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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化身为语言之塔,为人类留下沟通火种 | 科幻小说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3-02-06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另一颗星球」。在星际开发时代,人类各族群因为遥远的时空距离,面临着语言和文明相互分化的前景。两位主人公为了改变这一切,做出了各自的努力和选择……本文收录于未来局科幻选集《另一颗星球不存在》。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和《猫群算法》分别获得2018年、2021年的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多篇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日语在海外发表,其中《沉默的音节》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现代中华SF杰作选》,并于2021年获得日本星云奖提名。多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出版个人选集《偷走人生的少女》。

星海言灯全文约16900字,预计阅读时间33分钟
我伸开五指——让一切离去。
视觉的世界,语言,叶子入夜的簌簌声,高茎草与烧木头的味道。
我让一切离去,然后点一支蜡烛。——露易丝·格丽克《暮色》 一、星与信天赐时代057年,我在离地球最远的地方守护格里姆星。它是一个类地行星,是宇宙中花木一样珍贵的存在,体积比地球稍大,同样是两极稍扁、赤道略鼓。现在,它的表面还充满了震荡的纹路,地质活动极度频繁,地面仿佛流淌火海的炼狱——也很像早期的地球。但即使如此,凭借“天赐”事件赋予人类的副产品——星球改造技术,这颗星星也能快被改装成宜居行星,变成人类在星海中另一个居所。可人们没有来。格里姆星的恒星燃灯不够稳定,会在4万年内爆发成一颗脉冲星。4万年后的未来对于人类很远,但对于星星很近。所以,这是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的居所。我漂浮在小小的空间站里,绕着它一圈一圈旋转。我把高度放低,一面舷窗外被灰红色的行星表面完全占满,另一侧则是几乎永远静止的群星。我读书,修理空间站,做饭,收信,然后用漫长的时间解信。习惯这里后,我连人造重力都很少开启了。有时候,我会来到太空里,长长久久地凝视头顶一面灰红色天空。另一些时候,我能看见格里姆的自然卫星从舷窗的另一边划过。因为距离的原因,它同样巨大,常常占据全部视野。卫星的质量和体积与月球相当,连兔影和环形山都如出一辙,却没有在天赐万星图中有记载,于是我私自给它取名为玉瑗。也可以理解,毕竟值得注意的星星那么多,小小的卫星已经不值一提。唯一麻烦的是,我需要注意调整空间站的航线,避免与玉瑗相撞。奇怪,空间站并没有自动规避它的动作。几十年的岁月就这样流过,只有躺在惜字塔里的姐姐容颜不变。曾经许诺永远一起成长,我们却再也无法见到彼此变老的样子。但至少,我们还在守护对方。一次在与姐姐相会的深梦中醒来,我收到了一则来自另一个遥远星系的故人讯息:“yuhuang,xin xi yan zhong ni su wo si e er te ge se rui de zi ga vi ce hi shui”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感到无比难过。才分别了几十年,故人所使用的语言符号已经偏离了我所有的理解,像极了我在语言司工作时处理过的一种数据:一段话被多个小语种接力翻译,最终的含义完全变了样子。我甚至怀疑,他所在族群使用的是一种与地球人类语言相差很远的信息沟通方式。在我读书的时候,有些词库会基于最小成分概念来给语言下定义,例如“男孩”=[+人],[-成年],[+男性]。这些成分不代表现实世界的内容,而是“思维的固有内容,支配着人们构想世界的方式。”就像Fillmore说过的,“最终的语义描述术语,我采用的是那些大体为生物学上所给的概念,如身份、时间、空间、身体运动、领域、恐惧等。”换句话说,这些词语的定义来自人类的生理以及身体对地球环境的特定反应。所以就算再难,过去各个语种的互译都是有可能实现的——毕竟,我们千万年来同享母星这一共同的语境。而已经定居在群星里的人类,他们面对的什么样的环境?对身体进行改造后,他们还会倾心相爱,还会惧怕死亡吗?尽管他的信常来,我解信所花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天,一周,十天,一个月。而这短短的一句话,我用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破解:“玉璜,联盟已经分崩离析,战火燃至79个类地行星,格里姆虽远,你和玉玦也要早做打算。”姐姐,你的预言实现了,快回来吧。我飘到舷窗前,再次凝视灰红色的天空。
二、玦与璜我一直感觉,拥有一个姐姐是很幸运的事。李玉玦比我大一岁,永远在人生路上提前一步庇佑着我:幼儿园到小学,每个人都知道我身后有个大姐头,没人敢抢我座位、揪我辫子;初中到高中,姐姐替我尝试哪个知识点不好消化,把自己的笔记整理好,耐心替我预习复习,我的成绩一直比姐姐好;到了大学,她又先一步去趟“未知领域”,为我研究专业、学校和奖学金政策。所有的疑问都能得到解答,所有的不安都能被她释怀。甚至是化妆——几乎所有女生在初学时都画过又粗又黑的眉毛,但我的柳叶细眉妆一开始就得到了姐姐的真传。“小妹,你是我最珍惜的人,”姐姐曾经对我说,“每个人都在说不同的语言,属于自己的语言,只有在语境相同的情况下才能相互理解。大部分人的语境是阅历决定的,彼此重合的部分很少,所以参加同学聚会的人大多只能在回忆往昔时找到共同语言,所以很多父母都活在孩子还小的过去。我们共享的岁月如此之多,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嗯嗯!”我点点头,“姐姐也是我最珍惜的人。”姐姐温柔地笑了。她把我抱在怀里,两人一起仰望夜空璀璨的群星。星星那么遥远,宇宙那么空寂,但在姐姐身边,我永远会感到温暖和安全。携手走过青春期,又先后上了大学,姐姐对语言学的热爱更加强烈地影响了我。“小妹,你猜这是谁写诗?”她常拿自己的喜欢书刊跟我分享。空山绿树雨晴辰, 残月杜鹃呼梦频。旅馆一声归思切, 天涯瞻恋蜀城春。“李白?王维?”我学的是外语专业,对这个一窍不通。“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武田信玄哦。当时的日本非常崇尚汉字,会用汉字写诗。现在的日本人用汉字越来越少,已经看不懂诗的含义;中国人倒是可以看懂大概,但读不出来。是不是很神奇?”我点点头。“像世界上很多语言一样,日语和汉语在漫长的时光中进化、交融。我们现在常用的‘革命’、‘主观’、‘哲学’、‘人气’都是从日语借的词。这其中,有些词又是日语在翻译西方概念时,从中国古典文献找到的灵感,比如将‘经世济民’缩为‘经济’来翻译economy。而日语汉语对同一个字的读法又大相径庭……语言就是这样变化莫测。”“好复杂啊……真的一点规律都没有吗?”“其实是有的,”姐姐愣了一下,说,“有个格里姆定律,也叫‘格林定律’,就是写格林童话的两兄弟之一发现的。它指出了日耳曼语言中所发生的一系列的有规则的辅音变化,比如浊爆破音变为清爆破音,清爆破音变为摩擦音。算是一种语音上的演变规律吧。”“这样啊……那有没有能覆盖所有语言的普遍定律呢?就像生物学上的进化论一样,能看清语言的发展脉络和亲缘关系。这样我们都能读懂过去的诗词,也能搞清每天用的词语是从哪里来的,甚至可以预测未来的语言演变。那多好啊!”“是啊,多好,”姐姐重复道,轻轻撩起我落在鼻尖的碎发。可就算姐妹,人生的轨迹也会在并行的同时逐渐相离。第一个偏离的角度是何时产生的,我不知道,但两条线陡然冲向两条不同方向的那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猜疑,叹息,泪水。最后的结果,姐姐拿走家里全部积蓄去美国读历史语言学,我只能留在国内申请学校,失去了一盏永远在一步之遥指引我前进的小灯。它曾是如此温暖而明亮,让我在人生的茫茫黑夜中能都安心前行。后来,我还是申请到了南京大学的直博机会。同样是语言学。在姐姐那么多年的影响下,我还能干什么呢?南大面试结束的那一天,我去了南京博物院,就在南航附近。在历史展馆,我偶然看到了我们姐妹俩的名字:玉璜和玉玦。只是附庸风雅的小镇父母怎么会知道,他们翻字典取出的玉名,形状却如此不圆满:圆环缺了一角,如温柔二十年却毅然出走的姐姐李玉玦;圆柱微微打弯,就像我,努力把自己凹成姐姐形状而不得的李玉璜。那天,也是我遇到石顾的日子。玉玦整整四年没有回来。
三、惜字塔与开天斧我飘到空间站的尾部,那是一个名叫“惜字塔”的独立舱室。姐姐就躺在中间的棺材一样的转换器里,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整个头颅被白色的金属多面体覆盖。我看不见她的面孔,只有几缕碎发从脖颈处散落出来。我摸着光滑的树脂表面,无数次想要握一握那苍白纤细的手指。“姐姐,姐姐。你快醒来吧。石顾又发来消息了,这回真的很严重。我不知道他们多久会来这里,也不知道会对我们做什么……姐姐,离开惜字塔,离开格里姆,我们一起逃到星际空间里去吧。”姐姐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她可能几十年前就死了,也能还活着。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毕竟,这是“惜字塔”设备第一次被使用。在中国古代,人们受科举制度影响,认为文字是无比神圣和崇高,写在纸上的文字,不能随意亵渎。因此,他们会有专门的建筑来焚烧有字的纸。几十年前的南京,我曾和姐姐参观过坐落在江南贡院一座惜字塔。我想知道,在那个时候,姐姐是不是就已经给这个可怕的装置取好了名字?它们真的太像了。和写有文字的纸张相似,人类的大脑也不过是镌刻了信息的载体。宣纸带着墨迹在惜字塔燃烧,就如白色机械深入姐姐的大脑,一点一点剥离盛满知性与记忆的细胞和分子。当然,姐姐拥有的信息并没有化作一缕青烟飘出贡院,而是通过电磁辐射被传送给了格里姆星内部的行星改造系统:开天斧。当年为了拿到这个星系的开发权,姐姐申请天赐计划的名义就是对格里姆星进行先期改造,带着行星改造器来到了这里。名为“开天斧”的笨重机械已经沉入了地核,就像粒粒水银沉入水中,最后聚合在一起。它可以吸收星球的元素制造空气,可以用次声波改变地壳,甚至将整个星球稍微推离轨道,让它在恒星周围拥有一个更加温和的四季。然而开天斧运转了几十年,眼前的星球还是那么原始,沸腾的海洋,滚热的岩浆,剧烈的地壳运动……地表是生命的禁地,满眼只有地狱的景色。地球上的人不知道,除了我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姐姐已经跟这颗行星融为了一体。只要底层结构精细到一定程度,组成信息的物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人眼分不清Retina display里重新排列的水晶,细沙或彩金组成的蒙娜丽莎都是蒙娜丽莎,文字是刻在石头、算筹里还是用35个氙原子排列而成,都不影响它信息的表达。眼前灰红的行星也是这样:在开天斧和惜字塔的完美配合下,精心设计的磁场、跨越百年的余震、穿越地幔的声波、还有软流层放射性物质的多变辐射……那都是组成姐姐的神经与血脉。最终,它们将“燃烧”掉大脑所有的部分,让格里姆星本身成为一个以姐姐思维模式为底层设计、知识回忆为数据来源的硅基类脑计算机,沉默而永恒地绕着太阳旋转。一个信息量极大的墓碑。虽然不可逆,但对脑神经抽丝剥茧的过程极其漫长,时间跨度以十年计算。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躲进惜字塔里,在姐姐身旁呼唤,希望她愿意回来。哪怕已经不再完整,她还是我的姐姐啊。今天,我也是这样跪在玉玦身边,告诉她来自母星的信息。“姐姐,尽管格里姆星在遥远的银河边缘,尽管这里的恒星燃灯不够稳定,但如果他们要来,我们将无路可逃。求你了,醒来吧。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好吗?”小小的舱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哭泣声。
绝望地离开惜字塔,我回到常常凝望格里姆星的地方。有点不对劲。本该整洁空旷的舱室里,多了一个石制的东晋墓砖,上面刻着五个大字:卞氏王夫人。 四、脆弱的语言“姐姐,你看石顾怎么样,人挺好的吧?”那时我们已经四年没见了,姐姐第一次从美国回来。她剪了利落的短发,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脖子和手腕处都瘦得皮肉凹陷。我带她在南京游玩,石顾尽心尽力地招待。他是本地人,已经博士毕业,在南航谋了一个教职。“青椒”非常辛苦,刚把我们姐俩送到博物院,他就被几个电话催回去了。“你们不合适。”望着石顾远去的背影,姐姐只评价了这一句话。“为什么?”我不服气地说,“你刚才也看到,他对我多好!而且他很了解我,甚至知道我要说什么……”“这有什么难的,对你好不是基本要求吗?”我气鼓鼓地还想反驳,姐姐已经带头往博物院里面走,刷脸进了历史馆。“小妹,马上毕业了,论文发表了几篇?影响因子有多少?这个才重要。”“早达到毕业要求了,”我嘟囔着,不想说细节。毕竟姐姐读的是哈佛大学,Nature子刊都发了不少,还有两篇一作,不是我能比的。有时候我会暗自生气,如果当时姐姐没有“抢走”我出国的机会,那我现在……“好好干,小妹,”灯光昏暗的场馆中,姐姐停下了脚步,“语言学是个值得研究的东西,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是吗?我其实不太想继续搞学术了,太累,挣得又少……”“你看。”姐姐明显没有听我讲话,只是指了指玻璃后面的展品,是一块不小的墓砖。“‘卞氏王夫人’。”我下意识念出了砖上刻的字。“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文物,就算小学生也能毫无障碍地认出上面的文字,你不觉得很神奇吗?”姐姐用指尖触碰光滑的表面,清瘦的面孔在玻璃里与墓砖重叠。“这就是共同语境的力量啊。”我知道姐姐要说什么。她信奉的是“功能-类型”学派,认为语言是一种认知能力,优先将语言视为说话人与受话人之间的一种交际策略。“‘语言是一种人类活动,而不是一种静态能力的附带现象。语言的共性被认为是一种倾向性而不是绝对性,是一种普遍认知性而不是语言的自洽性和特定性。’换句话说,语法和词汇并非刻在人类大脑里的天生语料,要保持特定语言的传承,必须依靠特定的语境,中国有传承千年的文化体系,西方有……你还记得格里姆定律吗?”“额,”我好像一下子变成了被老师点名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孩子。姐姐从小教我教惯了,总是冷不丁地考我知识点。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我们的研究方向已经完全不同了。“格里姆定律阐述了印欧各种语言的语音演变规则,包含对应规律、塞音和语音演变,比如,嗯,我只记得梵语的浊送气塞音对应希腊语的清送气塞音。”姐姐点点头。“小妹你看,语言演变不断,但往往随着时间连绵,我们总能找到现在与过去的联系。”“嗯,”我轻声回应。“而语言又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姐姐继续说,“每一个新生儿都是空白的,如果脱离环境,他将无法识别祖祖辈辈都在使用的符号。剥离一种文化,只需要一代人……”“但不会……”“是的,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在我们生活的社群总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语言环境。一种语言的使用者越多,它就越活跃;一种语言的使用者越相似,它就越坚固。在这个语境内,人们对符号的共识极其丰富,足以表达抽象的思维和细微的情感,彼此的连结也就更紧密。”“是这样的,”我说。姐姐明显沉浸在了某种东西里。“小妹,你知道吗?现代社会让我感到恐慌。信息传递速度太快了,信息过载太严重了,深谙推荐算法之道的社交媒体造就了信息茧房,人与人之间的语境被迅速割裂……与历史割裂,与长辈割裂,与同袍割裂,甚至与自己的过去割裂。语言的迭代速度也是如此之快,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描述它光怪陆离的变化轨迹。是的,再也不会有格里姆定律了……我只有在博物馆才会感到安全。”“姐姐……”“对不起扯远了……小妹,我想对你说的是,”她转过头看我,眼里冒着泪花。“就算几顿饭我也能看出来,石顾的语境跟你相差太大了。历时角度,他是南京人,成长轨迹与你完全不同;共时角度,他的思维方式被学科限制住了,你没听到他对语言学的评价吗?而且你们的兴趣爱好也完全不一样。你觉得他好,只是因为你们年龄差不多,都在南京读博士,暂时共享了一小段语境,实现了思维的短暂共振……你们真的不合适。”“姐姐,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抬起头,盯着那个已经陌生的面孔,“过去的四年来,你给家里打过几个电话?爸爸妈妈怕你担心才没多说,有很多事情都是石顾帮我摆平的,而且这几天石顾招待你有多辛苦啊。也许过去确实没有多少相似的经历,但只要有爱,我相信我们可以去创造未来几十年的共同语境。”姐姐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已经读不懂她的表情了。“我只是为你好。”“姐姐,那我得谢谢你,”对石顾的感情冲昏了我的头脑,“当年要不是你自私抛下我,我还遇不着他呢。”跨越千年的墓砖静默无言。第二天,姐姐的南京之旅结束了。 又过了一个月,“天赐”临世,人类通往星空的大门轰然开启。 五、千年墓砖那块青灰色的墓砖就这样立在空间站里,什么都不倚靠。我的心突突突跳得飞快。它不应该在这里的。几十年来,我对这个小空间站的每一样东西都了如指掌,绝对没有文物的存在。难道我和姐姐并不是仅有的住客?我感到脊背发凉。又过了一会儿,我鼓起勇气飘到墓砖前,仔细观察它字体的纹路和边缘的刻痕。跟我们在南京博物院看到的没有区别。我伸出手,轻轻触碰墓砖的右上角,摸到了它粗燥的表面,指肚也稍稍凹陷了下去。但这感觉不太对劲,不太……真实。我后退几步,闭上眼睛,猛得一蹬墙壁,整个身体快速向前。再睁开眼睛时,我已经“穿越”到了墓碑的后面,就像穿过了空气。一切都清楚了:空间站没问题,也没有不速之客,只是我的精神出问题了。未经训练的人在太空中待了这么久,精神不正常多少也正常。天赐初期,也有不少所谓星际心理学家警告过前往遥远星球的殖民者。不过,幻觉真的能如此逼真吗?我再次接近石砖,发现在睁眼的情况下,手掌似乎真的触碰到了实体,凭空感受到空气中的力量。也许我的视觉和触觉都已经被幻想劫持,凭靠自身的神经系统再也难以分辨真假。这种情况发生了多久?我清楚地知道陈列在南京博物院历史馆的墓砖不可能出现在空间站,这才发现了幻象的存在,那身边早已习以为常的东西呢?我快速接近空间站的墙壁,检查各种关键部位,深怕自己已经在幻觉中沉沦已久,生命其实已经走向尽头。空间站是真实的吗?格里姆星是真实的吗?姐姐……是真实的吗?我暂停了狂乱的摸索,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仔细想一想,用理智去想,还有什么是违背常识的存在——除了那个写着五个字的墓砖。睁开眼睛,舷窗外正好映出了格里姆的卫星玉瑗,正在缓缓变大,以恒定的速度向空间站靠近。糟糕,忘记调整航线了。我正准备向控制室冲去,浑身突然像被浇了一桶冰水般透凉:不在天赐万星图的记载,模样过分像地球旁的月亮,轨道飘忽不定,空间站从未检测到引力异常的存在——玉瑗,是真实的吗?我愣在半空,看着玉瑗逐渐占满整片天空,余光还能撇到依旧沉默伫立的墓砖,心脏几乎停跳。 六、天赐天赐事件发生以来,整个地球立刻被迫卷入了星际大开发时代。几乎是一夜之间,航天股暴涨。各个国家的大部分产业都停工停产,全部用来支持星际移民,彼此之间的既合作又竞争,资源置换、科研联合,国际形势日新月异。但有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在人口过多、地球不堪负重的今天,凭空出现帮助人类进行快捷星际移民的捷径,只能用“天赐”来形容。已知的历史被那一天划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人类进入了全新的语境。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天赐元年我还没正式博士毕业,但已经被编入了联合国天赐事件应对组的东亚语言司,负责将资料翻译成各种语言,为全球200多个国家的通力合作抹上润滑油。当然,作为语言学博士,我并不是一线翻译人员,更多是和程序员合作,对翻译AI的工作进行监督和纠正。就算全世界的齿轮都已经疯狂运转起来,这项工作也依然繁重异常。过去,英语与其他语种互译的平行语料比较多,翻译结果勉强能行,而小语种之间的互译,比如日语和泰米尔语,简直让人坠入云雾、不明所以。那把所有语言先翻译成英语,再翻译成其他语言呢?经过两道神经学习机器翻译黑箱,原意大部分已经在过程中丢失了,而涉及各国协作的文件又如此重要,不是翻个大概就能交差的东西。我没办法,只能先组织小语种间的平行语料收集,甚至组织技术人员用“回翻译”的方式去创造“伪”平行语料。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做梦都在整理数据。尽管如此,我还是获得了与钻研学术完全不同的快感:出入装修豪华的联合国机构、每天与几十个国家的同事打交道、手上做的事情永远都能立刻看到成果——不间断的正反馈令人上瘾。更重要的是,我和在南航工作的石顾都享受到了天赐带来的经济暴涨福利,短短一年就挣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金钱。读书时的捉襟见肘一去不复返,新街口的奢侈品店成了我最常消费的场所。我和无数人一样感谢天赐,尽管我并不在意它能带人类登上多少星球。对了,姐姐玉玦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视“天赐”为“天劫”、反对星际殖民的人。博物院一别整整一年,全世界都因为天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后,她再次来到南京找我。那是一个夜晚,我在一号线地铁口接到她时,姐姐正痴迷地望着南京的夜空。“小妹,你知道吗?在美国凝望故乡明月的那些日子,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星球的岁月如此漫长,我真的好羡慕啊。”可惜,尽管每一个字都认识,那时我已经听不懂姐姐的话了。我们二人所用的语言,已经在五年的时间里分化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 七、协同幻象墓砖,月亮,都是对姐姐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闭上眼睛,试图冷静思考。为什么幻相偏偏是这些呢?一个可能性跳入了脑海,很荒谬,但我必须去验证。快速飘回控制室,我打开了环境监控系统。格里姆围绕的恒星燃灯已经进入暮年,十分不稳定,甚至有超新星爆发的可能,因此空间站时时刻刻都在监控接收到的电磁波,希望可以早点察觉爆发的痕迹。几十年过去了,空间站收集到了非常丰富的恒星数据,也在后台不断演算。果然,有一个信号源的辐射在近几年不断增强。不是来自衰老的恒星燃灯,而是格里姆。随着惜字塔和开天斧的工作进入中期,整个格里姆行星已经越来越接近一颗人类的大脑,甚至像脑电波一样不断向外发出电磁辐射。我所在的空间站经常落到近地轨道,完全在影响范围内。换句话说,我的大脑被格里姆影响了,被姐姐影响了。那块墓砖,那颗月亮,都是姐姐心中执念在我精神世界的投影。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相信,姐姐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我,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子。想明白这一点,我喜忧参半:忧得是星球电磁足以制造出近距离骗过大脑的墓砖,那么姐姐的转化程度恐怕已经很深了;喜得是,我似乎终于有了跟姐姐沟通的方法。眼前的玉瑗已经铺满了舷窗外的天空,我决心不再调整航线,冲进姐姐创造出的最真实的幻象。
八、星人之语 从一号线地铁口接到姐姐,我带她去了新街口一家新式南京菜馆。她还是那么清瘦,穿着去年一样的宽松白T恤,简单用一款黑色的鲨鱼夹箍住将将垂到肩上的头发。脸上没有化妆的痕迹,岁月已经从眼角的纹路中展露了自己的存在。与玉玦相比,那时的我反而更像“姐姐”:成熟的妆容,一身巴宝莉和卡地亚,随手背了YSL的爱神红。带头走进预约好的餐厅,我一落座就拿起了菜单。“这家航天烤鸭很有特点,烤炉用的是开天斧的新型材料;群星糖芋苗和飞天狮子头也不错;天赐汤包不能错过,据说咬一口能给你带来半人马座的风味……随便点,这家有石顾的投资,我们多少也算股东了。”姐姐只是低头看菜单,似乎读不懂这些花里胡哨的菜名和后面高昂的标价。“服务员!”我伸出一只手在餐厅中招呼,“麻烦过来一下。这个碗是不是没洗干净?”穿着围裙的女孩紧张地跑过来端详,想要分清碗里的几道黑线是污渍还是设计好的裂纹。但我没给她这个机会。“换一套餐具,再送个菜给我们补偿,”我熟练地指指菜单,挂上严肃的面具,“不然叫你们经理来”。小姑娘赶忙应声,拿着碗筷低头走了。“看到没,”我得意地冲姐姐笑,“免费甜品,屡试不爽。”姐姐在对面看着我,还是一脸茫然和错愕。“玉玦,毕业了?准备在国内发展吗?还是要回去?我觉得还是国内好,美国的星际殖民技术也就那样,比不上咱们的开天斧。”姐姐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出话来。“毕业了。还是准备回国。”“哇!好棒!那咱们姐妹就可以团聚了。”我条件反射地扯开嘴笑,“玉玦拿了哪里的offer?年薪多少?工资拿到手先别买房,等那些人走了,房价肯定得跌……当然大城市另说。还是优先投航天股吧,别看现在在高位,上涨空间不小呢!”说话时,我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自己家的投资组合。“我还没有找到工作。”“哦哦,那没事,可以来我们语言司,或者让石顾给找个关系。现在正缺人,总是有人突然决定要跑到几十光年外的星系去,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小妹……”“现在谁不知道,天赐计划有去无回,还是地球上好!哪里都是大牛市,我跟石顾二百平米的新房就买到了新街口附近。当然不是全款,南京的房价一时半会儿还降不了,还是贷款合适。就是可惜我参加工作的时间还不够长,公积金贷不了多少款——”“玉璜!”“嗯?”我一下子停住了,姐姐很少喊我的名字。“没事,我……你觉得天赐是件好事,对吗?”姐姐说的很慢,似乎觉得这些词句与这里格格不入。“我觉得还挺好的,”我谨慎地回答。“我很担心,”姐姐叹了口气,“我担心人类还没准备好。”我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人类”这个词太大了,大到脱离了我日常熟悉的语境。“额,其实还好吧,技术上没什么门槛了,开天斧只用半年就造出来,殖民都还挺顺利的——”“我说的不是技术科学,”姐姐再次打断我,“是人文科学,是语言。玉璜,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人类的相互理解是靠共同语境实现的,脱离了这些,语言就是苍白的符号而已……学了这么多年历史语言学,我能看到语言在巨大的时间尺度上发生了怎样的剧变:词汇的边界消失,be going to 变成 gonna;语义的重新分析,silly的含义从‘幸福’变成‘愚蠢’。入侵者给殖民地发明拼写系统,古老的语言就此断根;强势文化席卷全球,快餐式的文字以天为单位兴盛衰亡……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人类语言,多少还能找到些共性,甚至演变本身也有格里姆定律这样的规律可循,更别说全球化带来的文化共振了……但如果把说这些人抛到宇宙里呢?语言脱离了共同环境,将会快速走向不可预知的演化道路。我们现在所有已知的人类文明,都会在这个无法停止的洪流中消失殆尽……”“文明哪有这么脆弱……”“文明不脆弱,但语言脆弱!”姐姐逐渐激动起来,“如果世间万物是复杂纠缠的齿轮,语言就是蜿蜒其中的软糯细丝,脆弱而坚韧地维系着整个系统。齿轮会碾它,扯它,拉它,但它却不会轻易折断,只会不断变形。只要齿轮挨得很近,语言在彼此之间总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保有沟通和交流的可能。但天赐计划要做的事呢?把齿轮扔到几十、几百光年外的星系!语言的细丝一旦扯断,再连上可就太难了。最可怕的是——”姐姐顿了顿,“如果你永远都听不懂对方讲话,你还会当对方是人吗?”我愣住了。姐姐的话像微风拂过海面,我听懂了每一个字,却无法理解它们连起来的含义。我拼命转动大脑,调动读书时的记忆,可是那些零件早就已经生锈了,尖叫着拒绝处理这段话,拒绝深度思考,让我想起过去听口音浓重的中年老师讲微积分时的感觉。可这不是艰深的数学,是我曾经最爱的语言学,讲话人也不是陌生老师,而是我最亲的姐姐啊!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只是看着彼此,桌上银河鱼头汤的蒸汽让姐姐的面容飘忽不定。“额……玉玦,累了吧,要不你今天先休息休息。”姐姐深吸一口气,“还是说说你和石顾的新家吧。” 姐姐是第二天晚上走的,谁都没告诉,只留了一封信给我。
九、信与星在太空中,一切都太过遥远。即使仪表盘上显示的速度再快,参照物巨大的尺度还是会让我觉得空间站是在朝玉瑗爬行。这漫长的一周中,我第一万次想起姐姐不告而别的那天,托天赐中心的人交给石顾、最后又到了我手里的那封信。信是手写的,姐姐娟秀的瘦金体。她在开头告诉我,在来南京前,她已经跟每一个亲近的人都见了面。有时只是寒暄,有时也说了些反对天赐计划的话。但没有人赞同她的观点。然后是大段的技术资料和学术材料:关于“惜字塔”,关于开天斧,关于格里姆星。还有她在美国五年来一直奋斗的事业:延续赫尔辛基语料库——那是一个典型的英语历时语料库,横跨850-1720年,一共收录了1600万词语,生动记录了语言的演化。小妹,你知道吗?现代社会让我感到恐慌。信息传递速度太快了,信息过载太严重了,深谙推荐算法之道的社交媒体造就了信息茧房,人与人之间的语境被迅速割裂……与历史割裂,与长辈割裂,与同袍割裂,甚至与自己的过去割裂。语言的迭代速度也是如此之快,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描述它光怪陆离的变化轨迹。是的,再也不会有格里姆定律了……我只有在博物馆才会感到安全。……第一次读到信时,我想起了和姐姐的南京博物院之行。那时她已经对现代语言的剧变感到担忧,而天赐时代的来临,更是让一切发生爆炸性变化。至于她害怕散落在遥远星球上的人类再也无法相互理解,细思也不无道理——毕竟只分别了不到五年,我和最亲爱的姐姐已经开始说不一样的语言。而到现在,我必须花费整整三个月去破解昔日枕边人石顾的信息,而他还不是最早踏入星空的那批人。所以,她才做出了无法回头的决定:独自前往一颗遥远的行星,让惜字塔和开天斧将她的大脑、连同她收集到的全新赫尔辛基语料库一起,镌刻在格里姆整座行星地质环境中。从此,脆弱、易逝的语言变成了沉默的星球,在漫长的改造过程中化为广阔宇宙中一块万年不会磨灭的墓砖,保留了千年来语言文字演化的痕迹——那将是人类走向群星前最后的共通语言。 那时,石顾花了一番心思才从负责天赐计划的同事那里拿到了姐姐的资料。“玉玦是15号凌晨走的。她能拿出的抵押很少,选的恒星星系‘燃灯’在银冕最稀薄的边缘,几乎没有回来的可能……恒星燃灯本身也极不稳定,很可能在四万年内的任何时候爆发成中子星,这在天文学尺度上几乎就是一瞬间。但她还是去了……你说她这是图啥呀?留在地球有什么不好。现在可是黄金时代,稍微动点脑子就能发财……”可姐姐图的并不是这些。在空间站无数次的回味中,我无比笃定:姐姐那晚对我说的话,即是告别,也是求救。如果当时,我哪怕能理解一句姐姐的言语,她也不会最终绝望地离去吧。也正是这份无法释怀的愧疚,让我义无反顾地抛开已经拥有的一切,将自己的后半生囿于一个小小的空间站,只为有一线希望唤回姐姐,拯救她的生命。石顾无法理解我,就像他无法理解玉玦。他毕竟是成长在大城市的独生子女,缺失了一整块关于手足之情的语境。姐姐说得对,我们确实不合适。
玉瑗越来越近了。
十、玉瑗太空站要撞上玉瑗表面时,我没眨眼。没有巨响,没有碰撞,只是像掠过了一层帷幔。我盯着那块墓砖,期待它带来自己的同伴。很快就有了。空间站里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小物件:被撕烂的布娃娃,脸上只剩一颗黑豆豆一样的眼睛;59分的高二数学试卷,错题旁有眼泪干掉的痕迹;粉色的山寨唇膏,抗过敏药。它们就这样散落在空间站里,像墓砖一样遵循着莫须有的重力,甚至有几个从舷窗外飘了进来。我一样一样抓在手里细看,感受到了姐姐的痛苦。我一直认为,拥有一个姐姐是很幸运的事,可姐姐也是这么觉得吗?永远的庇护者,永远的开路人,永远在成长的未知中跋涉,去踩每一个可能会踩到的坑。被欺负过,才知道保护弱者不被欺负多重要,挂过科,才知道哪些知识点最不容易掌握。我的一帆风顺,是姐姐咽下血泪后的暗自思忖: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会……姐姐第一次来南京、我们在博物院吵过之后,母亲曾告诉我,姐姐本来是想接我出国的。她不满足于美国普通高校给的奖学金,非要自费上名校,也是想帮我拓宽学术道路。但当时的我没有相信,只当姐姐太过自私——毕竟她留学后也总是劝我在国内读书,甚至不愿意分享一点申请的经验。直到现在,我亲眼看到了姐姐那时的物件:被标记得满满当当的英文课本,有几页充满了崩溃后的红色叉号;得了C-的小组论文,上面只有姐姐一个人的名字;打工记录表,有一栏的名目就是“攒钱给小妹读书”;药物,心理诊所长长的账单……我甚至看到了几个人的影子,都是美国学生的模样,他们看着我,带着假笑,带着茫然,带着疲惫。我能理解:姐姐毕竟是小镇长成的少女,从没接触过什么外国人,突然来到一个纯英语学术环境,身边充满了从没听过的俚语和口语……我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跟外籍同事交流,他们有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很多外语专业的同学都有感触,读几年死书能把语言学到什么程度呢?想要传达的东西受限于表达能力只能一减再减,听到不懂的词句也只好傻傻陪笑。最后能不说,就不说,能不交流,就不交流。一道语言的壁垒,在这无法言喻的疲惫中隔阂了人心。如果你永远都听不懂对方讲话,你还会当对方是人吗?姐姐那段时间一定过得孤独又辛苦。所以她改了主意,一再阻止我追随她出国留学,害怕在那个环境无法庇佑我,害怕让我也经历这份痛苦。突然,我看到了自己:一身巴宝莉和卡地亚,脸上画着大浓妆,坐在割裂了一半的餐桌前,随手把YSL的爱神红放在一边。我的脸上,竟然也是同样的假笑、茫然和疲惫,跟姐姐在美国见到的人一模一样。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在美国找不到共鸣的姐姐,回家后也得不到安慰。仅仅五年语境的割裂,最爱的小妹也成长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我早就知道,那场晚餐是压垮姐姐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我才抛弃了一切,拼命也要把姐姐唤回来。可我之前从没有想到,姐姐作为姐姐的一生,背负的东西比一颗星球还要沉重,结果换来的却是彻底的陌生与疏离。怪不得在她眼中,天赐事件带来的未来是如此昏暗——人类注定要分崩离析,变成彼此敌对的物种。石顾发给我们的信息也证实了这一点:这才多少年啊,战火已经燃起了。可是姐姐,墓砖只是墓砖而已,你将大脑化为一颗星球,也无法改变任何东西。难道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千万年后早已分化的异种能有地方凭吊一颗古旧地球的文明残影吗?能被解读的文字才有意义,如果刻在石头上的痕迹没有人能理解,跟月球上的陨石坑又会有什么区别呢?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在过去的残影中蜷起身子,眼泪像融化的珍珠一样漂浮在空中。
十一、格里姆定律 “你以为,我只是想变成一块墓砖吗?”玉玦从“我”的幻影中起身,穿着宽大的白T恤,还是26岁的模样。我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抱住她。面孔的模样、身体的触感、熟悉的声音——都只不过是被劫持的神经在大脑中形成的幻象。“姐姐……”“听”到我的呼唤,玉玦的表情没有一点波动。淡然而冷漠,就好像石头雕成的佛像,早已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天赐事件赋予人类的星星太多,每个殖民者都有为行球命名的权利。没错,‘格里姆’这个名字是我取的。”“我知道!姐姐是为了纪念格里姆定律对吗?那个语言演变的规则。”我条件反射地回答,不想让姐姐觉得我疏于学业……啊,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实际年龄已经比她大了几十岁,面容也在无法完全挡住的太空辐射中垮塌——但她永远是我的姐姐。“不仅是纪念而已,”玉玦摇摇头,“你没有发现吗?惜字塔赋予格里姆星的并非一个静态的赫尔辛基语料库——不然只需要将字符刻进山峦,哪用得着分解人类大脑?我选择与行星融为一体,与巨大的历时语料库融为一体,不仅是为了留下永恒的墓砖,更是为了亲身演算语言的演化规律——星际时代的格里姆定律。我原本想在语言剧变时代找到一条联系过去与未来、联系语种与语种之间的细丝。只要这缕细丝不断,无论人类分别奔赴多么遥远的星球,依然存在一个共享的语境,存在彼此理解的可能。”“姐姐,你找到了吗?”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因为喜悦,因为一个全新的可能与希望——能为玉玦完成梦想,也能在一个漫长的时间尺度上停止干戈。“基于人类大脑生理基础的定律。已经差不多了。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通过操纵脑电波与你对话的?”“那太好了,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玉玦踏着坚实的“地板”向我走来,宽大的白色上衣在无风的环境中猎猎飞舞。和创造玉瑗时一样,她下意识地模拟了母星的环境,“你想操纵超新星爆发,你想把我创造的一切都毁灭,你想——”“把字刻在光里!”我激动地说,“对于眼前这颗衰老的恒星燃灯,只要扰动足够精确、干预量级足够巨大,它就会提前爆发,变成一颗周期性向宇宙发出电磁脉冲信号的中子星,一个星空间近乎永恒的灯塔。”只要底层结构精细到一定程度,组成信息的物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赫尔辛基语料库、星际格里姆定律……只要接收到这些信息的人类有心,就能找到剧烈分化前的语言根基,然后根据演化定律推演出其他人类社群所使用的语言。我相信,只要能重现开始沟通、交流,战争迟早会停止的!”
十二、璜与玦“这是不可能成功的,”读清我的所思所想后,姐姐的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你想的太简单了。”“是有可能的!”我急着辩解,“石顾发过来的那些单程信,你肯定也在我的脑子里读到了。在天赐时代,也许人们忽视了彼此的交流,但天体物理学急速发展,随着不同时期观察样本的暴增,人类对恒星的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而且空间站这么多年一直在收集恒星燃灯的电磁辐射资料,这一点绝对能做到——”“就算技术上做到,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姐姐打断了我,“行星的生命,我的生命,是人类这种三季人无法想象的漫长。人类文明诞生以来产生的所有语言资料都在我的胸腹中缓慢流转,光是感受它们的存在就令人安心。小妹,我努力去破解终极格里姆演化定律,去探索语言与人类大脑的关系,也是为了有办法在此时此刻把我的想法传递出来,是为了你啊。”“我?”姐姐点点头,脸色依然淡漠,“小妹,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的每一句呼唤我都能听到。我很欣慰,真的。最后那次南京之行,我已经走到了绝望和奔溃的边缘。天赐时代带来的语境割裂,已经让人类像一块破碎的墓砖般四分五裂,没有人再去在意其他人的想法,只想快点往前走,往深空里走,扯断维系文明整体的那一根根丝线,让此时口中的音节被全新的语境污染……如果没有人听懂我的话,生命的意义就只剩孤独,那跟蜷缩成一块星空中的墓砖有什么区别呢?尽管一切就绪,我还是回来了……因为,你是我最后的希望呀。”“我……”可那时的我已经跟着石顾落进了纸醉金迷的生活,生生打碎了姐姐的希望。“可是,你还是来了,追着我来到了格里姆星。我听到你的呼唤,可已经没法回头,只能越走越深,走向另一个极端,才能用飘逸到太空中的辐射与你交谈。但你知道么?我一点都不后悔。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把我已经冷透的身体从惜字塔里拖出来,然后自己走进去,再次开启机器。格里姆的空间还很大,我们可以共享美好而永恒的行星生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融合思维,理解彼此的程度将比历史上任何一双人类还要深刻……小妹,你是我最珍惜的人,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我看着姐姐没有表情的面孔,竟然有那么一丝心动——不再管什么易逝的语言、什么崩裂的文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思维深处最和谐的共鸣……融为一体,永恒如星。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尽管石顾的信息已经无法看懂,尽管最近的人类也在几十光年之外,尽管为了适应各种星球的环境,他们已经变得像鲎虫、像海胆、像气态海洋中的群鹰,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物,我还是能想象得到战火燃至家园、利刃扎进骨肉的痛苦。对生的渴求,对死的恐惧,对爱的向往……这才是碳基生物最底层的共同语境,甚至是“君子远庖厨”式的共情。我无法在份本可以被阻止的灾难中独善其身。“姐姐,你在说什么?”我大声说,尽管知道空气的振动传不进任何一双耳朵里,“你看看石顾最近的信息,已经变异到连我都几乎看不懂的程度……人类像你预言的那样分崩离析,语言的隔阂最终变成了战争,而我们是唯一的希望。他们早晚都会来燃灯星系,我们得快点建起灯塔——”“人类糟蹋了母星这么多年,核战争也没伤动地球分毫,当你成为星球本身,又何必在意这些朝生暮死的蚍蜉来来去去?只要你在他们来之前完成惜字塔里的改造……不用,就算他们来了,我也有能力让他们生不如死。”玉玦笑了,令人毛骨悚然。“姐姐……你是不是,已经不再把那些人当成是人了?”这个念头闪过时,我的也被自己吓到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做的更多是阻止姐姐丢失人性,变成连她自己都无法忍受的样子……“我……”她的面孔上闪过一丝茫然。“玉玦,你不记得了吗?你胸中所钟爱的语言,都是这些所谓‘蚍蜉’创造的。语言在无数短暂但坚韧的生命接力中演化,在对死亡的恐惧和爱的向往中升华,它的丰富和活力也源于这里。如果没有人去读、去理解,刻在墓砖上的文字才真的已经死了。”玉玦沉默以对。她的影子没有呼吸的起伏,像一幅画。“姐姐,我记得,你当时最害怕的就是人与人无法互相理解,对吗?你化为星球寻找格里姆定律,不就是想证明语言的联系不断,人类还可以相互理解吗?为了语言学奉献一生,如今我们终于有了办法,可以让散落在星空里的人类再次听懂彼此的心声,重启团结和平的伟大文明,这样才能创造更多、更丰富的语言啊……姐姐,在这最关键的时候,你怎么能选择自私和逃避呢?”姐姐,救救万千生命,也救救你自己吧……玉玦还是没有说话。时间缓缓过去,她的影子变淡了,所有的幻象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轻纱。小小的空间站里,落下了一道光。不,那不是幻觉,是恒星燃灯的光芒越过格里姆星的边缘,直直灌进了空间站。过去,我总是把轨道放得低,满眼都是一片灰红的格里姆星,都是姐姐,很少看到这种景象。但这次,追着卫星玉瑗,我终于目睹了太空日出。回过神来,玉玦和其他幻象都已经消失了。我流了好多泪,也流了好多汗,像软体动物一样瘫在半空中旋转。但我知道,那束光就是姐姐的答案。
十三、永恒言灯其实有一个姐姐,也并非全是幸福。玉玦是如此优秀,身为妹妹永远逃不开被比较的阴影。小时候,人们总说玉玦人如其名,有决心有冲劲,什么都敢尝试,就算一开始碰壁,也能立刻爬起来、取得优秀的成果。每次考试都有新进步,每次比赛都有新名次。“玉璜那孩子倒是稳,没那种闯劲,发展不一定比玉玦好”。偶尔听到一两次,我的心里总是慌慌的,总担心追不上姐姐。尤其是玉玦上了哈佛后,留在国内的我更加焦虑,找了好几个机会想去国外交流,但总被事情耽搁。后来,我搭天赐事件的顺风取得了世俗上的成功,见姐姐时也故意打扮得珠光宝气,还是童年埋下的小心思在作祟。十几年前,姐姐还是先我一步。她为整个人类文明留下了语言的墓碑,而我却只想着天天唤她回来,以释怀心中的愧疚、找回人生路上永远的依赖。就算追她来到了离地球最遥远的星星,住在心里的“邻居”们还在说“玉璜还是那个在姐姐羽翼下安行的小妹啊”。但现在,终于轮到我走在开路,拉着姐姐前进了。真好,就这样一起变成光吧。在这道光中,将会有姐姐穷尽学术生涯完善的赫尔辛基语料库,也有她在惜字塔里燃烧生命演算得来的星际格里姆定律。这是人类最后的共同的语境,也是语言演化规律的基本法则。在这道光中,语言将在真正意义上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巨大尺度,向每一个愿意倾听的地球之子广播。我相信,就算因为隔阂交战,只要那些落户在群星里的人类还有沟通的渴望,他们一定会破解这些信息,重新获得交流的可能……结局会是怎样,文明是否还能弥合,就交给后人去操心吧,我们已经燃起了希望的灯火。 姐姐,这就是选择“守护”的感觉吗? 布下指令,开天斧开始全功率运转。行星将进行最后的轨道调整,将有效信息压入地核。198天后,行星将划过三个椭圆形的绕恒星轨道,最后以精准的角度撞入恒星,引起一场有预谋的超新星爆发。掀开惜字塔,我跪在姐姐身边,在越来越耀眼的光芒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完) 参考文献:[1] Clifton, C. . "Language and Problems of Knowledge: The Managua Lectures. " (1988).[2] Fillmore, C. J. . Types of Lexical Information. Springer Netherlands, 1969.[3] Foley, W. A. . The Role of Theory in Language Description.  1993.[4]劳蕾尔·J.布林顿, and 伊丽莎白·克. 词汇化与语言演变. 商务印书馆, 2013.[5]刘润清. 西方语言学流派.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3.[6]露易丝·格丽克.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7]苏静. 知日.28,和制汉语. 中信出版社,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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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星海言灯》从语言学的角度设想构建了一个独特的未来世界。当人类的足迹遍布宇宙时,情感却藕断丝连,语言如同细丝将人们紧紧相连。一旦细丝断开,人类这个种族就会逐渐离散。而姐妹俩最终选择将自己化作宇宙中的语言星球。无论过去多久,只要世界中还存在语言,人类就会生生不息。——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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