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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节吐血促销!抽50个人送星际船票!| 科幻小说

萨曼莎·默里 不存在科幻 2022-01-08
本篇原刊载于《希望之地》。作者受邀参加未来局与蚂蚁集团携手举办的科幻工作坊,参观蚂蚁集团位于杭州的总部,受启发后创作了这篇科幻小说。
作者假想了近未来的世界,地球人口暴增,光棍节不再仅仅是商家促销的噱头,而是成为调控人口出生的经济手段。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与“光棍节”背后的科技休戚相关,而锦鲤式的幸运也给读者留下了充分想象的空间。

作者简介萨曼莎·默里,澳洲科幻作家。曾发表过多篇科幻作品,刊登在许多知名英文科幻杂志上,如《克拉克世界》《光年》《自然》杂志等。作品感情细腻,短篇小说《眼中、心中、怀中》获2016年澳洲科幻奖最佳短篇小说奖,中文版收录于《少年科幻小说大奖书系》。曾来中国数次,参加过未来局科幻工作坊和另一颗星球科幻大会等活动,以贵州苗乡为背景的作品《琥珀中的生命》发表在不存在科幻平台。

光棍节全文约153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译者 | 陈捷校对 | 罗妍莉
光棍节,又叫“单身节”[1],源自中国。到21世纪30年代中期,除了大部分不宜前往的国家之外,光棍节已经风靡全球。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购物节,它一枝独秀,每年的销售额与成交量都不断刷新记录,增幅每每突破数十亿美元大关。光棍节于每年的11月11日举办,也就是所谓的“双十一”,这里的1代表的就是单身男女。到2043年,随着地球人口比预期更快地剧增,各国政府同盟开始仅限单身群体享受光棍节的购物折扣权限——光棍节终于节如其名了——以此作为众多促使人口增速放缓的综合措施之一。[1]此处为了让全文的Singles’ Day能翻译成更契合国人说话习惯的“光棍节”,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将“光棍节”改成“单身节”。目的只是为了和前面的“光棍节”做个区分。


余言如果你来得是时候,西湖的气质有时近乎孤独。平时,这里是热门景点,挤满了游客和当地人,恋人和一大家子的人,以及坐着大巴前来的旅行团。然而,等到饭店打烊,太阳西沉之后,在光棍节的前夜,当大多数人都在自己家里享受着沉浸式购物体验的时候,独伫西湖湖畔,你便可以想象得到和平时住在人口数以百万计的大都市里、活在因近90亿人口的重压而哀嚎的地球上完全不同的感受。你终于能顺畅呼吸。余言深深地呼吸着。这是个雾气氤氲的夜晚。天空中不见星星,环绕湖水三面的山隐在雾中,半山腰上人家的灯火看似悬在湖面上空,北极光一般摇曳闪烁。桂花树微淡的余香袅袅,有的树下点着盏盏小灯,在渐浓的夜色中似金色火焰般闪耀。所有的仿古木船都已回到岸边,幻化成水边停驻的幽暗轮廓。要是来得是时候,西湖算是世上余言最爱待的地方了。传奇和神话围绕着这片湖展开,感觉就像被童年记忆包裹着一样。余言的最爱还是白娘子的传说。白娘子为了追求年轻秀才许仙,从蛇精化为一位美丽的女子。他们邂逅于这看似几乎要没于水下的断桥之上,他将自己的伞赠予了她。早些年,和罗伯特刚开始约会的时候,她常带他来。在这座传奇的伤心断桥之上,他们会突然停下来。不顾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会偷偷地迅速吻她一下。这天晚上,罗伯特待在自己的小单元间里——如果这地方称得上单元间的话,这里狭小、灰暗,没有窗户,像许多工薪青年居住的地方一样。他站在房间中央,双手几乎就能碰到两边的蒸压预制混凝土墙体。余言曾带来一株小小的盆栽,送给罗伯特作为礼物。但是,没有阳光直射,她猜罗伯特也很少浇水,盆栽最后枯萎了。每当光棍节将至,罗伯特总是踪迹渐杳;而随着光棍节越来越近,他的激动之情也与日俱增,直到显露无遗。余言有很多朋友闲暇时间沉迷于虚拟现实游戏,罗伯特对那种事情却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不过光棍节则不同。今年,罗伯特很有信心,购买公寓的申请能通过,一套自己的公寓,一套真正的公寓。属于他的这套公寓会位于风电场区域,还带窗户。这会是他们自己的公寓,空间足够大,可以住两个人。也许....大到可以住三个人?在这里,没有人监视,余言的手游移到了肚子上。大多数时候,她都有意识地提醒自己不要这么做。秘密的孩子,隐藏起来的孩子。要是能在光棍节买下公寓,罗伯特就能省一大笔钱。一年之中,只有在这一天,各色商品价格才会大幅下跌:这可是挥泪大折扣,仅此一天。当然啦,只有单身人士才有权利享受这等待遇,节省一大笔。已婚人士或处于固定恋爱关系中的人则没有资格。这样的规定并非一直如此。只在过去二十年,购物优惠才和单身状态绑定。余言知道,这是为了鼓励人们延长单身时间,确保成家前就万事俱备,如果他们选择结婚的话。这很合理,从各个角度来说,这都很合理。气温骤降,此时余言开始感觉到一丝寒意。她想起了白娘子,为了爱情,她曾几生几世苦心修行,苦等苦盼要化为人形。之前她去找过罗伯特,没有提前打招呼,罗伯特感到很意外,但是人生中就是会有这些意外出现。意外的孩子,亲爱的孩子,意料之外的孩子。“今晚不适合出去,”他说,“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一对。”“我们是一对吗?”余言本想满不在乎地调侃一下,但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调侃吗?她不确定。罗伯特用手指抚过余言的下巴。尽管他的动作轻柔,余言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不耐烦。“这个嘛,”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打趣的意味,正是她方才竭力想要表现出的那种满不在乎,“正式来说,不算。”余言抬头对他一笑。当余言站在人群中的时候(随着地球的人口每天创下新高,攀上无以为继的高度,能做到不站在人群中很难),她经常微笑。她不确定的时候,会笑;试图向别人传输某个观点时,会笑;处于人群中,或者要与陌生人见面时,也会笑。微笑对于余言来说是种社交本能,是她的沟通方式,是填补谈话中空白的工具。人们对她说:“你总是这么快乐。”熟人、同事、朋友都会这么说,“你真快乐。” 连罗伯特也这么认为;尤其罗伯特也这么认为,他曾不止一遍地说过:“你看起来总是那么开心,这就是你最先吸引我的地方。”我真的快乐吗?罗伯特这样说的时候,余言就会问自己。她觉得不是。她的微笑虽不是对别人的欺骗,却也不是发自内心的。终有一天,她会停止,不再对每个人微笑。那时候,她不会再在意别人的想法;不会再极度渴望得到每一个人的喜爱。那时,她会变成个爱找茬的老太太。这想法真是令人神往啊。
珍面带微笑,付完了光棍节购买的所有商品。她知道,其实,她没必要带着微笑,交易一样也能成功——面部识别系统识别的是她脸部的大量关键特征,而这一系统的深度脑回神经网络根本无所谓她是什么表情。但是,那句宣传语一直以来就是“微笑支付”,小时候听过的简单的老广告歌曲好像又模模糊糊地在她大脑皮层之下一闪而过。珍宁愿相信自己这次笑得还不错,嘴角是自然上翘的,而不是她平时那样,怎么努力,都只是个僵硬的鬼脸。当然了,没人在看,以前她往往自认为已经笑得很得体了,结果,人们的眼神还是有点紧张不安,这多半说明她笑得可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珍每天早上要对着镜子练习五十遍微笑。有时候,她会偷个懒,减少到二十或三十次,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每天早上,都是老一套,遵循她的心理医生的指导:想一些高兴的事,同时做积极联想。嗯……奶香浓郁的咖啡,放很多糖。真正的咖啡。她边想边扬起嘴角,同时注意着不让表情看着吓人。想点儿别的吧:牛油果,虽然它们现在已经灭绝了。牛油果洒上橄榄油,或者和青柠、辣椒一起绞碎。微笑,露出牙齿,然后放松脸部肌肉,避免笑容凝固在脸上,变成僵尸一般的鬼脸。再想点儿别的:想象自己刚刚加薪了,微笑。再来一次,微笑,注意嘴角的皱纹。再想点别的:想象妹妹正给她打电话,不行,这条不够直接,这下她笑得过头了,太肆意了,不行,不行,想点别的,也不能想安东尼,这可不行;小时候有过的望远镜,这个可以;那种身在太空与宇宙独处的感觉,内心仿佛被夜色与群星填满,现在微笑,扬起唇角,一点点,微笑,对,就这样,微笑。珍听说过,多年前有这么一面镜子,只能照出微笑着的人。这面镜子本来是为癌症患者设计的,用来振奋他们的精神,以便改善他们的免疫系统,或是什么废物与消除的无稽之谈。这个愚蠢的想法漏洞百出,而且很明显没有得到实施。但珍有时觉得自己倒挺想得到这样一面镜子。这面镜子的工作原理也有可能是逆向的:如果你不笑,那你就是隐身的。要是这样,就可以伪装自己了。有时候,要是能隐身,她反而很满足。
赞瑟太高了。大楼高得让人眩晕,在她头顶和脚下延展开去。街道在她身下很远的地方,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下面还有几只鸟儿在盘旋。看起来像是海鸥。赞瑟大脑的某个部分告诉她,海鸥是一种海鸟,而此时她离海洋十万八千里。“走一步,”一个声音说,她哥哥的声音。赞瑟在狭窄的木板上往前挪了一小步,离另一头近了一点。真的是太高了。“往下跳,”她哥哥说,“你做得到。”脚下的木板踩上去仿佛地毯的织物,但四周和脚下却只有闪耀的高楼大厦,空荡荡一片,以及天空。赞瑟轻轻一晃。“我做不到,”她说。“你可以,只管跳就是了,”哥哥的声音又响起来,“你知道这不是真的。”“我知道,”赞瑟道,双脚牢牢粘在地毯上,“但是感觉就像真的一样,比我想象的恐怖多了。”“这是一场你的理性意识和生物大脑本能以及扁桃体之间的斗争,”哥哥说,“你知道的,你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什么。”但是,赞瑟心里想,让人害怕的不一定只是真实物体。再说了,谁说理性意识就一定永远正确呢?也许,这种感觉之中也蕴藏着某种真实。虽然这么想,她终究还是往前挪了几乎察觉不出来的一小步。她视野的左上角光芒一闪,紧接着,低沉的铃声响起。赞瑟慢慢眨了两下眼睛,退出了游戏,然后收回了眼镜侧面的屏幕。眼前变成了她小得像个盒子似的客厅,一旦将床从墙上放下,这里还是她的卧室。她哥哥的形象靠在沙发上,脚踝交叉,手托着下巴,脸上浮现出一丝隐笑。“包裹到了!”赞瑟对他说,一边打开门,走到狭小粗短的灰色阳台上。阳台的宽度只够她站着,想坐下来都很难。无人机配送的光棍节包裹躺在阳台上。天空中低矮的云层让污染程度飙升,舌尖上都弥漫着一股略带焦糊的刺鼻味道。所以赞瑟一拿起凹凸不平的柔软包裹,马上急不可耐地关上了门。“我的裙子到了!”她大声叫道。她以前很少穿裙子。比起裙子,她更喜欢带内嵌感应手套的连体衣裤,时髦又实用;不过这一条是她在看储藏柜时从增强现实类别中跳出来的。当时这件裙子就这样跟其它几样东西一起挂在内嵌衣橱里,搭配得相得益彰。她稍作流连,一边用手指抚摸感受衣服的质地,一边拿起衣服,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然后便又看别的去了。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把裙子添加到了自己的购物车列表中。裙摆垂到她膝下,仿佛是用海洋裁成:深蓝色渐渐过渡到蔚蓝色和绿色波涛,在边缘处又转为白色。赞瑟一家直到她快十二岁都住在海边,她对大海有着痛彻心扉的深深想念。只要她在海里游得足够远,她就能一人独处了,几乎可以说是单独一人。单独一人,但又不被包围、限制、束缚;单独一人,却又海阔天空;单独一人,却又无边无际。漂浮着,不触及地面,她与这个因为超负荷地塞满了密密麻麻的汹涌人潮而疲倦喘息的星球断绝了联系。“可是,”她哥哥的语气中又带着一丝调侃,“你要在哪儿穿这条裙子呢?”赞瑟已经差不多有两年没迈出她的公寓半步了。“我就在这儿穿,”她拿起一个流苏垫子,扔向哥哥的头。这个坐垫也是她在光棍节买的,当然垫子没有砸中哥哥。又响起了一阵铃声,这次比之前更为低沉浑厚。赞瑟向右边眨眨眼,一条打开了的短消息浮现在她眼前,金色的字体招展着,闪闪发光。“恭喜,”信息上写道。
四艘大飞船,已经有三艘离开了地球。“山雨欲来风满楼号”是最早离开的,但速度也最慢,航行轨迹相对曲折。第二艘叫“东风号”,于十八个月之后启程,到达时间只比第一艘晚了几周。第三艘是“一鸣惊人号”,再过几周便要接近“大裂痕”了。“和平始于微笑号”正盘旋在近地轨道上,等待最终发射状态检查,当然了,还有它要运载的货物。
卡朗这条信息是由政府加密并认证的,金光锃亮,开头写着“恭喜”。卡朗被挤进了地铁,周围挤满了人,大家随着车身的移动摇晃着。车厢里,热气和口臭味夹杂在一起,大家都避开彼此的眼睛,望向别处。地铁的墙上是色彩明艳的移动广告,广告上又是人脸,面带微笑,牙齿雪白整齐,代言的商品从口气清新剂到神经植入体,从睡眠抑制剂到面部修整方案,不一而足。这些广告在窗外一闪而过,而曲折的车厢内除了塞满了人,其余什么也没有。“和平始于微笑号”将成为第四艘离开地球的大飞船。是的,离开地球,离开这个生命的源泉,一切的开端,尽管地球正在人类蹂躏下挣扎,人类不曾好好对待过她。这些巨大的美丽飞船一去不复返,这未免感觉像是对地球的不忠。当然,卡朗听说过这艘飞船。不知道它简直不可能。但对它着迷的却是卡朗的妹妹维克。肯定得有五年了,当时维克告诉过她,“和平始于微笑号”安装上了长长的中央通道,取名叫“快乐走廊”;走廊上装有碳纳米管材料,可以发出类似于笑声的声音,还能随着你脚踩的位置和走动的速度调整音调和音量。这让维克着了迷。但卡朗总是想,人们是否会感觉地板和墙在嘲笑他们,无休无止的娱乐之后,人们是否会厌倦于此,转而向往宁静平和,落脚无声,别人根本不知道你来了的状态。地铁门开了,卡朗娇小的身体拼命往前倾,经过一番奋战,终于挤出了地铁。既然公共交通如此超负荷地搭载旅客,要保证不坐过站,下车时就必须要显示出一定的冲劲。下车后,她靠在一根钢柱边,任由人们将她重重包围。她没理解错的话,光棍节那天,因为使用了“微笑支付”,她参与了某个抽奖活动,而且赢了。只要遵守一定的条件和注意事项,她就赢得了成为“和平始于微笑号”乘客的资格,将随船飞向佐亚,地球蓝绿相间的美丽姐妹星球。如此遥远,简直遥不可及。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要离开。离开,离开……地球。卡朗不禁向下滑了一点。不可思议,简直荒唐。这可是终生难遇的机会,差不多得九十亿辈子才能遇到一次,却偏偏此时就发生在她身上了。卡朗感觉一股气悬在喉咙里,出不来。她把消息看了一遍又一遍,面无笑容。
卡朗一直是个严肃的孩子。“微笑让你美得多”这句话她听的次数都数不过来了。还有“试着笑一笑”、“笑不会让你的脸裂掉”、“笑一个看看”、“笑一下我就给你一美元”之类的话。不同的时候,人们曾让她用笑来换取不同的东西:一美元、一块糖、一个吻。通常情况下,她都拒绝了。也不是说她从来不笑,只是她的笑似乎来自于内心深处,来自于某个遥远的地方,总得有原因,总得有意义。笑可不是对着陌生人、泛泛之交、街上和店里那些人的。她的笑要留给她爱的人,是一份珍贵的礼物。眼泪对卡朗来说也很珍贵。不被彻底击垮,她心底那口井里的泪水就不会涌出眼角。自打她还很小的时候起,学校的小伙伴就一直跟她说类似这样的话:“你和你妹妹很容易区分——她是会笑的那个。”的确如此。维克只比她小两分钟,她的情绪从来都是袒露无疑:时而大笑,时而大哭;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大发雷霆。她像一滴雨滴般地闪耀。那卡朗呢?可能是一条深不见底而又慢条斯理的河流吧。
余言“恭喜,”短信上赫然写着。余言的内心像被重锤了一下。“恭喜”这个词是人们在其他场合、因为其他理由而说的。她不知道当她宣布自己的消息时,人们是否会对她说这个词。但这个“恭喜”却迥然不同。她轻抚着肚子的手在瑟瑟发抖。佐亚就像一个梦,一个遥远的美梦。她还记得佐亚被发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全世界都爱上了佐亚,她与地球既如此相似,却又是崭新的,干净,空旷。佐亚的海洋覆盖率比地球还高,神奇的生物在大海深处徜徉。陆地上却只有大片大片的植物。“等我到佐亚上住的时候……”是她们从前玩的一个游戏。一个个梳着长辫子的小女孩,一张张不加修饰的小脸放着光,坐在狭窄的外城学校里。这是她们共同的一个梦想。最先启程的两艘飞船已经到达了佐亚行星边缘,尽管从大裂缝传回信息耗费了很长时间。此时此刻,已经有出生在地球上的人住在佐亚星上了。他们呼吸着佐亚清新的空气,他们的孩子有足够的空间可以玩耍。整个星球都是他们探险的游乐场。孩子有足够的空间玩耍。而她,偏偏极其荒唐地无巧不巧,正好就在那天微笑着使用了“微笑支付”,买了一些厨房用品、新的工作装和护肤品,但现在,她却抽到了“和平始于微笑号”的船票,所有人都说,那可是目前最时髦、美得神秘莫测的大飞船。船票,一个人的。光棍节那天,有些东西余言没买。婴儿床、婴儿车、奶瓶、尿布还有奶嘴。光棍节是11月11日。这四个“1”指代的是单身一人。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或者说不定是三个?秘密的孩子,不可能存在的孩子,禁忌的孩子。
珍的脸扭作一团,金色的短信依然在她的视野最前方闪耀。怎么会这样,她对一件东西的渴望如此之久,如此之深,但又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突然之间, 这件东西就被赐予她了,就像从天而降。真的就像是从那蔚蓝的天空上降下来的,而这蔚蓝的天空有一天她可能会从遥远的某个星球上遥望。要是珍现在身边有人,他们肯定以为她受到了致命打击。只见珍弯下腰,表情痛苦不堪。平时,她不是个爱哭的姑娘。现在,眼泪却夺眶而出,泪流满面。珍妮还是婴儿的时候,她从来不哭。别人都对她妈妈说,“她好满足,好平静。你真是好福气。”珍妮的妈妈也试过说服自己觉得的确很有福气。她没说的是,当她尝试着和小宝宝玩“躲猫猫”的游戏,或者对着她胖嘟嘟的小肚子呸啊呸的时候,珍妮只会看着她,眨巴眨巴眼睛。她也没说,珍妮长大一点后,开始学走路的时候,有一次自己绊倒了,撞到了床底上,小小的眼睛撞得眼眶发青,一边脸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却高兴地咯咯笑了二十分钟。这还是她妈妈第一次听到她笑。所以当珍妮的妹妹出世后,她妈妈将所有的情感精力都寄托在了妹妹身上。因为,妹妹看到妈妈过来就会笑。这个孩子妈妈能懂。珍擦干了眼泪,然后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嗨,”珍妮的妹妹达维尼亚丝明快的声音传来,“我现在不能接电话,请留言。”妹妹换了新工作,她很忙。珍想,她总是忙着什么东西。她也知道妹妹对她没有任何怨恨,至少从理性角度来说,没有。她知道达维尼亚懂她。但她也知道,从事情最核心的角度来看,懂与不懂都没区别。
赞瑟“这上面说了要保密,”她的声音在发抖,尽管她不知道导致她的声音这样颤抖的是哪一种感情?多半是震惊吧。“小猫咪,你能告诉谁呢?”她哥说。她爸爸以前曾叫过她小猫咪。“我有朋友啊,”她很不喜欢自己这种自我辩护的语气,“……网友,”她又加了一句,真希望还有一个坐垫可以扔向哥哥。当然啦,她也知道,她哥这样刺激她是故意的。“无所谓啦,这太荒唐了。我不能去——不可能的。我做不到的。”“你不想去吗?”她哥语气天真地问她。她虽然没看着他,但她已经知道他现在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我不能去,”她说,“我不会去的。我做不到。”她哥开始说其他什么事了,但是她根本没在听。当她说出她不会去的时候,她感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身上滑落,离她而去,猛地向下一直坠入地球中心,那好像是她的心,又像是她的未来。车祸的那天,她也有同样的感受。那天,她失去了自己的家人。“我不能,”她又轻声呢喃了一下。此时她意识到,没有什么比飞向一片星海,最终到达那在太空中闪闪发亮的佐亚星球更让她渴望了。这渴望超乎一切,却又完全不可能。
卡朗卡朗是乘动车去妹妹的住处的,车上挤满了人,她只能站着,被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姑娘挤在中间。那姑娘戴着虚拟增强现实眼镜,心不在焉地将头耷拉在一边,很明显在玩虚拟游戏。行程虽然只有四十五分钟,但是卡朗已经不记得她上次去妹妹家是什么时候了。一年前?还是更久?维克住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公寓住宅区,耸入云霄的摩天大楼挡住了正午毒辣的阳光,在狭窄的街道上投下阴影,但却挡不住正在上升的湿度。头顶上,无人机在匆忙地飞来飞去,照到阳光时,它们的边缘部分偶尔会折射下一道闪光。她妹妹开了门。“嗨,克隆体,”她说。卡朗觉得她妹妹看起来很累。“嗨,传送机事故[2],”她回答道。[2] 《星际迷航》里威廉·托马斯·莱克遇到了传送机事故,制造了两个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模一样的莱克。“倒影,”她妹妹说。“胎衣,”她反击道。维克的脸上闪过一丝微淡笑意。“进来吧,”她说。上次来这儿大概是一年多以前了。不知怎的,这公寓感觉和之前不一样,空荡荡的。玄关本来是挂着老大一幅打印装饰画的,不是吗?画的是山,还是什么?现在这面米色的墙上空无一物。“我还以为你俩周六说不定会有安排,”卡朗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狭小的休息间,公寓里一片死寂,缓缓包围了她。而她妹妹的表情和这死寂的房间如出一辙,只是更死寂,更空荡。“吕萨离开我了,”维克说。这句话隐去了锋锐的边缘,在狭小的房间里仿佛挤得满满当当。“哦,抱歉,”卡朗道,“你没和我提起过。”她妹妹耸了耸肩,卡朗一下子读懂了这个姿势背后的意义。我们近来本来就不怎么说话了。卡朗一直很喜欢吕萨。也可能“喜欢”不是她要找的那个词。她一直嫉妒维克,因为她们俩在公共场合表现出的微妙情愫和温暖举动;因为她们会一起凑钱买真咖啡,周末喝;因为吕萨看着维克的时候眉眼间都在笑。恋爱对维克来说易如反掌,她随性地投入到不同感情中,又自如地得以脱身。她会为一段恋情的结束哭得山崩地裂;没过几个礼拜,又会被另一段迷得神魂颠倒。对于卡朗来说,恋爱就难得多了。我明明就和你一样漂亮,怎么就没人像那样看我呢,她一边观察着吕萨看着她妹妹的样子,一边心里嘀咕。她妹妹和吕萨是差不多五年前好上的。跟其他的恋人不同,吕萨没有很快就消失。吕萨不一样。吕萨留了下来。突然间,卡朗意识到,她自己也永远不会再见到吕萨了。倒不是说这件事有什么要紧;或者,这就不应该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头发长了,”她对妹妹说。上次相见时,维克的头发短得紧贴头皮。上次见面时,那肯定得有一年多了。“你头发短了,”她妹妹说。卡朗用手捋了捋她脑后利落的削底背头。“上周刚剪的,”她一边说,一边不自然地往后扭了扭身子,她们居然在谈论这么细枝末节的事。吕萨走了。这不重要,对她来说不重要。她不允许这件事有什么重要的。她和妹妹可是好久没见面了啊。“你这样很好看,”她妹妹说。“谢谢,”卡朗有点惊讶妹妹会这么说,“这都是DNA的功劳。”卡朗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维克给她端来了咖啡。卡朗看出不是真咖啡。“吕萨什么时候离开的?”卡朗说。她不是有意这么问的。她妹妹又耸了耸肩。在过去,卡朗可不会把这个动作和维克联系在一起。“两个月前吧,差不多,”她说。她妹妹面色平静,波澜不惊。这根本不是卡朗所熟悉的维克,她所熟悉的维克一分钟能换好几种表情呢。现在的维克就像是镜中的自己。“对不起,”卡朗第二次说了抱歉,但这次是真这么觉得。又是一个耸肩。“你的人生里又发生了什么呢,DNA?”卡朗垂下眼帘,搓着衣角。机密。然后,她抬起了头,直视着妹妹的眼睛。清澈的浅棕色,带着绿色的斑点。和她自己的眼睛一模一样。可事实呢?她们的眼睛根本就不一样,不是吗?虹膜的条痕就不一样,完全不同,像素够高的照片上就能看出区别。这是维克在很久以前告诉她的。年轻些的时候,维克一直对双胞胎的各种不同之处很感兴趣。一有机会,她就会拼命远离卡朗的轨迹。只要卡朗喜欢什么,维克好像就一直卯足了劲似的讨厌它,一定要选择其他什么东西,随便什么都行。卡朗从没有想要表现与维克不同。在这条旅程上,她可不介意有个伴。旅程。要保持机密,短信上说了的。但是,说到头来,这可能就是她来找妹妹的原因。“嗯,”她对妹妹说了,这个只比她小两分钟的妹妹,“出大事儿了。”
余言罗伯特拿下了公寓。他激动得不停得谈论这这笔交易,以及光棍节买下的其他的商品,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余言一言不发,只在必要的时候挤出一丝微笑。
船票,一个人的。但是,她不是真的单身。而且,她肚子里还带着一个人。
“能有我们自己的空间实在是太好了,这样我们就能单独在一起了。”她冒险说道。这说的是真话。她已经等了很久,就像白娘子一样,为了一个机会而等待。罗伯特第一次整个下午都保持着安静。终于,他开口了,“亲爱的,那会很不错。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小心为好,别毁了我们的机会。当然,我希望你来,常来。但是,只要我们再等一年,或者两年,再公布我们的关系,咱们俩未来在经济上真的就会轻松很多。新公寓还得要买虚拟现实中心机、洗碗机,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很多东西。再过两三个光棍节,我们就都置办齐了。”几百年,白娘子等了几百年。好几辈子。余言对罗伯特一笑。保密,短信是这样写的。她不会告诉罗伯特,至少现在不会,时机还没成熟。但是她有另一件事要告诉罗伯特,这件事或许再也不该保密了。秘密的孩子;不为人知的孩子;不请自来的孩子。
是,她快速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告诉了他。 当初,余言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也笑了——但不是马上就笑了,也并非因为震惊而笑;更不是为了别人而笑。她独自待在父母家的浴室中,宛然而笑,缓慢而真实。怎么可能一个人内心深处如此强烈地想要小孩,却一直浑然不知?“……我觉得时机不对,还没到时候,”罗伯特说,“我们连该不该要孩子都还没讨论过。”他接着长篇大论起来,地球的负担已经够重了,再将孩子带到这世上来是不对的。没有社会责任感,他说,经济上还会造成严重后果。“但是,如果你想生下来的话,”最后,他说,“我们会想出办法的,我们不得不这样,我们会的。”如果她想生下来的话。人口过剩的世界中的孩子。人群中的孩子。孤独的孩子。令人震惊的孩子。她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就是让罗伯特开心。可能这对他不公平,可能她应该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镇定下来,调节好情绪。可能,她自己的确是没有社会责任感,而这个世界早已人满为患,再多一个孩子都塞不下了。可她想要的,无非是让罗伯特开心而已。
珍没有给她妹妹发消息,告诉她自己要去找她。她可不想给她时间,编造什么借口,或者避而不见,虽然她自己不承认有这种想法。珍收到了三天后飞往西昌的国际机票。到了西昌,她会当面获知相关信息,进行体检,并浏览所有的合同与条款。之后的两个多月里,“和平始于微笑号”都不会出发。很明显,她还会再一次的回到西昌,有一系列的仪式和培训在等着她。不过,在第一次踏上行程之前,她还是想见见自己的妹妹。在一切正式改变之前。她也会去见见母亲,但可能要晚些时候吧,等这一切都消停下来再去。她本来还想去见安东尼的,但他俩之间早已如桥下流水,一去不复回了。九个月前,安东尼离开她的时候,珍感觉世界末日要来了一样。但如果安东尼没有离开,他俩发展得不错的话,她就没有资格在光棍节购物,也不能使用“微笑支付”,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也许,安东尼离开她的时候的确是世界末日。但是,现在却是一个新世界的开端。一个蓝绿相间的崭新世界,名叫佐亚。达维尼亚的智能内部通话系统告诉她珍妮来了,她起身开了门。“嗨,”她妹妹一边吻珍的脸颊,一边高兴地说,“真是个惊喜,看到你太高兴了。”每次她俩见面,达维尼亚都是笑容满面又彬彬有礼。她妹妹即将成为一名成功的财务主管。她的公寓虽然也很小,但是装修精致,一尘不染。玄关处的花瓶里插着玫瑰花,有那么一会儿,珍还以为是真的玫瑰。看起来太逼真了,甚至发出淡淡的香味。“快坐,喝点儿东西吧。我们好久没见了,”达维尼亚一边热情地滔滔不绝,一边把珍拉进雅致的小厨房里。她妹妹这态度可没有她的玫瑰那样让人信服。她们之间总是有一点隔阂。这点隔阂将永远都在她们之间存在。“对不起,”多年以前,珍妮曾试着在事后对她妹妹道歉。“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没办法控制自己。”这些话像棉花糖一样轻,在她俩之间的空气里漂浮着,被风吹走了。珍妮十几岁的时候,有天晚上,她妹妹本来应该在看演唱会的,却早早地回了家。有那么一会儿,珍妮只是呆呆地看着达维尼亚。只见她妹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的衣服被撕烂了,一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另一只充满了惊恐,楚楚可怜。但是,当达维尼亚语无伦次地告诉父母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珍妮突然感觉到自己体内升起了一股潮湿阴暗的东西。她一只手使劲捏起拳头,捂在嘴上,跑出了房间。但她妹妹和家里的其他人还是听得见,她那一阵接着一阵的笑声在大厅里荡漾。
赞瑟真的太高了。在高耸的大楼之间,悬空的架子上,赞瑟向下看了一眼。远得令人头晕目眩的下方,她能看到街道,街道上的小点就是人。可不算准确,她想。现在街上没多少人,其实应该挤满了移动的小点才对。人山人海,成群结队,川流不息,占领了街道上的每一个角落。全是人,除了人啥也没有。还是这上面来得清静。这上面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跳,”一个声音传来,他哥哥的声音。赞瑟又往前挪了一步,现在她已经在木板的尽头了。“一切的关键在于你的意识,要夺回对大脑的控制权,”她哥平静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战胜你大脑中的基层部分,也就是动物本能。你能做到的。”尽管赞瑟看不到,但她知道下面是人群。而身体本能发出的讯息也有着它们自己的真实。“跳,”哥哥又说。但是,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真实。赞瑟跳了下去。
赞瑟一直都讨厌人群,即便小时候也是。但自从那次意外之后,她的家人永远不再会出现了,她的症状就变得越来越严重。说是意外,其实根本不准确,应该说是灾难,劫难,甚至可以说是谋杀。她的家人乘坐的那辆SuFaT的磁悬浮场域被人动了手脚。赞瑟都不明白在物理上这怎么可能。如往常一样,列车装满了乘客,都是下午下班回家的人。而她的家人也在这列车上,他们是要赶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人群恐惧症,她哥哥这样称她的症状。哥哥什么都懂。她自己只知道,一到人群中,她就流汗不止,心悸胸闷,呼吸困难。每次她一出门,外面的人都太多了,像虫子似的,挤得到处都是。他们从四面八方挤向她,将她压垮,他们要占尽每一片空间,吸掉每一口空气,把一切都掠夺得干干净净。而且无处可逃,全世界都找不到一处避难之地。于是,她再也不出去了,哪儿也不去了。即使在虚拟现实空间里,聚集了太多头像的地方也让她不舒服。她玩的都是单人游戏。整个世界上无处可逃。或许只有这个世界是这样。或许另一个世界就不一样了。“再跟我说说佐亚吧,”她对哥哥说。
卡朗“佐亚,”她妹妹吸了一口气。维克脸上所有消失的生气洪水般又滚滚而回了,各种表情轮番在她脸上闪现,她似乎没办法只保持其中一种。卡朗还记得小时候,维克一谈到佐亚就停不下来,一脸激动,两眼放光,带着一丝痴迷。当初,就是维克告诉卡朗有个大裂缝的。它就在那儿,一直都在,就在太阳系内,木星轨道外面一点点的地方。就在那儿等待着被人发现,就好像有人特意把它放在了那里,只是为了给人类提供方便。大裂缝是宇宙中的一处折叠,一道皱纹,一段虫洞。从裂痕的另一边出来,再航行几个月的时间,就到了佐亚。“真希望我是你,”维克说。她的脸上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嫉妒,一会儿悲伤,轮转不休。真希望我是你。“这可是头一回啊,”卡朗一边看着妹妹脸上走马灯一般的表情,一边轻声说。哦,维克,她心里想着,有多久了?你头一次希望自己是我。“什么?”她的克隆体、传送机事故、倒影、另一个自我、测试版本;她的妹妹说道。“你知道吗,”卡朗答道,“我拍照的时候一直都闭着眼睛?”“DNA,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维克说。但气氛变了,变得轻松,两人之间放松下来。“有一次,你跟我说过,”卡朗说,“看眼睛就能把咱俩区分开来。那要是我闭上眼睛,那些电脑、算法、面部识别系统和人工智能就认不出我到底是谁了,我很喜欢这样。我喜欢模糊一点,我从不介意和你混为一谈。”维克做了个鬼脸,可她的眼睛里依然闪着光。“我甚至不介意,”卡朗坦然说道,“我们才那么点儿大的时候,妈妈把我们打扮得一模一样。”“哎呀,”维克说,“说这些,你是要整死我啊,你知道的。”“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有个双胞胎姐姐。”“我没有……”“你就是不喜欢,维克。”“也许我不需要一个双胞胎,”她妹妹说,“但是我一直是需要一个姐姐的。”她的眼睛在泪光中荡漾。“哦,姐姐,你去了佐亚,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卡朗想,不管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其他地方。她将妹妹抱入怀中,又哭又笑。
余言西湖岸边人山人海,但美景依旧。秋树仿佛自内而外地闪耀着光辉。余言想,真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几百年来,多少情侣、家人、孤独的年轻单身男女曾在这里聚集。他们中,有多少是像她一样,坐立不安又满怀希望,徘徊不定;又有多少怀揣着秘密,埋藏在胸中。两天后,她就要坐上开往西昌的动车。不计人头的孩子,无票偷乘的孩子。罗伯特。他说,如果她想要的话,他会和她一起抚养。“我当然乐意,”他说,“当然。”不负责任的孩子,累赘的孩子。可不知什么东西破碎了,什么东西动摇了,什么东西改变了。此刻,她看着走过断桥的人群,有些徐徐缓行,流连忘返;有些携手双双,眺望水面。余言觉得自己知道了内心深处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于是,她不再等待。
珍在她妹妹的住处度过了一个相当愉快的下午。她提醒自己,只在合适的时候才扬起嘴角。达维尼亚似乎没发现什么问题,这一招可能真的起作用了。“妈妈说你在和一个男的约会?”达维尼亚突然说。安东尼。他简直令人陶醉,兼具智慧与魅力,只是有那么一点儿黏人。珍就像裹着火焰奔向地球的石头一样迅速地爱上了他。他曾试着要搞明白怎么回事。她也曾试着和他解释。不是说我不介意,也不是说我不开心。只是,不知怎么的,我就跟哪根神经搭错了似的。她曾对他说。我知道自己只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会笑,但我不是真的在笑,我内心没有在笑。她一边说一边想:真是这样吗?微笑或者大笑的生理行为的确在某种程度上让她充满精力。在某种基本层面上,这感觉很好。“安东尼吗?没有,后来没成。”她告诉妹妹。达维尼亚脸上露出轻微的同情,但没有一丝惊讶。珍最后一次见到安东尼时,他正带着东西离开她的公寓。珍妮站在窗前,看着他离开,指甲深深掐入手上的肉中,留下了一道道月牙状的印记。他走了,她心里想。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感觉自己浑身兴奋,像是开了瓶的香槟要溢出来一样,嘶嘶地冒泡。她往后仰头。让我为他哭一场吧,她无声地哀求道。让我为自己哭一场吧。就这一次。让我哭一次吧。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她张开了嘴。然后,她放声大笑起来,震耳欲聋,长笑不止。“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达维尼亚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打发她走的意思,“下次可别这么久再来。”这么久。但是下次要很久很久了。“你永远不会原谅我,是吗?”珍在门边转过身,面对她妹妹说。她嘴咧得大大的,努力不让自己咯咯地笑出声来。达维尼亚看起来惊呆了。“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她说。然后,她眼角的光骤然间柔和了。她伸手轻轻地碰了碰珍妮的手臂。“真的,珍,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珍不相信,但她还是让达维尼亚拥抱了她,虽然只是一小会儿。“再见,”她说。回家的动车上,她抢到了个座位。坐下后,她将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透过自己的影子,看着车外黑暗中的灯光飞掠而过。她想象着佐亚星上的外星生物,静谧地在海洋深处遨游,或者谁知道呢?说不定是陆地上隐蔽的惊人生物,只是人们之前从没遇到过。说不定哪天冒出来,给人类来个措手不及。如果外星生物感受到了快乐,或悲伤,或失去,如果它们真能感受到这些情绪的话,它们肯定会用外星的方式来表露。它们可没有眼泪,也不会哭。珍妮心想,那我们怎么才能分辨它们的感受呢?怎么知道它们内心正在经历什么?它们可不会被认为是神经错乱,不会被认为做错了事,只是不同而已。也许,她妹妹永远不会原谅她,内心深处永远不会。但最终,她自己也许能原谅自己吧。
赞瑟“咱们再试一次,”她哥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镇定。“我不明白的是,”赞瑟一边说,一边擦掉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和鼻梁上流下的汗水。她在争取时间,想要分散哥哥的注意力。“所有那些POD文档上说的都是,即将登上大飞船的整一千人都是经过精心审核和挑选,最后才决定的,好让他们能形成一个紧密结合得完美无缺的小组。人工智能对这些人都进行了精神分析,不是吗?还执行过你之前说的那什么?高斯可能性融合测试还是其他什么?”这个术语她多半是说错了。“所以呢?”她哥哥依然泰然自若。“这些测试都做了,然后呢?就胡乱扔出人类历史上最令人渴望的飞船上的一堆席位,然后用抽彩的方法分配给微笑着购买锅碗瓢盆,虚拟游戏和其他那些愚蠢商品的单身汪?”她依然小声喘着气,呼吸有点不畅。于是,她坐下来,埋下头,枕在膝盖上。“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两个理论,”她哥哥说。“那还用说,”她对着膝盖嘀咕道。“首先,”他说,“筛选过程不是随机的。不管你什么时间,买了什么,付款的时候是怎么笑的,这个人选一直以来都是你。”不是随机的。可他们要找的人得形成高度凝聚的小组啊。而她最做不好的一件事,就是在小组中和别人合作。“小组”这个词都会让她下巴紧张得抽动。“或者,”她哥哥说,“选择你完全就是个偶然。”赞瑟马上觉得自己就是个偶然的选择。“而他们的系统不管多么完美,还是需要偶然性。”赞瑟大着胆子抬起头。她哥哥的形象依然坐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托着下巴。“什么?”她说。“还记得你问过我关于人工智能和机器深度学习的问题吗?”“记得一点。”“我当时给你解释过,系统需要随机加权,以避免卡在局部最小点上。你得重组一下系统。基因学是同一回事儿。生命会将各种偶然的变异抛出来,看看哪些能起到作用,哪些会被淘汰。”“所以,我是这个方程式中的偶然变异?”“就像是珍珠里的沙粒一样,你就是那颗沙砾。我觉得人工智能肯定知道它在做什么。”赞瑟不确定这番话有没有让她感觉好受点。“赶紧的,别再磨磨唧唧了,”她哥哥语气坚决,“接下来的一组要做十个。”一股熟悉的惊慌失措刺中了赞瑟的胸腔。“我觉得我做不到,”她虚弱地说。“之前你也这么说来着,”她哥哥的声音冷峻如铁石,“你想去佐亚。”“是的,”赞瑟答道,虽然她不确定刚才那句话是不是问句。她渴望空间,正如她渴望海洋那样。一片星海,一整个星球的浩然长空与广袤无垠。“要去佐亚,你必须要走出公寓,”她哥哥继续冷酷地说道,“两天后,你就得在飞机上坐好几个小时。而且,你还得在一艘装着一千个人的飞船里待上好几年呢。”“好的。”“好的?”“好的。”她能感到体内激增的肾上腺素。于是,她集中注意力,开始深呼吸。她是沙砾,她愿意当珍珠里的沙砾。既然如此,那最好展现出沙砾的刚毅[3]。她双击将眼镜的侧边屏幕扩展开来。客厅随即变成了飞机客舱内部,里面坐着十个乘客。[1] 这里使用了一语双关。英文中,“刚毅”和“沙砾”是同一个词 “grit”。
卡朗“你知道最神奇的是什么吗?”维克一边擦干泪水,一边笑着说道。“我的DNA将会存在于银河系中两个相去甚远的地方,中间隔着好几光年。这感觉和我自己去佐亚几乎一样。你代表了我们俩。我们就是一对儿纠缠粒子。我们之间相距有多远根本不重要。”卡朗想到了纠缠粒子。她妹妹以前和她提起过。妹妹曾热爱着太空,物理和天文学。在银河系的另一端,有着一颗和她相对应的双胞胎粒子。她想到了爱,迸发于一瞬,却永远纠缠不清的爱。“不管怎么样,你的DNA都会存在于宇宙中两个完全分开的部分的。”即使闪耀着泪光,她妹妹的眼睛看起来也和她的一模一样。可事实上,她们的眼睛又不完全相同。“你的意思是?”维克问道。
余言余言望着西湖上方舞动的灯火。佐亚也应该是闪耀而美丽的,但不会是像西湖这种美,环绕着动人的传说,在她心中歌唱,为人们熟悉和喜爱。而佐亚没有任何过往、历史,也没有故事。至少,她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难道这就是她要面对的了吗?过去与未来之间的选择?如果她现在选择改变,就像白娘子变成人形那样,她将为谁而变呢?她又将变成什么呢?还有孩子,她的孩子。他还什么故事都没听过。一张白纸似的孩子,不曾听闻任何东西的孩子。昨天晚上,她挤进她家狭窄的厨房间。她妈妈正在将豆瓣酱倒进热油中,她就在旁边切豆腐。她的父亲身子比原先虚弱得多了,他在看新闻,白发苍苍的头垂到胸前,一点一点。余言看见新闻上正播着不宜前往的国家间升级的紧张局势,画面不断变换;北部省份爆发的三级风暴将一个大型太阳能发电厂的一部分摧毁得一干二净;大飞船“和平始于微笑号”停靠在近地轨道,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大家上船了。当然了,她得留下来。这里既是过去又是将来,这里的故事源远流长,蜿蜒盘绕,像一条河流。“他们还在找人去坐那艘大飞船,”她悠然对母亲说,此时空气中已经满是辣椒和发酵蚕豆酱的味道,“可他们怎么忍心就这么离去,抛下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历史,抛下一切,就这么一走了之?”余言的母亲拿着锅铲的手停顿了一下。“你爸爸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她说。然后,她又继续慢慢地翻炒起来。“你曾祖母当年是从青城山来杭州的,”她说,“历史不是静止不动的,它在发展。我们带上故事和过往,一路向前走。这颗新星球是个礼物。我每天都祈祷着有一天你能去那儿。”她一直不停地翻炒着锅里的菜,看也不看余言一眼,“每天,我都在祈祷。”
赞瑟赞瑟将行李放在门边。“准备好了?”她哥哥坐在沙发上说。“没有,”她说的完全是真话。此刻,她正掌心冒汗,呼吸轻浅急促。“你昨天出去了,”他说,“昨天没事儿。记住,你的理性大脑在掌控全局。”沙砾。她是沙砾。“我跟你说过和平始于微笑号是由自愈型材料和一种叫离聚物的长链分子建造的吗?”她哥哥问道。尽管她的心突突直跳,眼前一片模糊,赞瑟还是竭尽所能挤出了一丝颤抖着的浅笑。“没有,”她说,“我觉得你没说过。”“她能自愈,你的大飞船,”她哥哥告诉她。她能自愈。“好的,”赞瑟说,“我准备好了。”她没有准备好,但这也无所谓了。不过她还是停了下来,手放在门上。“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她说。这,也真的完全是实话。“我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去,小猫咪。”她将增强虚拟现实眼镜取了下来,放进口袋里,却没回头。“再见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公寓说。
余言虽然这个医生说话简短生硬,但是她的眼睛充满着善意。小小的房间里充斥着消毒剂的味道,举目都是白色,人们行为拘谨。“听着,你有过恶心想吐吗?”她问余言。这只是初始阶段的面谈,她还没有开始正式的检查。“恶心?”余言一边问,一边在那张意外舒适的椅子上又往下缩了缩,这椅子是别人指给她坐的。“因为怀孕啊。”因为怀孕。秘密的孩子。隐藏着的孩子。被禁止的孩子。不可能的孩子。会不会,难道这孩子不完全是一个秘密?而且……也有可能不完全是禁止的?也许不是不可能。也许不是不可能。“怎么……”她一边说,手一边不自觉地摸向肚子。“待在飞船上又暖和又舒服,是促进宝宝生长最安全的地方了,”医生一直不停地说着,“当然啦,这些宝宝会在你到达之前,出生在太空。你的孩子不会是唯一的一个,我敢保证。前两艘飞船到达佐亚星边缘的时候,船上就有好几个小家伙呢。”余言想起了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机里那些弹出广告。她都还不知道已经怀孕的时候,手机上就已经出现了验孕棒、摇篮和奶粉的广告。事实上,就是因为这些广告,她才通过“微笑支付”在网上订了一些验孕产品。因为她感觉自己怪怪的,又看到了那些广告,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不是吗?可为什么她的手机比她本人还早知道?是不是她用拇指指纹解锁的时候,通过体温和心率,她的秘密早就被泄露了?余言伸出她纤细的手臂,内侧朝上,好让医生扎针。有可能性的孩子;遨游太空的孩子;探索宇宙的孩子;属于未来的孩子。
除了那些不宜前往的国家,全球共有50位“微笑支付”的用户赢得了大奖。他们都在三天内赶到,聚首西昌。一支七人的摄影队伍随时待命,为POD文件提供最新鲜的实况图像。最先走完程序的前四个人凑成了理想的第一张照片。冯乐是摄影队的队长。他很急切地想要将这一手图像实时发布出去。“往中间站,靠紧一点,”冯乐指挥着。这四个人往中间挤了挤。空气清新,太阳正照在背后的山上。会是一张不错的照片。“我喜欢你的发型,”四人中的一个对她身边的女士说。“谢谢,”短头发的那位答道,她的脸上马上绽放出了随和的微笑。她一边用手抚过毛茸茸的后颈,一边说,“刚剪的。”“好,准备好了?”冯乐说。其中两个人准备好了,另外两个还没有。两个人此刻正想着一模一样的事情,却永远不会意识到。有两个人将会在船上开始一段持久的恋情,这段感情将会支撑着她们走完一生。“一,二,三...茄子!”一个好像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一个仿佛将大海披裹在身。一个脸上焕发着幸福的容光,闪耀如星辰。还有一个闭起了眼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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