儿的,带倒齿勾的,带娥眉刺儿的,但凡你说,我都能做了给你吃!”“不必,快放开我!”年轻人一面回绝,一面徒劳地挣扎了几下,纤细脖颈快要甩断似的。奇怪?慧娘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瘦猴儿身上一丝欲望的味道也没有。她俯身再嗅——怪不得!他分明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到佳肴却不为所动,原来是得了厌食症呀!“客官,得罪了。”她松开那年轻人笑吟吟道。他趁势弹起身大步往门口走,理也不理。慧娘也不拉扯,压着声音远远道:“你是真有病,而我真的有药——食欲,你最缺这个对么?”年轻人闻言停步,回过头,眼中又惊又疑。“食欲是最好的调味料。食欲充盈,万物秀色可餐;食欲不济,山珍海味与泥沙无异。”慧娘不动声色道:“能治你的病的,长安城里只有饕餮馆。”“敢问……贵店厨人是否是个方脸高个儿中年男子?”年轻人颤声问道。“大厨就是我本人。”慧娘飞了个白眼回道。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并非因你是女子而看轻,但我不——”“亏着心呢是吧?你不说,我都没往那儿想。”慧娘拿团扇啪啪拍着胸脯打断了他,还放出狠话:“下次来前招呼一声,给你留个雅间。我担保药到病除,要是不能,我就把这店送给你——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张信。”“难道是洛阳第一饕客张信?”慧娘一怔。长安早有此人传闻,据说是天生一条灵舌,能品出常人无法觉察的细味。经他举荐的食铺酒楼无不生意兴隆,反之要是得了差评,就离关门大吉不远了。“虚名罢了。”年轻人略一颔首,犹豫半晌才道:“我还有些事要办。一个月后再来,烦请留一间安静雅室,做一道酒酿萝卜丝。”他唱了一喏便迈出店门,融入漫天飘零雪幕之中。萝卜丝?单点一道贩夫走卒下酒菜,他这是瞧不起人还是故意刁难?慧娘瞪着张信远去背影,心中怒火如万骡齐奔。婶可忍叔不可忍!她命伙计将烂醉的吴生扶进后院厢房歇息,咚咚几步跑到前门口,一把揪住凤凰尾,喀喇一拽。两扇白铁厚门沉沉下落,咣当一声挡死了出路。管他是香是臭是鲜是腐,老娘今天心里不痛快,必须得垫吧两口解解压!她旋身回到大堂正中,咻地一声褪去皮囊,露出了黑森森的本相,大张阔口,胡乱绕场飞转、噬咬起来。原本在疯狂进食的客人们终于察觉出异样,纷纷惊恐抬头,还未等喊出声,就被硕大黑影怪物咬住头颅,啃鸭头似的一捋,吸走了脑中的欲望。他们只觉脑子嗡的一声,便失去知觉瘫倒在地……一个时辰后,凤凰分腿,大门重开,食客们陆续恹恹出门,一个个面无表情,拖着麻袋一样的身体默默四散而去。不尽兴啊,不尽兴!没吃饱倒是气饱了!慧娘郁郁跑回后庭里的寝室,一个猛子扎进床上拿被子捂住头。盛景拼筵已然激发出了满场客人的食欲,却也只有食欲——世间最基础、最稀薄、最清淡的欲望,犹如没加高汤和猪油的水煮挂面,怎么可能让人满足。按原计划再多等一刻,多加诱导、催化,待火候足了,定能激发出其他肥厚流油的欲望——罪魁祸首当然是那个什么第一饕客!她恨恨跳下床,自床底抽出一口桃木箱,取出几个古色古香的锦盒,攥在手里颠来倒去。这个饕客张信七情浅淡,简直就是木头一根,想要征服他、得到他的举荐,必须多下猛料,可是……她将几只锦盒在床上排成“一”字,盘点起来:打开第一个盒子,红绒缎上镶着一条雪白的九尾狐腿,取自大荒青丘,肉质细韧,食之不蛊。不行!青丘地处偏远一隅,九尾狐又特别狡猾,太难得了;她打开第二盒,是虎蛟——这种鱼身蛇尾的小兽是混水冰海下的主宰,肉质居于虾鳌之间,食者不肿,可以已痔。不行,不能便宜了那小子!再开第三盒,一条凤尾箴鱼干闪闪发亮,这是一种水空飞鱼,难抓得很,食之可避疫疾。怎么办?如今天梯已断,自己又太虚弱,去混沌大荒世界补货是不可能的。爹爹只留下这半箱饵料,用一样少一样。万一那张信只是滥竽充数之流,岂不浪费? 中和,烧尾宴 二月初一,中和节。今年春榜放得早,吴生果然高中一榜进士及第,敲锣打鼓,骑马游街,春风得意,极尽炫耀之能事。夸官三日毕,他特意推脱了别处邀约,盛装赶赴饕餮馆设宴庆祝,以答谢慧娘当日知遇的恩情。出乎意料的是,掌柜娘子如同未卜先知,早预备好了一桌丰盛佳肴,远远迎在门口。慧娘置办的筵席规格、菜品均是参考先例——每有金榜题名或官员升迁时,主人便举办一场隆重的“烧尾宴”,取意“神龙烧尾,直上青云”。全筵兼有饭、粥、点、脯、酱、菜、羹、汤几大品类,常见菜品如:巨胜奴蜜制炸馓子、贵妃红酥皮脆果子、汉宫棋高汤吊面片、箸头春鲜炙活鹑子、生进鸭花汤饼、二十四气馄饨、虾蟹冷蟾儿羹、曼陀样芝麻夹饼、樱桃毕罗、汤浴绣丸、八仙盘、水晶糕……这些菜码饕餮馆里统统都预备了,只多不少,样样精细,兼赏形味,香飘十里,极大程度满足了吴生的虚荣心,乐得他直合不拢嘴。经不住几句吹捧奉迎,吴生更加膨胀,大咧咧端起酒壶开始巡场应酬、交际。酒过三巡,他更是站在厅堂正中,阔气宣布邀全场宾客随意点菜,记在自己账上。众人又是连连拱手,道尽美话。唯有一人例外——二楼最东头雅间里,张信一人独坐,空荡荡的案几上摆了两盘酒酿萝卜丝。小菜煞是清爽,青是青,白是白,缀上几丝琥珀色鲣鱼碎,漂亮的如同一幅水墨淡彩。不过与饕餮馆里其他菜品比不了,相对而言,寒酸之极。按张信几日前托人捎来的方子,慧娘以四成江米、四成长粳米、二成红米混合制糟。与江南糟卤菜不同,这道菜只取上层透明醴汁,混半匙冰糖荔枝蜜,搅拌均匀静置待用;主材精选南山野生三寸丁萝卜,不可长一分、短一分,以锋利藏银刀切成头发丝儿粗细,放在笊篱里快速浇三勺老母鸡滚汤汆烫断生,沥干后摆盘散开,吃之前才加酱汁——醴汁里加少许麻油、头抽、岐山黑醋,淋在菜上拌匀即可。这样做出的萝卜丝根根分明,不软不塌,入口时的脆爽质感让人浑身舒畅。慧娘费力连做了两次,张信都是只尝一小口便皱眉吐出来,还连连摇头,说离记忆中的美味相差甚远,形至、味至,而意不至——不成,不成!一盘简单小菜能有多好?简直无理取闹,气煞人也!慧娘强忍燥火又去后厨摆弄一番,做出了第三盘萝卜丝。她一把推开雅间大门,咣当把盘子掷在桌上,粗声粗气道:“木头一根,嘴还挺叼。”“什么?”张信没听明白。“没什么——哎呀,蟑螂!”呼!慧娘一巴掌擦着张信右脸拍了出去,“真是太烦人了。”她松开手弹到一边,阴阳怪气骂了一句。柳木桌面生生被掌柜娘子拍出个缝子,上面确实有一小团黑魆魆的东西。“蜚蠊?”张信看清了,被拍成扁片的虫豸棕壳薄翅八足双须,分明就是厨房里常见的恼人蜚蠊,又叫“偷油婆”。“我习惯叫它蟑螂,吃你的吧。”慧娘不耐烦地指了指萝卜丝。张信挑了一筷头萝卜丝送入口,细品一番冷冷道:“这次酒酿煮开一滚,去了三分酒辛,酒糟过筛两遍,汆萝卜丝的母鸡汤撇了油,更加清透爽口,做法都不错,但叠加在一起……料与材、食与味各行其是,互不相容,比之前两次更加不妥。你以便宜的晋北醋代替了西岐醋对吗?南山阳盛,草木多辛烈,须以阴柔的西岐老醋中和,你竟不知道?”好灵敏的舌头,好恶毒的舌头,全中!着相了,这木头还真有点本事!慧娘心里咯噔一声,不甘示弱高声嚷道:“山珍海味你没兴趣,偏要吃什么萝卜丝——甭在这儿故弄玄虚,老娘在未来世界待过不少日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什么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全都是唬人的,你有科学依据吗?”“未来世界……”张信眉头一挑,顺着她的话头问道:“你还去过未来世界。怎么样呢?”“不怎么样。”慧娘没好气道:“满大街都是预制菜,各色化学品加防腐剂,放一个月不馊不坏,我这暴脾气,忍不了就搬去更远一点的未来,发现又开始吃什么营养泥了,味如嚼蜡,吃一口一天不饿——搞不清未来人整天瞎忙些什么,一个个病恹恹的,烦心事特别多,都没时间坐下来好好吃顿饭。我在东大街开的馆子倒闭以后——哎,烂木头,我跟你说不着!”张信不再理会这些胡话,将盘盏推倒一边,缓缓啜饮一杯清茶漱口。坊间传闻所言不虚,他确实天生一条超凡的舌头,能品出常人无法察觉的细腻味道,却也被这能力所累——百味不调的瑕疵会在他舌尖放大万倍:凡人追捧的佳肴,在他口中漏洞百出,而日常的食物,在他口中无异土泥砂石。他尝遍天下美食却始终兴趣寥寥,唯独念念不忘一道家常小菜——酒酿萝卜丝,可惜搜遍了大江南北,还是遍寻不到记忆中的风味。“今日有劳掌柜娘子了。”他扔开茶盏拍出半贯铜钱,起身拱手便要告辞。又要跑路?“你给我站住!”看来这次是糊弄不过去了,慧娘一把将张信扯回案几前,脸一沉道:“不想尝尝食欲的味道吗?”“食欲能有什么味道,”张信不动声色,“不过是你引客的说辞而已。”“错!之前是我放得太少,你尝不出奥妙玄机。这次多放些,保管勾掉你的魂儿。”啪!慧娘揪下鬓角一根头发,手一松,轻飘飘地掉进一盘萝卜丝里。张信看得眼发直,凑近过去,却见萝卜丝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他举起筷子翻了几翻,莫说一根头发,连茴香八角调味小料的渣滓也不见一粒。他使劲揉了揉眼,抬头疑看慧娘,“这是?”她抿嘴一笑,素手一扬,砰的一声竟直接把张信的头按进盘子里!再拉起头时,张信挂了满脸汁水菜渣,滴滴答答地顺着腮帮子流到衣襟。他却中邪一样浑然不知,愣愣地夹起一筷子萝卜丝放入口中,细细嚼了起来。一口下肚,他眼中一闪,怔怔又一口,眼圈开始泛红,再一口,他痴痴嚅嗫起来:“像,像,只差一点儿了。”这才对嘛!慧娘终于松了口气。要钩钓其他欲望,食欲是最方便的饵料,简单、易得、杂质少、基本无害,只要注意用量便无碍人的健康。这根头发丝儿正是食欲所化——拔一根,取一毫,下在菜羹里,能拿捏住人的神志,诱发出更大、更多的食欲;趁人失神贪食的时候,谈笑间巧加引导,便可顺势激出其他种类的欲望,轻松收入囊中。这笔生意向来稳赚不赔,除了这次——原本一根头发足够勾钓一整酒楼的食客,如今却勉强刚够对付一个人。要是顿顿这么伺候,非把自己薅秃了不可!慧娘嘴角不停抽搐,心里一百个不痛快,心思一转却又想通了,甚至有点兴奋——按照过往经验,这种人表面薄凉寡欲、隐忍克制,其实只是将欲望藏得很深罢了。世间哪有没有欲望的人!若吴生是只速成肥鸡,随时兴起便可宰杀吃肉,那张信就是一锅海参高汤,慢火熬煮才会出味,是难得的大补。也许他就是上天送来的年货,好让自己美美饱餐一顿!再探一探吧,搞不好有惊喜。慧娘正窃窃胡思,余光觊见张信又撂下了筷子,暗惊道:“怎么又停了?”张信失神看着盘盏没有回应。突然,“汤饼”雅间的大门咣当一声被人拉开,来人是吴生。吴生的烧尾主宴恰设在一墙之隔的“鱼脍”雅间,开席前掌柜娘子却气呼呼离开,等了半天不见归位,吴生便循声找了来。“外面听到说话声,掌柜娘子果然在这儿——”屋里景象古怪得紧,骇得吴生话说一半就憋了回去,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只见雅间案几前,一个玄衣干瘦男子和慧娘相对而坐,气氛剑拔弩张,而桌上可怜兮兮地排着三盘清淡小菜,其中一盘被搅和得乱七八糟。“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洛阳第一饕客张信。”慧娘佯作轻松地指了指张信,笑吟吟对吴生解释道:“但凡他到访过、赞赏过的馆子,无一不是生意兴隆、客似云来。我自然要好生款待。”“失敬。”吴生随意点了点头,“他这是……”他狐疑地比画了下自己的脸。“哦,这个啊,没事,”慧娘掏出绢帕胡乱一抹,擦净张信脸上的污渍,“吃太急了,护食——名流雅士脾性都怪。”吴生不再追问,抬手作“请”的姿势,客气道:“劳烦掌柜娘子移步隔壁,庆贺宴缺了你可不成。张公子么……不妨也同去吧——”他突然又收了话头,鼻子抽了抽,像被一根透明绳索拴住的家狗,亦步亦趋地挪到案几边。“这是什么味道?”吴生把头凑近案上第三盘萝卜丝前,招子一亮,竟猛扑过来,径直抓了一把送入口中。“萝卜丝?不会是萝卜丝吧,简直比肉脍还好吃!”他鼓着两腮扑哧咀嚼,连吃五口还嫌不够,竟抱起盘子猪刨食似的往嘴里划拉,没两下,风卷残云地吃光了一整盘菜。汁水菜渣从他口角漏下来,弄得衣襟上也是污迹斑斑。“慢点,看把你馋的。”慧娘嗤笑着轻拍吴生后脑、后背,如撸一只肥猫,“你如今考取了功名,授封翰林院检讨,算是一只脚迈进了朝堂。来日面圣时表现好些,摸清官家的喜好,把他哄高兴了,封个五、六品不在话下。知道吗?凡事都要好生争取,不计代价,财啊权啊朋啊亲啊,都是多多益善。对不对?”“对,对。”吴生点头如捣蒜。这一剂“食欲”钩子本是给欲念淡薄的张信下的,五蕴炽盛的吴生哪里受得了!一盘下肚,只觉肠胃里火烧火燎,像被人灌了一盆滚水,而一种诡异的饥饿感依旧汹汹来袭,一浪接一浪地翻腾五脏六腑。他发癫一般又将剩下两盘萝卜丝吃光舔净。然而“汤饼”室内再无可吃之物,他便吧嗒一声瘫倒在地上,两腿狂蹬抽了起来。“春榜进士居然是这德行?”“哎妈,吓死我了!”慧娘乍然扭头,看见张信正冷冷扫量吴生,一双眯缝细眼不时上翻,清楚透着“鄙夷”二字。“你咋没事了?”她惊讶问道。“该有事?”他瞥了眼慧娘,眼透古怪神色。这怎么可能!张信非但没被灌迷糊,还清醒得很,拉长一张又臭又硬的脸,活像穿山甲成精。“我刚跟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慧娘小心探道。“嗯。”“不觉得怪?”“有点。”“你出去不会胡说八道吧?”慧娘问。“说什么?”张信淡然反问。“刚才的事。”慧娘怔了一下。“刚才什么事?”张信依旧面无表情。这招反客为主让慧娘彻底慌了神。没法子,只能一鼓作气继续了——只要把欲望取干净,他就会忘记这一切。她轻叹一声,按了按藏在袖袋里的宝贝,冲过去扯住张信后襟,一把将他抛起离地三尺,揽住腰身扛起来就跑。“放下!”张信又惊又耻,终于乱了阵脚,挣扎几下发现是蚍蜉撼树,只得软言求道:“你别这样,我自己走,自己走。”二人进了隔壁“鱼脍”雅间。屋内景如其名,淡雅不俗——屏风、案几、脚桌都是上乘野竹制作,墙上挂的是点墨山水画,虽无百色渲染,却更显意蕴深长,正应了那首诗:露凋萎疏叶,波冲枯朽根。生处当如此,何用怨乾坤。慧娘快步冲到席前,抬手给吴生几名友人口里分别塞了块梅糖,谎称吴生有事,打发他们出去查看。那些人懵然嘬了口糖果,两眼一直,立刻乖巧出门,问也不问一句。于是,雅间里只剩慧娘与张信二人,对着一桌五光十色的精美菜肴。见张信拧着眉毛一脸不悦,慧娘先发制人挑衅道:“席上有厉害玩意儿,我保证,只要你尝了,立刻就会忘了那劳什子萝卜丝——你敢试试吗?”沉吟一刻,张信点了点头。“这是箸头春,稚鹑肉切筷头大小的细丁,以鱼膏文火慢煎。”慧娘端起一个盘子哗啦递过来,直接抵住张信的鼻子尖,“你这木头嘴刁又挑食,但这次肯定没得说。”她从袖带里取出个巴掌大的荷包,两指轻勾,挑出一个竹签样的细篾子,铁丝儿一般乌黑油亮。乌签上隐隐散出一种奇异肉味,令张信心里一荡。“美食不如美器,食器合一则天下无敌。”慧娘以乌签叉了块肉,故技重施又要张信嘴里塞。张信体验过她的神力,赶忙接过食物,“不用喂,我自己来,自己来。”慧娘轻轻一嗤,任由他抢过签子肉。装什么装!凡人吃了饵菜会消解自我意识,变得傀儡一样任人摆布,到时还不是乖乖被投喂。这次饵料选的是西荒的当扈,一种彩羽似雉、以咽喉下面髯须飞行的怪鸟,食之不生眼翳——乌签正是一缕风干的当扈脑筋,质韧而味足,一只大鸟脑袋里仅能取出牙大的一丁点儿,珍贵得紧呐!张信仔细咀嚼一番,刚咽下去,身子陡然一轻,感觉漂浮起来,眼前景象也恍惚变幻:朱楼纱帷都不见,转成苍翠青土与莹莹自亮的密林,树枝如蛇神一样扭动,似活物一般;自己化作一只鸟儿,自由自在在林间飞旋……半盏茶后幻象消散,他口中只剩下箸头春里驽钝的鹌鹑肉余味,心底不由荡起一圈圈惆怅涟漪。“怎么样?”慧娘一脸藏不住的得意。张信略一点头,“还可以。”还可以?只是还可以!慧娘心里一紧,难道饵料失灵了?她低头轻嗅荷包里剩下的几根乌签,否定了这个可能——当扈生平见闻留存在脑中胶质细胞里,细胞记忆又被食客同步接收,于是“忆起”西荒的自由天地,逼真场景犹如亲历一样。这种奇妙感觉在张信口中居然只是“还可以”!也许是分量还不够,再来!慧娘闷哼一声,唰啦又从桌上捡出一盘,“过门香——取赤鳞鱼、角羚羊、雏子牛、果子狸,混合制成丸子,裹上鸡头米糠炸制,香气远飘三里而不散。你试试配这个蘸粉。”她变戏法一样又从袖袋里掏出一物,是个耳朵大的精巧木盒,打开,里面是薄薄一层藕荷色细粉,像极了女儿家的胭脂。那其实是大荒东山海底万年珠蟞,生得四眼六脚,满身毛刺,肉质酸甜细嫩,体内满是珠子,取一半肉、一半珠,烘干焙粉,就成了绝世蘸粉,食之不生恶疮。肉丸略点粉末,入口后弹在齿尖、化在舌上,滋味环环递进,怎一个美字了得!张信不由点起头来。同样,蘸粉也带出了一段幻境,氤氲不清,想必是因为珠蟞生在深海水下,不见光,不见景,唯有琥珀一般的安宁世界。静谧幻境退散后,异香满盈的过门香丸开始爆发,满口喧嚣繁杂,让人不禁心生离俗避世的深深渴望。“不错。”他放下筷子淡然赞了一句。终于得到这个挑剔家伙的肯定,慧娘这才宽了心。接着,她又如法炮制,将凡俗食物与珍贵存货搭配,一一递给张信品鉴:金乳酥金黄松脆,乳香四溢,配荀草酱遮去两分甜味,可谓锦上添花,食之可美人色,能激发情欲;七返膏乃是芸豆面打发蒸制,蓬松如云,拳头大的一团用力一握,会缩成指尖大小,松手则迅速回弹,点上汁液如血、一首十身的茈鱼露,可防腹胀多屁,同时激发性欲;缠花云梦肉以黄姜腌透,用松枝薰熟,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与炸虎蛟丁拌匀,食者不肿,最能使人滋生被接纳之欲;二十四气馄饨包了二十四种馅料,沾上年兽眼泪拌香醋汁,一粒粒按顺序吃下,如同一年四季依次淌过舌尖,最能勾起追求长生的欲望……趁张信沉浸在美食里松了防备,慧娘凑近他的耳畔长嗅一下,一双招子顿时睁圆,铜铃一样噗噗冒出精光,快要掉出眼眶。终于闻到了,心血没白费——这段冷冰冰、硬邦邦的木头身体里果然深藏了一个欲望,看不清,摸不透,很特别。这个欲望在心底压缩成一个致密小点,与血肉相融,经年累月吸取他的情愫,反反复复被盘得油亮,在暗处闪出珍珠一样的幽光,是难得一见的极品,如能设法吃到,一定能立刻补足元气——必须得到它,慧娘下定决心。再看张信,早堕入无底幻境无法自拔,真的像傀儡偶人一样,两眼发直,身子僵硬,任由慧娘一口口投喂。也难怪!人间最灵敏的舌头,品尝前所未有的绝妙滋味,这种冲击和震撼是无法抗拒的。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刷锅水!看着张信落入套中,慧娘暗笑一声伸出手,朝他的心口猛地一抓。咦?落空了!那个小小的欲望似乎有灵性,径直躲开,往深处又退缩一分,连气味都减轻了许多。慧娘瞠目结舌——区区一个凡人,被这么多宝贝招呼到迷失神智,却还死守心中欲念不肯释怀,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知道吗?‘烧尾宴’还有第二层意思,”慧娘又凑到张信身畔,贴耳低语劝道:“兽修炼成人形以后,尾巴不会自动消失,得烧掉它才能圆满。你也一样——只差一点,褪去最后一层壳,敞开心里最软的地方,释放出那个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欲望,这样人生才会轻松。”见张信没反应,慧娘砸了下嘴,一扫满桌佳肴,取起一个白骨瓷盆,舀了满满一匙递到张信嘴边。“张郎,起来喝粥了。”她柔声唤道:“我家祖传的长生粥,喝一口像回家一样,来,乖啦。”米香飘进鼻腔,迷迷糊糊的,一些过往片段也闪进张信脑中,对了,想起来了,这长生粥娘以前常做的——以洋县黑米,配红枣、葡萄干、桂圆、莲子、赤豆、长生果文火慢熬五个时辰以上,是洛阳第一楼的招牌菜之一。张信虎躯一震,心神猛聚,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啪!他打翻汤匙,反手扣住慧娘的手腕哑声道:“不要叫我蟑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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