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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次轮回后,我找到了拯救地球的方法 | 科幻小说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1-11-05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与你相遇」在科幻小说里,有很多种方法,能够让被时空和生死阻隔的爱人们,天天相见如常。然而,这样的相见,总是有代价的,面前的他或她,真的还是那个自己曾经期待的人吗?今天这篇小说讲了一个关于时间循环的故事。身负拯救世界使命的你,每次进入时间循环,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她,在世界和她之间,你会如何选择?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现代中华SF杰作选》,并于2021年获得日本星云奖提名。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多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出版个人选集《偷走人生的少女》。

无效数据全文约18100字,预计阅读时间36分钟
序章
第1次当地时间20x5年4月7日 20:31:24,中国,北京市,海淀区,中清路,清风小区。下班回家瘫在床上,男人心里涌起一股焦躁。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出租屋的次卧很小,临街,只能摆下一张单人床。床边紧紧挤着推拉门衣柜和折叠桌,连椅子都没有地方摆。窗户也很小,小到趴在窗口也很难看见月亮。城市中心的灯光远远落进来,汽车呼啸而过,增添了几丝属于北漂的烟火气。男人就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辗转反侧。他到底在等什么呢?那份期待好像来自遥远的过去。看不真切,但抓心挠肺,让人没法静下心来做别的事。想了想,他挪开电脑,跪在床边,尽量小声地把衣柜门推到一边——隔壁主卧那对夫妻睡得很早,睡眠又浅,动静一大就会来敲门。扔出几团褪色的T恤,他用力拖出一个深蓝色的旧旅行箱。里面是一摞厚厚的书和文件。他舔了舔嘴唇,打算先把最上面的编程教材挪开。四年前跟着师姐当了科研逃兵后,他就一直在自学编程。可惜互联网大厂好进,师姐的芳心还是难以获取。他已经很久没有师姐的消息了。编程书下面是七八本《动作漫画》。他慢了下来,这是他的珍藏。油光的封面一点都没有折角,超人在画面中间傲然挺立,举着一颗金色的铁球,上面写着“星球日报”。他曾经很迷恋超人。他常常幻想如果自己有了超能力,肯定不会再去小报社当什么“克拉克·肯特”。可惜在这个世界里,他顶多是路易斯的小跟班吉米罢了。把漫画小心在枕头上放好,箱子里还剩几摞A4纸。他感觉答案近了,心脏剧烈撞击胸腔。拿开毕业证书、学位证书、就业推荐表和几张乏善可陈的奖状,下面是他短暂科研生涯的成果。或者说半成品比较合适。在南城读博那两年,他也为天文学付出过一些热血。啊,想起来了。他拿起一份开题报告,不用翻阅就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当地时间20x5年4月7日20时35分12秒。就是今天,就是现在。他怎么会忘记这个日期呢?男人从床上跃了起来,双手在杂志、漫画、教材和文件中疯狂摸索,但手机不见踪影。来不及了。他猛得向右推开窗户,发出一声巨响,隔壁立刻传来抗议的声音。但他不在乎了。男人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璀璨的星空立刻灌满双眼。来到北京后,他很久没有抬头看过天了。三.二.一.热浪瞬间包裹了他。虽然是夜晚,天空却呈现出纯洁的浅蓝,好像清风刚刚吹走雨后的残云。这不是任何导弹的功劳,它们无法长久地刺穿黑夜。光是那颗星星带来的。它濒死的咆哮远道而来,第一次照亮了千疮百孔的地球。他痴痴地望着天空,望着那个熟悉的方向,望着逐渐吞噬半个天空的白色闪光,直到视网膜失水烧穿。眼镜融化了,金属融进皮肤,然后一起化为蒸汽。他亲眼看到了证据,却再也无人可以诉说。那个被导师排除的无效数据,是真的。
第一章   顾白第2次0120x0年4月7日,当地时间20:35:12,中国,广州市,南城,南山区,南城高等教育学院。“顾白,顾白?”男人猛得睁开眼睛,变回了少年。他觉得做了一个太长太长的梦,整整有五年那么久。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只是无尽轮回的开头罢了。一秒前充满视野的白光,变成了一个姑娘担忧的面孔。齐耳的短发在好看的脖颈间浪荡,一颗很像橙色星球的耳饰若隐若现。顾白猛得起身,一时感到胸闷气短,不由大口喘气。姑娘蹲在一边,抚着他的背部替他顺气。呼吸逐渐平稳,他发现自己还在南城高等教育学院的操场上。月亮不见踪影,群星耀如钻石。在他抬头的当口,一个亮点划过夜空。顾白想起来了,他本来约了同是天文学系佐教授旗下博士生的师姐罗赫来看今晚新勉彗星带来的流星雨。只是师姐一直没有出现,他却躺在操场上做了一场关于未来的春秋大梦,一时不知今夕何时。“现在是八点半。”师姐看出他忘记了时间。“罗——师姐,你还是来了。”师姐没有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他。顾白这才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冒汗。蓝T恤已经湿透了,胸前那个红黄相间的S图样也被自己攥成了一团。他忙拽住衣角抻开了褶皱。“没事,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流星雨还没开始,我们可——”“都已经在读天文学博士了,你还不知道看流星没什么意义吗?不过是母彗星回归留下的垃圾,纯粹浪费时间……我来是有别的事要说。”顾白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我刚从佐导那里出来,你的开题报告他已经看了。他让我告诉你,第352号观测值离历史平均数据太远了,不在误差允许的范围内,基本可以肯定是设备问题导致的无效数据,也就是离群值。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研究计算是不严谨——换句话说,Ω-765星是否已经爆发都无法确定,更别说伽马射线要在五年内抵达地球了。”“可——”“他还让我提醒你,天文学几乎是最不可能作假的学科。所有的数据都摆在天上,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在同时观测。”师姐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顾白舔了舔嘴唇,没有再说下去。他没有作假,但选择Ω-765星确实是想着走捷径。天上的热门星星太多了,十万年内随时可能爆发的参宿四,质量巨大的大犬座VY,离地球最近的半人马座α,每一颗都有几百双眼睛盯着。他在浩瀚星海里选了几乎最不起眼的那一颗,就是指望能弯道超车、早点熬过枯燥的基础科研期……所以当他拿到那个跳脱的数据,几乎没有怀疑就写成报告交了上去。而这急功近利的态度一眼就被导师看穿了,自己钦慕的女孩儿也……“我先走了。”师姐缓缓站起身,眼里都是失望。“哎!”顾白叫了一声。他看见一颗流星从师姐的耳畔划过,转眼消影无踪。师姐没有看到。一阵莫名的熟悉感袭来。Déjà vu。“怎么了?”师姐停了下来,晚间温暖的风吹起她淡黄色的裙角。顾白盯着她的面孔,比梦里更清晰好看。但那也许不只是一场持续五年的梦,也许他真的回到了过去……只要再试一次,试一试能不能留住她。“师姐,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放弃博士学位?”
02当地时间20x0年4月7日20:44:23,中国,广州市,南城,南山区,南城高等教育学院。“我什么时候说过的?哪来的传言?不要乱说,马上就要毕业了,我——”罗赫快速眨了眨眼睛,慌乱地反驳。“我只是觉得师姐不是那么……喜欢天文学。”顾白随便撒了个谎——他总不能说是梦里未来的师姐讲给他的吧——“愿意聊聊吗?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罗赫盯着顾白,似乎在进行很激烈的心理斗争。最后她叹了一口气,整理一下裙子,干脆也坐在了操场上。“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喜欢天文学?”“因为小时候——”仿佛早知道会是这个开头,罗赫轻笑了一声。但顾白还是说了下去。他要留住师姐,至少要留到九点。“有一次我在南城天文台参观时遇见了雷切斯先生。”“桑德尔·雷切斯?拿Hubble Fellowship同年得了邵逸夫奖的那个?”罗赫的眼睛亮了一下。顾白点点头。“当时他来天文台演讲,结束后把自己的腕表落在门厅了。是我拾起来还给了他。当时他弯下腰,把那只表戴在了我的手腕上,说我以后注定是……是天文学家。”罗赫又笑了。“回家以后,妈妈给我买了好多关于宇宙的书,还有望远镜。我……我就被迷住了。”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可以理解,”罗赫温柔地回应,“星空那么美,哪个在夏夜仰起头的孩子不会被迷住呢?”“那师姐为什么……”“唉,星空虽美,但天文学……你已经读到博一了,还没有感受到吗?”顾白低下头,他知道师姐要说什么。与童年凭栏巡天的浪漫相比,真正的天文学可以说是数学家的游戏。每天要面对的不是璀璨银河,而是光秃秃的数据、恼人的期刊编辑,还整天被referee拒掉望远镜观测申请。成人意味着梦碎,每一个学科都是如此。“与人类短暂的生命相比,此刻的宇宙近乎永恒。”罗赫的眼里映着远方的星星,“恒星的生命以百亿载计算,星系的直径动辄几万光年。文明尺度渺小,只能研究所见星空一个时间上的横截面;个人苦短一生,也不过是为遥远星辰划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宇宙在上,我们只能观测,不能拨动分毫……隔壁韦教授他们组刚发了N刊,研究磁场与恒星形成的关系那个,你知道他们花了多少年研究吗?”顾白摇摇头。那场系内的庆功宴上,他只记得韦教授全场敬酒,笑得合不拢嘴。“七年,整整七年。一位教授,三位博士后,七位在读博士和两位助理研究员。人生能有几个七年,青春又能有几个七年啊。我的大学同学已经抱上二胎了,而我还住在学校宿舍……再这么等下去,我的人生也会变成远远落在正常值之外的一个点,就算在学术上有了多少成就,也不会得到社会的认可……成为一个被遗弃的数据,一个当作反面教材的小概率事件,一个离群值。”看到女孩的神情,顾白的心融化了。他不能完全理解女性在科研工作中的困境,但那些隐性的压力有多大,只看科学家的男女比例就知道了。连师姐如此优秀的人都难免在最后关头怯步。也许是在梦里额外多活了五年,顾白的胆子大了不少,一句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脱口而出:“Oh Be A Fine Girl Kiss Me.”“什么?”罗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哦,哈佛光谱分类。”顾白点点头。“OBAFGKM,目前最通用的恒星分类法,也是女天文学家杰出的贡献之一。”罗赫笑了。“而且,天文学不仅是观测的学科,还是预测的学科。还有什么比我们渺小的人类描绘亘古之星的演变轨迹更伟大的事呢?”顾白顿了顿,估算着时间,“也许我才入行,很多事都做不了,但预测流星还是可以的。”“你能预测流星?”“当然,这才是我叫师姐来的真正原因。每一颗流星在哪里出现我都计算好了。”“开玩笑吧?”罗赫皱起了眉头。顾白没有回答。他挺起身子,瘦弱的胸膛撑起了T恤上超人的标志。“师姐,看那里!”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片星空无辜地眨着眼睛。“没有啊?”“默数三下。”三.二.一.一道细弱的闪光凭空出现,随即隐没在群星里。罗赫愣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那里,那里,那儿……”顾白的手指仿佛拥有魔力,指挥着流星朝特定的方向依次滑落……落进师姐的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顾白在那场五年大梦里并没有成功留住她。少年独自躺了整晚,在悲愤中记下了每一颗陨落的星星。
03当地时间20x1年5月2日12:23:34,美国,夏威夷州,夏威夷群岛大岛,莫纳克亚科学保留区。“哇,哇,哇~”“行了,别给我丢人。”听到师姐的话,顾白赶紧收了声,但嘴巴迟迟合不上。“不会是第一次出国吧?”顾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从下了飞机开始,顾白就被这个地方迷住了。尽管在美剧、电影里见过无数次“夏威夷风光”,但亲自来到这里完全不同。空气的触感,阳光的温度,微妙的气味,还有只言片语组成的白噪音,全都变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VR技术再发达,人们还是喜欢亲自出门旅游——只用视觉是骗不过身体的。“就像到了外星一样,”顾白承认,“感觉我的大脑到现在这一刻才确认了美国的存在。”罗赫笑了一下。她已经换上了夏威夷风格的衣裙,自然地露出腰和肩。顾白从没见她这么穿过。“你不是看了很多超人的动画吗?我以为你应该挺喜欢美国文化。”“我……当科幻片看的。”“给。”顾白身子一缩,接到了师姐扔来的东西。是一个眼镜盒。“戴上吧,这里紫外线很厉害。”“这……是女式的吧?”“那也比没有强。还研究恒星呢?不知道太阳光多强?”师姐已经戴上了另一幅,不再理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来到夏威夷的师姐连气质都变了。不一会儿,他们打的Uber到了,两人都坐在了后排。师姐用流利的英文和司机寒暄,把墨镜收了起来。裙摆的流苏摩挲着顾白的脚踝。“直……直接去天文台吗?”“No,no,”师姐望着窗外,“先去Hale Pohaku休息站,适应一下环境。莫纳克亚天文台可是在山顶上,不是那么好上的。”“我还年轻,身体应该……”“你不知道身体越好越容易缺氧吗?前几年还有科学家在观测时期去世……后来就出了规定,所有上天文台的人都要在半山腰歇一晚,而且任何时候必须有当地操作员陪同——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顾白挠了挠头,“我做梦也想不到能来这边……太感谢学姐在导师面前替我说话了。只有这次从冒纳罗亚山拿到数据,才能知道我的推论是不是正确的,那个数据……是不是有效的。”“唉,说实在的,数值实在是太跳了,我也没抱希望……反正我每年都要来的,导师也想让你来学习学习吧。还有,那场流星雨……是怎么回事?”师姐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金色的环状耳饰在车里轻轻摇摆。顾白注意到她今天的眼影是亮晶晶的淡紫色,和超人的女朋友路易斯一样。“啊……”顾白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场梦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凑巧了。”“唉,也是,”师姐又叹气,“当时又没用指星笔,流星雨出现的区域也相对集中……我在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顾白心里一惊:师姐又想退学了。还没想好怎么安抚,他感到肚子被猛得一扯,差点飞出去。车突然停了。“没事吧?”“没事,师姐呢?”罗赫也摇摇头,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探头问司机:“怎么了?”“前面的路又被那些土著堵了。”“土著?”“走,下去看看。”师姐说着就拉开了车门,顾白赶紧跟上。走过几辆抛锚的私家车,不远处果然热闹非凡。十几个人穿着传统服饰,举着牌子走来走去,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当地语言。那草裙还挺好看的,只是大多数人生得脑满肠肥,让顾白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感。不少游客在一边围观、拍照,也有人试图和他们交流。“‘亵渎神山’……又来了。”师姐皱起眉头。“他们的信仰这么坚定?”“什么信仰,全是生意。”师姐说,“夏威夷有两座高海拔火山,冒纳罗亚山和莫纳克亚山。因为天气条件好,几乎是全球最佳的天文观测地点。但冒纳罗亚山的熔岩活动比较频繁,莫纳克亚山就成了大家的上上选。科学工作者为了建几座天文台不知道费了多少事。好不容易走完所有的政府审批流程,还要应付土著。你知道吗,我们在这里搞科普、建学校,甚至制造就业机会拉经济,真是什么都做了。”“那他们还不满足?”“这里的土著是满足了,还有其他地区的人眼红,也要来分一杯羹……真是的,谁都能欺负到科学家头上。说什么一个山头的天文台不能超过七个,之前甚至有人冒险在旁边的冒纳罗火山上建了简易天文台……但前段时间火山活动太频繁,还是废弃了……”“在随时会喷发的火炉上建天文台?也太拼了。”“还不是被逼的……先回地面控制站吧,至少还能远程控制、拿到数据。”
04当地时间20x1年5月4日4:01:56,美国,夏威夷州,夏威夷群岛大岛,莫纳克亚科学保留区,hale地面控制站。“顾白,顾白?”少年抬起头,反应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怎么这么晚还在实验室啊?”师姐问。“哦,我想看看实时观测数据,毕竟现在全世界只有莫纳克亚天文台对准了那颗星星……”他指了指面前的电脑,发现屏幕保护程序已经开启了:在星辰间遨游的超人正冲着两人微笑。顾白尴尬地晃了晃鼠标,图表又回来了。“没事。”师姐笑了笑,“有时候我也挺羡慕超人的。在宇宙里,人类渺小又脆弱,比一滴水蒸气还要易逝……要是能有超人的钢铁之躯,研究天文学不知道该有多方便!”“其实DC宇宙里确实有个叫S.T.A.R.的实验室——啊算了。”顾白及时闭上嘴巴,他知道没有人愿意听他讲这个。罗赫微笑地望着他。“那师姐为什么还不睡?”他注意到罗赫还没有卸妆,紫色的眼影在灯光下微弱发亮,像傍晚的沙滩。“我发现了一件事,你可能会感兴趣。”“什么?”师姐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一张照片。“这不是上次土著堵路的新闻吗?”“你仔细看。”顾白伸出两根手指放大了图片,在黄皮肤的当地人中找到了一个特别的身影。是个中年白人,穿着熨烫妥帖的衬衫西裤,看上去很体面。只是肚子微微鼓起,头发也全秃了。他也举着一个牌子,似乎站在土著人这一边摇旗呐喊。“这是谁啊?”“桑德尔·雷切斯博士啊,你不是见过他吗?”雷切斯先生?顾白记忆中的他不是这样的。当年在天文馆相遇时,桑德尔·雷切斯还是天文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意气风发的样子深深印在顾白幼小的头脑里。“不会吧?他怎么会帮土著?”“之前也有天文学家站在土著这一边,”师姐摇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们无法评判对错。”“也是。有了远程操控系统,至少不耽误我们看数据。就快到了。”师姐放下平板电脑,也凑到屏幕前。“如果再次观察到了异常数据,那你的推算就……?”“是的,4年后,Ω-765星爆发产生的伽马射线会与可见光同步抵达地球,我们谁都跑不了。”“不会吧……”师姐喃喃道,“怪不得导师不相信。”“也许只是个无效数据。”“也许。”夜深人静,两人在太平洋一个小岛的实验室里,守着远道而来的微弱星光。三.二.一.不远处爆发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凄厉的警报声划过夜空。实验室迅速摇晃起来,桌椅移位,电脑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顾白赶忙抓住师姐,后者脸色惨白。“快走,我刚接到消息,是冒纳罗亚火山爆发了!”
第二天,顾白在废墟里捡回了自己电脑的残骸。数据恢复失败了,莫纳克亚山上的望远镜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火山喷发带来的烟尘遮天蔽日,又顺着大气环流肆意游走。几千个机场紧急停飞,数万航班受到影响,三架飞机坠毁大洋。顾白呆呆地望向天空,他已经失去了最最珍贵的那道光。
接下来的四年像白水一样度过,他再次成为了科研逃兵。同一道划破夜空的白光中,顾白再一次进入轮回,回到了五年前,在大学操场上睁开了眼睛。“顾白,顾白?”——他被年轻的师姐唤醒。
第二章   桑德尔·雷切斯第3次01当地时间20x1年4月27日03:34:01,美国,夏威夷州,夏威夷群岛大岛,维雷亚。自确诊以来,桑德尔已经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不眠夜。有时候是因为恐惧,有时候是因为疼痛,有时候只是单纯地思考自己肠腹里的小玩意儿会不会随着翻身打滚、把已经变异的子嗣抛到别的器官组织里。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在担心汤米。毫无睡意。桑德尔干脆撑起虚胖的身体,抬手按开床头灯,照亮了枕边那闪闪发光的金色腕表。“哦,汤米。”他轻柔地拿起腕表,放在掌心里摩挲,心里沉静了不少。还是睡吧。他对自己说。过几天还要出席一场抗议,不能让那几个精明的组织者看出自己的健康状况。为了赢得这个所谓天文学界重量级人物的支持,他们可没少花钱。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当年自己意气风发得罪了不少人,没想到问鼎邵逸夫奖就是人生巅峰。后来运气不再眷顾,汤米的事情花去了他太多精力,自己最终还是成了科学的弃儿。科研掉队也好,自毁声誉也好,如果这能换来汤米的生命,一切都值得。他吻了一下腕表,冰冷的金属给了他力量。准备关灯入睡时,枕边的手机响了一声。十几年来,因为害怕汤米情况突然恶化,桑德尔从来不会给手机静音,但也很少有人在工作之外的时间与他联络。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解开锁屏,原来是一封邮件。发信人似乎是一个中国学生。他皱起了眉头:卸任星辰大学的教职后,偶尔还会有留学生根据陈旧的信息来找他“套瓷”。但他还是打开看了。尊敬的桑德尔·雷切斯博士,您好。我是南城高等教育学院的博士生顾白,师从詹姆斯·佐教授。很抱歉打扰您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希望您不要参与5月2日的土著抗议活动。您的活动会影响到一次非常重要的天文观测,甚至关系到整个人类的存亡。以下是我的联系方式,欢迎您随时联系我。(我已落地夏威夷,期待与您会面。)最好的祝愿,顾白


下面写了一个美国的电话号码,还有脸书和推特号。附件是一张照片。
快速读完,桑德尔笑出了声。年轻真好啊,还会相信拯救世界这种事。他本想立刻删掉这封邮件,但好奇心作祟还是点开了附件。桑德尔吓了一跳。那是一张扫描成电子版的旧照片,年轻的自己站在画面中央,自信地冲着镜头微笑。那时他还有八块腹肌,脸上画着淡妆,每次参加活动之前都要找专门的发型师做造型。他身边是一个开怀大笑的中国小男孩,手上戴着汤米临行前送给他的腕表。背景是上海天文台。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次他去中国旅行、演讲,差点把腕表给丢了。是那个孩子替他找到的。随行的翻译告诉他,那个男孩很崇拜他,希望未来也能成为一个天文学家。桑德尔的心里突然空了一块儿。当年的孩子就是这个发信的“Gu Bai”吗?他竟然真的去读了天文学博士。可是自己……自己已经走到了科学共同体的对立面。他想了想,回了一封邮件。点击发送后,困意突然袭来。
02当地时间20x1年4月28日12:07:43,美国,夏威夷州,夏威夷群岛大岛,柯哈拉海岸,中城餐厅。桑德尔再一次走进那家叫中城的diner,美食汉堡的香气让他想起汤米。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还没来得及环顾,一个短发高挑的亚洲女人就迎了上来,把他引到角落里的一个卡座。那里坐着一位穿着青色衬衫的青年,桌子上是点好的三人套餐。“雷切斯先生您好,我叫罗赫,这位是顾白。”女人坐在青年身边,微笑着向他引荐。“嗨。“桑德尔打了个招呼,也挤进了对面的卡座。那个青年没有笑,也没有打招呼。衬衫的袖子挽到了上臂中部,露出白皙紧实的皮肤,骨型清晰流畅。他很年轻,但眼神阴沉,唯有深处闪着光。“像深渊里的一团火”——汤米一定会这样评论。汤米是服务员,也是一个诗人。然后他说话了,是中文,但桑德尔感受了一股跨越语言的力量。旁边的女人立刻帮忙翻译。他意识到那封信应该是这位罗赫女士代写的。“雷切斯先生,请您不要参加5月2日的抗议活动。”没有问原因,没有商量的语气。他又开始感到烦躁。年轻人从来不管别人的处境。“对不起,这是我的自由。”青年冲女子点了点头。他看上去比同伴小三四岁,但在这段关系中处在明显的支配地位。这是不行的。桑德尔在心里说。你会失去她的,就像我失去汤米一样。“雷切尔先生,”女子顺从地替青年解释,“经过我们的计算,Ω-765星很可能已经爆发,射线会在4年后抵达地球,但需要5月4日的数据来确定。我们必须提前登上莫纳克亚山,第一时间获得数据。”桑德尔笑了起来。“虽然好久不进实验室了,但我好歹也拿了个天文学博士学位。现在最接近爆发的参宿四,你知道我们测算的可能区间是多少年吗?十万年!十万年中每一秒!你们到底有没有学过天文?知不知道尺度的概念?我们可以说一个18岁、没有怀孕的女人可能会在25-35岁之间有孩子,但你们却在说婴儿5毫秒内就会呱呱坠地……这种说法是在用人类可笑的蚍蜉历法侮辱天文学。”“先生,我们也不愿相信,但它真的会发生。”“你见过?”“我见过,两次。”青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我必须拿到那个数据。”桑德尔可以肯定他是疯了。搞科学的人,或自以为在搞科学的人,古往今来疯了不知道多少。女子拿出他们之前测到的数据,桑德尔草草看了一眼。“排除这个无效数据,没有任何理——”“可它不应该被排除,”女子说,“或者说,拿到明天到数据,我们才能知道这个数据该不该被排除。““你们可以用地面控制站——““来不及的,那天会发生严重地质灾害,地面控制台来不及接收信号。我们知道,因为——”“因为你们来自未来,哈!”他已经失去了耐心。“雷切斯先生!”“如果你们真的能无限回溯时间,那就去冒纳罗亚上的天文台啊?火山爆发就重新来过呗!”他站了起来,准备走了。“雷——”“那个天文台还能用吗?”青年抬起头用英语问,声音很平静。“顾白!”女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能用。”桑德尔回答,最后看了眼那个青年的面孔。青年也坚定地回望他。他走出中城餐厅,浑身虚汗。
03当地时间20x1年5月1日09:15:32,美国,夏威夷州,夏威夷群岛大岛,维雷亚,萨姆疗养院。桑德尔看了看昨天的数据,还跟往常一样。他每一个数字都背过了。除了一天一天在无知中老去,床上的汤米没有任何变化。帮汤米翻身的护士走后,他又把那只金表拿出来轻轻摩挲。每次和汤米说话时他都会这样。“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毕竟那是座活跃的火山,真怕他俩出意外……算了,也许他们根本不会去……“最近做了什么梦?我可是好几天都没睡好。医生说最多还有2两年,最短嘛……他也不知道。如果那个小孩说的是真的,那我还能重复活好多次,还能多陪你几年,那还挺好的……“不过也没关系,那帮土著还挺有钱的,再加上我这些年攒的钱,足够盘下这个疗养院了。我走以后,他们会好好照顾你。希望你醒来以后还记得我……”桑德尔的眼睛湿润了。他轻轻握住汤米苍白松弛的手腕,它曾跟那个青年的一样好看。“雷切斯先生?”他吓了一跳,触电般放开了汤米的手。两个中国人站在门口。“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我们去了冒纳罗亚山上的天文台,找到了这个。”女子温柔地回应,递上一张照片。桑德尔心一沉,那是他和汤米的合影。“是您主张建立的天文台。您也是土著抗议的受害者。而且您跟这位的关系不一般。”青年倚着门框,双手交叉在胸前。好像自己是个超级英雄,查到了了不起的线索。但他错了。那是桑德尔为汤米建的世外桃源,一个远离异样眼光的地方。“你们真敢去活火山?不怕死?”“实际上,”女子回答,“这座火山会在5月4日凌晨喷发,到时候那个天文台就毁了。我们查到它在您名下,就想……想去看看。设备都锁了,但我们……发现了一些纪念品。”桑德尔摩挲着这张老照片,那时的汤米是如此的夺目,像一只金色的大鸟。他的诗才,他的傲骨,他的……“他是十五年前出事的,就在我去中国的那几天,”桑德尔望着青年,他的表情松动了。“那只金表,是他给我最后的礼物。我……我没几天好活了,我需要钱。为了他。”“哦。我很遗憾。”女子看着床上沉睡的岁月美人,眼神很忧伤。“如果你想拿这件事勒索我,那就失算了,”桑德尔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名誉可毁了。”“不,不,雷切尔先生,我们只是想让您帮帮忙,让我们上山——”“您大可持续您的抗议,”青年突然说,“我们去冒纳罗亚观测也行。”“顾白!”两人用中文短暂地吵了几句,青年不断摇头,他的语气不容置喙。也是啊,现在全球只有夏威夷的天文台可以在那天观测到那颗星。只是那个数据有那么重要吗?在一座活火山上观测亘古不变的星空,一场喷发中耀眼地死去……似乎是汤米喜欢的结局。当年汤米总是叫自己做一些“出格”的事,趁年轻“玩一些大的”,可自己刚在天文学界站稳脚跟,更沉迷西装革履、觥筹交错,甚至奋力地隐藏汤米的存在。他那时就已经老了,他从来没有年轻过。而汤米永远年轻。现在他已经被癌症判了死刑,他还有机会……再一次年轻吗?那两个中国人暂时达成了共识。青年来到汤米床前,走进了阳光里。桑德尔这回看清了他脸上的稚气。比实际年龄老成一点,但终归还是年轻。“雷切尔先生,我必须拿到那个数据,死火山、活火山都无所谓。您可以继续挣钱,但希望您帮我们给冒纳罗亚上的设备解锁。”“唉……”桑德尔长叹一声,“可以。但我还有一个问题。”“您说。”“拿到数据后呢?”“什么?”青年愣了一下。“你说Ω-765的爆发会毁灭人类,那你这么急着要数据,肯定想拯救地球吧?”青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连他也知道,这个词听起来像漫画一样轻浮。“在科学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有些事不是拿到一个数据那么简单的。搞定老家伙们需要一些技巧,”桑德尔试图用汤米的方式思考。汤米的思维太跳脱了,甚至帮桑德尔想过如何用时间机器窃取诺贝尔物理学奖。“你可以读读上周发行的N刊。”“唔……”“还有,”桑德尔笑了笑,“如果你真的可以回溯时间,下次记得来找我。说出这个暗号,我会帮你的。”“什么暗号?”“汤米。汤姆·乔纳森-雷切斯。”午后的阳光把他的皮肤照得通透,仿佛还是照片里的那个天才少年。
四年后,一道白光如约毁灭了这个世界。
第三章   莱克斯·萨奇第4次01当地时间20x0年9月2日07:00:43,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星辰大学。又到了替导师整理N刊终稿的日子,莱克斯长叹一口气,准备先搞杯咖啡。咖啡机运作的空档,莱克斯再一次问自己:我是一个成功的科研工作者吗?要说不成功,他研究的可是十年内最火学科里最吃香的领域,师从N刊现任大主编麦基·坎贝尔教授,已经是内定的毕业典礼学生代表,跟隔壁藤校院长的女儿谈恋爱,可以说事业爱情两手抓、大气层下风头无两。他一直相信选择大于努力,科学界尤其如此:同样是科研工作者,为什么有的人能当上院长、校长,财富和名声像雪花一样飞来,有的人却只能当个高级搬砖工?有时候跟学术能力关系真的不大。他不止一次感谢上天给他的社交天赋,让他在nerd成堆的青年科学界一骑绝尘。但要说成功,为什么在办公室待的时间会比在实验室长,为什么日常工作都是校对审稿、端茶倒水、协调人事?服侍好大佬们固然重要,但有时他也担心自己做得太过了,会被人们当成行政方面的人才,一个懂科学的高级秘书……偏得太远,难免要被当作无效数据清除。不,这不是他想要的。不过暂时还不用担心学术成果的问题。他在女朋友黛安娜·蒋的实验室挂了名,最新的成果已经登上了手头准备整理的N刊。思绪飘到这篇论文,他想起了一件奇事。两个月前,黛安娜他们准备做一种新型蛋白质,实验才刚起步。有时候这就是大海捞针,能发文章是不假,但能发到影响因子多高的期刊?有希望登上名头最响的N刊吗?完全靠运气。但一切还刚开始,黛安娜就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对方声称潜心研究该领域多年,有一组数据能帮助他们实现巨大突破,现无偿提供给他们,但要求署名第七作。黛安娜说起时,他嗤之以鼻:又是什么哗众取宠的伪科学爱好者。第二天,黛安娜亲自跑到办公室找到了他,脸红扑扑的。“真让他说准了,绝对能发n刊的成果!”他差点把刚喝进去的一口咖啡喷出来:“真的假的?不会是其他实验室的叛徒吧?”“有可能哎。”黛安娜有些犹豫,“要不要——”“不要,”萨奇立刻说,“不管怎么样,如果别的实验室没有刊发过,我们就抓紧写论文抢发。送上门的好处还有不要的道理?”黛安娜点点头,转身跑出了办公室。两个月的时间,这篇论文就奇迹般地通过了几轮评审、修改排版,被作为下期n刊终稿的一部分发到了坎贝尔教授的工作邮箱里。萨奇打开文件,即将发表的论文像新鲜出炉的蛋糕一样诱人。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一股快感涌上全身,比爱情还要让人着迷。接着,他看到了另一个名字,就在他后面。那个神秘人的名字。Gu Bai。萨奇轻笑了一声。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能把n刊一作拱手送人,肯定和他一样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上位者。未来也许会在金字塔顶端相见吧,他想。编辑完女朋友的论文,他打开了另一篇。是语言学领域的,主题是汉藏语系研究。扫了一眼作者,一股电流瞬间击穿了他的身体。那个名字又出现了,还是七作。Gu Bai。不会吧?他颤抖着打开了其他几个文件夹,物理学、生物学、材料学、数学……Gu Bai。Gu Bai。Gu Bai。萨奇背后一阵阵发冷。他有对手了,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对手。
02当地时间20x0年9月10日10:10:20,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星辰大学。萨奇经历过很多高规格的科学会议,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研究不同领域的顶尖科学家共处一室——连江郎才尽的雷切斯也来凑热闹。如果是过去,他肯定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社交,争取为自己走上下一个台阶赚取筹码。那些前辈也乐意跟他打交道。未来是他的,是年轻人的,每个人都知道。但今天,他的心思全在所谓的Gu Bai身上。跨领域的少年天才?耍花招的江湖骗子?关键是,Gu Bai到底会不会威胁他的地位?萨奇迫不及待想要见识了。然后那个眼神很阴郁的中国同龄人走进了会议室。所有人都停止了窃窃私语,站了起来,萨奇也不例外。他们简单地相互点头致意。一个短发红衣女郎跟在后面走过人群,长得跟黛安娜·蒋有点像。是他的助理吗?还是翻译?如果是女伴,那按照他的眼光也该是中国某个高校校长的女儿。萨奇想。不过她看起来很紧张,完全没有黛安娜活泼大方。应该没怎么见过大世面吧。“顾先生,你好。我去过南城,也见过你的导师詹姆斯·佐。希望他一切都好。”导师上前主动和他握手,Gu Bai只是很冷淡地点头回应。萨奇心里窃喜:又是一个恃才傲物、不懂尊卑的nerd。Gu Bai径直坐上了主席台最中间的位置,双手握拳放在桌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红衣女子背着手站在他的身后。在两人面前,坐满了当今科学界最有名望的人。他们日程排得很紧,每天的时间以分钟计算,出场费动辄千万……现在他们都在这里,为了一个毛头小子……萨奇心里酸得要命。他才是21世纪最耀眼的新星。他才是。“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下午好。非常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赶到这里,参与我们的活动。”红衣女子说话了,语气恭敬,英语流畅。看来是他的助理。“我们知道看过那期未出版的N刊后,在座的各位心里多少都有些疑虑。因此我们斗胆召集大家过来,以便验证顾白先生的能力。”红衣女子走下来,开始给大家发东西。她也走过萨奇,留下了一张空白的宽纸条和淡淡的雏菊香气。“请大家在纸条上写下一个问题,顾白先生会现场作答。每个人只能写一个问题,请深思熟虑。限时30分钟。”会场一片死寂。“这太可笑了,”一位诺奖得主碰都没碰纸条。“那就别说话,用你的问题难住他。”雷切斯说。现场有几个人发出了轻蔑的笑声。萨奇撇了一眼前排的导师。那个气场强大的女人似乎真的在思考问题。目光回到眼前的纸条,萨奇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涌。如此自大,到底是何方神圣?他想了想,写下了一个生物学领域的未解之谜——前辈们可能不会想为难小年轻,但他一定要煞煞Gu Bai的风头。三十分钟转眼过去了,红衣女子收走了所有纸条,坐回Gu Bai身边。她抽出一张,先看一眼纸条,往上面写几个字,然后再递给Gu Bai。不会在给Gu Bai翻译吧?一代天才,连英文都不懂?萨奇心里的轻蔑又增添一份。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他只愿意相信这个答案。又是一片寂静,全场只有红衣女子在纸条上做注释的声音。Gu Bai拿到纸条后并不着急回答。他只是把纸条上的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纸条折叠起来,放到一边。接着是另一张纸条。一个小时过去了,Gu Bai还是一言不发。地球上最聪敏的头脑陪他等待。终于,Gu Bai放下了最后一个纸条。他抬起头,眼睛里闪闪发光。萨奇屏住了呼吸。三.二.一.“Sorry,I don’t know.”听到这话,萨奇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What do you mean you do not know?”坎贝尔女士问。“I’am just a young student. How could I know those?”Gu Bai两手一摊,“It’s just a joke. Sorry.”又是一片死寂。萨奇在努力憋笑。接着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主席台上的人率先笑了起来。Gu Bai好像一下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双手锤桌,开怀大笑。红衣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It‘s just a JOKE!”会场右后又传来一阵浑厚的爆笑。是雷切斯先生。好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水,全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奇迹,没有什么天才。只是一个笑话。科学界将照常运转。萨奇也笑了起来。实际上,他笑得如此起劲,泪水糊住了眼睛,都不知道Gu Bai是什么时候离场的。但他不在乎。他知道自己没有威胁、没有对手,这就够了。投机取巧,横空出世?哪比得上自己多年苦心经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走出会场时已是深夜。他抱着导师交给自己的材料,还忍不住时不时笑两声。接着,他想起Gu Bai的本专业好像是天文学。萨奇抬起头,波士顿的星空璀璨耀眼。他突然笑不出来了。
几年后,一道白光如约毁灭了这个世界。
第四章   罗赫第10次01当地时间20x1年4月18日12:05:12,中国,广东省,深圳市,福田区,中央商务区。罗赫打开快递箱子,发现从美国远道而来的物件是一摞漫画。扯掉塑料泡沫,举着大都会建筑物的超人正朝身下护着的路易斯微笑。唉。她早该想到的。纸箱子放到一边,她轻轻擦了一遍几本薄薄期刊的塑封,把它们收进十米长的红木书架。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了书房,像过去一年每个午后一样。这栋藏在市中心的高层豪宅,是顾白给她的礼物,也是他的孤独城堡。尽管听过很多次解释,她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一年前,她把他从母校的操场上唤醒,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或者说,老了100岁。他在20个领域做出了足以登上N刊的成果,他能回答每一个高级教授提出的问题,他预言了人类的毁灭,号召全世界团结起来对抗一颗遥远的星星。他与诺奖得主对峙的模样,跟超人比就差一件红披风。“我回来了。”罗赫回过头,他的声音比昨日更疲惫。“漫画已经到了。”“好的。”他脱下西服,里面的马甲套装跟他不搭。罗赫总是想起他穿着蓝T恤躺在母校操场睡觉的样子。大大的S标志伏在他瘦弱的胸膛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今天怎么样?”“不太好,材料稳定性太差。你呢?”他陷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我……”罗赫犹豫了一下,“我要走了。”“想去哪儿?我找人安排。”顾白立刻说。“不用了,我……我自己走。”“你要离开我吗?”老成的少年睁开双眼,扭头看她。罗赫点点头,“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你在说什么?我需要你,我要你帮我,帮我……”顾白慌乱了起来。“全世界有那么多科学家在帮你。N刊主编替你协调资源,雷切斯先生帮你梳理资料,莱克斯·萨奇哭着喊着给你打下手。如果需要翻译,我看蒋安娜小姐就很乐意当贴身助理。”“我跟她没什么。”顾白盯着自己的皮鞋。“没关系。”罗赫轻声说。“不要走啊。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什么都行。”“我要……”罗赫深吸一口气,“自由。”“我没有限制你的自由,”顾白喃喃道,还是盯着脚尖。“我可以跟别人谈恋爱吗?”“不行。”“那你就可以和蒋安娜共度春宵?”“她的父亲是藤校院长,我是为了——”“为了拯救世界!我知道!”“别那么激动!”顾白皱起了眉头,“我什么没有给你?”“给了,都给了!一个好大的枷锁!”罗赫大声说,“你一觉醒来,拉着我满世界跑拯救地球,我选择相信你,赌上自己的信誉去帮你!现在,我没利用价值了,放我走吧。”“可是我爱你啊!”“大天才,”罗赫的眼泪流了下来,“不是什么东西都是你的私有物品。你可以说服全世界的天文台夜夜对准Ω-765,组成一个口径有地球直径那么大的望远镜。
“但我也有想追的星星。”
02当地时间20x1年5月4日03:45:12,太平洋,索菲亚号。坐了那么多次飞机,罗赫头回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其实她不用上来的,在地面远程控制也不是不行。但她迫切想要逃离。整个地球都已经臣服于顾白,她要飞上万米高空才能接触最纯净的星光。当然罗赫也知道,要不是因为顾白,她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在科研资源极度紧缺的今天借到NASA的索菲亚号平流层红外天文台。那是一架改装的波音747,带着一台口径约2.5米的红外反射线式望远镜,飞上万米高空躲避大气和水汽对星空观测的干扰。“罗小姐,已抵达预定高度,可以开始观测了。完毕。”“收到,完毕。”罗赫把对讲机放在一边,打开了膝上的笔记本电脑。大块的色彩眼前跳动,她又忍不住想吐。“罗小姐,恕我冒昧……但我真的想多嘴一句,顾先生在生活中是什么样的人啊?他也像我们一样吃饭喝水吗?”听到飞行员小心翼翼的询问,罗赫长叹一声。“当然,他跟我们一样都是地球人。”也许是吧。至少曾经是。罗赫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顾白那天,他来南城高等教育学院天文学系面试。导师是面试官之一,罗赫跟着去记录。其他候选人都穿着西装白衬衫,只有他是一件蓝色的T恤,上面印着超人胸口的标志。后来罗赫补了很多超人的故事,才知道那个红黄相间S在氪星代表希望。后来佐导收他做直博生,两人的交集又多了些。不知怎的,罗赫总是觉得他很特别:他来读书真的是为了做学术,会为了一两个跳脱的数据较真,甚至顶撞导师。读博这么久,罗赫很少见到这样的人。连她自己都不是。在她的家乡,很少很少有女孩子会选择读博,天文学就更是屈指可数。人们认为女生不适合理科、不适合学术,认为家庭才是她们的归宿。所以她才想跳出来,要用自己的成绩证明给所有人看。但走着走着,她却越偏越远,成了离群值,一个脱离大多数人生活轨迹的“无效数据”。她享受跟顾白在一起的时光,享受那些纯粹的讨论:关于宇宙,关于星空。他是一个本科刚毕业的孩子,从一个象牙塔跳进另一个象牙塔,身上没有任何累赘,思想也从未被社会打磨——他甚至无比崇拜一个虚无缥缈的漫画人物。为了跟他多些话题,她也去看《动作漫画》,甚至按照路易斯穿衣打扮。跟顾白在一起时,他会让她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无效数据”。写那篇开题报告时他就说过,一个远离正常值的数据才是最有价值的数据,才是最应该被重视的数据。然后,他突然变了。另一个灵魂钻进了他的身体,一个苍老、世故、阴郁的灵魂。他有了改变世界的力量,也背上了拯救世界的责任。他变成了超人本身。一个变不回克拉克·肯特的超人,永远丢失了农场少年的纯真。她早该知道的。看过那么多超人漫画后,她最同情的就是超人在地球的一任女朋友路易斯·莱恩。随着故事的发展,超人的能力越来越大,对手也越来越强。他手撕恒星,他穿越时空,他对抗多元宇宙最恐怖的生物。他去路易斯永远都不能去的地方。于是编辑又给他安排了更多强大的女友。就像初来大都会的克拉克抛弃了堪萨斯农场邻家女孩拉娜,路易斯也不过是救世主前进路上的一个驿站。她可以是星球日报最优秀的记者,大都会黑暗内幕的揭发者,普利策奖得主,美国将军骄傲的女儿。
可他是人间之神啊。
飞机突然一阵颠簸,罗赫回过神来,扶住了电脑。“罗小姐,刚收到消息,冒纳罗亚火山突然喷发,打乱了很多航线,我们必须——”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顾白收到了一则消息:罗赫坠机,一尸两命。 四年后,一道白光如约毁灭了这个世界。在那之前,顾白就已经“死”了。 第五章   顾乔第512次01当地时间20x5年4月6日12:43:02,中国,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百花公园小区。这次我能长到3岁吗?我不知道。如果我只有两岁半,我不该想到这些的。但我已经两岁半好多好多次了。垫子好舒服,我的身体想睡觉了。但我不能睡。今天的对话又要发生了,我想听听有什么不同。这关系到我能不能长到3岁。嗯。是的。爸爸妈妈来了,我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我假装睡着,这样他们才会在我的小床旁边说话。停留了一会儿,他们走到了窗边,我可以睁开眼睛了。爸爸从背后抱住了妈妈,亲吻她的头顶。“就是明天了,对吗?”是妈妈的声音,她很难过。“是的。”“会痛吗?”“刚开始会有一点烧伤的感觉,但快就过去了。”沉默。“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怕你担心。我想尽量让你度过……度过快乐的5年。”“唉……”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听到妈妈叹气的声音。但还好,在爸爸的呵护下,妈妈很少叹气。“顾白,既然你可以……你应该想办法拯救世界。”“我不是超人,这不该是我的责任。”“可你就是!”妈妈的语气激动起来,“你明明可以……你却……”“苟且贪欢,你想这么说,对不对?”爸爸把妈妈抱紧了,“每次你都这么说。”“那你又是怎么回应的?”“我答应你,下次就去拯救世界。”“然后呢?”“每当回溯时间再一次睁开眼睛,我看见的第一个人都是你,小赫。”尽管同样的话说过很多次,爸爸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你让我怎么忍心抛下你呢?”“自私。”“我就是自私。”爸爸的下巴抵在妈妈柔软的发丝上,双手摸进了妈妈的衣服。真不害臊。妈妈挣开了。“顾白,我不知道其他的我是什么想法,但下一次,你必须在睁眼的一瞬间就给我把事情讲清楚!”“好好好,我一定讲,一定讲。”我才不相信,爸爸已经哄过妈妈几百次了。我想我再也长不到3岁了。
02妈妈突然走过来,把我抱了起来。“宝贝,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我假装伸了个懒腰,环住妈妈的脖子,把脑袋埋进细软的发丝里。“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的行为模式为什么跟其他婴儿都不一样。我想我现在知道原因了。”爸爸心里现在一定很慌张。“你身上流着顾白的血。你也在回溯时间,对不对?”我抱着妈妈,知道她不是在和我说话。“你这是什么意思?”爸爸问。“尽管生命进程不长,她也在不断成长,”妈妈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总有一天,她会理解我们的对话,会意识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她一直在经历什么。如果你继续逃避,她会告诉我的。”爸爸以沉默回应。“多么辛苦啊,不断轮回。对她,也对你。”“小赫……”“摘掉你的眼镜,穿上你的披风,去拯救世界吧,我的超级英雄。”爸爸抱住了妈妈,也抱住了我。思想虽然敏锐,但我的身体还是婴儿。抵不住睡意,我在爸爸妈妈的怀抱中失去了意识。
在梦里,我终于长大了。
一天后,一道白光如约毁灭了世界。 终章第5675次当地时间20x5年4月7日,20:25:12,大气层外。距离结束还有10分钟。他浮在虚空之上。眼前是不会眨眼的星空,脚下是蔚蓝纯美的地球。深色的制服反射着身后的阳光,披风在没有空气的宇宙中猎猎飞舞。胸前的S标志复刻了最经典的超人漫画。他终于成功了。告别师姐后,他在每一次轮回中拼命学习,学习这个智慧生命从诞生到毁灭积累下的所有知识。物理,化学,生物,材料,数学,语言……他一次又一次转换方向,拿了一个又一个博士学位。5年,多么合适的时间。最后,他终于在脑海中打通了学科的壁垒,让该交叉的学科交叉,让该融合的知识融合。一个宽广而纷繁的地图铺陈开来,那是一个文明在特定时空上完整的横截面。时间不再前进,那他就做西西弗斯代替人类前进;知识的传承被迫停止,那他就以一己之力背负整个文明。经过无数次失败,他终于找到了保护地球的方法。在他身后,一个分子厚的顾氏戴森球包裹住了大气层,也包裹着他的身体。理论上来说,它可以反射来自Ω-765的死亡射线,把所有灵魂拖出轮回的泥潭。为了这一天,人类不眠不休工作了5年,连月亮都被拆解得干干净净。离结束还有5分钟。地面,师姐正在紧张主持终极项目的最后阶段。大家允许他这个“神”在关键时刻飞上大气层外,就是因为罗赫的存在。同为人类,人们更信任她。啊,罗赫。无论多少次回溯时间,每一次她都伴在他的左右,无条件地帮助他、爱他。就算他已经变成了神明,就算他已经变成了怪物。世界上怎么会有罗赫这样的人呢?即使相知千万次,争吵千万次,做爱千万次,他还是会想和她相知、和她争吵、和她做爱。距离结束还有1分钟。他缓缓脱去了披风,材料迅速消解,成为了地球保护膜的一部分。一会儿,身上的防护也会自动失去作用,他会完全暴露在死亡射线之下,甚至没有大气层的阻挡。所有人都会在时间长河上继续前进,除了他。未知的宇宙等待每个科研工作者去开发,除了他。人类文明总会翻开新的篇章,这五年的异象只是智慧生命记忆里微不足道的墨点,除了他。他只想回到南城的操场,陪师姐再看一次星空。作为一个师弟,一个普通人,与她等待一场流星雨的降临。就算再也没有轮回,就算成为这个世界真正的无效数据。他也在所不惜。三.二.一.我爱你。(完)
致谢:上海天文台博士后顾琦烙及其家属殷莹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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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关于时间循环的科幻故事数不胜数,然而陷入时间循环的主人公们,所选择去做的事情,各有差异。《无效数据》的主人公选择了科研之路,在无数次的学习和研究中,他逐渐有了拯救世界的力量,然而,他在所爱之人眼中,是否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年?爱和拯救世界,并非对立的选项,正是对于所爱之人的眷恋和责任,他才能在拯救世界的路上一往无前。——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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