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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苗寨,把大山的记忆带上飞船 | 科幻小说

萨曼莎·默里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2018年,未来局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科幻作家工作坊活动,邀请国内外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家,来到中国贵州苗寨小镇,体验当地山川景色和民族文化,活动后,作家们以这次活动中的见闻为灵感,创作出了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品。

在这两周里,我们会为大家带来其中的四篇科幻小说,其作者都是国外知名的科幻作家。当西方的科幻想象与中国西南的民族文化相遇,会发生什么样的反应呢?让我们来阅读吧!

作者简介

| 萨曼莎·默里 | 身兼作家、数学家、演员与母亲四职——据她来说,这四个职位并没有什么先后顺序。从2012年开始,发表多篇科幻作品在Daily Science Fiction,Lightspeed,Clarkesworld上。

如今她与家人一同居住在澳洲,身为母亲的她有几个调皮的儿子,这也让她在写作中更多了一些女性和独属于母亲的温柔。


琥珀中的生命 Life, Preserved in Amber

全文约17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作者 | 萨曼莎·默里

译者 | 蒲丽竹、Mahat

校对 | 孙薇

你可以久久地、久久地离开一个地方。你可以久久地离开一个地方,但实际上从未真正离开。你自己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直到你归来之后,发现自我的一部分在那等候,一直在那等候,从始至终。

牛艺
出租车从贵阳机场出发,开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内每五十米左右,就嵌有一道新月形的白色弧线。这道道明亮弧线,只是些反光材料而已,但能引导她穿过黑暗的隧道走向远方,这让牛艺想到了另一条桥梁,她在必修物理课学过的“爱因斯坦-罗森桥”[1]。一条穿越时空的隧道。虫洞可能会像这样吗?牛艺想,她现在有点犯恶心,这得怪时差反应和司机拐弯时的减速,也怪刺鼻的烟味——尽管司机夹着烟的手漫不经心地搁在车窗外,但是那股味道仍然侵入了车厢。应该不会。虫洞应该和这隧道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然而,在这无尽的汽车旅行中,在这漫长的山下隧道里,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离开一个世界,去往另一个世界。虫洞还是会和现在这样有点像的,终归来说。
[1]译注:俗称虫洞。
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中,司机都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吸着烟,偶尔向窗外吐痰。这会儿,他突然开始说话。
“有回我也载着一个乘客,开了很久的车,跟今天很像。当时车上的是我妹妹,”他说着,透过后视镜和牛艺对视。“开了太久,她半路上吐了。就算是那回,都还远远没这回开得久,而且我还是司机,开了二十多年的车了。我晓得距离。总之,这回真的开了很远。长路漫漫啊!”
长路漫漫。
司机是事先预定好,从贵州专程来接她的,因为机场的司机不会接这个单。牛艺知道,对司机来说这是返程的路,以及即使现在,镇远县的人们还是很少出远门。长路漫漫。她想起了几个月后要去的地方,心里升起了些许讽刺感,旋即按下了念头。光这事的话,确实如此。她同意司机的看法。长路漫漫啊。
“我有两个儿子,”过了一会儿,司机又跟她说,当时路况已愈加曲里拐弯,快到苗寨了。接着是吓人的一幕,他的一只手松开方向盘,把手机递给她瞧。手机屏幕上有两个小男孩,大的那个对着摄像头傻笑,另一个睁大眼睛,神情严肃。
“恭喜你,”牛艺发自内心地说道,“他们很可爱。”
“是啊,是啊,他们也很聪明,”他说,“非常聪明。我从没想过能有两个小孩。不过这又让我左右为难了。”现在他开始滔滔不绝,话语就像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在我死后,我想留一份记忆礼物,所以我得在两个孩子中做个选择。福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但如果他弟弟什么也没有,也不公平。”他用苗语中的“Khoom Plig”来表示礼物,用汉语中的“Jiyi”来表示记忆,混合着使用。
“我相信他们会理解的,”牛艺用带着暖意的话语安慰道,因为这好像很重要,而且,在一块度过了数个小时,度过了漫长路途,度过了黑暗隧道之后,不知怎么的,她感到他俩休戚与共。
“会的,”司机说,他往窗外弹了弹烟,烟灰在牛艺这侧的窗外打了个旋,随即飘走了。“会的。”

牛艺外婆所在的村子,在苗语里叫“山尽头”。为了到那儿,牛艺还要在下了出租车后,再搭乘一辆摇摇晃晃的小货车,驶上没有护栏的小路,一路爬坡。小路的左侧陡然下坠,豁然可见下方的稻米梯田在山脚缓缓延伸开来的朦胧景象。几乎无意识的,牛艺在座位上挪了挪。她感到自己的思绪紧紧攀着山壁,仿佛如果不在意识中牢牢抓住,她可能会一下子飘走。路上的吊脚楼也紧紧攀着这座山,同她一样。牛艺想象这座山醒来,像条长毛狗一样抖着自己,把她和房屋一起甩出去,抛向广阔的空地,抛入雾蒙蒙的天空之中。
牛艺拉着装行李的小箱子,沿着陡峭的砾石路走上去时,外婆正好从房子前面走出来,门前的小鸡立即散开了。它们快跑几步,步子便慢了下来,当牛艺走近时,又快起来。快、快、快、慢、慢。
外婆咕哝着,用柔和的苗语打招呼。牛艺弯下腰来,方便外婆使劲拥抱她。好孩子。外婆的黑眼睛从前明亮无比,而今已满是朦胧和恍惚。她伸出双手上下摸索着牛艺。外婆脸上的皱纹加深了,成了一道道裂缝和沟壑。但牛艺光凭胳膊上感到的外婆紧握的力度,就知道外婆有多欢迎自己的到来。
一切看起来都和从前一样。在来这里的路上,牛艺曾多次试图勾勒出外婆的房子,但她知道大脑做不到,细节总让人回想不起来。但是现在,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牛艺的心头,让她觉得她俩呆在一起既温暖又放松。这就对了,就是这样。就是像这样。透过窗户,牛艺能看到远处有一架无人机在闪闪发光,外婆桌子边缘的一块蜡染小垫子上搁着外婆的手机,几乎和牛艺自己的手机一样光滑、现代、闪亮,但这个村子感觉游离于时之外间,没有被岁月的流逝所触及,在这里,技术的存在感一闪而逝,像是强加上来的。
外婆拿出一个岁数比牛艺还大的旧陶壶,从中舀出油茶。“啊,好好喝,”牛艺喝茶时点头称好。姜盐和姜油酸辣可口,滋味绵长。
“别客气,”外婆说。这句话的暖意弥散开来,比油茶还要暖人。“我想回到这里,再见你一次,赶在……”
“赶在你走之前。”外婆点点头。“你想回家。”

很久以前,生命在永生细胞和非永生细胞之间做出了选择。细菌的生命长度没有明确的限制,它们没有固定的寿命。细菌有可能无限期地维持它们的结构。但是我们天生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我毁灭——不朽的基因蕴含在一次性遗弃的身体里。

婉达
VAST(Vermilion-Amber-Sunset-Tangerine,朱红色-琥珀色-日落色-橘红色)宇宙飞船看起来像一道道厚涂的条纹,重重抹在了天空的弧线上。阳光喜爱它,通过它的表面反射到各个方向,切面众多,道道分明。到了晚上,又根本看不见它,除了熟悉的星光移动到了不同的位置,显得有点模糊。
婉达第一次看见VAST飞船,就是在天空上看见的,不是通过观察器、视频或图像,也不是靠突发新闻或社交媒体或野火般在全球传播的信息。
她曾在卡布拉牧场呆过好一阵,在那观察叠层石,进行基因组学研究。卡布拉牧场为私人所有,是一个放羊的大型牧场,由于仅有这片土地通往婉达要研究的那片海滩地,牧场主人准许了她的科学团体进入。海滩是由白色的小贝壳组成的,在海滩边缘和海水中都有活的叠层石。这种生物看起来像岩石,但实际上是由微生物的排泄物构成的。微生物这种生命形式的基因,与300万年前存在过的基因是相同的。基因是微小的冯诺依曼[2]机器,它们是最接近不朽的生命。
[2]冯诺依曼(1903-1957)是20世纪最重要的科学家之一,被称为“计算机之父”。他设想过一种机器,能采集太空中的资源和能源用作自我的复制,以此作为人类探索外太空的方法。这种机器被称为冯诺依曼机器。
那天婉达出了门,地点离她下榻的牧场羊毛工人宿舍不远。那住处只是凑合能住,在钢丝折叠床上躺下的第二天,婉达便无奈地除掉了小腿上发现的一只扁虱。后来的日子里,她的意识坚持认为有一种声音,而发出声音的什么东西在天上,使得她常常抬头寻找。然而她不记得那声音具体是什么样了,而且除了她,之后也没有别人报告过有声音。或许其实恰恰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或是奇怪的空气质量比如氧气被吸走,或是光线的勾勒。反正不管那是什么,她都记不起来了,只是那东西像预知一样让她感到刺痛,于是她抬头寻找。

婉达·迈克尔博士是多学科团队的一员,该团队位于西澳大利亚州的一个叫做德纳姆的沿海小镇的郊外,致力于翻译外星人的信息。世界各地都有团队在研究这一问题,但德纳姆研究所是其中最富声名的,他们就在VAST飞船阴影之下(当然,这只是象征性的比方,VAST没有投下实际的阴影)工作。婉达有冒牌者症候群,觉得自己是靠着运气和时机的因素,才有幸和聚集在这里的杰出又聪颖的学者、科学家们一起工作;她一直在与自己的心魔搏斗。
现在,团队的一员在和她说话。莉亚·杰特博士个子矮小,穿着优雅,样貌严肃,本人比传说中的印象要年轻一点儿。
“这些计算问题真恶毒,”她从屏幕前抬起头来,拨开脸上的一缕黑发,对婉达说。
“甚至邪恶,”婉达回道,微微一笑。
“十恶不赦,”莉亚又说,表情依旧一本正经。这骗不了婉达,她不会再上当了。自她们一起工作起,几个星期以来,一贯尽忠职守、备受尊敬的杰特博士,早就向婉达展现了没人能料到的狡黠幽默感。“我快被逼得想喝酒了。”莉亚继续补充道。
这话可能是在邀约。婉达总是不太能领会社交暗示。
“物理组经常说起一间酒吧,在鲨鱼湾,”她豁出去了,“今天周五。我们去喝杯啤酒?”
婉达说完话,停顿了一下。她知道,只要朝窗户走三大步,就能瞥见头顶上的VAST。临时实验室建得仓促,但至少比之间的羊毛工人宿舍住得舒服多了。她通常不喝酒。她通常也不太会交朋友。但此时,一艘外星飞船停在天空中,颜色绚烂到让你心碎。也许一切都无法预料。也许旧日之事都将崩析。
“啤酒,嗯哼?”莉亚·杰特博士说,“我可以来点儿。”

牛艺
从现在坐着的地方,牛艺能看到底下蔓延开来的村庄,她逡巡着天空,仿佛上面少了什么东西,虽然她从未见过VAST,尚未亲眼见过。今天的天色几近纯蓝。马上就要夏天了。四季的影响深入骨髓,有时,牛艺感到自己可以从天气,从风,从温度中,找到心情变化的缘由。随着白天越来越暖,越来越长,牛艺身上的某种东西醒来了,伸展开来。好似打了一剂精神上的强心针,也不知怎么的,每次都让她措手不及。她把这种感觉称之为“夏日的喘息”。但太空中没有季节。在太空,或她要去的任何地方,都绝不会有季节。她不知道在那里,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是否会平稳而不变,不再像往常那样迅速而剧烈地变化。
牛艺低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画纸。我希望我能画点什么。她本能地,不由自主地想。她试过了。来这儿时,她带了素描本和一组马克笔,想试着记录她看到的东西。倒不是她能带上这些画。只是不知怎么,她觉得如果能把什么记在纸上,也许自己也能牢牢记在心里。
牛艺外婆的那栋小房子里,每个角落都堆着许许多多的素描和小幅油画。在牛艺睡觉的房间角落,一叠叠的画描绘了这个村子里不同角度的生活。她的外婆总是画她能看见的东西,小屋、摩托车、鸡;画山峦和天空;画人们的面孔,面孔上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根线条,都在讲着故事。牛艺多希望自己能继承这项技艺啊,哪怕一点点也好。在纸上画出一些印迹,然后突然间,它们就变得别有深意。牛艺画出的线条,就只是线条,没有别的,她只能沮丧地把画纸揉成一团。
牛奶突然想起了外婆那双朦胧的眼睛,想起了外婆一听见牛艺说话便抬起下巴循着声音方向的样子,或者微微地转过脸,迎面朝着透进窗户的阳光的样子,她一阵心痛。她的外婆也画不成了,再也画不成了。
牛艺试图把眼前的画面强行嵌入脑海,就像尝试将花朵压制成丝绒。茅草屋顶独特的深绿色,边沿的细微弯曲,天空衬托出的轮廓线。斑驳的木料呈现出的浓郁红色。
但这印象是留不下的。从没留下过。
其他的人可以在脑海里看到图片,牛艺不记得是哪天发现的。她只记得自己当时目瞪口呆,难以相信他们谈到脑海中想象的东西时,所说的就是字面的意思。当牛艺合上眼,想变出外婆的脸时,她没办法合成出那个图像。她的脑海里的画布仍然一片空白,没有回音。几年前她用手机查过这事,只找到一个相关的英文单词:aphantasia(幻象可视缺失症)。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缺乏这种能力的人,让牛艺很是高兴,但同时她也希望能有一个描述这件事的苗语词。

村里许多吊脚楼的窗户两边和顶上都贴着红色条幅,长度与窗户一致。“它们是吉祥话,”牛艺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外婆看她抬头试着读上面的文字,便这样说,“为更好的生活祈愿。”外婆的窗户光秃秃的。牛艺总是相信,这是因为外婆已经拥有了最好的生活。
村里给人一种感觉,一切事物都正在倒塌,同时又正在建造。建筑材料到处胡乱堆放,亟待施工所用,村民们辛勤地在屋顶上工作,挖着沟槽。娃子、狗子和鸡都涌到了路上。牛艺希望自己可以拍下一张照片,一段视频,一些可以持续下去的东西,一份可以让自己信任的、永远留在身边的影像。而非她破碎的记忆,空白的头脑。她的思绪先她一步下了山,一路跌跌撞撞,碎裂开来。山脚的路边已有碎石,它们是山的一部分,早就跌落的部分。

婉达
四岁时,婉达已经自己琢磨出了死亡的概念,她紧紧地抓住了它,或者它紧紧地抓住了她,或者两者互相抓紧,难舍难分。当母亲把她放到床上,当催眠曲唱完,亲吻、拥抱和道晚安的时候,当母亲试图像幽灵一样悄然离开房间的时候,那些问题就像波浪一样在她心中涌动。
“妈妈,你什么时候会死?”
母亲叹了口气。“要不了多久。要不了多少年。你自己也会长大的。”
婉达试图想象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但这毫无帮助。
“我不希望你死,妈妈。永远不要死。”她开始默默哭泣。
因她的悲伤,母亲勉强回到黑漆漆的房间里。“没关系的。所有事物最终都会死的。”
婉达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以为这是句安慰的话。“所有事物?”
“是的。”
“所有人呢?”
“最终也会。在很久很久以后。现在不用担心,现在是睡觉时间。”
如此庞大的真理压在心头,婉达不知道她将如何入睡。“但是我不希望你死!你不在乎吗?你不介意吗?”
母亲迟疑了一下。“到了那时,我已经活得够好、够久了。”她眼底有着什么,婉达辨认不出来。
“现在好好睡吧,”母亲亲吻婉达的额头,缓缓把手从她紧握的指间抽走。“不要再喊我了。”
“我也不想死,”婉达特别小声地说。母亲已经回去看她的电视节目了,婉达能听到静音的节目背景笑声。她知道,自己始终不会接受死亡的,即使手上满是皱纹,头发雪白雪白,已经很老了也一样。

基因是记忆。蝴蝶翅膀上精致的纹路可以持续很长时间,哪怕群山都已冲刷殆尽,没入海洋。
鲨鱼湾的酒吧叫“老酒吧”,招牌就是这么写的。老酒吧就在大街旁边,普普通通,但还蛮舒服的。招牌上宣称,这是澳大利亚最西方的酒吧。“这么多人呀,”婉达喃喃自语道,她拿着两瓶啤酒,辗转腾挪地走到角落里的高脚小桌子旁。
“肯定啊,”莉亚说。她换上了一件精致的深蓝色有领衬衫,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完美无瑕。“他们都是来看VAST的。”
“可怜的海豚们,”婉达说。海豚们会游到靠近蒙克米亚海滩处接受投喂,因此历来有许多游客赶到西澳大利亚州的这个地区看海豚。
“噢,我敢肯定他们在此地期间,也会到海豚那里呆一阵,”杰特博士说,语带嘲讽。她呷了一口啤酒。然后她抬起头,凝望着远处,像出了神。
“莉亚?”过了片刻,婉达询问道。
莉亚·杰特博士转向她,目光飘忽。“我父亲来过这里一次,”她说,声音无比微弱,婉达不得不弯下身子,才能在嘈杂的背景声中听清她在说什么。
“他20出头的时候,在西澳工作过一段时间,”莉亚慢吞吞地继续说。“这我知道。但是有一个周末他来过这里。没和我母亲一起,这事发生在他遇见我母亲之前。是和另一个女孩一起来的。他们坐在……”莉亚转向吧台,指了指。“在那边。那中间曾经有一张台球桌。”
“你有你父亲的记忆?”婉达抬高了声调,但其实不是真有疑惑。她知道莉亚·杰特是澳大利亚第一批接受记忆转移手术的少数几人之一,大约一年多以前,新闻广播报道了此事。在中国和许多欧洲国家,这种手术变得越来越普遍,广大人群都可以进行,但澳大利亚是个“落后采用者”。目前,这项技术仅向部分人群开放,他们必须证明自己有潜力促进某领域知识的发展,且该领域有益于回报社会。
“那个女孩很漂亮,”莉亚说。“她穿着件薄薄的橙色背心裙,一滴汗珠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停在她的锁骨上。我猜,那天很热。”莉亚抬起头,直视婉达的眼睛。“是的,我有他的记忆,”她说,仿佛刚刚听到这个问题。
“你很伤心吗?”婉达不由得问,说完才想到这是窥探隐私,不由得懊恼。她真的不太会处理和友谊相关的事情。
“不是你想的那样,”莉亚说。她的目光仍然注视着。
“你父亲非常优秀,”婉达说。
“是的。”莉亚说。“他也是被逼出来的。这是好事,有时是。”她转过头去,婉达感到一阵短暂的刺痛,仿佛失去了什么。“本来我很担心记忆转移的事。我不想变成我的父亲。”她看着自己那杯啤酒,像忘记了还端着它。“但它并不是那样运作的。”
“那是怎样运作的呢?”婉达轻声问。
“我并没有获得他的感情,他的思想,”莉亚说,她那种置身事外的科学态度又回来了。“我想是只得到了内容,而未取得那些背景吧。我试着不去管那些私人的东西,不去看它们。但是有时候,就像刚才那样,它突然冒了出来,来到意识表层。像水上的漂浮物。漂的是一场人生的碎屑。”
“你父亲一定很欣慰他有你,”婉达想起自己的父母。她的父亲已经过世,他所有的记忆都已消逝,无可挽回。而她的母亲所拥有的记忆,可不会像是一件礼物。
莉亚的嘴唇僵住了,于是婉达感到可能说错了话。与备受尊敬的同事互诉衷肠的感觉既新鲜又脆弱,婉达担心这种信任会像蒲公英的绒毛一样,随着最轻微的干扰就飘散了。
“他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男人,我父亲,”莉亚最终说,“他把自己的知识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其他人想从他那里偷走一样。可他快要死了。死亡有时会让人铤而走险。他想活下去。就这样。”
婉达不再说话了,任凭沉默在她们之间满溢。她的前夫讨厌沉默。如果婉达陷入沉默,搜肠刮肚寻找自己想说的话,或者尝试理清自己真正的感受,或者只是停下来思考一下,他就会立即截住话头,用自己的言语填补空当。他大多数时候说的话都很有魅力,令人信服,富有感召力。但那是他的话,不是婉达的。
莉亚的话语缓缓而来,接上她们之中的空当。“可他没有成功。我拥有他的记忆。但我不是他。”
我很高兴。婉达想,可她没有说出来,而是低头盯着杯里残余的啤酒。
“一开始我也很担心,担心人们会认为我的研究结果……某种意义上不属于我。但我不在乎。只要它对我有用。它打开了大门。”她投给婉达一个奇异的不服输的眼神。“人们想要我父亲的洞察力。他能够将两个表面上相互独立的概念结合起来,让人们了解到两者根本上在某个深层次中是同构的。这就是他所拥有的才能,这就是他能做的。为了得到它,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婉达等着下文。
“记忆转移并不是那么运作的,但我要把所有我能拿到的都拿到,所有我能用得上的都运用起来。我要定了。”说话间,莉亚·杰特已是一脸雄心壮志,她是出了名的抱负远大。
“没错,”婉达说。为了破译VAST的秘密,团队需要一切尽可能的帮助。“你在想什么?当你——”
“第一次见到VAST?”莉亚笑了,整个人放松下来,婉达也忍不住笑了。这是一个经常被问及和讨论的问题,几乎已经烂大街了。“我当时在悉尼,”莉亚说。“一个朋友给我发了条信息。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当我最终相信了这是真的,我马上想到,它将改变整个世界。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懂吗?我既兴奋又害怕。我被它点燃了,被它充盈了。于是我便一直……哭泣。有点像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上颠簸。”她停顿了一下。“不,没有恰当的词语能形容。”她摇摇头,黑色的发丝随之飘回到原来的地方。
“没有恰当的词语能形容,”婉达重复道。“你是否觉得,这是我们的问题?你是否觉得,一切就摆在那,只是我们永远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她知道莉亚明白她在说什么。自从VAST到达以来,它一直在不断地对外广播信息,物理学家和密码分析家们发现这些信息具有数学结构。她们已经知道,其中一些数据与正五面体有关,另一些与化学元素的电子排布有关。但是这些信息仅仅由6个蛋白质结构构成,彼此结合缠绕在一起,就像三链DNA一样。婉达知道她们还只触及到皮毛。
“但愿我们能找到恰当的词语,”莉亚说。“打个赌,我们能。”她颇张扬地咧嘴一笑。“但你一直没回答过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婉达问。
“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当你第一次看到VAST时,你的反应是什么?”
婉达停顿了一下,所有她无法表达的东西汹涌而来,填补了这个空当。
“我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了,”她说。

在内心深处,婉达一直等待着世界末日的到来。若是被喷气式飞机或卡车在远处发出的奇怪的低沉噪音从睡梦中弄醒,她会坐起来,等待着,想着,这是世界末日吗?世界末日是这样来的吗?她过去常常想知道,世界末日听起来会是什么样:崩裂的撞击声;尖锐的哀鸣声;耳力所及的深处传来的振动声?她觉得自己会认出那一刻,一切都不再正常,变得异样。那是末日向她袭来的时刻。世界可能以无数种方式毁灭,但那一刻的核心,那个末日成真的时刻,将会非常熟悉,归家一般,重识一般。毕竟,世界也不是第一次毁灭了。

牛艺
“看看这个,”外婆边说边用手指在照片上沿摩挲,仿佛能通过触摸来收集信息似的。牛艺猜测,外婆几乎看不到这些照片,但她能记住每张照片的内容,并且准确无误。
牛艺从外婆手中接过照片,低头一看,不觉有些伤心。手头就是她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抛弃了的幼小自我。她一直在这里,等候着。这是一张她自己的照片,她扎着羊角辫,张着缺了门牙的嘴巴笑着。九岁之前,牛艺和外婆一直住在“山尽头”。照片中的她看起来大约六岁。一个天真无邪、充满希望的自我。一张快乐的照片。一段快乐的时光。
“你就像你妈妈一样,”她的外婆说,轻轻拍打照片。“你几乎可以成为她。”
不。我和她不一样。牛艺心想。她把照片放在桌子上。
“外婆,医院现在特别发达,他们可以很容易地治好你的眼睛。而且我有信用点,就用我的点数去治,看完病还富富有余。”她被选为八千人中的一员后,政府给了她多到从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信用点。
外婆慢慢地左右摇头。“看不见也没影响,我什么都没丢,都在这儿呢,”她拍了拍脑袋。这让牛艺有点小小嫉妒。
“但这是一份礼物,外婆。”牛艺说。传统上,别人诚心送出的礼物总是要收的。
那天晚上,牛艺一边听着外婆养的鸡在吊脚楼下发出的奇异的低吟,一边试图入睡的时候,牛艺真希望自己记得妈妈的脸。

婉达
世界第一次毁灭是在婉达十三岁的时候。一家人参加完弟弟的少年游泳队训练,正从海滩返回。她的父母坐在汽车的前排。德克兰当时八岁,才八岁,他和她一起坐在后排,她正恶声恶气地要他闭嘴,因为他一直特别大声地试图用故意走调的鼻音唱他那愚蠢的队歌。他们想要超过一辆在他们前面转弯的卡车,但卡车上有个车轴坏掉了,卡车在拐角处原地打转,正好撞上了他们。
时间像面团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折叠起来,婉达感到自己好像迷失在了旋转和周围的尖叫声中。然后,没完没了的旋转和噪音停止了,她坐在后座的残骸上,身上湿漉而温暖,然而没有受伤,一点伤都没有,就这样听着母亲的嚎叫。

牛艺
“有人来找你,”牛艺抱着山药和胡萝卜回到外婆身边时,外婆这么告诉她。这句听似不太可能的话让牛艺始料不及,呆愣在原地外婆。
一个身材瘦削、衣着讲究的男人来到门口。“牛艺,”他握住她没有抱着蔬菜的那只手,说道。
“景,”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在苗寨旅游村遇到景文的,那时两人都在那生活、工作。政府的扶贫计划在2017年建成了这个村庄,到现在差不多有30年了。她母亲在村子开放后不久就搬到了那里,母亲是第一批进入职业学院的学生之一,她把牛艺留给了外婆。而牛艺在进入深圳大学之前,也在那里生活了将近五年。外婆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山,牛艺想,之后母亲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里度过了她的一生,现在是牛艺自己……将比梦想中走得更远。
景离开苗寨旅游村的时间比她早七八个月,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
“那时你去学工程学了,”她带他穿过村子,在枫树下走着,鼓足勇气开口。她外婆要宰杀一只鸡来招待客人,并把他们双双赶出家门。
“我现在是一名工程师,”景说,“在新的高铁线路上工作。你那时想学科学。”
牛艺快速瞥了他一眼,才点头承认。她很惊讶他还记得,他先于她离开。但他并没和她保持联系,他没有回复她发来的第一条短讯,于是她也没有继续下去。他像雾一样消失了。而现在他在这里。“我记得你在春节的时候跳过‘锦鸡舞’,”景的声音轻柔又悦耳。“银饰笼着你的脸庞。”传统的苗族服装里,有一件繁复优美的银质头饰,造得很轻,足以戴在头上。她穿了一条鲜艳的百褶裙,是按照外婆教她的方式绣的。她戴着银手镯、银脚镯和银耳环。这样子走路很难不发出声响,不过通常弄出响声正是你想做的事情。
两人路过三个在铺屋顶的人,他们正一问一答地对歌。
“而我记得你吹过芦笙,”牛艺回道。他吹得很好,她也曾欣赏那灵活的手指和优美的旋律。不过,她现在比以前直接多了。“景,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能不在这里吗?”他说,他嗓音轻柔,让人想起他唱歌的方式,轻盈而又充满了低音。
不,牛艺想。这不是景的故乡。没道理在这里遇到他。
但两人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上走的时候,她还是同他聊得很愉快,还发觉自己被他的轶事逗乐了。他告诉她,高铁线上的主要问题之一是叫做马陆的虫子。由于某些费解的原因,马陆被吸引到铁轨上,并沿着铁轨前进。但是,当列车碾过马陆时,碾死的虫子就会减少列车与铁轨之间的摩擦,导致计算好的列车停靠车站的时刻表都作废了,火车司机也很难让列车准点到站。像往常一样,他知道如何选取最恰当的细节,来让一个故事引人入胜。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它们会在那上面?”牛艺说着,用手捂住嘴,试图抑制住自己的咯咯笑声。
“没有人知道,”景一本正经地说。
景一直很受欢迎。他一直是世界的中心。牛艺和其他人一样,曾经被他的引力所吸引。虽然她只是远远地绕着他转,从未太过接近,总是在边缘打转。
“看,”当看清他俩的脚步把他们领到的地方,牛艺提醒道。村庄的中心是一幅长方形的壁画,直接刻在长条木板上的素描。“这是我们的历史,”她说,几近虔诚地,她以手指探索木板上的凹槽,探索那勾勒出树、枫叶的线条。这是寻找新家的漫长旅程。越过高山,穿过河流。苗族自1950年代以来才有了书面语言。在那之前,一千年的口述历史都以文字和歌曲的形式流传下来,像溪流一样流淌。但历史就在这儿,就在这上面,在这图片之中。她无法记住的图片之中。
“这里的尽头还有一些空间。”景把手放在空白的木板上说。
“我想未来还未写下。或者说还未绘制。”牛艺淡淡地说。
“我们苗人接下来要做什么?这里会绘上什么?”他说,他的语调同她一样轻盈,目光却奇异深邃,吸引着她的视线。“太空?星星?广阔的宇宙?也许我们应该画那些?”
牛艺想垂下眼睛,但他的目光却紧紧地抓住了她。“你知道了。”她的语调在句末上扬,但并不是在发问。
“牛艺,”他说,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时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他那样念出自己的名字。“当然。我当然知道。新闻音频节目提到,曾经有一名女子在苗寨旅游村里跳舞。我开始着手调查,捕捉所有线索,询问问题,但在这所有行动之前,不知怎的,我已经知道那个女人就是你。”
“哦,真的吗?”牛艺试图一笑而过。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是她呢?或者为什么会是她呢?
但是景的语气依然严肃。“真的,”他说。

孩子是时间胶囊,他把我们的基因带到未来。
 
婉达
星期天,婉达通常飞到珀斯去看望她的母亲。为了满足德纳姆研究中心的需要,现在每天都有好几趟航班可以起飞,人们蜂拥而至,想一睹天空中VAST的风采。
婉达的母亲坐在她退休社区别墅的露台上的一把小藤椅上,阳光倾泻在她的身上。她一只手拿着一把银色的小指甲剪子,另一只手拽着辫子的末梢。她把头发竖起来放在眼前,慢慢地,有意识地剪断了分叉的小发梢。她的母亲可以连续几个小时坐在那里,头也不抬。
“嗨,妈妈,”婉达说。她的母亲停顿了一下,把脸凑上去让她亲吻,然后又把注意力放在头发上。剪断。”我给你带了些千层面。”
“你把它放到冰箱里了吗?”她的母亲问道,语气还是旧时一模一样的母亲口吻,婉达记忆犹新。她的剪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剪,剪,剪。
“是的,”婉达抓住妈妈的手,轻轻地把剪刀从她手上取下来,放在露台的桌子上。她母亲的头发长长的,还是乌黑得不合她的年纪,扎成发辫盘在头上。从她凹陷的眼睛和嘴角的皱纹,你可以看出她脸上的衰老。她的手没有了剪刀,像小鸟振翅般抖动着。
她的母亲看着婉达,摇着头,似乎很激动。“为什么是你?”她说。“为什么德克兰来不了?”
“德克兰已经不在了,妈。”婉达说。她的母亲对此仍然一清二楚,她相当确定。她有很长一阵子没听到弟弟的名字了,这个名字从自己的口中说出,仍在她心底触动了什么。
“这里的女人都当上了奶奶外婆。”她的母亲说着,目光突然变得凌厉,牢牢地盯住婉达。
冲出喉头的不知是一声叹气、一句哽咽、还是歇斯底里的一笑,抑或三者的杂混,婉达都咽了下去。
“妈,这事办不到。”她说,语气尽可能地保持温柔。她的母亲时不时地陷于某几个话题,老是车轱辘话轮着说,总也转不出来。眼下这个话题便常常被提起。但她十几岁时在那次车祸中受到的内伤,让她失去了脾脏,还有子宫,她不会有孩子了。
“我想你总得先有个丈夫才办得到那事。”母亲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鄙夷。
婉达想得起她母亲的样子,车祸之前的那个母亲。风趣聪慧,头脑发热。她会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双手夸张地甩来甩去,但下一刻又哈哈大笑,接下来又立马唱起乱编的傻不啦叽的歌。她性烈似火,但绝非不近人情。
“那我可再也觅不到了。”婉达从容回答。她的前夫两年前为了新工作搬去了新加坡,连带捎走了他所有的话,俏皮的、机灵的、动人的话。我无法要求你放弃这里的一切跟我走,他这么说道。他的潜台词是:我要走了,咱俩掰了,我遇见了别的人;尽管婉达稍后才回过神来他的意思。她告诉自己他离开之日就是自己垮掉之时,她也的确垮了,某种程度上。她曾以为房子会太过安静。但相反,她发现自己拥有了空间,可以呼吸和充盈的空间。
“孙辈不孙辈的,我才不想要,”她的母亲是那种一旦上了轨道,就很难让她偏离的人。她独自佝偻坐着,仿佛被自己的万有引力抓住。引力强大到曾经的那个她再也挣脱不出。婉达想过,她的母亲应该还有别的话对她说,更温柔更慈爱的话,但这些话都已向内坍缩,永远逃不出母亲的事件视界[3]。“都是骗人的把戏。”
[3]恒星死亡时,其核心在自身引力的作用下不断“坍缩”,产生的高密度天体就是黑洞;由于黑洞的引力大到连光都无法逃脱,在黑洞的周围一定半径会产生“事件视界”,视界内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事物。
“什么把戏,妈妈?”婉达说,心想这句话不应该问出口。
“生孩子,”母亲的话气势汹汹,出乎婉达的意料,“那时我的身体迫使我爱你。身体产生了大量催产素,弥漫着我,让我身不由己。而我现在爱你。我已经爱你。”
婉达觉得自己摒住了呼吸。上一次听见母亲说爱她,或是仅仅委婉地有此表示,那是什么时候?
“这就是当你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会有的想法。有那么一刻,你会想这就可以了。原因是尽管你终有一天会死,但因为你的孩子活着,且你的孩子会继续下去,且因为孩子是顶顶重要的,所以这样就可以了,其他的就不重要了。但是,这是骗人的把戏,”母亲的话音骤升,婉达发出轻柔的嘘嘘声,试着抚慰她。“你的孩子们在8岁的时候死掉。要不然他们就会长大成人,而你就不知道他们的脑袋里或是人生里会有怎样的经历。因为他们不再属于你。并且他们不是你。”
“他们时不时地过来看望,嘘寒问暖一下,他们下巴上的线条让你想到了你自己,但他们不是你,是别的什么人。你再也不会继续。你结束了。所以这是骗人的把戏。”她的母亲的话音渐弱,仿佛冷静了下来。婉达抓住她的一只手,跟她东拉西扯,尽管她没觉得母亲在听。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抛给母亲的所有关于死亡的问题,还想起当年母亲行走于世,仍是完好无缺,现在不过是人的棱角参差的碎裂残余。你不介意吗?那时的她,聪明伶俐,什么都想知道,人会不存在的念头让她心生害怕,可4岁孩童何曾知道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凭着自己小小年纪不会受罚,便问了出来。然而现在,她看着母亲隐在自己的身体之内,缩在自己的引力之下,便知道她的母亲很介意,一直介意。
“你总是待不住。”她的母亲边说边起身要走。
“我得赶飞机回鲨鱼湾,”婉达说,“研究VAST信号交流的工作相当紧张。”
“我不懂那是什么。”她的母亲的话音干巴苍白,话语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是在红移[4]中,离她愈来愈远。

[4]红移指当一个物体以极快的速度远离观察者时,其发出的光(波)被拉长,变为红光。蓝移则相反,出现在物体以极快的速度接近观察者时。

婉达打开手机里的一幅图片。她意识到自己思念VAST在头顶上方的情形,思念能够仰头便看见它的日常。她在珀斯,离那儿不过区区七百多公里,但现在,不知怎的天空像是缺了什么。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瞧,”她把图片展示给母亲看,“它叫做‘朱红色-琥珀色-日落色-橘红色’。妈,这是一艘宇宙飞船。”
她的母亲伸长脖子,这样便能看到露台屋顶外的远处。
“你从这儿看不到它。”婉达说。
她的母亲继续看着天,有那么一瞬间,婉达有种她会转过身的感觉,会再次变回她的母亲,孩提时的母亲,热爱天文、会带着她和弟弟爬上房顶观星的母亲。
“那艘飞船。”她的母亲说。婉达等着她的下文,可她什么也没再说出口。
“下星期见,妈。”婉达说。但母亲的手已经再次伸向剪刀,没有搭话。

牛艺
每日例行的散步变成了习惯,甚乎是一种仪式。我才回来两周,牛艺心想,怎么就变成了我的日常惯例了呢,太快了,太自然而然了。
“你当时已经在苗寨了?”她问景,同时又暗自思忖已经熟络到什么程度,而他的身形与她并排坐着,现在无论和他说什么都太容易了。“这真是巧遇吗?”她觉得自己已经有答案了。
“差不多有十年我没回去过了。”他说。
“你是来这找我的。”这话要在没多久前,她是说不出口的。但她把整片大地都抛在身后,也没什么时间能浪费在客套和害臊上。
“我跟着你上了山。”他说。
“为什么?”
景咬着嘴唇。她没想到还能亲眼见到他如此这般犹豫不定。
“你知道自从他们选中我后,我的感受是什么?”她没有等他的回答,突然插了一句。
“是什么?”
“我就像是个冒牌货。像个假货。”
“你怎么会是假货?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真实的。”他的话音听着像是炎夏里的喘气。
“究竟为什么是我?”她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说出口的话听着像是在动怒。
景顿了一顿:“遗传学。”
“系统发生学[5]分析显示,显著遗传差异使得我们成为一个独特的少数族群。我懂你的意思。但这发生在我们中间的每个人身上。他们本来就可能选中你。”

[5]研究生物进化规律及物种间亲缘关系的学科

“没错,”他的眼里有种悲伤的、拒人千里之外的东西。“而且你不是被选中。半是遗传学,半是中头彩。一切万物有史以来最大的头彩。”
“这就是问题所在。”
“什么问题?”
“一切万物有史以来?我们有8192人,才这点人。精挑细选成为地球上的文化、种族、民族的代表。他们尽可能地用到最多的变量,才能达到这个数字。他们盯着遗传学的变量;他们强调文化,根据你的语言是否被划分为独立语言而非方言作出判断,之后你在文化上也被区分。可是,每个人如何作出这样的选择?我们又该如何背负起这一切?一切万物有史以来?我该如何代表这整个文化?只有我。一个人不够;一个人不是一个文化。
“没人说过你得独自背负一切。”
“可还有谁会?”牛艺说。
景送她回外婆家的路上,她告诉景,她的脑海里生成不了画面。“我不可以随身带任何东西,”她说,“只有活物可以通过‘底光’。VAST本身就是一个活的大型实体,虽然我也不太懂。”
“一样都不可以?”景说。从他的眼里,她能看见自己印象里他一贯有的好奇心苏醒了。
“不可以,”牛艺说,红晕飞上双颊,“我会失去头发,失去眉毛。还有皮肤的表层。只剩下我。”她的下巴微微颤动。
“你知道‘古枫歌’[6]吗?”景问道。

[6]苗族古歌又称“苗族史诗”,由金银歌、古枫歌、蝴蝶歌、洪水滔天和溯河西迁5大部分组成,共1.5万余行。《古枫歌》包括种子之屋、寻找树种、犁耙大地、撒播种子、砍伐古枫,讲的是人类的起源。

“知道。”
“古岩厌烦了人们在它身上捶打苎麻制造纸张,便吞掉了所有的纸和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文字书写的传统。”景说。
牛艺不知他为何要引述古枫歌,但不晓得什么缘故,她好受了很多。
“你不必在脑袋里或是别的地方记下文字和画面。你知道这歌,这诗,”景说着,手向下探去,握住了她的手,“你带着它们,它们也会带着你。”

婉达
“所有这些结构让我想起一种声调语言,同一个字词可以表达不同的事物。”莉亚·杰特博士叹了口气。她的黑发没有扎起,看上去比婉达以前见到的更憔悴,无论是她的外表还是她的态度。除了近来成都和波士顿的团队有了些突破性进展外,他们所有人都因尚未解开之谜而备受煎熬。“比如汉语中的Ma,可以是妈、麻、马、骂。或者可以放在句子结尾成为疑问句。”莉亚揉着双眼。
“除了我们听不到这语调,”婉达说,“其中的排列组合方式以指数级爆发增长。”漫长而不顺的一天又一天,也让她颇为受罪。夜里她也歇不好,睡意惺忪时,满脑子都是长长的三链DNA,侵染着她、缠绕着她、让她不断转圈,一松开便送她进入宇宙、进入夜空。晚上她看不见VAST,然而她知道就在那里。

牛艺
牛艺将屋顶瓦片比作穿山甲鳞片,苗族叙事诗里就有这样的类比。所有苗族女性在节日庆典时穿的艳丽百褶裙,她将之比作大山的山脊。景过来为她的外婆吹奏芦笙,让牛艺想起五金出生后,是铜的孩子变成了这竹制乐器里的簧管。她不用看图片就知道。
“谢谢你。”他俩流连不返,看着稻米梯田上空的云雾,她对景说。好像景成了她记忆的一块,每当她需要的时候便来找她。是她的过去的一部分,提醒着她,带她回家。
“牛艺,”他说,“带我跟你走。”
这不可能啊,他说这话是要做什么,是什么意思——
“我的一部分,”景说,“带上我的一部分跟你走。”他的目光锁住她的双眼,身体渐渐凑得更近。然后停顿了下来。
他俩之间的沉默、之间的空间,仿佛在问一个问题。
她爱过他,很久之前。她已经不是那个少女,也不再爱他了。
可理由不光是爱,还有别的。念旧怀乡。感情羁绊。一条细细的线穿越时间,一端连着曾经的她,一端连着她自己的回声。一种哀悼方式,纪念她即将抛弃的人生。
她弥近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也回答了那个问题。

婉达
婉达设置好并行处理器来运行卷积神经网络[7]的最新调试,然后唤出她最近的Myriad算法图,放在她疲惫的双眼之前。她的大脑却拒绝集中注意力。若隐若现的负罪感来回撞击着她的意识边缘——上一个周日她没能够南下珀斯去探望母亲。再加上莫名其妙的不情不愿,哪怕只有24小时也不愿离开研究所。这里的方程式,这里的人,VAST提纯光的某种方式;这就像是她的氧气,她半刻也离不开。
[7]深度学习的代表算法之一。
她的脑海里不断投映着混杂在一起的图像,就像大海拍击着岸岩;她的前夫和对待她的方式,从不等她跟上,从不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说出她厘清后的想法;还有母亲,和她的停顿,所有的事情都漏不掉;还有莉亚,和她俩之间的空当。如果你留下某样东西空在那里,就留有余地让别的东西进入这空当。太空,空当。
“莉亚,”她呼叫道,话语沉稳而轻柔,就和梦里没什么两样。“我们能从11.2E区域再上传一遍原始文件吗?”
“那是什么?”莉亚·杰特走了过来,双手搭在婉达的肩上,问道。
“我认为我们缺少了语调,就像你之前说的。”婉达说,“只不过不是语调的语调,而是沉默的语调。停顿部分,就是信息等候的区域。我认为,当信息停止时,我们要找的附加信息层就在信息的留白处。我认为我们必须将其纳入我们的权重值。”
就那么一瞬,然后婉达听到莉亚倒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们该用哪个协议来调整权重值了,”她说,然后压低了嗓音,只让婉达听见,“这是我父亲编写过的协议之一,但他从未有机会发表那篇论文,只是一直在他的脑袋里。”她的话音里带着惊异,“哦,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们能怎样使用这个协议了。”
婉达转过身。莉亚兴奋的时候,双眼就像装满了星星。
“我们把团队成员都召集起来。”她说。

牛艺
晚饭的主菜是酸辣鱼汤。饭后,牛艺的外婆说会跟她下山,去贵阳的大医院。
“你去治眼睛吗?”牛艺又惊又喜。
“不是,”外婆说,“我一辈子都住在村子里,我想让你捎带上我。”

婉达
信息的不同层之间环环相扣,交融在一起。然后,错综复杂的信息涌入她们预留的空间,突然产生了意义。此间的美让婉达喘息不已。她仿佛躺在一朵心满意足、功成名就、飘飘欲仙的云彩之上漂浮了几个小时,直到信息融合成一体,轰然向她砸去,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牛艺
一份全心全意的礼物。
尽管牛艺再三拒绝,外婆还是给了她这份记忆礼物。牛艺从没见过外婆如此坚定的决心,也从不敢顶撞违背她。她一直以为只有人快死的时候才能给出记忆,但显然这样也可以,尽管是破了例。
牛艺感到脑袋里鼓鼓囊囊的,就像感冒时候那样头胀。外婆的记忆会在牛艺的脑海里像余烬一样重新点燃而熊熊燃烧,可牛艺的心里填满忧伤,没有去仔细留意。
牛艺感觉恶心想吐,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来一碗外婆的热油茶,但外婆再也不会做了。牛艺暗自思忖,到底自己有没有怀上景的孩子;到底有没有一丝可能,生命能在‘底光’下生长,要么是否能蜷缩在她身体里,休眠着,沉睡着,直到时间的终结。
外婆去跟牛艺的舅舅住了。她现在缩成一小团,以前她的个子也是小小的,但现在的样子可不比从前。她会开心地笑,会跟人和和气气地说活,会坐在日头底下几个小时任凭阳光照着她的脸,但她记不得大山了。

婉达
你可以一生都想要某些东西,从根本上讲,你的细胞迫切需要它,但又得不到,婉达很明白这点。因为它轮不到你。
根据VAST所言,一颗超大质量恒星坍缩产生的伽马射线暴会在83年内到达地球所在的太阳系。地球就在其狭窄的波束路径之内。
婉达不会再活83年。她也不会有后代生活在地球上。她的整个家族都将不在人世,业已发生。大多数的家族成员已经不在了。然而。
VAST会在11年之后启程,带着八千一百九十二名人类,假如无人退出的话。它将驶往“底光”。
轮不到你的是这个向外延伸并几乎能触摸到永恒的机会。轮不到你。
八千余名人类会在“底光”里生活、思考、互动,但时间寻获不到他们。这是个来自VAST的奇怪的诗句结构,但所有的模型都认为它精准无误。VAST内部空无一人,停留在空中,等候着他们。他们可以在时空的终点处从“底光”里出来。这似乎也是VAST计划背后的根本目的。聚拢所有拥有高等思维的生命体并将其带到一处,位于宇宙的尽头。数据没有说明原因。或许,婉达心想,驱动我们的、最深处的那些东西不必真的需要一个理由。
你了解到:会有今天还活着的人将在彼方继续活下去,躲在普通空间的之下和之间,活上近乎于永恒的时间,超过了他们的自然寿命,超过了任何人事物所能期待和所应得到的。这有帮助吗?这足够了吗?
没有。
不够。
刚一开始,当这想法混合成型后,婉达升起了怒不可遏的妒意,遍布她的身心。这不公平,她在内心深处无声尖叫。啊,这太不公平了。但这情绪如狂风般刮过,进入她每一个最细微的部分,穿过她,然后离开了。
你不介意吗?她问过母亲,那时她四岁。你不介意吗?
她当然介意。但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有了总是拥有的东西。
人生。
非凡的、独一无二的、妙不可言的、有限的人生。就在此处,地球之上。

婉达
“可怜的海豚。”莉亚说。阳光照得海面波光粼粼,她俩看着海豚吃下投喂给它们的鱼,然后游了回来,臭不要脸地溅了站在浅水里的人群一身水。
“它们也有资格去。每个物种都有资格。”婉达说。她站在海水里,海水漫到膝盖,裤脚卷起的牛仔裤越发地湿了。
“宇宙中最新最大最后最佳的演出的入场券,他们一张也不会给到动物。”莉亚的话音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又如何询问一头海豚会作何选择呢?”
“你会怎么选?”婉达问道,一手遮在双眼上方,挡住太阳的怒光。VAST就在头顶上方,可她没有抬头看它。她早已打定主意,她会留在这里,就算到时候她们的工作都已收尾结束。她会伴着海洋,伴着海风,伴着守诺般再守天空十一年的飞船,在这里快活下去。
“你会怎么选?”莉亚反问道,眼里闪着逗趣的目光,“假设你能去,你会去吗?”
“当然会。”婉达脱口而出。这是她发自肺腑永恒不变的真心话。当然会,当然会。可是轮不到她。去的会是别人。别的八千一百九十二人。“你会吗?”
“我会想要永远活着吗?”莉亚说。她眺望地平线,目力所及全是海洋,就像是世界尽头。“除非我能把你带在身边。”

牛艺
牛艺会尽她所能,带上他们全部。她会带上他们经过群星,她会带上他们直抵宇宙尽头。
官方陪同人员很快就到,会护送她抵达机场,从那里登上一架私人飞机,飞往澳大利亚,那里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八千余人。但她并不心急。
牛艺的注意力回到了面前的白纸上。她想象出母亲的脸,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脸颊的线条,她站在她的母亲房前时眉目流转的神韵,新生的女儿在她的怀抱里。牛艺拿起炭笔,然后画下一道线。

(完)

编者按

本就如此:逝者不会在意,生者才会念念不忘,因为生者承载着希望和明天。本文用诗意的语句引出思考:孩子之于父母,记忆之于人类究竟为何?携带了基因和记忆的你,也许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代表了整个家族,甚至更多的人。而你带着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去往未来,将希望传承下去。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孙薇

题图 | 动画电影《她的回忆》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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