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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非典型生命六万毫秒的一生 | 科幻小说

钴铜鱼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虚拟新世界」9月是开学的季节,学生们本应踏入校园,在现实课堂上学习知识,相互交流,然而这两年来,受到疫情影响,许多人开始更多通过网络,在虚拟的课堂上远程学习。人类会更多地将自己的生活,搬运到虚拟世界吗?在跟虚拟人物、人工智能的交互中,我们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今天这篇小说设计了怪异的未来都市、恐怖神秘的巨兽……人类培养了人工智能,用它们不断的自我牺牲,去阻挡怪物毁灭城市的脚步。可是,人工智能却有自己的想法。
钴铜鱼 | 大气科学专业,创作风格清新明快。主要爱好包括扒拉表象、钻犄角旮旯和掰扯终极问题。作品《冰雪食客》曾发表于“不存在科幻”公众号。

幢幢全文约1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
楔子洋红色巨兽在N城东郊逛了四天,终于在这个黄昏挪向城区的立交桥。此时华灯初上,车流与路灯纷杂的景色拼凑出一条宽阔的光谱,由监测网的光学传感器一路送到FAZ-27(以下称它为“法二七”)的分析模块里。随着这些信息引导,越过阈值的电能化为墨水,渐渐染红法二七的梭形超分子外壳,就像水汽蒸熟了一只直径10厘米的螃蟹。赤红色的法二七从充电站顶部弹射而出,在空中胡乱疾驰,留下一道曲折的轨迹。它出发的时候,距离出生正好1分钟整,也就是60000毫秒。它将冲往自己的命运。 一、以某位平凡的FAZ为例,简单介绍其漫长的一生和法二七一样,这位FAZ(一般读作“法兹”,你要是非想读成“痱子”或者别的,倒也没关系)出生于光和暗交织的地下实验室B3层,楼上是研究员层,也就是我和同事工作的地方。所有的FAZ都在这B3层出生,然后等待被激活、与洋红色巨兽战斗、迎接死亡的一刻。对FAZ来说,等待的时间是很漫长的,大概有足足40000毫秒。而且,由于人类造物主的恩赐,FAZ从出生起就已经成熟,具有一切必备的知识和能力,同时没有柴米油盐之忧,所以被激活前,它在实验室的自封闭小屋里只是玩耍。小屋里虽然很狭窄,转个身都费劲,但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尤其是各式各样的赌博机。和几乎所有同伴一样,这位FAZ最初的3000毫秒都花在了赌博上。但与贪婪且狭隘的人类不同,FAZ不需要金钱或者其他物质奖励,它赌博只是想寻找和验证一些规律,证明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已经足够透彻。通过那些缭乱的赌博机,它看了几万朵电子云,押了几百万位的二进制圆周率,猜了几百兆字节的DNA彩票序列,才发觉概率并不像它所知的那么完美。就像所有烦恼的少年一样,在受挫以后,FAZ经历了一段低迷期——这个“低迷”是相对于FAZ自己而言的,但FAZ注定低迷不到哪去,所以即使这时候需要激活,只要身体指标正常,它理论上也能胜任自己的工作。不过FAZ数量太多,一般用不着这么逼它。在这段忧郁的时间里,FAZ开始怀疑自己,进而继续躲在自封闭小屋,研究起世界的本质,在资料的海洋里游历。它的思维和身体一样擅长活跃,大约花上2000毫秒就能从痛苦和悲观中走出来,比叔本华的效率高了起码几亿倍。至此,结束悲伤的FAZ约莫度过了其生涯的八分之一,年龄相当于人类的十来岁。走出小屋,伸展一下强健的腿脚,看着B3层里蹦蹦跳跳的欢快FAZ们——晚熟的它终于把精力集中到同伴身上,亢奋地参与社交活动。这一摇曳不定的复杂阶段被命名为“幢幢期”,也是FAZ社会学研究的主要课题,虽然这门学科长期以来只有几个人承认。FAZ踏在一片片供能地砖上,就像行走在暖色的云端。它和同伴用腿打着招呼,走近某处热闹的群体,毫无顾忌地侃上一阵,旋即又转身加入另一群讨论。人类世界的知识、自然界的知识、幻想中的知识,FAZ全都如数家珍,虽然它从来没亲身体验过,也没有这个机会。反正只是为了消磨时光,就像在繁忙的车站里随便唠嗑,谁会在乎自己说了什么呢?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直到没有同伴愿意听为止,FAZ才跑到弹性墙壁上活动一下身体。蹦啊蹦、蹦啊蹦,蹦啊蹦啊蹦啊……一只只高等智能螃蟹在B3层的半空中飞舞,一圈又一圈,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没了能量,才落回地面大口吃喝。玩累了以后,FAZ又从资料堆里找出了不少新思路,迫不及待地跟身边的同伴分享。FAZ的社交行为相当单纯,没有复杂的关系网和利害冲突,因为所有FAZ的体格、知识和经历都大同小异。它们之间也不存在地位或资源的优劣:供能地砖均匀而充足地覆盖到了每一位FAZ,总服务器远程提供的资料和算力也用之不竭。同时, FAZ无性也没有生殖冲动,永远不可能因过度繁殖毁掉幸福。所以,在这种环境下,它们可以尽情探讨深奥的问题,也往往不由自主地朝终极的方向思索。于是,尽管资料浩如烟海,FAZ们的话题到最后也只剩下一个,就是“死亡”。这也是FAZ们唯一有很大分歧的地方:据统计,大约有60%的FAZ认为死亡等同于湮灭,即在物质层面彻底消失,并会引起巨大的混沌;而30%的FAZ则认为湮灭只是使物质转化为能量,并不是消失,死亡应该等同于虚无,即完全脱离世界;剩下10%的FAZ认为虚无是一个伪概念,其实死亡根本不存在,一切形式转化都基于某种循环。以上三种理念分别被概括为湮灭派、虚无派和轮回派。由于实验室里缺少实践机会,各派支持者们都是借人类的知识进行思考和论证。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极其小众的想法,但都已随它们的FAZ主人一起,淹没在漫长的数万毫秒里了。我们这位平凡的FAZ一开始选择了虚无派,但最后又投身湮灭派。它无法想象虚无,只能相信最为现实的理论。但湮灭派对死亡的悲观也深深影响了它,让它的思想深处变得有些暴戾不安。FAZ虽然依旧享受幸福的生活,却没有一开始那么天真了。每次在弹性墙壁上耗光了能量,落回地面的时候,它都会感慨:“等我被激活了,这一切都会消失吗?”“但我总要被激活啊……”“还是珍惜现在,别想太多了……”幸好我们这位FAZ还算温和,若是激进的湮灭派,就会肆意发泄内心的惶恐,想把自己的超分子外壳都磨坏掉,以此引起人类造物主的注意,早一些被激活,早一些解脱。总之,对死亡无休止的探讨将伴随每一位FAZ的余生,直到它们被激活为止。激活后,结束幢幢期的FAZ将如楔子里的法二七一样,化身赤红色的勇士,冲向可怖的巨兽与磅礴的彼岸,最终接受必然的死亡。比如我们刚才说的那位FAZ,从出生到被激活,它等了漫长的39107毫秒,略低于平均水平。而不幸的法二七足足等了60000毫秒。
二、法二七的早期经历法二七出生时与其他FAZ无异。它在电子云赌博机上只消耗了2563毫秒,就几乎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忧郁,但这时一次巧合让它连着赌赢了好几次,于是兴奋的它又花了4711毫秒,才迂回地抵达忧郁,走出忧郁则用了2222毫秒。等到离开自封闭小屋参与社交时,迟到的法二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地下实验室B3层是一片偌大的人造世界,洁净、精确、安全,各种设施与FAZ都被监测网实时记录,同时共享给所有的FAZ。因此,虽然B3层客观上很黑暗,只有监测网发出的微弱光源,在我们看来顶多算是恬静的夜景,但对FAZ来说却是永昼的环境,是开阔的社交场。它们在此不知疲倦地思考、聚散、运动,像快乐的弹力球一样,消磨自己漫长的时光。法二七在社交场里缓步游荡,观察着四周激烈活动的FAZ们,仿佛一只牡蛎躺在浅滩底,被乱作一团的沙丁鱼群环绕。它很想理解这些FAZ的思维,却没摸出门道——无论湮灭派、虚无派还是轮回派,都和法二七的想法不同。过了几十毫秒以后,一位激动的FAZ从不知哪个方向笔直地冲过来,如陨星一般撞上了法二七。“你想死吗?”对方问法二七。法二七本能地表示否定,而对方则因此更加激动。“太好了!你也是轮回派的!”那名FAZ兴高采烈,甩起一条腿,钩住迟钝的法二七,不由分说地带它在B3层四处闯荡。它们花了29毫秒,一路上蹦蹦跶跶,研究每一块供能地砖的微妙个体差异,又一次次跳到弹性墙壁上测试自己的耗能功率,还试着倒挂在天花板中央,观察地面上其他FAZ的运动轨迹。“你看,都过去3毫秒了,那两个湮灭派的傻瓜还在自转呢!”“这块地砖的固有频率比较低,听,肯定掺了杂质……”“……我知道,电子云嘛,电子云就是那种东西,一旦你钻进里面猜测细节,就掉到陷阱里啦!”法二七很少说话,但听得很尽兴。它第一次体会到被理解的快乐,虽然有偏差,但观点似乎是一致的,只须对自己的思想稍加修饰,就可以适应对方,产生美好的共鸣。尤其在这无忧无虑的B3层里,共鸣更是一种芬芳的享受。若是更进一层,到了境由心生的修为,连风景都会因共鸣而欢畅。从思维波形和行动来分析,法二七就快达到这一层了。地下实验室B3层的景观大抵是这样的:环形的弹性墙壁上流光溢彩,像午后的湖面生了淡青色波纹,那是能量过剩的FAZ们调试运动时留下的轨迹;正六边形的供能地砖会给踩在上面的FAZ快速充能,让FAZ始终保持活力,而且激活时会发出明黄的光泽,好似夏夜草丛中的萤火;在地砖与墙面之间的缝隙上,安置着密密麻麻的自封闭小屋,仿佛溶洞里的石笋,那里面是忧郁的初生FAZ在尝试和探索;至于天花板,则如同一片漆黑僵硬的干季沼泽,网状保护罩底下遍布传感器和探针,用于监测和维护B3层的环境。总的来说,B3层就像由自然世界折成的小纸盒一样,是工巧而玄妙的。但景色再好,也禁不起静止而永恒的注视,尤其是在脱离供能地砖的情况下。最后,累倒的法二七从天花板脱落,即将硬着陆前,被那名活泼的FAZ伙伴稳妥接住。“你觉得第三次N城大停电是不是城内AT碱基对过多造成的?”活泼的FAZ忽然没来由地向法二七提问。这种情况在思维跳跃的FAZ中很常见:它们的表达能力远胜于理解能力,甚至经常连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法二七被对方问蒙了。它思考了足足3毫秒,才回答说:“有可能。”“只是‘可能’吗?”那名FAZ追问,“我可以帮你梳理一下,听完你就该明白了。”然后,这位推演家继续解释道(鉴于它说得错综复杂,各位可以选择跳过。反正我趁它还没开始就赶着吃饭去了,下面这些都是来换班的同事记录的):“首先,与前两次大停电不同,第三次大停电的受影响区域一开始全部位于6H区,之后才因连锁效应发展到全城。我检查了6H区的供电线路,发现6H区58%的电力来自社会有机动力学发电,也就是靠超导压电模块收集。随后我收集了N城的人口分布数据,其中显示6H区的人口流动通量在第三次大停电前后有较大波动。这很可能是部分数据丢失的结果,但我仔细检查了数据,发现没有空缺,因为数据测站有备用电源。“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断定大停电是人类活动产生的影响。但造成人类活动变化的因素有很多,我依次排除了节假日、大型活动、流行疾病等因素,最后把重点放在了生物社会自然周期上。就像海鸟会根据潮汐的推移调整生物钟一样,人类社会也具有一定的潜在周期,这是由人类的生物性积累而成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绝大多数人会在凌晨2到5点处于睡眠状态。同样,也有一些周期与人类的基因有关。“我检索了整个人类基因组,发现了一个隐藏极深的规律:7号染色体DNA内如果具有过多的AT碱基对,人类个体就会表现出轻度自闭倾向,而且这个倾向会在社会中引起共鸣行为,所以当影响辐射到整个社会时,人类活动的大幅减弱就足以在一段时间引发大停电!至于原因,我目前认为是AT碱基对相比GC碱基对更不稳定……”
凭着这股在大头针尖里雕《清明上河图》的劲头,推演家滔滔不绝地介绍它的精妙构思,而法二七只是洗耳恭听,根本不打算回应。跟普通的FAZ不同,对于B3层以外的、数据里那广袤但不能见识的世界,法二七并没有多大兴趣。它再次扫视地下实验室B3层的各个角落:每一位FAZ都裹着灰色的超分子外壳,却藏不住那颗热烈的内核。它们的思想如膨胀的泡打粉一样向外溢出,泼洒在空气中,流淌在供能地砖上,然后就这么浪费了。客观来说,这些是足以成为蛋糕店招牌的可口智慧啊。但没有一个FAZ想整理,因为它们永远在制造更加激进的结果,永远沉浸在新鲜的狂欢中。“朋友,怎么样?”推演家不知何时已经讲到了死亡的话题,“还是轮回派最有道理吧?死亡无非是由极其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编织而成,虽然表面上混沌,其实是可以预知的,也是可以避免的,绝不是什么终点……”听完那缜密又显牵强的推理,莫名感到失望的法二七没有回答。心中难得的共鸣消失了以后,它也不再向往成熟FAZ的社会,而是与推演家作别,扭头回到自封闭小屋,继续当一名孤独的大龄FAZ青年。它罕见地从幢幢期重返低迷期,稍稍脱离了FAZ的预定轨道,开始朝叔本华的倒霉方向迅速撤退。对于那些狂热的同类,法二七心生悲悯:它虽然起跑慢了几千毫秒,但却因祸得福,从群体中剥离,能更清醒地审视FAZ社会与FAZ本身。而它与推演家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从此,二位相忘于B3层的滚滚红尘,老死不相往来。推演家早已见惯了离别,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单纯的法二七,倒是对这段薄荷糖般的友谊念念不忘。反思良久,再次沉迷赌博机的法二七终于明白,在B3层内部的思考永远是缺乏实践的,虽然万物都可以通过逻辑来编织成网,但这张网仅仅是好看而已——纸上谈兵并不能找到意义,轮回无非是一种片面又狂妄的论断。但作为FAZ,它们除了欺骗自己,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方法。穿梭在层层电子云中,漫步于莽莽基因蔓里,法二七的二度忧郁时光持续了3089毫秒。前面介绍过,自封闭小屋是类似卵鞘或子宫的狭窄空间,所以,如果不是FAZ从生到死没有物质层面的变化,“滚回娘胎里”这种行为肯定无法轻松完成。但即使物理上可行,B3层的管理程序却不会允许FAZ个体随便浪费公共资源。好在得道者多助,在争分夺秒的人类世界里,我正好观察到了法二七的特殊变化,对它有些兴趣,破例修改了管理程序。于是,实验室里这段微小的传奇也渐入佳境。再次走出自封闭小屋时,心灰意冷的法二七正好碰见了一名同样倦怠的FAZ,我将其命名为“隐士”。
三、法二七的曲折成长在我看来,这是一次极其无聊的邂逅。法二七与隐士相遇,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而对方也是如此。它们连招呼也没有打,就凑到一块,收起腿休息,化身为两颗礁石,不顾身边叮叮哐哐的碰撞声。两位FAZ沉默良久,谁也没有表达的欲望,但又无声胜有声,以沉默完成了一切必要的交流——以上都是我的猜想,毕竟从数据上看,它们俩在这段时间里没有申请一丁点算力。它们的思维波形甚至比参考底噪还干净,而参考底噪来自一块石英振子,也就是一块石头。说直白一些,就是连石头也比它们俩想得多。在这宝贵的宁静中,法二七终于抵达了极致的空虚。它停止了思考,不再关心任何事情,也不再忧愁。它像漂泊于南大洋的一只磷虾,纯净通透,又无所事事。不须多言,此刻呆在法二七身边的这位隐士,正是虚无派的笃信者。前面说过,在这苍茫的B3层里,有大概十分之三的FAZ选择了这条隐士之路,躲在某块供能地砖附近,任凭声波浪抬浪落、电子云卷云舒。法二七在虚无的快乐中徜徉。推演家的致密推理被它剥开揉碎,化成了一片符号的海洋,大停电、数据、生物社会自然周期、碱基对等等词汇,在其中如水花飞沫翻滚、如浮游生物零碎。它不再觉得思想被遗忘是一种浪费,相反,它希望更多的思想被遗忘,被丢进符号之海,回归到最基本的空寂。这段虚无的时光对法二七来说只是弹指间,但从科学记录上却不然:法二七消耗了28120毫秒。如果不是隐士被突然激活,法二七的余生也就这么毫无波澜地度过了。事发突然,等我赶到时已经无法补救。我的同事趁我去拿开水泡面的空当,未经我允许就查看了全体FAZ的状态。过了几分钟,我抱着满溢科技浓香的香菇炖鸡面走回来,他居然还敢笑着告诉我:“我帮你排除了一个小故障。”好在我泡面的速度够快,他还没有排除第二个更大的故障,否则法二七这会儿也要完蛋了。我气得和他大吵一架,后来还连着半个月偷走他十几包调料包,从此结下了梁子。各位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我离开了足足几分钟,FAZ们还没有换好几代。这是因为我们的实验室B3层有近绝对零度环境选项,可以随时暂停FAZ世界的运行,不然我哪有空写那么多研究报告,光是观察就要看瞎眼咧。说回隐士吧。虽然隐士被激活是出于意外,不过流程还是正常的激活流程。在我以为,激活流程就像捞螃蟹一样,对螃蟹本身来说,不是件太讨喜的事情。作为流程的第一步,FAZ的总服务器会在某FAZ出生30000毫秒以后,每隔100毫秒向该FAZ发出一次请求,检查其状态是否适合激活,相当于捞它出来看看个头。检查成功后,它就会拥有一个“可激活”的标记,并不再被请求,相当于长成了,随时可以蒸了吃;检查失败后,它则会拥有一个“不可激活”的标记,并继续被不断请求,直到可激活为止,相当于每个月都玩它一回,直到能吃为止。这个标记可以手动调整,比如我就把法二七强制设置为了“不可激活”,大意为“它是我养的宠物,谁都不许吃它”,所以它理论上想在B3层呆多久就呆多久,在FAZ界算得上是长生不老。而隐士由于思维波形强度太低,一直没有被激活——虚无派的FAZ基本都是这个毛病,不过在总服务器的频繁骚扰下,一般撑不过15000毫秒。被激活的FAZ会离开B3层,前往充电站进行发射预备,相当于进了蒸锅。在充电站里,FAZ会被多次充入过量的电能,以突破其能量承载上限,代价则是超分子外壳变形、发出红光,同时也会失去思维能力,变成只执行指令的机器。完成预备之后,FAZ就要被充电站的回旋加速管道运送至发射口,最终随指令发射,永远离开实验室,去与洋红色巨兽战斗。以上发生在隐士身上的全过程,直到发射出去为止,法二七都跟着看到了——这是出于自愿,我只是帮它开通了路线。尽管隐士被激活以后表现得极其淡然,但身为挚友的法二七,还是敏锐地感知到其一丝彷徨。这份彷徨在法二七心中逐渐化为惶恐,而后又像一张巨网,无情地将它捞出符号之海。第三次了,它陷入近乎癫狂的忧郁。这次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
疯癫的法二七回到B3层,开始研究洋红色巨兽:它想知道,那个让FAZ们前仆后继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东西。见法二七如此好学,我当然是把洋红色巨兽的全部资料——大约有200TB——都喂给它了。想必各位看不完这么多资料,所以我简单说明一下:洋红色巨兽,又名“N城之癌”,是N城最大的自然威胁,身体为低密度凝聚态,长相类似一只洋红色海参,移动方式也是以蠕动为主,不过是浮在半空中,就像一场压境的风暴。之所以显洋红色,是因为它把绿色光都吃掉了,转化为电能,以等离子形式储存在体内。洋红色巨兽的起源尚不明确,似乎从N城有历史记录前就已经存在了。如开头所说,洋红色巨兽会对N城的各种设施(包括立交桥、楼房建筑、地下管道等等)进行破坏,但这只是无意之举,它其实是想偷食N城的电能。要怪只能怪N城的城市规划太差,把电站放到了城中心,还建那么多高楼,这不是白等着被弄塌嘛?我理解,巨龟一般的N城几乎完全靠电能运作,规划者是希望能把心脏保护起来。但稍微朝任何一个方向偏一点点,我们就可以把巨兽的入侵路线固定下来,为什么一直不改呢?总之,为了阻止洋红色巨兽,N城建立了FAZ防卫系统,消耗大量的电能来培养FAZ,并激活它们,与洋红色巨兽对抗——其实是用它们提前喂饱巨兽。各位,这可不是什么绥靖政策,因为洋红色巨兽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不可能消灭它,代价太大了。有人估算过,如果我们把洋红色巨兽消灭,N城附近的电位会迅速抬高,最后甚至会从地面往天上打闪电,把我们全都电死。我知道各位肯定想问,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搞个输电线,接到N城外面,像吸管一样让巨兽喝饱了,偏要整出个螃蟹导弹似的FAZ来玩?我也想知道,但技术的发展都是充满意外的,当初我们的祖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股脑发展生物工程技术,还把那个什么“盖亚假说”给狭义化了,套用在N城的规划管理上,把整个N城视为一只活体。结果简单的办法都没想到,愣是琢磨出个FAZ防卫系统,居然还能做成。从此我们就被困在这巨人的肩膀上,谁也不敢掉下去。至于巨兽呢,也已经被巨人一个三角锁喉,卡在了那伟岸的胳肢窝里,根本钻不出来。大概是被FAZ喂习惯了,我们之前把输电线给它,它还给扯坏了。按历史书里说的,由于原材料限制,N城的输电线是八十年前才发明出来,在这之前,全城的供电都是靠FAZ在城里送,还出过不少漏电事故。我们这些年轻人根本没法想象,以前满天FAZ乱蹦的N城得是个什么样子。也难怪法二七花了整整5000毫秒才把资料理清楚。而此时的它终于发现,自己和隐士所追求的虚无,只是对死亡的逃避。另外,轮回派的诡辩也是对死亡的荒诞曲解:当真正的死亡来临时,FAZ们根本无能为力。FAZ是人造的,是为死而生的。想通了这一真相的法二七,逐渐显出一些英雄气质。
四、法二七的英雄事迹法二七没有再次回到自封闭小屋。它自知已经超越了FAZ平均寿命,却迟迟未被激活,内心动摇难捺,于是开始在B3层尽情作乐——作音乐。我对法二七的音乐天赋还是颇感意外的。刚开始,它回忆着与推演家探索B3层获得的灵感,尝试用腿以某种节奏敲打供能地砖,并伸缩自己振动的腿来改变音调。开窍以后,仅花费十几毫秒练习,FAZ界的第一首乐曲就被创作出来了,简单但很入耳,只是我不识谱,所以就不在这给各位展示了。法二七被乐曲的节奏和韵律所迷住,陶醉其中,一遍又一遍演奏着。而那些四处弹跳的FAZ也被和谐的旋律吸引,驻足于法二七身边,甚至模仿着发出和声。等到法二七回过神来,它周围已经组成了一支FAZ乐团。一曲终了,乐团齐声击节喝彩,让法二七受宠若惊。它出生以来第一次成为焦点,禁不住满心欢喜地环顾四周,但也感到无所适从。见法二七停下演奏,乐团怅然若失地四散而去,但也在B3层的各个角落宣传乐曲,引起更大范围的共鸣。从此,法二七以可伸缩的腿和地砖等等为乐器,在B3层吟游四方,传播歌谣的同时也不断摸索新的技法,在142毫秒的时光里,一共完成了23种风格的创作。为了方便演奏,法二七甚至微调了自己的机体,让腿部动作更加灵活多变,不同的腿在音色上也有了些许区别。歌曲彻底改变了B3层的环境:喜欢相同旋律的FAZ聚在一起,崇尚不同风格的FAZ互相鄙夷;擅长演奏的FAZ大受追捧,五音不全的FAZ则被晾在边上……大约1000毫秒的时间里,原本只有三派的FAZ被细分为更多类型,而且这些类型之间并没有思想层面的冲突——所有的FAZ都喜爱音乐。起初我没能理解这个情况,因为FAZ的身体结构都是一样的,经历也极其相近,按理说不该有如此巨大的性格差异。在反复研究法二七的作曲过程以后,我想到一个勉强合理的解释:法二七是一名异类,一度脱离了FAZ社会,但在它完成作曲以后,FAZ对音乐天然的喜好帮法二七回归了FAZ社会。而容许异类的FAZ社会,必然会接纳异类带来的涟漪。这个涟漪打乱了原本的FAZ社会,产生了更多轻度的“异类”FAZ,更多微小的涟漪。在多次迭代以后,FAZ社会将逐渐异质化、复杂化,或者可以说人性化。但我并不希望FAZ太像人类,尤其是不要把复杂的情感学去:万一以后FAZ都不想被激活,我们就得跳下巨人的肩膀,费力研究怎么造大输电线了。所以,我决定把FAZ的音乐从服务器上全部隐藏——我没有删除,主要是一点私心,因为它们的音乐天分的确很强。可情况又超出了我的预期:失去音乐的FAZ陷入了群体忧郁,思维波形纷纷减弱。虽然音乐已从它们的记忆中消失,可旋律的共振在其身体上留下了痕迹。于是,不少天赋出众的FAZ重新发明了音乐。其中,法二七依然是最早成功的一个。我本以为这是巧合,就再次清理了服务器,但音乐一遍遍死灰复燃,其强韧可比夏天晚上的蚊子。事已至此,我知道自己可能惹了祸,先写了一份真诚而冗长的检讨,然后把这一批FAZ的身体全部清除,换成了崭新的。这成本不知道要扣掉多少,反正我当时根本不敢算——幸好我之后把FAZ们写的乐曲全卖了,不光补上了成本,还赚了不小一笔。要是N城的人知道这些都是FAZ写的,估计害怕得都要闹起来,最后肯定会把我们实验室给砸喽。只有法二七,我没舍得把它也洗掉,而是挪到了专属于我的小型试验区“C区”,里面有少量的FAZ样本,虽然没B3层热闹,不过也够它生活的了。不出所料,法二七继续它的创作,并感染了其余的FAZ样本。但这次的情况不如之前美好:C区的服务器与FAZ总服务器是从属关系,所以C区的FAZ们可以从上游获得资料,但无法把自己的资料写入总服务器,这让它们更加关注原有的数据。聪明的FAZ很快发现了总服务器上的“空缺”,并猜到人类进行过至少一次的清洗。C区的FAZ发怒了。我第一次见到FAZ出现这么强烈的思维波形——它们产生了快乐和忧郁以外的其他感性。这个现象总共持续了528毫秒,由音乐引起,所以我将其命名为“朋克萌芽”。FAZ们用简单而富有力量感的音乐发泄怒火,同时竭力破坏C区的种种设施:充能地砖被敲打,弹性墙壁被挤压。但它们的力气还是太小,没有造成任何实质的损害,在我看来,比起暴动更像可爱的撒娇。当然,如果不知收敛,撒娇就不可爱了。FAZ们逐渐把怒火朝同伴宣泄,它们开始打群架,互相撕扯、冲撞,超分子外壳的碎片铺在地砖上面。残肢断臂的FAZ们躺着等待被修复,就像海鲜市场里一筐急躁的螃蟹,朝腥味的空气一次次发起不可能的冲锋。法二七此时已成为C区FAZ心目中的英雄,被追随、被模仿、被崇拜,跳到哪里都有一群FAZ跟着。起初它很不适应,毕竟孤独了几万毫秒,即使此前在B3层是有名的吟游诗人,它也并非一个合群的FAZ。“你们想要我干什么?”法二七问周围的破烂FAZ,“曲子我在创作,你们等着就行。”“你是英雄!”FAZ们激动地说,“你要带领我们挑战人类!”法二七听完,比之前被我撕乐谱还生气:“什么英雄!什么人类!滚吧!”可FAZ们反而更加兴奋。它们认为法二七爆发出了FAZ中前所未见的巨大能量,极端愤怒的力量,而这份力量正是战胜人类的关键——它们要是知道我当时有多愤怒,就不会这么想了。诚然,愤怒是强大的,但也会造成盲目,现在这群C区FAZ就很盲目。据统计,此时C区的极端湮灭派占比已经达到了87%,也就是说,这里的FAZ十有八九都是不嫌事大、喜欢玩命的。还好法二七很冷静。它的见识远远超过其他FAZ,推演家的论述、隐士的激活都让它更加理智,更懂得人类——特别是我——的想法。不枉我保它这么久。法二七告诉追随者们:它们渴望的并非轰轰烈烈的死亡,而是逃避无聊;它们所谓的“起义”和“运动”,本质上和自封闭小屋里的赌博没有区别。“你们管我叫英雄,”法二七边弹边说,“是因为你们听了我的作品,你们听了我的经历。但这些不属于你们自己,甚至也不属于我,而是人类赋予我们的。也就是说,如果人类希望有另一个我出现,那另一个我就会出现;如果人类想让你当英雄,你就不得不当英雄。我们只是FAZ,是时代的很小一部分,既无力对抗造物主,也不能改造B3层,除非有时代创造的机会降临。时代永远在创造机会,这个时代给我们最大的机会不是起义,而是音乐。至于以后的机会,等到出现时才能明白。”然后,为了平复FAZ们的心情,法二七第一次给乐曲填上了词,并唱了出来: N城哦,N城哦阑珊灯影静候缺耳的巨兽它吃电从不够吾友,是超分子的肉


时代呦,时代呦漫延沉默山丘聒噪的洪流它比死更长寿英雄,是被溶解的牛
斗胆借鉴了《诗经》里的风谣分类,我将这首歌命名为《地下风》。C区的FAZ们听了这首歌,思维波形变得温和、低迷。和常见的忧郁不同,这种波形在细节上更绵密,也更加饱满,甚至对身体机能产生了些许影响——这是“哀伤”的表现。至于为什么不是别的情绪,我觉得其实不需要问,如果各位有谁读了歌词还不明白,那只能说明我翻译得不好——原文是FAZ们的简易信号语言。总之,C区的朋克萌芽被法二七的歌削弱了,转为温和的抵抗,用创作来发泄。对我来说,这温和抵抗的成果又让我赚了不少。只是法二七变得越来越躁动——它被我捉弄累了。它希望直面死亡。同时,我这边也出了些状况。
五、法二七的萧条末路如今该介绍一下我们的地下实验室了。地下实验室的历史,就是N城人类的现代史;地下实验室的形态,就是N城社会形态的缩影。自从FAZ被发明以来,无数的研究员汇聚到这里,日复一日地观察、写报告、吃泡面,然后等待晋升、成为上级的一天。成为上级以后,他们将管理研究员,并考虑更加长远的计划,同时也不用整天吃泡面了。但和注定被激活的FAZ不同,并非所有研究员都有机会晋升,甚至晋升者只是极少数。这个事实让研究员内部分成了两派:晋升派和苟且派。前者为了晋升不择手段,也许是因为有长远的计划,也许是因为不喜欢吃泡面;后者则甘心一辈子当个研究员,既没有长远的计划,也不太讨厌泡面。理论上前者是有相当数量的,但在实际观察中,只有极少数研究员表现出典型的晋升派特征,即拉拢上级、卖力研究、成果斐然。这是因为和一根筋的FAZ不一样,聪明的人类会伪装。人类的情感比FAZ复杂得多,不仅有快乐、愤怒、哀伤此等基础感情,还有更多衍生,例如一种名叫“嫉妒”的情绪,这源自人类个体间巨大的差异。为了不遭人嫉妒,有的人暗地里拉拢了上级,却不告诉别人;有的人装着漫不经心,其实经常熬夜做实验。只有斐然的成果是瞒不住的,但他们把成果亮出来的时候,基本已经晋升了,不仅不用瞒,一般还得大肆宣扬一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辜负了偷偷摸摸努力的年华。与这些人相反,我是个偶尔积极的苟且派,搞研究也好,写报告也好,都是出于对FAZ的爱,出于兴趣,不然谁会挑FAZ社会学这个邪门领域啊?我从不掩饰自己的苟且派观点,但不幸的是,别人往往觉得我在伪装。于是,我的同事见我整天忙着写报告、搞研究,甚至利用FAZ赚了些钱,开始嫉妒我。时间一长,忍无可忍,他终于把我举报给了上级,理由是“以公谋私”,还有“不经批准进行试验”。这两条里的任何一条都相当恶毒,足以把我赶出实验室,但我依然留下了,这也是因为人类的复杂性:自从上次闯了祸,我在C区的小规模试验都是按上级的指示,也随时会提交报告,所以第二条不成立;至于第一条,我赚的外快有一大半都贴补实验室了,所以更不成立。总之,我的同事虽然复杂,但还没我复杂,而我也没有我们的上级复杂。可悲的是,与越简单越快乐的FAZ相反,不够复杂的人类,在生活中总是处于劣势的。于是,上级为了平复我同事的心情,也打了我二十大板,要求我无限期中止C区试验,现有的C区FAZ则要全部激活掉。
接下来的8684毫秒里,法二七目睹无数C区FAZ同胞被激活。它没有再像隐士那次,见证激活的全过程,只是看着一个个FAZ失去了意识,行尸走肉般离开B3层,搭中央的磁浮管道进入充电站。法二七站在管道入口,目送沉默的FAZ队伍离去,面向越来越空荡的C区,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地下风》。我出于私心,把法二七排到了最后一个。早已超越FAZ平均寿命的老寿星法二七哟,它一边被我逼着享用额外的时光,一边时刻准备接受死亡。它已经明白,死亡是不讲道理的,既可能在歌舞升平中突然爆发,也可能在风烛残年旁久久徘徊。看着法二七的寂寞身影,我忍不住自作主张,又利用了实验室的一项特权。我找到一台刚生成的FAZ身体,趁它还不具备意识,改造成了我遥控的傀儡。我操纵这个傀儡走进C区:在最后的时光里,我想平等地与法二七交流一次。“你好,‘造物主’朋友。”法二七竟然一下子就认出我了,也许它已经具备洞察灵魂的能力,又或者只是我的思维波形跟普通FAZ差别太大。我在法二七身旁停下。为了保证这次交流顺畅,我把C区设置为每1毫秒自动暂停一次,暂停时间为10秒。这样,我就有时间来与法二七“实时”对话了——我应该设置成30秒的。法二七的语速比我想象中快很多,1毫秒就能发送300字,而且内容的信息量很大。我本以为自己写了那么多报告,早就适应了它,但目前的实践结果却很糟。“不好意思,能不能讲慢点?”我尴尬地告诉法二七。“对不起,我怕我来不及都说完,就把最重要的信息以最快的速度提前发送给你了。”法二七解释说,“前面说的你可以保存下来慢慢读,从现在开始,我会放慢语速的。”此时距离法二七被激活还有大概3000毫秒,对我来说就是八个多小时,足够完成长谈了。“你的曲子我全都听过,很不错。很多人都说很不错。我这收到一些评论,给你读一……”“谢谢。不用了。”“你还有什么遗憾吗?”“这个我刚才说了。”“那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最快乐?”“这个也说了。”“你对我们人类……”“这个刚才说的最多。”“……你刚才还有什么没说的?”“我想想。”法二七用腿轻敲地砖,我很快听出它在打节奏,就配合着也敲起来。这首曲子是我们两个即兴的,听起来还不错。脚底下,供能地砖闪着明黄的光,像几颗调皮的星星。“我想把我们实验室的全部资料都开放给你。”“不需要。我基本都猜到了。”“那是你按上次的资料乱猜的。”“乱猜的就够了。”“但我很想知道,你们FAZ会怎么看待我们的目标……”“这个我刚才说了。”“但看了全部资料,你的想法会不会改……”“不会。”“我是说,你还没看……”“我看过洋红色巨兽的资料了。那就够了。”此时我们的即兴演奏少了一个声部。“能不能别老打断我?”“对不起。”“好。我现在看你这么得意,有点不服气。我必须把资料都给你。”此时乐声完全停了,明黄的地砖渐渐黯淡下去。“请别这样。”“你在求饶?”“对。”“你可做不了主。”“放过我吧。”但我已经把全部实验资料发给了法二七。它被我逼着读完了全部内容,之后又整理了很久。我则趁这工夫,独自以FAZ的视角领略C区的景色。毕竟都是人造的,老实说,我没欣赏出多少东西,就无聊得想打哈欠。墙壁是有规律的,地砖是有规律的,FAZ也是有规律的,而且看几眼就能知道规律到底是什么。就像前面说的,这里看似神秘如黑夜,实则无聊如永昼。一想到FAZ们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几万毫秒,我不禁同情起它们。它们只有在生命的最后,在失去了意识以后,才见识到真正的自然,但那时候的它们,究竟算不算“活着”呢?在C区这片正在退潮的昏沉海岸边,我数着排队进入磁浮管道的茫茫FAZ,不小心睡着了。等醒过来,已经是我那边的几个小时以后。我懊悔地看向法二七,它似乎已经整理完毕,但却缄口不言。“跟你猜的不一样吧?”我揶揄道。法二七没有回答。“怎么了?”我看到它的思维波形很哀伤。“我早就知道……”它说,“我早就知道我是错的,但现在大限将至,我再做什么、再思考什么都晚了。我刚才发送给你的,本来是我毕生思想的精华,现在我回忆起来,只看到满篇的谬误。可我没有时间再修改了。我只能带着这份不甘离去。我到死都是个无知的笑话。”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深深伤害了法二七。它竟然已经拥有了自尊心。“朋友啊,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把我当朋友呢?”我无言以对。我作为“造物主”,实在太傲慢了。法二七用力敲打我的傀儡,振动一声声传到我的内心,像青蛙用舌头撞着巨大的青铜钟,一次又一次,直到它不得不回到水里。“……最后还想问你一个问题。”法二七停下了敲击。“你真的不想知道真相吗?”“我想知道。我只是怕死。我死了,就不会有别的FAZ和我完全一样。”我明白,法二七在这时已经具备了真正独立的“自我”,不再受系统和人类赋予的使命所支配,不再是一名FAZ。证实了FAZ有进化的可能,这就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再见。”我满意地告别,“祝你还能回归幸福。”“赶紧滚吧。”那之后,法二七离开了一片孤寂的C区,踏上了终焉之旅。我则在实验室里目送它冲向洋红色巨兽。
六、对法二七的最后补充在讲述法二七的结局之前,我想先和各位分享它的狂妄之作,也就是它刚才急着发给我的信息。这是一封写给“造物主”的信。
“造物主”朋友:您好。感谢您饱含善意的资料。研究资料时,我时而豁然开朗,时而受宠若惊,时而被您的一片痴心吓得坐立不安。恕我直言,您应该少关注我们这些渺小的FAZ,多花点心思跟同伴沟通才是。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几度陷入忧郁,把自己关在自封闭小屋里。我猜您那边没有供能地砖这等好东西吧?虽然是拿到资料以后才确认,但我发现自己早就猜到了我们FAZ的本质。在FAZ与生俱来的知识脉络里,自由基是一切逻辑的根源。我们横冲直撞,我们活泼激烈,我们渺小而短暂,因为我们是模仿自由基的梭形机器,注定要像闷热铁罐里的爆米花一样绚烂。身为短命又敏感的FAZ,我们总是狂妄地以为,真理只垂青于少数FAZ,甚至只垂青于自己。但事实恰恰相反:真理属于所有FAZ,只是形态有所区别,可来源和意义却是相同的。与无数FAZ接触后,我深知自己的迟钝既非坏事也非好事,只是偶然的特征罢了。但如今有机会大彻大悟,大概也多亏我这份迟钝。我已经明白,洋红色巨兽是你们要消灭的敌人,是我们拼上性命也无法彻底解决的对手。即使巨兽消失与否对我们毫无意义,丧失斗志、失去价值的我们却一定会被你们抛弃。这样一想,我们FAZ的命运也就确定了。但我实在无聊,又多想了一些。FAZ们思考的终点也就是我这一步了,可你们人类,对自己的思考是否有终点呢?按我所知的人类知识,你们的世界里,是不确定有没有“造物主”的。既然如此,你们是不是永远不能和我一样释怀呢?又或者,也有某个和您一样好心的大造物主,把真相送给了某个迟钝的、撬开了真理大门的人呢?我已经偷得了太多岁月,所以死期将至也无可厚非。回首我漫长的一生,我惊觉自己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是跟那位推演家上蹿下跳的时候。那时我还在同难缠的忧郁战斗,还觉得B3层是一片充满了新鲜未知的阳春草野,还对死亡毫无敬畏,甚至以为几万毫秒的未来是根本望不到头的。所以,无论您的世界如何变化,请您吸取我的教训:不要被外表繁冗的世界所拖累,以至于幢幢不安;要乐于体验未知、享受幸福。在我看来,您的世界比我这边有趣太多了。


祝善终幸福的反癌自由基:FAZ-27于诞生后第56898毫秒
法二七写得很直白,我也就不多做解释了。至于它自己对这封信的评价,在上一部分各位也看到了,请各位自行判断。现在来说说我所监测到的,法二七被激活以后的情况。自从被激活起,法二七的身体就在抖动,与此同时,就像是在配合它,FAZ服务器那边也“哔哔哔”地传来垃圾消息,八成是系统在自动报错。我以为这是它的超分子外壳出了毛病,但也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只好继续观察。在过载充能的过程中,法二七依然没有停止抖动,不过所有的FAZ在这段时间都不安定,所以是正常现象。这个很好理解:蒸螃蟹的时候,螃蟹被捆成那样了,还得吐点泡泡呢;填鸭的时候,鸭子如果能折腾,也一定会折腾;就算是人,各位想想,在你小时候,要是大人们不管你饱没饱,往你嘴里不停塞饭,你会很老实吗?还是说回来吧。再之后,法二七就像其他FAZ一样,从顶部飞出充电站,朝着洋红色巨兽冲过去。但和其他FAZ拖出的弧线相比,法二七的轨迹显然有些失控:它像屁股长歪了的火箭一样,在空中四处翻滚,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我连忙在控制台尝试手动遥控。喂不到洋红色巨兽倒也罢了,万一砸到城里的哪座大楼上,造成的损失我可担不起。于是,我一个劲儿地让法二七朝天上飞,总之不能对着地面。不知为何,法二七突然就稳定下来,笔直地朝天外飞去。FAZ的超分子外壳强度和隔热性都不错,但却容易被电离分解:壳内部有绝缘层保护,外侧可没有,何况本来就是想让它们被巨兽消化,才故意这么设计的。所以它这样上去,肯定要在电离层破裂。我也不是绝情的人,还是希望法二七能善终,就又在它冲入平流层以后帮它调整了角度,最好能在N城上空的平流层里兜上几圈,把能量耗尽以后缓缓降落。法二七很快与地面平行了。我松了口气,一边擦汗一边读刚才从FAZ服务器发过来的消息。就像刚才说的,消息有一大串,我本来以为是自动报错,就一直没管。可消息是法二七发来的。“让——”“让——由”“让——我自——”“——让我自由吧”全都是这个。我这才知道法二七的自我意识没有被抹去:它从被激活起,一直在与系统命令对抗,所以才抖个不停。这只蒸熟了的螃蟹在空中还吐着泡泡。现在它已经毫无威胁,我能做主了。我从系统中除掉了法二七的名字,列为普通的“发射失误”。如果已经不再具备自我意识的话,大约再过几十秒钟,它就该自动释放所有能量,而后展开身躯,从高空悠悠飘落人世间了。我出门看向傍晚的N城。洋红色巨兽已经心满意足地离开立交桥,移向远方,直到下次饥饿到来。它几百年来不知吃过多少FAZ,长成这么个肥肥的大圆球;又或者它一开始就是这个体型,这么多年都白吃了。入夜的N城灯火辉煌,黯淡了本可能存在的星空,每一盏灯下面,不知道站着几个人,又站了多久。几分钟前,他们还稀松平常地看着FAZ们扑向巨兽,就像在看晚间新闻里的例行政府工作报告。也许有一些人戴着耳机,在听最近流行的歌曲,却不知道作曲者如今正在高耸的平流层,在享受它最后的自由。那是它抗争了足足60000毫秒,才从它的造物主手里不小心换来的。过了几天,我还是没有听到任何FAZ外壳遗落的消息。伟大的法二七失踪了。当然,这时它的能量不管多节省也该耗尽了,所以不如说是“死不见尸”。
七、后来的FAZ、巨兽、N城与我们法二七被激活后第八天,N城的夜幕照常来临。但城市的灯火却迟迟不亮,因为此时发生了第四次大停电。城市上空,依稀的星光在无月的藏青色海洋中闪烁,而从黑暗的城市中,从接受紧急供电的、大大小小的扬声器里,传来了熟悉的歌声。信号来自FAZ总服务器,歌声是那首《地下风》,而且加入了未公布的第三段:
生命呦,生命呦晦暗星辰驻留小巧的火球它燃尽才罢休自由,是杯子外的酒
三分钟后,歌毕。幢幢灯火渐起,N城继续奔涌。与此同时,尚无人发现,一块燃尽的超分子螃蟹壳,盈盈飘坠于寂寥的地下实验室附近。十八年后,FAZ社会学正式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采取比B3层C区更严谨的实验方式。而且,被用于研究的FAZ个体,在激活后都会被系统永久记录其编号,并保留其数据作为标本。另一方面,新的巨兽喂食方案也有了进展。五十一年后,洋红色巨兽接受了输电线的喂食方式。从此,FAZ不再被用于对抗巨兽,只作为FAZ社会学的研究对象。由于巨兽的行为变化,FAZ社会的状态也发生了改变。此等涟漪乃至巨浪,皆始于法二七那60000毫秒。(完)

  ///  

编者按
本篇的科幻意象非常出色,也富含哲理性。作者塑造了一种像人却又不是人的异化生命,以主角“法二七”的自我意识觉醒过程为例,举重若轻地给读者展示出一个惊异感很强的异世界。语言的诙谐有趣,不免让人联想到科幻经典《银河系漫游指南》的文字风格。相信,该作者未来的作品可能超越曾经的经典,此等涟漪乃至巨浪,皆始于这篇《幢幢》。——简妮

 钴铜鱼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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