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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冻症少年,用飞鸟和猫咪的身体自由驰骋(下)| 科幻小说

李传洋 不存在科幻 2023-02-06
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破局与新生」今天带来中篇小说《万物骑士》完结章!身为渐冻症患者的孙天星一心求死,他的父亲却从未放弃希望。在孙天星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拿出了一枚能够连接人脑和鱼脑的芯片……
万物骑士(上)万物骑士(中)

李传洋 | 科研工作者,太阳射电辐射机制方向。喜欢书、电影、摇滚乐、猫。爱幻想,希望能用文字书写荒诞,创造一个无限可能的世界。

万物骑士(下)全文约8500字,预计阅读时间19分钟
六、蚂蚁狂舞用过晚饭以后,孙天星去了阳台,沐浴在昏暗的月光之下,全身被凉爽的晚风包裹,天上繁星寥寥,远远近近的灯光在夜色中闪烁,稀薄的雾气将那些灯光散射成一团模模糊糊的光球。他闭上眼睛,思想越过阳台的水泥墙,坠入楼下的雾气。首先他找到了一只流浪猫,这可怜的猫饥肠辘辘,嘴里一股怪味,整个牙龈肿胀发疼,不知道之前它吃了什么坏东西。道路的另一侧传来阵阵噪音,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吹过来,于是他走下花坛,瞅准时机冲到了对面,中间蹭到了几个行人的小腿,他们惊叫着跑开了。他避开人群,去了街边小车的后面,终于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一些香肠,他能感觉到身体内那只猫的本能,它对眼前的食物非常渴望,想要一口将香肠吃掉,他稍微压制了一下那种冲动,一口一口将香肠吃进肚子里。街道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他注意到了一只带着宠物狗的女人,于是放开了这只猫,进入了一条宠物狗体内,那是一条柯基,他摸索着和它完成了连接。他迈动小腿紧跟主人的步伐,主人的步子很大,他需要连续小跑才能跟得上,没过多久他就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发热,他张嘴伸出舌头。没走多久他听到街对面有争吵声,不觉放慢了脚步,脖子上的项圈突然拉紧,女主人停下来查看,也发现了对面的骚动,和他一起走了过去。争吵和打骂声不绝于耳,有一群人围着路灯下的一个小吃摊,里面有几个人影,他们从人缝里挤进去。孙天星大吃一惊,因为就在他的正前方,五六个男人正在殴打两个女人,她们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碎了,头发披散开,暴露出来的胳膊大腿处有几处瘀青。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也就只是个高中生而已,却被几个足以当她们父亲的男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周围的人不敢上去劝架,孙天星看不下去,他对着几个男人叫了两声,突然感到脖子上一紧,主人要拉着他离开现场。他使劲梗着脖子,和主人僵持。主人拉扯得更加用力,他对着主人叫了两声,目露凶光,主人吓得尖叫了一声,直往后退。主人的年龄和里面被打的几个女生差不多,主人也许没有能力进去救人,但他有。他解开身上的套索,跳上桌子,对着几个男人狂吠,他们停了手,看起来对眼前的一幕感到好笑,不屑地歪着嘴,手里拿着扳手、板凳和啤酒瓶靠过来。“瞧瞧,这小畜生还想多管闲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呸,你他妈才是耗子。”“干死他。”面对眼前的局势,孙天星知道不能硬碰硬,于是跳下桌子,以自己的身高优势在桌子、凳子底下钻,在他们来追他的时候,他瞅准时机咬这个人的腿,扯那个人的脚踝,幸好现在是夏天,他们下身只穿了裤衩,所以大腿以下的皮肤都裸露着,随着他的攻击,这些人的腿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可毕竟他面对的是比自己体型大上许多倍的强壮大汉,而且对方有六个人,很快他们就围住了他。他想从其中一人的胯下逃走,对方一啤酒瓶就砸到了他的头上,他惨叫了一声,想逃去另一个方向,又被另一个人堵住,一板凳抡到身上,他后背一麻,似乎听到了身体中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便是如暴雨一般落下来的击打。疼痛让他回忆起过去,那些拉伸,那些针灸,那些热气的蒸煮,他早已在过去的生活中习惯了与疼痛相伴,疼痛是虚幻的,每一下棍棒的挥舞只会提醒他眼前的现实是多么真实、残酷,和丑恶。他和这条狗的连接越来越弱,细若游丝,那些人并没有停手,他在主人的尖叫声中分崩离析,他的灵魂好像碎裂了,霎时间朝四面八方崩裂开去。周围的看客变成一个个明亮的光柱,在这些光柱的中间,他发现了一些微弱的小光点,他连接到它们身上,通过那十几双眼睛看到了彼此,十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跨过人群形成一道包围圈。中间的几个男人警觉起来,背靠背朝向外侧,采取防守姿势。“真他妈见鬼了,哪里来的这么多流浪狗和流浪猫。”“大哥,我们撤吧,这事太邪门了。”周围有看客举着手机对着中间拍摄。之前被孙天星附体的流浪猫跳上前,走到地上那只被打死的狗旁边,主人正跪在地上呼唤它的名字,将它软趴趴的身体拿在手中抚摸,希望能唤醒它,它浑身是血,已经一点反应也没有了。猫对那伙人露出尖利的牙齿,喉咙里发出骇人的“呼呼”声,一步一步走近他们。“你过来啊,过来我打死你。”一个男人挥舞着手中的凳子。猫咪站住了,所有靠近的其他流浪猫狗也都站住了。“妈的,怎么样,害怕了吧。”一个男人说。“大哥。”旁边一个人高声叫道,同时胳膊指着面前,“那是什么?”橘黄色的灯光下,一道黑色的水流从人群中的间隙流出来,他们这时才注意到脚边的这道黑色水流,纷纷避开,水流一直连接着路边的下水道口,不是往下水道流,而是从三个方向朝着中间进发。直到来到中间的灯光下,一个人叫道,“是蚂蚁!”“啊,怎么这么多蚂蚁!”“见鬼了!”“哥几个,快走。”说话间蚂蚁群已经来到了几个男人的身前,几股蚂蚁群汇合在一起,逐渐在地上堆成一个小土包,随着蚂蚁源源不断地到来,蚂蚁堆越来越高,竟然像颗植物一样歪歪扭扭地生长起来,然后它开始有了头部,伸出两条腿,两只胳膊,最后组合成了一个人形。这个“蚁人”全身上下都由蚂蚁组成,没有五官,身体边缘很不光滑,很像一个粗糙的泥塑人体雕像,时刻调整着边缘的形态。它向前迈出了一步。周围人开始尖叫,四散奔逃,地上几个女生也惊呆了,两只流浪猫走过去,舔了舔她们受伤的手,拱了拱她们的胳膊,她们才反应过来,爬起身来相互搀扶着离开了这里。那几个男子被围在中间,流浪狗们朝着他们狂吠,露出锋利的尖牙,有的嘴里还流着黏液。一个男人见逃脱不了,突然大喝一声,对其他人说,“管它什么鬼东西,干死它!”说着抡起板凳朝着“蚁人”砸了下去,它的肩膀立刻被劈开,出现了一道口子,整条胳膊摇摇欲坠。“哈哈,怎么样,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那人大笑,又要抡起板凳攻击。但板凳却拿不出来了,那道裂口很快恢复,同时将板凳也嵌进伤口里,等板凳终于抽出来,凳子腿已经细如木筷,上面爬满了蚂蚁,有一些顺着板凳爬到了那人手上,他赶紧将手里的板凳扔了,同时拍打自己的胳膊和身体。“他妈的,我们一起上!”几个人又拿起武器攻了上去,一下一下打在“蚁人”身上,第一下攻击之后没等“蚁人”恢复,第二下攻击又落下。“蚁人”的胳膊掉了,头被削去一半,身体被打得百孔千疮,一块一块散落在地。“狗日的,怎么样?”他们开始攻击流浪狗和流浪猫组成的包围圈,一个人将一只流浪狗打倒,踩着它的脖子,举起手里的木棍想要给它最后一击。他的手举到空中,却迟迟没有落下。他转头一看,整条手臂已经变成了黑色,上面全是蚂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全身就被蚂蚁包裹,形成一个新的“蚁人”,这个人在大街上尖叫,之后倒在地上,扭动,疯狂地挥动手臂,在脸上身上拍打。剩下的几个人看得呆了,终于意识到了危险,纷纷朝四面八方逃跑,但疯狂的蚂蚁早已爬上了他们的身体,将他们一个个包裹起来,疯狂地啃噬他们的皮肉,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很长时间之后,警报声在远处响起,蚂蚁们如潮水般退去,带着那些受伤的流浪狗和流浪猫。昏暗的灯光下,漆黑的柏油马路上,六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那里。
七、送别病友孙卫东一直很担心,一是怕警察找上门,二是怕儿子的能力。小偷事件之后,他曾警告儿子,“如果你再用动物伤人,我会拆掉你脑袋里的芯片。”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拆除手术和植入手术一样困难,他没法冒险。他从没料到那么小小的芯片,竟然有着那样的力量。作为一名科学家,他感到激动,但作为一名父亲,他感到担忧。这么巨大的力量如果使用不当,或者落入心术不正的人手里,将会对社会造成严重威胁。在他找到限制儿子能力的方法之前,他必须待在笼子里。“你把我关在这里还不如杀了我。”电子音说,语调平淡,听不出情绪。“在你学会控制自己之前,你哪儿也不准去。”孙卫东一头扎进实验室,他想研制出一种控制芯片能力的装置,只要儿子的行为越轨或者违法,他便可以限制他的行动。他感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曾经他梦想让儿子行动起来,现在却要折断他的翅膀,他是多么残忍。不过对孙天星的禁闭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们收到一条消息,之前一同住院的另一个病人将要去世,他的父母通知了亲朋好友去见他最后一面。父亲给他戴了一顶特制的头盔,那是一种小型化的法拉第笼,同样可以限制他的能力。当他们走进病房时,气氛竟然相当轻松,房间里拉着彩带,窗户上挂了一圈气球,窗台上摆着一株向日葵,病床对面的墙上拉着横幅,上面写着“欢送贺华。”孙卫东父子一进屋,房间里的交谈声就停止了,其他人注视着他们进来。当两人进屋的时候,贺华的母亲正在将液体的食物倒入他的胃管,他的父亲走上来,握住孙天星的手朝孙卫东看了一眼,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他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但孙天星注意到了他红肿的眼睛。他走到贺华床前,“看谁来了?”便退到一旁。“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电子音立刻播放出来,像是早就准备好的。房间里的人纷纷退了出去,孙天星看了父亲一眼,孙卫东便也退出去,孙天星开动轮椅,来到病床前。贺华半靠在床上,看起来非常虚弱,他的喉咙上接着呼吸管,面部没有表情,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有眼珠在其中转动,像是镶嵌在洞里的两个玻璃球。整张脸像一张面具。他比天星发病晚,但病情发展更迅速和严重,没想到才分别几个月,他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两个人沉默着。“那个头盔是最新的治疗措施吗?”贺华用他的声音合成器问。没有语调和表情的语言根本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天星在屏幕上筛选着要说的话,他准备开一个玩笑。“是为了防止被人控制,哈哈。”贺华没有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天星想了想,“6月1日儿童节。”“儿童节,是啊。”长久的停顿,“我已经忘了今天是儿童节。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生日快……”他打出来又删掉了屏幕上的字。他将电动轮椅又向前挪了挪,那一刻,他多么想握住对方的手,说几句鼓励的话,虽然他觉得自己是最没有资格鼓励别人的。“我曾经也能开动轮椅。”贺华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他能携带感情的唯一肢体动作,“那时是多么美好啊。”他羡慕他的两根手指!“我已经躺太久,连在梦里,我依然被困在床上。”“你确定要走吗?”“确定。”“其实这件事我也想过。”“很正常,任何一个患渐冻症的人,我想,他们都会想到死亡。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消耗,家人的耐心、朋友的宽容、别人的时间,还有钱,我们是永远无法填满的无底洞。我应该早这么做的,但是我太自私了。”“自私?你说反了吧,你不觉得放弃生命才是一种自私?”“不,对我来说,活着才是。”孙天星沉思了一会儿,他想起父亲说他的自杀是一种自私行为,但现在贺华却认为活着才是自私,他疑惑了。“我一次也没有自杀过,不是我害怕,而是我真的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即使全身一点也不能动,即使我变成一团有意识的肉,即使每天、每时、每刻面对痛苦,我也想活下去。”孙天星看向他,他的眼睛流出泪水,但他无法为他擦去。“为了能多呼吸一天又一天的空气,我已经把家底掏空,对我来说,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让我爸想办法。”“我不想死后欠债,还要父母来偿还。”一直以来,孙天星都觉得选择活下去是自己在做出牺牲,是对父亲的妥协。对他来说,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即使现在他可以利用芯片附身到其它动物身上,那也只是临时性的,他能看到铁窗外的风景,身体却始终待在黑暗里。孙天星想到了自己的几次自杀,与贺华相比,他的自杀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自身的厌恶,最后一次竟是闹脾气,而贺华却是出于对家人的爱。对贺华来说最珍贵的东西,他却弃之如敝屣。他脸红了。“如果是经济上的困难,我可以让我爸帮忙,你不用担心欠债什么的,因为……我想到个主意。”孙天星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说出来。他讲述了自己控制动物的事情,解释了网络上流传的六个人被蚂蚁攻击的视频,然后又吐槽父亲关他禁闭,硬逼着他听四书五经。当然他省去了自己赌气自杀的事。“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但我现在戴着头盔没法给你演示。”他试着感受周围的生命体,没有任何反应。“好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而不是科幻电影,那我站在你爸这一边,你不该滥用自己的能力。”“连你也这么想?那两个小偷可是伤害我们了,还有街上的那几个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出手伤人,但对弱女子动手,就该有人来教训他们。”“我不打算和你探讨道德,或是罪刑相当什么的,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有那样的能力,难道不该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吗?我记得你喜欢旅行和登山,你现在完全可以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呀,而不是只看到人世间的不公,心中充满仇恨,去攻击,去发泄,罗素说,‘爱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停停停,不需要你来教训我。”贺华的电子音戛然而止,房间里安静下来。孙天星熟悉这份安静,他想到了自己的房间,但和自己房间阴冷潮湿的环境相比,这里清爽又明亮,明媚的阳光从大窗户照进来,洒在窗台的一盆向日葵身上,那向日葵有着火红的花蕊,黄色的花瓣像太阳一般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对不起。”孙天星说,“听着,别走,我会让我爸再制造一枚芯片给你植入大脑,到时候咱们结伴去打击犯罪和恶人,成为超级英雄,虽然做这件事没有人付钱,但我们总可以从罪犯身上找到一些,你说好吗?”他努力控制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微笑,但他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没有。“听起来不错。”等返回家中,孙天星向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孙卫东起初不同意,但看到儿子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样子,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孙天星迫不及待想告诉他这个消息,他没有让父亲打电话,而是进入一只夜莺飞去了贺华所在的医院。他停在病房外的窗户外,看到几名医护人员正在将仪器从贺华的身边撤离,脖子上的管子、胃部的管子都拔去了,他浑身一丝不挂,像新生儿一样迎接了他的死亡。他的父母在床前掩面痛哭,天星蹲伏在窗台上,听着那含糊的哭声,对着向日葵开始啼鸣。  八、爱孙天星的情况进一步恶化,自主呼吸功能丧失,他做了气管造口术,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只有借助呼吸机才能呼吸。他也失去了自己能动的两根手指,再也不能控制轮椅,那就像重新失去双腿一样。那一刻他才体会到贺华对两根手指的羡慕。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父亲也知道,所以对他的限制变少了,对于他进入动物体内去捉弄路人,为那些遭到虐待的动物表达不公,也可以抱着轻松的心态对待了。但贺华说得对,他不能沉浸在憎恨中。他抓紧每分每秒,去体会生命的多姿多彩,他用猎豹的腿奔跑,用夜莺的喉咙歌唱,用长臂猿的手来抓握,用苍鹰的翅膀飞翔。一只鸟落在窗前,他忽然想,是否可以驾驶这只小鸟去看看母亲?他对母亲的离去耿耿于怀,在他生病没多久母亲就离开了。那段时间他总能听到父母吵架的吼声,也许这也是他恨父亲的一个原因,如果父亲不那么粗暴,他的母亲还在!不,也可能不会,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离开?!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思想电波飘到窗前,穿过玻璃进入小鸟。但他没有立刻飞翔,而是像一架失控的飞机一样,从天空中坠落。他知道是自己的身体过于虚弱,导致无法和这只小鸟很好同步。他在风中努力展开双翅,学着和这只鸟的本能合作,感受到了风在翅膀之下的升力,这升力让他能稍微偏离笔直的方向。他又转动了一下翅膀,便以滑翔的姿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在对面的玻璃墙上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身影,蓝色的羽毛,头顶有一抹红色的向后长的一撮长毛,美丽极了。等他找到母亲的住处时,天已经快要黑了。他曾经来过这里,那时他还能走路,他悄悄跟在母亲身后来到这个地方。他飞到二十层的阳台,看到了里面那个熟悉的身影。阳台上种着各种花花草草,熟悉的花香将他带回童年。母亲喜欢养花,而且养得很好。以前每到开花的季节,邻居们都夸赞母亲的花好,也向她学习养花的技巧,母亲知无不言,但即使用相同的养殖方法,母亲养的花总是长得最好,花开的最为鲜艳,最好看,最香。不过自从他被诊断出ALS,母亲便没了养花的兴致,几盆花最后都干枯死掉了,家里从此再也没有花开的香气。没想到他是那么怀念这种香气。屋里传来“咯咯”笑声,那是个小男孩,三五岁的样子,在餐桌旁,母亲和一个男人正坐在他的两侧,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吃饭,看来他并不想吃饭,身边的两个人正在劝诱他,小男孩还是不吃。房间里很是宽敞,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屋子里散落着孩子的玩具,小汽车、小飞机、小轮船、积木、木马。天星忽然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仿佛眼前的一切是自己的回忆。他向前靠了靠,不小心将窗台上的一把小铲子碰掉了。他们都抬头看向这边。“妈妈,鸟。”小男孩儿指着窗户说。母亲和男人对视,男人便朝这边走来,天星本想一走了之,可那房间里还有东西在吸引他,他放开了那只鸟,鸟儿从花丛里惊飞而起,把男人吓了一跳,他小声地咒骂了一句。母亲就在他身边,她身上熟悉的气味他永远也忘不了。“没事吧?”她问丈夫。“没事,是只该死的鸟。”他感到一双温柔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脏话,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怕什么,他又听不懂。”“该死的鸟!”孩子说。两人惊呆了。“瞧你干的好事。”“我……”“现在鸟儿飞走了,乖乖吃饭吧。”母亲的话语非常温柔,她舀了一勺汤之后放在他嘴边,吹了吹,她对他笑,温柔地笑。这些温柔和笑声原来都属于他,而现在它们属于别人。他的愤怒瞬间点燃,一挥手,将她手中的汤勺打翻。她呆住了。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仰头在房间里转,遇到玩具便抬脚踢到一边,他的脚很疼,流出了血,在地上留下一个个红色的脚印。母亲和她的丈夫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一切发生。房间越是温馨,他越生气,他看到了母亲的结婚照,满墙的孩子照片,他跳上凳子,拿起他们三人的全家福摔在地上。“天天!”母亲喊道。“天星!”父亲喊道,声音从大脑深处传来,他知道父亲现在正站在他的床边呼唤他,他该走了。母亲冲向他。这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就压在那张破碎的相框下面,只看了一角他就认出了它。他跳下凳子,踩在碎玻璃上,从地上捡起那张照片,看到了自己开心的笑容,父亲在旁边将秋千荡得老高,简直要飞起来。母亲在他身边停下,呆呆地与他四目相对。“对不起,妈妈。”他说,钻到母亲的怀里拥抱她。母亲瘫在地上,掩面而泣。当孙天星收回自己的思想触角,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父亲正站在他的面前,神色焦急,急切地叫着他的名字。“你去哪儿了?!”“没去哪儿。”“不要骗我。”“去找母亲了。”机械音在房间里回荡。孙卫东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后不要再去打扰她的生活了。”孙天星在屏幕面前输入了好久,终于电子合成音传出来,“不会了。”“你不要怪她,是我执意要让她走的。”父亲将他的呼吸管正了正,“她是你的母亲,她是爱你的。”他的目光从父亲身边移开,望向窗外的灯光,五颜六色的灯光在黑色的夜里闪烁,如一只只眼睛,“我知道。” 孙天星一天天失去身体机能,眼皮已经完全不能动了,持续睁大的双眼非常干涩难受,需要父亲或护士不时滴一些人工泪液才能稍微缓解。现在除了大脑,他就是一块儿能够代谢的肉,他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但肯定不多了,因为父亲有一天对他说,他愿意,放手。说这话时,父亲用后背对着他,但他通过墙上蜘蛛的眼睛看到了父亲红着的双眼。“人应该活出尊严,我一直以来都错了。”“不,错的人是我。”他又想了想,“不,谁也没有错。”基于爱的行为是不分对错的。死神的脚步临近,他又剥去了一层生命的外衣,他用无法眨动的干涩双眼,直视着生命的核心。回顾自己的几次自杀,他终于明白了,他不是恐惧未来,不是想解放家人,而是想要宣称对生命的所有权,这种想法是多么的狂妄!人身体中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遥远宇宙中恒星的大爆炸,生命是星辰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他根本就不曾拥有生命,只是度过一段旅程,接受和施与家人朋友无条件的爱。他去看了小时候长大的老房子,屋后的两个土堆埋葬着一条金鱼和一只老猴子,曾经的秋千已经朽烂不堪,院子里杂草丛生,花朵分外艳丽。有一天他躺在病房里,看着外面阳光明媚,用电子音对父亲说,“带我出去吧。”“什么?”“出去。”“不行,”父亲扫视他床头的仪器,呼吸机一上一下地将空气送入和抽出他的肺部,“有些设备没法带,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买。”“带我出去。”没有音调的电子音,使话语显得更加执拗。“可是那样,你可能会死。”“我会用力呼吸的。”当父亲关掉他的呼吸机,他立刻感到了窒息,他的渐冻症已经到了晚期,膈肌等呼吸肌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功能,无法推动肺部进行呼吸运动,他忍受着难受的感觉,努力呼吸每一口气。他重新进入轮椅,将孙大圣抱在怀里,让父亲推着去了楼下。他们在一片花园旁停下来,他努力吸入空气,但空气黏稠得如同固体,他在吸入的一丝气体中辨认花朵的气味,但失败了,父亲去采了一朵小黄花,放在他的鼻孔上。这时孙天星轮椅所带的计算机开始发出声音,同时屏幕上出现了摇晃的花丛,“……东边吹来丝丝微风,吹到脸上,就像丝绸轻柔地划过脸颊,阳光很温暖,照得脸和胳膊微微发热,气味嘛,这里的花太小太少了,只有凑到鼻子上才能闻到花香,声音你能听到的啦,这个噪声来自那边的建筑工地,他们正在盖楼……”孙大圣在花丛中奔跑,追逐蝴蝶。孙天星抬眼看向父亲,张开嘴,嘴唇颤抖,舌头在嘴里艰难搅动,微弱的气流几乎无法振动薄薄的声带,“你,做,到,了,爸,爸……”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母亲在一片向阳花中奔向自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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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面对渐冻症,父亲和儿子双方都陷入困境中。好在这个困境最终因为真情而化解。在儿子意识即将飘散的最后,父子相互拥抱,两人也都获得了另一种意味的新生。——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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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岁月的童话》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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