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榫卯结构中,藏着另一个维度的秘密 | 科幻小说

洪炑 不存在科幻 2023-02-06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何日再见」身为老木匠的大舅,为返乡探亲的我讲述了他年轻时拜师学习木匠手艺时的奇遇。在复杂的榫卯结构中,竟然藏着拓扑几何和前往平行宇宙的秘密……

洪炑 | 愿展望星空之时,不忘脚下这片养育你我的土地。

柳火全文约1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2分钟
大舅在故乡山阳镇一带颇有名气,木匠活是一把好手,尤以雕工见长。近些年主持修复徽式老建筑,为本地文化遗产保护做了颇多贡献,是镇上小有声望的人物。如今的工厂里,制造木器用的是机械模具。输入参数,余者全凭车床安排,只消片刻,同款木雕便从流水线鱼贯产出。如此便捷的生产方式,也就新世纪才普及。时间倒退个二三十年,木雕是一门纯手工艺,且极重师门传承,盖因历史悠久,也就难免带些封建糟粕。年幼时常听大舅提及入门拜师的情形,一副深恶痛绝之状。他乐于酒后吹嘘,内容包罗万象,晚辈们听多了也觉腻烦,见其饮酒便都提前躲避,对其自吹的事迹也将信将疑。前日回山阳办事,顺道探望他老人家。在工地见面时,他正监控一栋宅子封顶,闲暇无聊同徒弟们讲述着师门故事。“听过离火鬼吗?”大舅以提问开始。众人点头。“离火鬼”乃是本地传说中的厉鬼。孤魂野鬼修炼成精,幻化作状若鬼火之形态,可自由行动,常在野外飘忽隐现,追逐夜行之人,直至将活人烧死方才罢休。早年闹得沸沸扬扬,以致县上不得不派人前来调查,直至近年移风易俗,才逐渐消除影响。“这离火可就厉害了,我亲眼见过的。”大舅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
1990年大舅高考,本以为十拿九稳,提前盘算好了就读高校及专业,甚至暑假伊始就借了大学教材回家预习。不料却被外语分数拖了后腿,乃至名落孙山。从县上看榜回来,全家人正等他吃晚饭。见其垂头丧气之状,就都心中有数了。大舅生性要强执拗,家人照顾其情绪没有发问,只是默默进餐,气氛无比压抑。大舅内心经历巨大落差,全无食欲,推开碗筷说:“我还是学手艺好了……”“复读吧。”外公打断。大舅摇头。父母能力有限,他的复读将会导致弟、妹中一人辍学。外公闻言训斥,却见大舅咬牙道:“考不上,还不如早点出去挣钱。”彼时国家政策已放开,镇上有手艺的人大多外出打工,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也确实比种地挣得多。大舅的初中同学中已有了熟练的瓦匠和木工,在他埋头苦读之时,他们已自食其力,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我娘家有个木匠,这些年在张罗收徒,要不让他去试试。”外婆出言。外公无奈应承。次日清晨便领大舅出门。二人离了镇子,来到位于山中的慈航村。村中有位木匠,手艺精湛却从未收徒,只因长相丑陋又独居在老宅,学木工的年轻人都不愿前来,大舅成了头一个。二人来到村西头一座老宅前,外公径直进了院子。大舅在院外候着,四下张望,见此处依山傍水,环境幽静。几枚柳叶在眼前划过,抬眼可见青砖黑瓦马头墙,院内伸出几簇柳枝。民间说柳树属阴,不宜宅,木匠师父岂能不懂,却不知何故要在院中种柳。大舅狐疑间,又发觉周围空地与远处河边,目力所及之处皆种满柳树。微风拂过,柳枝悸动不已。外公从院内出来时,见一人穿过柳林前来,二人险些相撞。对方骂一句进了院门,外公懒得理会,带着大舅自顾离去。“明日正式拜师。”外公说,“给你一暑假时间,若能吃这苦你便做,做不了便回去复读。”“行!”大舅点头。次日清晨,外公拎着一个大竹篮,领大舅又去了慈航村。进了师父家院门,目光穿过几株柳树,就见宅内已摆开架势等候。老宅是典型徽式建筑,整体为穿斗式木架构,外围砌着空斗墙,屋内无梁。以柱承檩,进深有九檩,宅内四角是四间合房,以槅门区分,正中间则是天井。师父在天井下正襟危坐,身后的客厅中堂上有一张古朴的八仙桌。虽然早有耳闻,但见面时,大舅仍被师父的外貌惊到。只见其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红褐色斑纹,伴随身体动作,仿佛有无数条水蛭在全身蠕动。大舅见状呆愣原地,竟然忘了行礼。“跪下!”外公一脚将之踹倒,然后取香烛贡品摆上八仙桌。又拎出一只大公鸡,在天井下一刀毙命,再将血水淋在天井两侧。大舅一介书生,先见师父容貌骇人,又看身侧鸡血喷溅,顿感心惊肉跳,跪在当地不敢言语。在外公将死鸡摆上桌面,又点了香烛招呼他时才敢抬头。随后是一套繁文缛节,拜天地、拜鬼神、拜祖师,每一次叩头,师父都会往天井中倒一杯酒,口中念念有词,皆是师门禁忌和行规之类。其中内容大舅一句也未能记住,只记得自己磕头如捣蒜,不慎用力过猛,脑袋碰在青石板上,痛得险些昏死。至此仍不算完,外公递过一杯白酒,令其敬给师父,说师父喝了酒才算完成仪式。大舅闻言如蒙大赦,立即接过酒杯,跪在师父面前呈上。师父却并不接,而是厉声说道:“入我门来,尊我号令,守我门规……”大舅顾不得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只不住点头答:“能!能做到!”师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将大舅扶起,从身后拎出一个大木箱:“以后这便是你吃饭家伙了。”大舅探头看向箱子,发现里面是各式凿、锛、斧、锯、刨,以及墨斗和鲁班尺,立即双手接过,于是正式入了门。
大舅靠在太师椅上,比划着自己拜师时的窘态,引得徒弟们哈哈大笑。他却严肃道:“你们赶上好时候了,不像以前那么辛苦,也不用磕头。”徒弟们连连点头,问:“不是说离火鬼吗?”“别急嘛!”大舅接过茶碗呷一口,砸吧着嘴又感叹起学徒时的艰辛。学习传统手艺,无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大舅心中也是有所准备的,但等到实地学艺时,他才真正体会到辛苦。拜师次日,大舅天不亮就步行赶到老宅。随后开始学艺,先是伐木,在山林中用斧锯切割好木材,顺着山路扛回村子。回到院中的柳树下,师父摆开架势打造家具,大舅则在一旁打下手做杂活。当师父休息时,大舅就独自锻炼基本功,磨楔子和木销。师父拿碎木做示范,先用斧头削出粗坯,再用锛子和刨子打磨,一个楔子便在手中成型。随后师父说了几个尺寸,让大舅依葫芦画瓢。一天忙活下来,大舅浑身酸疼,手掌布满水泡。回到家中躺下便不再活动。外公询问学艺如何,令他如无力坚持则趁早言语,他也好去跟师父求情,退出师门了事。大舅生性执拗,听外公如此说,反倒激起斗志,于是回:“好得很,做木工很是有趣。”外公随即又问:“中午谁做的饭?”学徒虽无工钱,却是管中午饭的,于是外公有此一问。“师父做的。”“你啊,一点眼力都没!”外公呵斥,“拜师可不单学手艺,还得学做人做事。端茶倒水、洗衣做饭都得抢着干,不勤快点,师父能把压箱底的手艺教给你?”“行,明天就我做饭。”大舅梗着脖子回,随即问,“师傅年纪也不小了,怎的没找个师娘?”“外公叹气:“看他那副样子,怕是很难……”“不是的!”外婆突然出现插话,“他早年很俊的,后来出了事就成了那样。”大舅顿觉好奇,于是忙打听。“他年轻时可是个俊后生,虽不曾读过书,家传手艺却极好,媒人把门槛都踩破了呢。”外婆说。“那后来怎成那样了?”大舅更好奇了。“哎,也是造孽。”外婆摇头,“早年知识青年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有个女知青住在他家,他俩好上了。后来有次失火把女知青烧死了,他也给烧成那样了。”“哪年的事情?”大舅随口问,脑海中浮现师父家的老宅,似乎并无曾经失火之状。“有二十多年了吧。”外婆回。大舅闻言陷入沉思,很快自顾睡去。次日依旧重复昨天的工作。只是心中对师父少了几分惧怕,多了几分同情。如真是外婆所说那般,师父的情史倒颇有几分浪漫的悲剧色彩。工作之余,大舅看着师父略显佝偻的背影,总想出言打听,但终究把话咽了下去。之后数日,大舅将好奇化作行动,做事异常勤快,自然也赢得了好感,原本不苟言笑的师父渐渐与之熟络,开始谈及手艺以外的话题。在厨房生火做饭时,大舅随口一问:“师父,你咋种这么多柳树啊?”师父却突然沉默了,低着头出了厨房。大舅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追问,转而埋头烧火。饭菜端上时,听到屋外传来了奇怪的动静。走出院门,就见师父坐在河边的青石上,左手握着伐木用的大锯,末端支在脚下,整体弯成弓形,右手则握一把锉刀,在锯齿上循环往复。二者互相摩擦,发出一阵如泣如诉的声响,独特的曲调和节奏,仿佛云宫迅音,飘荡在村子上空。东风袭来,午时的炊烟弥漫在马头墙外,空灵的音乐氤氲其中,缥缈的烟雾与莫名的旋律将大舅围拢,一时间听得他有些恍惚,仿佛此刻正身处异域,聆听另一个世界的呼唤。大舅愣在原地听了许久,直至又一阵微风拂过,吹散了所有情绪和旋律。师父停下手中动作,面对艳阳下波光粼粼的河水陷入沉默。“锯琴!”大舅惊呼,他只在书上见过这种乐器,没想到师父竟然如此精通。“你认识?”师父转头,眼神透着些许激动。“书上看到过,这种乐器非常难的。”大舅激动地问,“师父怎么会的?是师祖传下来的吗?”“不是。”师父垂下头,“是别人教给我的。”“谁?”大舅忙问。师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前方的河水,阳光反射之下, 浑浊的双目突然泛起了两汪涟漪。“那天和今天一样,就在这里。”师父喃喃道,“锯子钝了,我打算锉一下。她说太难听了,教我锉一种好听的声音。我学了很久,练了很多年,可惜她却不在了……”大舅心中思忖,想必师父口中的“她”就是那个女知青,看着师父落寞的模样,他也不好再问。而是默默地站着,陪伴师父看着小河中的潺潺流水。
自打目睹师父演奏锯琴,大舅的好奇心愈发强烈。但在那次之后,师父再也没有提及任何过往。大舅不敢主动询问,双方保持着缄口的默契,平日交流仅限于教授与学习。传统木工讲究的是榫开卯合,不用一钉一胶。工匠须将各种榫卯结构烂熟于心,于是在磨楔子的功夫熟练后,师父开始教授榫卯。“先从最简单的做个小板凳开始吧,记好了!”师父将一块木板架在长凳上,用俗称八字铁的工具固定,拿过墨斗抽出墨线,拈指快速弹了四下,瞬间画出一个长方形,随后抄起锯子切割平整,重新用墨斗在木板上继续弹线画出相应位置。之后换过工具,一手凿子一手锤,全凭目视对线,简单几下就开好了卯眼。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尽显匠人风范。大舅一边观看,一边着手照做,同时耳中传来师父的教导,“板凳长宽可自定,量材为用。卯眼长一寸半,宽七分……哎,弹线干脆点,手别抖,凿子再握高点,使暗劲!”师父口中说着,手上却不停,继续示范出一套板凳腿,两部分对齐接口,钉上木梢扣紧,一张简易板凳便新鲜出炉。“卯眼有些许误差也无妨,隼口相应改一点,若仍有差距,则相应改木梢厚度。做手艺如做人,难免有犯错,但出错亦无妨,知道修正即可。”大舅连连点头,照猫画虎做出一个成品,顿时洋洋自得。却被师父挑出来多处毛病,于是取来木板继续练手。从这一天开始,师父每天教一种榫卯,划定尺寸后令大舅在空闲时间自行打磨。起初只是最简单的透隼、燕尾榫之类,大舅只看一遍即可学会,做过几次也就熟练了。但随着种类不断增加,复杂的接合榫卯令其渐渐力不从心,经常花费一天时间也做不出一个成品,以致于遭了责骂。某日收工返家,在镇外撞见早年辍学做木工的初中同学。对方拎着旅行包,口中叼着香烟,穿着很是时髦。大舅不禁心中艳羡,于是上前打招呼。寒暄过后,大舅心中思忖,同学已是多年老木工,想必很有些经验,不如讨教一番,于是便问如何能记住那些个复杂的榫卯结构。“什么榫卯?”同学惊讶张嘴,半截香烟险些掉落,随即咬住,用含混不清的语调说道,“你说那个啊,没用的,不要学了。”“啊?”大舅大惊失色,“怎么会?”“厂里都不用,又慢又费工夫。”同学兴奋地伸手比划,“现在谁还手工打家具啊,都是电锯、汽钉枪、实木胶,一张椅子拿电钻开四个隼口,然后这么一拼一沾,啪啪啪钉上,几分钟就完事。”“不是吧。”大舅震惊。“咋不信呢。”同学从怀中抽出一沓照片,除却景点留影,还有不少是在工作期间所拍摄,从中大致可还原出家具的制作过程。大舅一张张翻阅,顿感大开眼界。随后二人交谈片刻,得知大舅已经学习木工月余,同学忙问:“镇上要新开一家木器厂,我正准备过去,要不你跟我一道吧。”“我这才学几天啊。”大舅摇头,“师父也不会答应的。”“嗨,没事,都是机器干,人看着就行,简单。”同学突然一拍脑门,“厂里正缺老木匠,你跟你师父说说,能一起去最好了。”“那行,我去问。”大舅闻言大喜。二人又叙旧片刻,在村口分别。大舅回家后寻思一夜,木工倘如同学说的那般简单,他确实也想去厂里,好早日赚钱为父母分忧。于是次日再上工时,便想向师父提出,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半日过去,一副拼接榫被凿成了废料。心不在焉之状自然瞒不过师父,最终师父发问:“怎么?有心事?”“这真的好难,感觉我学不会了。”大舅不敢直说,转而拿起手里的榫卯,“昨天碰见做木匠的同学,他说现在不用这个了,都是钉子和胶水,做家具很快……”“我知道。”师父点头,“这两年找我打家具的越来越少了,买现成的,又便宜又轻便,都是那些厂子里做的,将来我的饭碗都得被他们抢走。”大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二人相顾无言。青石板的脆响突然打破沉闷的气氛。两个人影走进院子,径直朝宅内走去。师父抬头望了一眼,面上显出厌恶之色。来人正是早先险与外公相撞之人,领着一个穿着光鲜的城里人,二人径直走进老宅。“就这个。”领路人走入天井,手指上方。城里人抬头,来回踱步观察,点头认可:“柳木非常考验工艺,这是好货!”“你来干什么?”师父走过去训斥。领路人立即迎上,挤眉弄眼道:“这是吴老板,镇上的厂子就是他新开的,可不好得罪啊!”“都说了不卖。”师父不耐烦道。“价格好商量啦,我就是喜欢这个工艺。”一旁的吴老板插口,“四副木雕和四副花窗,我出五千块。”他拉开公文包,露出整沓的“大团结”,彼时物质匮乏,全镇也找不出几个万元户来,五千元现金对于农人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巨款。师父却不为所动,反而语轻蔑地笑问:“他跟你说是光绪年的?”吴老板点头回应:“我这个价格都可以买乾隆年的啦,不过你家的手艺值这个价。”“呵呵。”师父笑出声来,伸手朝前一指,“光绪年的有,不过早就被这个败家子烧了。现在这一套是我前几年才刻的,不信你自己看。”吴老板闻言变色,凑近花窗仔细查看,随后拂袖而去。领路人立即跟上去试图挽留,很快一同消失在大门外。师父朝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随后看向屋内四角的柱子。徽式建筑中,承重的四根立柱位于天井四角,紧挨着四侧的合房。立柱上方与合房木窗之上,都会有精美的木雕作为装饰,大抵是“龙凤呈祥”、“双龙戏珠”主题,或者以“八仙过海”、“桃园结义”之类典故为素材艺术加工而成。而眼前不仅有整套的木雕,室内的所有槅门上,还都刻着繁琐的图案,极具美感。“那是我堂兄,破四旧的时候他把上面的雕花都抠下来,拿到河边烧了。”师父摇头叹道,“我们家祖上七代木匠,这屋子光绪年盖的,木雕是我爷亲手所刻,结果一把火就没了。前些年形势转好,我又重新刻了一套装回去。”大舅抬眼看向立柱和花窗,看出木雕颜色与槅板略有出入,同时反应过来,原来方才那人竟是师父的堂兄,论辈分还得喊一声师伯。“你是不是想去镇上的木器厂?”师父突然问道。大舅点头:“是想去,但是怕学艺不精……”“厂里都是机器作活,也无须太精的手艺。”师父打断,“要想去你就去吧。”大舅本意是想游说师父出山,于是再次开口:“厂里还缺老师父呢……”“你自己去就好,我再另收个徒弟。”师父摆手打断。“那师父不如去厂里吧,能多带几个学徒。”大舅灵机一动。“我有我的事情,我不能走。”师父抬眼看向头顶的木雕。大舅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就听师父再次开口,“咱们这一行几千年了,从来都是师父手把手教徒弟,不管什么年代遇到什么灾祸,只要还有手艺,这条根就还在。哪怕今天不是你,换一个外地人、外国人、甚至外星人,只要有人把手艺传下去,这条根就不会死。以前有人跟我说木工是艺术、是文化,我不懂那些,我只知道一点,我得守着这条根,把它传下去,不能叫它断在我手里了。”此时大舅敏锐地觉察到一个词。他一个在县里上过学的人,也只在图书馆中翻阅到过关于外星人的文字。他无法想象,一个身处穷乡僻壤的文盲,如何会脱口而出这个词。但此时显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因为师父言毕,就低着头出门,独自去了河边。此时已是傍晚,大舅收工离开。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心中原先的盘算却动摇了,又听村人谈及木器厂开工尚需时日,于是打定主意,先跟师父学完基本功再说。
“你们啊,一定要努力。”大舅端着茶碗,继续冲着徒弟们激扬文字,“你们师爷留下了的这条根,就靠你们的手艺传下去了。”徒弟们连连点头。新入门的小徒弟一脸窘迫道:“我……老是记不住。”“这好办。”大舅从怀里抽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丢过去,“拿去抄一遍慢慢学。”小徒弟如获至宝,翻看后叹道:“哇,这么多!”“那是,这可是为师三十年的总结。”大舅面露得色,开始讲述本子的由来。在打定主意认真学习榫卯后,大舅开始随身携带笔记本和圆珠笔,将做课堂笔记的习惯用到了木工上。见到大舅写写画画,口头教学的师父有些不以为然,直言祖上九代都是文盲,从未用过纸笔。“做笔记可有用了。”大舅忙不迭解释,“增加记忆,以后教给徒弟也方便。”“徒弟还没做好,就想当师父呢。”师父不屑道。话虽如此,却站在一旁观察起来,似乎也想看看徒弟能玩出什么花样。大舅上学的功课以数学最佳,几何更是擅长,画榫卯结构图自然易如反掌,不出半日,就将学过的榫卯样式全画了一遍,甚至还详细注明了参数比例,以及不同结构特点在制作时的注意事项。“多简单的事,还弄这么麻烦。”师父不屑道。“我这可是最科学的学习方法,归纳总结!整理数据形成系统,只要数据积累足够,就可以搭建完善的理论体系,现代自然科学的各类学科都是这么来的。您这种传统匠人是单纯的个人经验主义,主观成分太大了……”大舅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原本的理想就是做一名科学家,多年的数理化功课早就使之形成了工程师的思维方式,只是他的观点很难说服师父,就见对方皱着眉头,似乎依旧不以为然。于是大舅指着图纸解释:“就比如说这个肩隼结构吧,您只教了我两种,但经过我对数据的整理总结,应该是还有好几种的,大概可能是这样的,您看我画得对不对?”说话间,大舅手中之笔不断划动,在白纸上快速勾勒出数种不同的肩隼结构。随后得意地看向师父,在他看来,此番表现必然能够获得夸奖。“确实还有很多种,不过你这画的还是差远了……”师父看着向图纸,突然双目圆睁,口中喃喃道,“等等……”“师父,怎么了?”大舅忙问。师父没有回答,而是抓过笔记本,转身跑进了老宅。大舅跟过去,见其从合房中抱出一个大木箱,将一堆泛黄的书本和纸张倒在八仙桌上。大舅走上前查看,发现书本大多是数学和物理学典籍,以及一些大学课本,纸张则是画满各种几何图形的手稿。“难怪她一直问我榫卯,这是有关系的,”师父抽出一张,与大舅的草图对比,竟有几分形似,同时他伸手指向槅门上的图案“一定有关系的!”。大舅看着泛黄的手稿,又看看周围的木刻图案后反应过来:“这是拓扑几何!”“你认识?”师父忙问,“怎么跟你推算的榫卯那么像?”“这是最高深的数学,空间几何方面的。”大舅看着手稿,惊讶于自己凭空画出的榫卯竟与之高度雷同,“实际上,如果进行一定的空间变换,所有榫卯的草图都可以看做是高维空间结构在平面上的投影。”“你也懂这些!”师父激动道。“我……不懂。”大舅挠挠头,“不过早先看过高等数学的教材,里面提到过。”说话间,他从书本夹缝中瞥见照片一角,于是顺手抽出,发现是一张老旧合影,能认出地点就在院外空地旁的河边,只是河岸上光秃秃并无柳树,空地上则多了一间小屋。照片中有两个年轻人,是阳光帅气的师父和一位短发女孩。二人挨得很近,正坐在河堤上,师父手中还拎着大锯。二人灿烂的笑容透出无比热情,几乎能够穿过镜头,跨越时间将欣赏照片之人感染。“这是她吗?”大舅小心问道。师父点点头,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仿佛捧着宝贝,双目流露款款深情。许久后才开口:“她叫苏柳,走了二十年了……”一瞬间,大舅明白了,周围的柳树因何而来。那个叫苏柳的女孩死了,师父为了纪念她,在老宅附近种满柳树,甚至冒犯民间忌讳,将之种在院中,为的就是时刻睹物思人。“这是她最常翻看的。”师父指着夹照片的书说,“你能不能看懂?”从封面看,这是一本几何学典籍。大舅随手拿起,仔细阅读片刻后,无奈表示过于高深,实在难以卒读。师父闻言,面露沮丧之色,跌坐在八仙桌前。大舅见状忙安慰道:“师父别想那么多了,人都已经不在了。”“不!她还在!”师父斩钉截铁道,“她还活着,我有种感觉,她就在我周围,只是我们没法见面。”大舅闻言顿觉惊悚,心道难不成柳树林里闹鬼,却听师父解释,“她说她发现了另一个世界,还说离火鬼就是两个世界的通道……”“通道?什么通道?”大舅被好奇驱使连连发问,“苏柳到底是做什么的?”“有几年离火鬼闹得很凶,她本是到村里破除封建迷信来的,后来城里政治形势变严峻,就干脆留在村里没回去。”师父指着照片说,“我搭了这间屋子,给她专门观测用。有一阵离火甚是频繁,她一直拿纸笔计算,后来好像算出了什么。直到有一天离火在河边出现,变成狮子滚绣球之状。”“什么?”大舅顿感震惊无比,从未听过离火还有如此玄妙的姿态,于是将目光投向屋内的木雕。“对,就是那个样子。”师父伸手指指狮子木雕,“那天苏柳好像看到了什么,然后就把那间木屋点了,结果立马把离火引过来了……”师父说着垂下脑袋。大舅小心翼翼地问:“然后呢?”“那火真的太怪了,一瞬间就把木屋和她整个人烧没了。”师父闭眼摇头,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我想去拉她出来,结果就被烫伤了。”“那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大舅询问,“您看到没?”“我看到很多图案,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又怕忘了,所以干脆刻下来了。”师父指了指周围槅板上的图案,“只是不知她看到的是否跟我一样。”此时大舅已经厘清原委,却也同样猜不透那些图案代表着什么,但他依旧安慰:“等我先把这些书和手稿都看一遍,没准能找到线索。”师父点头:“我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完全看不懂这些。只能每天夜里盯着外面,想再等到离火出现。也确实见过几次,但都没找到头绪。”“不急,咱们慢慢想办法。”大舅回,随后开始翻看眼前的书籍。自那天起,二人白天做木工,夜间读书,希冀早日揭晓真相。
“这苏柳好神秘啊。”小徒弟趁着大舅喝茶的功夫插话。“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大舅抬手一巴掌,“那是我师娘,你们得喊奶奶。”众人看着小师弟抱头鼠窜,不由哄堂大笑,有人继续问:“那奶奶她是什么来头啊?”“她老人家可就厉害了,大学高材生!什么天文、地理、音乐、艺术,没有她不懂的。我师父原本没读过书,跟她处了几个月就脱盲了,说话水平还那么高,都是她教的。”大舅吹捧间不忘说教,“所以啊,你们要多跟水平高的人来往,那样才能提高自己,知道吗?”徒弟们听得不耐烦,赶紧将话题拨正:“那后来怎么样了?我们都没见过师爷,他去哪了?还有离火鬼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别急啊,听我慢慢道来。”大舅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清清嗓子继续讲述。自然又免不了吹嘘自己年轻时如何好学,如何替师父分忧,具体表现则是他为了弄懂苏柳留下的资料,干脆住在老宅,每日在做工之余,所有时间都用于看书学习。早先借来的大学教材此时派上了用场。大舅原本就精于数理科目,在多日挑灯夜读后,渐渐读懂苏柳的手稿内容,分析出她研究的是某种空间理论,用以连接不同维度的世界,且已经在数学上完成了证明,只是并没有找到具体实现的方法。且当年离火消失的同时,也带走了她大部分手稿,所以大舅拿不准她研究进度如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确实去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手稿中在对空间通道的拓扑结构进行几何分析时,呈现出的模样竟然与木工榫卯极其相似。“这个图跟鲁班锁这么像?这是为什么?”师父指着一张图纸询问,“苏柳那时候就经常向我请教榫卯结构,这之间是什么关系?”“空间通道不是轻易可以打开的,不同维度的空间排布就类似于榫卯,互相铆合牵制,以达到稳定共存的状态。”大舅解释,“从手稿里的记录来看,她找到问题的解决方向,应该就是受到榫卯结构的启发。”“如此说来,能解开这些结构是不是就能连接另一个维度的世界?”“是的。”“那怎样才能拆开榫头?”“用能量,很多很多的能量。”大舅指着面前一条数据,“从她的计算结果来看,是近乎无限大的能量,把整个宇宙的物质都转换成能量,也只能向更高维度破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会不会算错了?”“应该不会,数据和计算过程都非常严谨。我也在我能力范围之内验算了一下,没有发现错误。”随后大舅陷入沉思。这太不合理了,离火虽炽烈,热量却也有限,凭借那一小团火焰,如何同宇宙级别的能量相比。这与苏柳的理论模型相差甚远,如果资料错了,那此时寻找的方向就很可能也是错的,他们就是在作无用功。师父低着头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随后转身离开。大舅在灯下继续看书,白炽灯光线暗淡,眼前复杂的数据看得双目酸疼,于是他干脆合上书本也出了门。门外又传来锯琴的声响。师父又在柳树下独自演奏。也许在他看来,情人正在另一个世界朝他注视,空间维度的隔阂,导致他们无法相见。他有无数话语需要倾诉,却只能将之化为一曲忧愁,希望音符能够跳过空间的屏障,传递他的相思之情。大舅在青石上坐下,沐浴着月光与清风,紧张的心情在乐曲的浸淫下逐渐放松。突然间,耳边的乐曲戛然而止,随后是物体落水的声响传来。转头望去,师父已经跳入河中,朝着对岸扑去。河对岸出现一团火光,是离火!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当大舅跟随师父爬上对岸时,前方的山林已经陷入了黑暗。师父四下张望,早失了目标,最终只得挥手呼号:“你出来!我看见你了!你出来啊!”“嚎啥呢!”师伯从阴影中走出,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子,手中提着一个红色物体。大舅立即认出,那是一个灭火器,心中嘀咕着这怕是镇上第一个灭火器,又寻思师伯此时出现所为何来。“你在这里干什么。”师父质问。“这是刘电工。”师伯指向身后的陌生人,“专门来帮忙消灭离火鬼的。”见面前二人一脸疑惑,他继续解释,“镇上木器厂要开业了,村里出了两个山头做林场。工人担心这离火鬼,所以找了刘电工过来看看。”“你知道离火的奥妙?”师父立即向陌生人询问。“管它什么奥妙。”陌生人摇摇头,“灭火器喷过去,什么火都没了。”师父闻言,阴沉着脸没有回话,对方却得意洋洋地从怀中掏出一沓图纸,“我估计这里有某种特定的磁场,所以我给林场设计了一个电路,拉电线的时候弄套大变压器套上线圈,干扰原本的磁场,那鬼火自然就没了。”师父闻言一惊,忙说:“不可以!”“这可由不得你,这是镇上批的。”师伯得意道,“你这人就是死脑筋。”说话间他走近,拉着师父过河,“走,回去说。”似乎是不想被外人听见,他拉扯着师父回到院中。大舅远远跟着,支棱起耳朵勉强听出师伯的意图。原来那吴老板钟爱徽式建筑,上次走后仍不肯罢休,又想出高价买下老宅,拆掉所有砖瓦木材运走。届时将空地留给林场用,师父得了钱去镇上安家,还能在木器厂作活,可谓一举多得。师父却是不肯,当即言辞拒绝。师伯见状说道:“你我堂兄弟自有一半,你若不肯卖,也别拦着我卖我那一半。”“滚!”师父说话间便要动手。大舅立即走过去拉住师父的胳膊,毕竟真打了师伯,怕也不好收场。于是挡在二人之间,对着师伯说:“师父不会卖的,您快走吧。”“小屁孩,有你什么事?”师伯怒道。“他是我徒弟,以后这房子就是传给他的!再不走我弄死你信不信!”师父拎起了墙边的大锯,日日琢磨的锯齿闪过点点寒芒。“好、好、好!”师伯惊惧,立即抱头鼠窜,“你给老子等着。”说话间一溜烟出了老宅,连同刘电工一起消失在院外。师徒二人放下手中武器,随后便继续钻研手稿。大舅想起师伯所说之事,心情十分沉重,村里批的林场就在河对面,若是真如刘电工所说,磁场会让离火鬼消失,那之前他们的努力将化为飞灰,师父也再无可能见到苏柳。为此大舅一夜未眠,继续钻研资料,只是越着急越理不出头绪。直至次日,二人各自怀着心事,都未过多言语,气氛有些沉闷。傍晚时师父又去了河边,锯琴的旋律刚飘进院中,却又戛然而止。大舅起身揉揉脑袋,走出院子查看。就见有人正和师父交谈,原来是村委会的人,来通知师父林场即将开建,同时劝说师父卖掉祖宅了事。师父瞪着双目,挥舞着锯子要将来人赶走。“这老屋是保不住的,你那兄弟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来人慌忙躲避,走时丢下一句话,“别再惹他恼怒,把整个屋子都烧了。”大舅闻言脑海里浮现师伯的身影,想起了对方曾经在河边烧毁木雕之事,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种可能,可以补齐丢失的手稿内容。他抓起一沓资料,快步冲出院门,走到正演奏锯琴的师父身后询问:“苏柳走那天,是不是有人在河边破四旧了?”师父停下手里的动作,思索片刻后回:“对!村头伯公家的臭小子把自家的木雕找出来烧了。”“是不是狮子滚绣球?”“是!”“那天的离火,也是也是狮子滚绣球!”“是!”“我知道了!”大舅激动大呼。“什么?”“信息!是信息!”大舅摊开图纸,就着月光解释,“离火是一个窗口,烧木雕的能量吸引到它,它观测到之后,回应了相应的信息,所以火的形状是狮子滚绣球,也包括您当初看到的那些符号,那都是木雕的纹理!”大舅的意思是,离火是在尝试和外界对话,只是没有高效的沟通方法,所以只能模仿观测到的信息。好比牙牙学语的婴儿,大人说了一句话,他就照猫画虎学了一句并说出来。师父是聪明人,立即明白其中道理,但依旧有疑问:“但是照前面说的,就算是这样也没有足够的能量啊。”“所以我想到一种可能。”“什么?”“前面我走进误区了,以为通道是前往平行或者高维空间。”大舅激动道,“实际上更有可能是通向低维度的微观世界。在我们这,哪怕只点一根火柴,也比他们整个宇宙的能量要高无数倍。这也是为什么热量会吸引离火,因为微观宇宙如果有机会打开面向宏观宇宙的窗口,肯定会把目光看向附近最强的能量源,因为显眼,也因为他们迫切需要寻找能量支撑通道!”师父连连点头。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假设真如大舅所说,那就可以想办法和离火对话,只要建立有效的沟通方式,找到苏柳只是时间问题。而苏柳确确实实就在附近,只是她已经置身于一个微观宇宙,在柳树下、山林中或者河水里的某个原子之内,而她,一定也在想尽办法突破微观的局限,尝试和原本的世界对话。二人正待再说话,却见远处又出现了离火。不等师父下水,大舅一把拉住:“等等!”“怎么?”师父面色焦急,说话间,那团离火已经失去了踪迹。“我记得您说过,苏柳走之前,附近也频繁出现离火,这肯定都是有规律的!”“你的意思是……归纳总结!”“对!您回忆回忆,当初是什么频率,最后的离火又是什么时间,就可以推断出这次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对、对、对!”师父激动地转身跑回宅子,再次出来时,手中拿着纸笔,蹲坐在柳树下,苦思冥想间开始记录,同时不断观察周围,监控离火的出现。
数夜过后,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离火出现的频率渐渐与回忆中的状况吻合。师徒二人放下工作,很快推算出更大的离火即将出现。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与之沟通。二人首先想到了用火,既能发出热量吸引离火,又可以传递信息,师父立即找来松脂和木柴,打算扎些火把备用。二人正忙碌间,院外传来嘈杂的声响。出去看时,发现有人群正在河对岸忙碌,显然是林场已经开工。而刘电工的身影也在其中,正招呼几名工人竖起电线杆。“怎么办?”大舅忙问。“想必林场还有数日才能正式开工,先不管他们。”师父说道,“伟人曾经说过,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咱们尽快就好!”二人随即开始探讨该具体烧些什么物品用作沟通。大舅还没弄清火焰传递信息的具体机制,如果可以将写着文字的纸张烧过去自然最好,但万一此法不通,反倒不如烧木雕,那就得刻出特定形态的木雕才行,而雕刻是精细活,如此一来时间就变得十分急迫了。“双管齐下吧。”师父立即拍板,“你去写一封信,事无巨细都写清,我刻木雕去。”二人又是一阵忙碌。直至黄昏,院门突然被推开。就见师伯领着那群工人出现在门口,显然是林场已经收工,顺便跟随师伯前来挑衅。见来者不善,师父立即上前交涉,却被师伯一把推开。“你别拦着,我拆一半带走。”师伯此番人多势众,已然毫无畏惧。“你这是抢劫!”师父怒喝,冲大舅吩咐,“快去村委找人,去镇上报警!”“去、去、去!去报警。”师伯冷哼一声,挥舞手中的文件颐指气使道,“村里可是批过的,你这叫妨碍林场建设,看警察来了抓你还是抓我!”说话间一挥手,工人在其指挥下朝前紧逼,同时叫嚣:“你是想那女知青魔怔了,天天想着什么离火鬼,我看是女鬼把你迷了。还有明日电线拉过来,到时一切牛鬼蛇神统统打倒,我看你服不服!”“你!”师父怒从心头起,抄起身旁的火把点燃并挥舞,瞬间逼退人群。随后他走到墙角的柴垛前作势,“你敢再朝前走一步,我就一把火全烧了!”皖南多松树,农家柴火多以松枝为主。松木富含油脂,又被晒得无比干燥,一个火星子便能瞬间引燃,老宅是木质结构,自然无法幸免。见师父将火把贴近木柴,师伯后退两步,思索片刻后招呼工人离开:“算你狠,咱们走着瞧。”见人群出了院门,师父熄灭火把说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夜间要小心些。”大舅立即将院门紧闭,又上了门栓。师父点头赞许,随后二人商定,将院内的木材全部集中在柴垛旁,届时可作吓阻之用。忙碌过后,夜幕降临,二人草草吃过晚饭,便爬上院墙等待。夜空中的弦月躲进了云层,正是观察离火的好时机。直至午夜,离火一直没有现身,大舅渐感困顿,便拿起师父的木雕把玩,这是一个一尺见方的浮雕,黑夜中依稀能分辨刻的是小河与大石,以及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院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动静。二人精神为之一振,俯身望去,却见十多个人影鬼鬼祟祟靠近。随后是推门的声响。“什么人!”师父居高临下大喝道,引燃手中火把,果见院外是师伯与工人。显然他们打算趁夜半突袭,却不料夜不闭户的慈航村竟然也有人给院门上锁,乃至提前败露了形迹。“快翻墙过去!速战速决!”见偷袭不成,师伯恶向胆边生,冲人群大喊,“去几个人到河边挑水来,今日就算他放火,我也要把这拆了。”一时间群情激昂,梯子被搭上墙头。师父一脚将之踹翻,挥舞火把喝道:“谁敢上来!”“上去抓住他,捆起来再说。”师伯下令,人群扶起梯子,围拢在墙根下准备攀爬。与之同时,大舅发现河边出现异样,于是手指着大喊:“师父,快看!”人们此刻都见到了离火,因为火光比早先出现的离火要炽烈许多,且并未转瞬即逝,而是在柳林中飘荡。工人们惊骇,全都停下了动作,前去挑水的工人更是丢下水桶狼狈躲避。师父则又引燃一个火把,火光似乎吸引了离火,使之形态发生了变化。很快所有人都看清了,那白色的火焰正呈现出弓形,一道弓弦在锯齿状的弓背上来回舞动。“苏柳!”师父疯狂挥舞火把,“我在这里!”但离火并未立即靠近,反倒有变弱的苗头。师父抓住身侧的柳枝攀下院墙,舞动火把逼退人群,随后朝着离火冲去。“抓住他,别管什么鬼火了!”师伯下令,“出了事我担着,明天我请大家去镇上吃酒。”工人们一拥而上,打落师父手中火把后几脚踩灭。师父试图反抗,却被众人按倒在地,不断嘶吼挣扎。远处的离火瞬间失去目标,开始漫无目的地飘忽,且大有即将熄灭的态势。“师父!”大舅蹲在墙头,苦于无法替师父分忧,只能大喊,“怎么办啊?”“点火!烧!全烧掉!”师父怒吼。大舅一咬牙,点燃了手中的火把,随后丢进柴垛。刹那间松脂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火势迅速引燃木材,也点燃了院中的柳树,又借助风势爬上了老宅的木墙。“不要!”师伯大喊,“你疯了吗!快救火啊!”人群手忙脚乱地搭梯子,却又很快都停止了动作。因为那团离火突然朝老宅扑来,出于对离火鬼的惧怕,众人纷纷走避。离火穿过柳林掠过人群,直接钻进了火场。在弥漫的烟尘中,一个人形在燃烧的柳梢上缓缓显现,仿佛柳树的灵魂幻化而来。“鬼啊!”有人发一声喊,人群迅速逃离。师父摆脱了束缚,顺着梯子攀上墙头,朝着火场走去。“师父小心。”大舅提醒,却见对方充耳不闻。正要伸手阻拦,却发现火光的颜色渐渐改变,人影变得无比清晰,是一个短发人类女性的形象。显然她就是苏柳,火场给了她足够的能量,使之彻底突破了空间屏障。“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吗?”师父的双目中映衬出火光。“我知道!已经超过八千万亿年,准确说来,是八千万亿七千九百六十万年时间,和二十万亿三千七百万个宇宙的距离。”苏柳开口了,“终于找到你了,你还好吗?”“挺好。”师父笑了,“怎么去那么久的,我这里才过二十年呢。”“微观世界的时间坐标系和这里差太远了,你眨眼的功夫,那里的一个文明就已经经历了从诞生到毁灭的过程。”苏柳回答,身后的火焰快速变幻,形成动态的图案,展现出一幕幕具体的画面。仿佛有一个镜头,正将她身后的事物不断放大。形成火焰的等离子体变得庞大无比,其中的原子被分割成夸克,而每一个夸克在放大后,竟然包含着宇宙级别的结构。大舅和师父瞬间看得入了神,就听苏柳继续解释,“那场大火蒸发了我的肉体,也带走了组成我的全部信息,留在了其中一个宇宙。”焰火不断改变形态,一整个宇宙的图像出现,无数星球上的物种快速演化,智慧文明不断发展,最终集合全宇宙的能量,打开通往另一个宇宙的通道。“好奇心促使他们不断探索所处的宇宙,最终走向宇宙之外。哪怕代价是耗尽所有能量和生命,他们也要点起一簇焰火,只为在高维世界看上那么一眼。”伴随苏柳的讲述,火光中的无数微观宇宙已经被串联在一起,开始尝试突破空间的枷锁。每一次尝试都以文明寂灭而告终,但同时又会有新的文明在废墟中出现,再次从零开始发展。“我在其中一个文明中生活,同他们一起探索。”苏柳继续讲述,“每一次的新文明都能够继承逝去文明的部分信息和知识。我伴随它一起发展,我们不断尝试,在每一次寂灭后留下有用的信息,无数轮传承,八千万亿年积累,终于集合了前所未有的能量,用一次最强烈的寂灭换来了这次沟通的机会。”此时,火焰中出现无数图形和符号,是此次寂灭将会留下的信息。“真好。”师父憨笑起来,“那下次你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苏柳摇头,“也许又一个八千万亿年吧。”师父蓦然地点头,却听对方再次开口,“跟我一起走吧。”“可以吗?”师父兴奋地问。“当然!”苏柳笑道,“你这一把火会给新文明带来太多财富,其中携带的信息,会为新文明的发展奠定基础。当初正是木雕的燃烧产生的能量和信息改变了微观世界的空间结构,也改变了微观文明对其的理解,所以你的榫卯技术会成为新文明中空间技术的重要部分,你刻下的图案,你身上被能量灼伤的痕迹,都携带着上古文明最珍贵的信息。我们需要将之传承下去!但即便没有这些,我也想带你一起走,因为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好!”师父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火海。大舅没有阻拦,而是默念着最深的祝福。并掏出写好的书信,连同手里的浮雕一起丢进火场。他相信,这两样东西,也将成为新文明的宝贵财富。 师门传奇进入尾声。所有人都沉浸在引人入胜的讲述中,没有人再打断或发问,都在静静地聆听大舅在火场中的见闻。一直旁听的我也不能免俗,同样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所震撼。一瞬间,我感觉时间突然静止,并迅速倒退回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看见焰火中的苏柳伸出双臂,与爱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在那一刻,两个阔别八千万亿年,相距二十万亿个宇宙的人,终于完成了团聚。最后,柳林中的老宅被火光彻底吞没。一个曾经无比璀璨的文明被它的灰烬掩埋,但另一个崭新的文明,会以它为养料迅速成长。看着众人的表现,大舅十分满意,却似乎并不过瘾,又接连说了师伯等人因寻衅滋事被拘留的经过,以及他打定主意放弃复读,拜访名师潜心钻研木工之类的后话。直至头顶传来喊声,才勉强制止他的唾沫横飞。“大师傅,开屋吧!”瓦工从房顶下来。众人立即聚拢在青石门槛前等待。大舅接过檀香点燃挂在门上的鞭炮。按照风俗,一番震耳欲聋和硝烟弥漫过后,人群涌进屋内,为新房聚拢“生气”。我跟着一起凑热闹,走到天井下观望,四柱与合房以及槅墙上,刻满了繁复的木雕和图案。这就是当年焚毁的老宅。大舅花费无数心血重新修复,并将之打造成了徽派建筑艺术展览馆。人们对着头顶的装饰评头论足,不住点头称赞。屋外隐约传来一种空灵的声响,我走出院门,并没有找到锯琴,只看见一枚柳叶正飘荡着落入河水。潺潺水流间,波光粼粼中,琴声似乎挥之不去。想来定是在柳叶上,或者河水里,在某个微观宇宙中,团聚的人正在共同演奏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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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洪炑又一篇乡村主题的科幻作品,这一次,他将中国木匠传统工艺中的榫卯技术,跟拓扑几何、平行世界结合了起来。当年高考落榜,只能在乡村学习木工的大舅,运用他的数学知识,破解了自己师傅年轻时经历的谜团,编织出了一段曲折的爱情故事。一层层的转述,让这篇小说所讲述的故事虚实难辨,却又有着别具一格的魅力,引人前去探究查问。——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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