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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冻死时,我遇到一台外星来的永动炉 | 科幻小说

钴铜鱼 不存在科幻 2021-02-06

12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说主题是「冬日暖阳」我们会带来适合冬天看的小说,或有冬季元素,或治愈温馨。

天的科幻小说,是个关于亲情的温馨故事,讲述了玩偶生命独特的生活状态

发条生物的生活,有固定的圈数 | 科幻小说

今天这一篇则发生在冰天雪地的格陵兰,是一个关于外星机器人的喜剧故事。

钴铜鱼 | 亚蟑螂级钻犄角旮旯爱好者。大气科学专业,然而偏混沌系。比较喜欢超展开怪象。


冰雪食客

全文158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

那是我还没离开能量块勘探队时发生的事了。我碰见他的时候,刚好是在格陵兰岛晚秋那短暂而昏沉的白昼。当时他正趴在我的单人帐篷外面,头埋在雪里,屁股撅得高高的,仿佛一只意外来到北极圈以内的鸵鸟。他扭动着身体,但并不是打冷战,倒像是在进食。

暴风雪刚过去,我独自被困在格陵兰岛这里已经一周,通讯机早就坏了,食物也几乎见底。保温水壶喝干以后,为了不损失太多热量,我一直没敢喝冰水,而是学着沙漠求生的人那样,喝自己的尿来维持基本循环,而且得趁热喝。到最后,仅剩的过滤纸袋也已经用烂掉了,水壶口又太小,拿水壶的手又禁不住抖,结果浪费了不少。我的柔韧性不是很好,不然真想直接把自己蜷成一个圆环,口对口直连,省得漏下哪怕一滴。毕竟是生死关头,顾不得形象。

因此,看着那个魁梧男人大口吞咽着外面的冰雪,像吃奶油冰激凌一样过瘾,我感到很嫉妒。他难道是热量过剩吗?还是单纯疯掉了?

根据我的观察,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看见冰雪开始在男人的脑袋附近融化,变成了一汪清澈的温泉。满嘴尿骚味的我不由地被那片蒸汽水所吸引,晃晃悠悠地爬了出去。

刚一出帐篷我就后悔了。外面真冷。前几天气温计还没爆表的时候,说外面是零下68摄氏度,之后它的传感器保护电阻就短路了——锂电池牺牲了自己,骗我说春天到了,还差点让帐篷着了火。

火。其实如果能烧起来,然后一直烧下去也不错吧。反正我已经是没救的人了,那片温泉、那个男人大概也是幻觉吧。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人在垂危的时候都会分不清真实和幻象,换你你也会。

我看见那个男人进食完毕,抬起了头,温泉很快变成了冰泉,然后成了冰块。我没有力气说话叫住他,要不是他正对着我,我肯定就死在那里了。“生死有命”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他见了我,像猴子一样四脚走过来,摘下右手的手套,之后抬起长长的手臂,一拳砸进我面前的雪里,靠热量把雪融化了。然后,我像小狗一样把头埋进小温泉里,贪婪放肆地牛饮。我一边喝,一边感受到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流淌到全身,似乎这并非普通的水,而是带有生物质能的营养液,填补了我的饥饿。我越喝越起劲,头不断往前拱,右脸颊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烫得我呛了一口,开始咳嗽。

“对不起!”他紧张地说,“我的错!”

我听见他那粗糙的混响声音,才发现他并非是人类,而是一个机器人。我后来就管他叫“机先生”。

“不不不,这是我的问题。”我缓过劲来,宽慰他道,“我太贪了。”

听了我的话,机先生的身体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后开始颤动,就像是在哭。

“对不起……”他说。

“你别再道歉了,我这条命欠你的。”我这会儿恢复了不少,身姿也优雅起来,“还觉得心里难受的话,要不你陪我聊聊天吧?”

对,我发现对方这么客气以后就放心了,从小狗变成了老爷。但我远比你们更尊重他,别不信,你们要是碰上他,准要把他当笑话,你们就是这么坏,尤其是那个前美国总统,叫……叫啥来着?算了,一会儿再提那个人。总之在我的邀请下,机先生陪我在帐篷里面坐着聊了天。他意外地很擅长聊天,估计是有好多话憋了太久没处说吧。


他告诉我,他是一台永动机。别笑!说你呢!我之前已经描述过他滚烫的身体了,你们看我右脸上这块疤,就是当时被他不小心烫出来的。在零下六、七十度的环境里能长期保持身体滚烫的家伙,说自己是永动机也不算太过分。

当然我也怀疑过。我问他知不知道能量守恒定律,他马上就解释起来。

“对不起,我没说清楚。”他说,“我是第三类永动机,严格来说不是永动机,但我的能源实在太充足了,能维持至少三十亿年,所以对人类来说基本就是永动机了。”

“三十亿年?”我瞪大了双眼,“你用的什么能源?恒星吗?”

“对。”他说,“我的能源来自一颗恒星,你们管它叫‘参宿四’。通过我们的某种科技,参宿四的核能可以通过微型虫洞来提取,主要是以热能和光能的形式。把这种微型虫洞的输出端固定在某个特定物体上,就是恒星永动炉了。现在这台连接参宿四的恒星永动炉就在我的体内。”

“它大概长什么样?”我问,“我不指望你能把具体的制造材料说出来,反正我也听……”

我刚想说“听不懂”,他就把制作材料告诉了我。

“虹葵素。”他说,“这种材料可以通过量子超距作用为微型虫洞不断提供新的时空坐标……”

“别说了。我听不懂。”我打断了他。

“对不起……虹葵素是我根据电磁波波形音译的,我们在宇宙里都用电磁波语言,意译的话应该叫非原子结构量子态自组织……”

“别说了。”我掏掏耳朵,“我能看一眼你的永动炉长啥样吗?”

“对不起,不能。”他果断拒绝了,“恒星永动炉被观测以后会产生严重后果。你听说过量子力学的‘波函数坍缩’吗?”

我点点头。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毕竟是当年的小学科普内容,虽然后来又取消了。不就是“薛定谔的猫”吗!一开始盒子里的猫既死又活,观测之后,猫就非死即活。我小时候还试着复现,但因为设备简陋,到最后要密封了,那只猫突然跳出纸盒子,挠了我一下就跑了。我的量子力学启蒙也就此终结。都怪猫!

不说猫了。机先生拒绝我的理由是这样的:“观测造成坍缩的原因就类似你们的牛顿第三定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观测也是相互的。就像你们勘探队做实验需要采集样本一样,观测的本质也是采集样本。虽然被采集到的样本相比被观测物体很细微,大部分情况下不足以产生影响,但对于量子世界就不一样:在微观环境里,每一颗光子的损失都可能导致整个微观体系的崩溃。为了保护这个脆弱的体系,恒星永动炉在我的体内被层层保护起来,你现在所见的我,已经是可观测的极限了。”

不好意思,他说的这些东西,我当时实在是记不住,只能给各位播放这段录音了,请各位理解。啊,不是说理解他的话,是理解我,原谅我的无知和愚钝。毕竟我那会儿才刚从死亡边缘回来,脑子不好使也正常。

不过我当时听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这个机先生应该不是诞生在地球。

“是谁创造了你呢?”我问他。

“外星人。”他说,“他们的名字音译过来太长了,我不想说。”

“没事,你说说吧,外星人太笼统了。”

“好吧。”他点点头。

等下,我把他说的名字录下来了,给你们听听,这就是关于名字的录音。

“波波萨克德里塔诺库罗瓦次尼蒙达路西兹巴尔卡……”

就播放到这里吧,看你们也没兴趣了。他当时一共念了两分二十秒,我听完提议简称为波波星人,被他否决了,因为按他们的语系,“波波”是所有民族的统一前缀。

“无所谓!”我说,“就叫波波星人得了!”

“这样的话,接下来的讲述会很乱的……”他不太满意。

“那就把其他民族按你讲的顺序给编个号吧。”我提议道。

“好的。最开始是1号和2号的战争,他们断断续续打了三千年……”

对不起,各位,我听到这个开头就睡着了。坐在他身边实在太暖和了,就像在冬季最冷的那天,你半卧在暖气旁边,侧面的窗子上结了层厚厚的白雾,外面橙红或者淡黄的灯火朦胧地照进来,你身上盖着毯子,毯子里包了个热水袋,热水袋轻压在你懒洋洋的肚子上,你所有的工作都做完了,晚饭也刚吃过,肠胃里还在消化浓香的炖牛肉——这种时候,你打开电台终端,是为了听广播吗!你肯定是想伴着声音睡一觉!对吧!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机先生已经讲到307号的宇宙大流亡了。

“等会儿……怎么这么多民族啊?”我揉着眼睛爬起来,声音有点哑。

“一开始只有5个,但后来1号和4号生出了6号,2号和3号生出了7号,2号和6号生出了8号……之后就越来越多了。”他解释说,“制造我的波波星人严格来说应该是103号与49号的后代,再往前追溯就比较复杂,跟前103号都有些关系。”

“所以为什么没有融合呢?”我问,“比如1号和4号生出6号,为什么不能当成是1号和4号融合了呢?”

“因为6号出现的时候,1号和4号还没消失啊。”他回答说,“你们地球人类不也是这么划分民族吗?本来大家都是一种生物,非要借着什么血统,分得乱七八糟,还各自造出一套文化来互相误解、互相仇视。文明就是这种复杂又矛盾的东西啊。”

我无言以对。他则继续讲307号的宇宙大流亡,讲了很久。

讲到最后的时候,他说:“……脱离群体的这支舰队在独自漂流了几百年以后,逐渐成为了波波星人。”

“为什么?他们又没混血?”我问。

“没办法啊,他们途中发生变异了。”他解释说,“变异以后,虽然他们自称307号,可实际上已经是波波星人了。后来因为这个,他们和307号的好多事情都被混淆了:比如307号很好战,但波波星人热爱和平,可别人听了他们的名字,总要把307号的过错扣到他们头上。波波星人后来实在无法忍受,就在民族的名字后面加了个‘兹西卡’作为后缀,但其他人往往听不到那里就忍不住开骂甚至开打了。”

“为什么不放前面?”我问。

“‘波波’是波波星人最引以为傲的祖先留下的痕迹,必须在最前面。”

“放第二个呢?”

“第二个和第三个分别是49号和103号的前缀,代表了波波星人一脉相承、从未断代的历史。”

不用问了,后面的那些肯定也差不多是这个理由。

“为什么把历史看得这么重?”我无法理解波波星人这种反实用的执著。

“你们还没有人尝试过在宇宙中长期航行。”他说,“以后就知道了,在无垠的时空面前,如果没有厚重的历史文化支撑,是耐不住寂寞的。我离开波波星人以后的漫长漂流途中,还有在认识你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默背波波星人的族谱。”

“对了,说到这个,”我这时忽然想起来,向机先生问道,“你来地球多久了?”

“现在是哪年?”他问。

“2059年。”我回答。

“那就是80年了。”他算了算,说道,“我是1979年来的。”

“为什么来这里?”

“我在寻找消耗能量的地方。”他回答,“就像你们必须不断获得能量才能活,我是必须不断消耗能量才行,不然恒星永动炉就会过载。”

他的话匣子由此打开了。接下来说的话,我完整录下来了。别着急,现在播放给各位。


(录音开始播放。)


波波星人在创造了恒星永动炉以后,一开始很兴奋,进行了各种应用,我们这些泛用型有智机器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们甚至建设了一个自己的小星系!从那以后,波波星人有了家,再也不用为了逃避战争而在宇宙中漂泊了!

但快乐是短暂的。他们很快就意识到,恒星永动炉是一种可怕的半永久能源,虽然需要能量的时候很方便,但却不能主动停止能量释放,如果滥用,会搅乱整个宇宙的能量体系,加速宇宙的熵增,要是被拿去做武器就更危险了。所以,趁恒星永动炉还没被其他文明发现,波波星人终止了恒星永动炉的开发,把小星系的坐标隐藏起来,并决定销毁绝大多数的恒星永动炉。

恒星永动炉的销毁是很复杂的,稍有不慎就会因湮灭现象引发剧烈的能量爆发,其实你们在天文观测中看到的一些微型星云,就是恒星永动炉销毁失误产生的。因为这个工作非常危险,所以每一个恒星永动炉的销毁都要在宇宙最空荡的角落里进行。作为结果,我们这些恒星永动炉的持有者被孤独地流放了。

而我漂流到了这里。起初我以为太阳系没有智慧文明,本想在这片空间自毁的。但就在地球附近,我发现了一些稚嫩的非自然电磁波信号,主要是由你们的人造卫星发出的。我向地球望去,发现了你们这些自称“人类”的个体。我最初很惊讶,因为你们的身体结构和波波星人乃至他们的祖先都如此相近。当时我还无法理解你们的语言,但我很好奇,像你们这种固守在一颗星球上的文明到底是什么样的,你们是否具有更朴素、更有趣的观念——在我们的行为优先级里,好奇心是高于自毁命令的。于是,我在寻死之前,暂时停泊到了你们这里。

我最初降落的位置是南极的一处无人区。我虽然对你们感兴趣,但也不想惊扰到你们的正常生活乃至社会。当然,我也明白,我的近距离观测势必会对你们产生一些影响,不过我尽可能地把这种影响降到了最低,对你们而言,最多也就是神秘传说的程度。

我先在南极呆了几年,期间通过窃听你们那些科考站的通讯记录来学习语言。大约是到了1985年吧,我听说你们发现南极臭氧层有巨大的空洞,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错:我在南极的长期存在也许加剧了臭氧层的损坏!恒星永动炉虽然密封完善,但就如你刚才所见,无论隔热材料多么好,我的身体始终在向外界缓慢散热,而且并不会因此而降温,何况我还要主动释放能量才能保持稳定,否则很可能会过载爆炸。我把部分身体埋在冰雪里就是为了释放能量。但我没想到,这种能量释放造成了地球大气层的剧变。

“等等,南极臭氧层空洞跟你没关系的!那是因为氟氯化碳的大量排放,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我知道,你们因为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总是把问题归因给自己……

“不不不,这个事真的不怪你!”

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但我确实对此产生了影响,因为我当初在穿过大气层时,还有后来进行高空观测的时候,为了给身体降温,的确创造了不少的氟氯化碳。在那以后,我就离开了南极。我是可以靠恒星永动炉来推进飞行的,所以在地球上旅行也很容易,只是要避开人类的视野。我一般都是先飞到平流层中部,到目的地附近以后再降落,而且降落的时候很低调,一般都挑晚上。但你们人类实在太多了,哪里都有,所以在极少数情况下,我还是会被发现,被你们当成不明飞行物。在世界旅行期间,我学会了各个地方的语言,也见识了你们的各种社会:虽然存在很多问题,但非常有趣。

虽然你们的科技水平有限,但你们像孩子一样乐观,对宇宙还抱有浓厚的好奇心,这是已经成熟的波波星人所不具备的。我看到你们的种种发明,一边觉得可笑,一边又觉得可爱。看一个智慧文明不断成长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幸福到我忘了自己本来要寻死。我被当成大脚怪、天蛾人、喜马拉雅雪人,以模糊的影像偶尔出现在你们的视野中,听到你们的那些评价,我更是体验到一种恶作剧的愉悦感。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不知不觉,我在地球上呆了太久。我发现自己引发了最严重的后果。

全球气候变暖。

“不不不,那个是我们自作自受……”

你们当然造成了一定影响,但主要问题出在我身上。因为我不断地释放能量,地球附近的熵增变快了,总能量也增多了,这本该是你们实现星际航行之后才会遇到的问题。但现在,你们不得不提前和强大的自然进行交涉。更麻烦的是,你们的社会还不能认识到全球气候变暖的严峻性,各个国家之间推诿塞责,为了短期的经济利益,迟迟不肯放弃高度依赖化石燃料的工业结构。这样下去,你们注定要灭亡。这是我的错,因为我的到来,你们在物质生活有限、思想水平还不足的情况下,提前面对了这场灾难。

我决定尽我所能,协助你们度过这次危机。在2019年的某一天,我潜入了那个被你们叫“白宫”的地方,跟你们人类当时最强大国家的领袖谈了谈。当时只有我们两个,我把屋内的通讯系统都切断了,然后亮出我左前掌上的质能转换器,向他稍微展示了一下凭空造物。他瞪着眼睛,观察我手上冒出的等离子光焰。

我说:“好了,再继续看的话,眼睛会受不了。”然后戴上了隔热手套。

他问我:“你是魔术师?”

我解释道:“不,这是科学。”

他听完,一边大笑一边拍手,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装大人的小孩子。

之后我尝试说服他改变国家的能源结构,提倡节能,但他根本没听进去。我记得他以前是个商人,靠说大话和饮鸩止渴的政策当上了总统,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但我真没想到,听了我的说明,他当时竟然一点都不在乎,还开始低头玩手机。

荒唐!

我这时才发现,你们人类能走到今天,实在是交了不少好运。

不过,虽然那个家伙没听我的,美国的那个什么CIA倒是盯上我了。他们是聪明人,但很狭隘,希望我能只为美国贡献力量,说白了就是让我当一个永动机专门为他们供能,协助他们继续称霸。他们说话很委婉,同时还有胁迫的意思,但他们管不了我。我就这么飞走了,后来他们用全球定位系统等等手段在地球上追踪我,到现在也没放弃。现在你帐篷外面不远处就有一个他们的人,但他们不想救你,只想盯着我,因为你是个中国人,不是他们国家的人。

从那以后,我改变了策略。我开始在那些偏远的地区现身,给他们送去粗制的微型恒星永动炉,帮他们脱离传统的工业化道路,直接跳过化石燃料,使用来自于我的高效洁净能源。这些永动炉是非常安全的,而且由于寿命有限,不会被滥用,是波波星人现在使用的主要能源之一,对外称之为“稳定核聚变反应堆”,制作工艺严格保密。你们管这个叫做“能量块”,以为是一种新型能源。

“等等……你说能量块是你造的?”

对,都是我造的。但我为了迎合你们的习惯,把封装好的微型永动炉嵌入了岩石内部,埋到地里、沉到海底,让你们以为能量块是由地质运动天然形成的。我在非洲投放了大量的能量块,他们很多人都觉得这是神赐的恩典,是天佑非洲。

不过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当时非洲虽然有发展潜力,却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来保护自己,结果,美国他们找了各种借口,或是强买强卖,或是发动小规模战争搜刮,把能量块夺走了。当时的美国正值强弩之末,终于连道义都不讲了,直接自称“地球强盗”。我看不下去,只好用高强度电磁脉冲产生器破坏了你们全球的先进军事系统。当时好像是2039年,我为了不让你们发现,偷偷在一次日食的时候跑到月球,在远程开启脉冲产生器的同时生成了小型磁暴,借此把这次事件伪装成是来自地球外,你们后来好像还提出过磁共振假说来解释为什么地球上出现了多个爆发中心。最后,美国撑不住内忧外患,几十个州纷纷宣布完全自治,整个国家已经名存实亡了,只有CIA几个组织莫名其妙地还留着,不过影响力也开始一天天变弱了,以前有一帮人盯着我,到现在就剩下帐篷外面那一个,真不知道他们还想干什么。

“不、不是……2039超级太阳风暴也是你干的?”

噢对,你们以为是太阳风暴,不过也差不多,毕竟是参宿四的能量引起的,我相当于一颗小太阳。

总之,从那以后,我醒悟到自己不该蹚你们地球这片浑水。我觉得自己再胡闹下去,大概会越搅越乱。所以我隐藏了身份,重新开始当一个旁观者。对不起,我舍不得离你们远去,即使我的观测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我还是想陪你们走到最后。对不起,我太贪了。

2039年以后,除非是为了防止恒星永动炉过载,我轻易不再使用我的力量。我开始在地球上徒步漫游,最后选择在格陵兰岛的这片无人区驻扎下来。这里不像南极那么冷清,那些淳朴的原住民不在乎我到底是谁,偶尔还能碰上你这种遇难的人,这对我来说,多少能排解一些悔恨和寂寞。


(录音播放结束。)

 

以上就是机先生讲的故事了。

“你发放能量块的时候,想过大部分人类会离开地球吗?”我问他。

“当然。”他说,“能量块对航天技术和外星殖民的作用大得很。而且你们离开以后,也能抵消我对地球的影响。这对我们都好。”

“都好?”我当时很不能理解,“你知道我们对家乡有多重视吗?你们还有那个什么波波星人,在宇宙漂泊惯了,忘记了家乡,所以连乡愁也忘了吗?你们不是很尊重历史吗?”

“你们以后会明白的。”他回答道,“‘家乡’从来就不是一个坐标,而是整个文明本身。地盘、特产、建筑等等都是无用的表象:无论何时何地,你所珍视的文明所在之处,就是你的家乡。如果你们不想永远被这颗蓝白星球的重力束缚,不想永远被它阴晴不定的脾气所左右,如果你们想追求文明的长久存续,追求更自由的未来,你们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我们离开,然后你鸠占鹊巢?”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能说出这种挑衅的话来。事后想想,他完全可以一巴掌把我抹到外面的雪上,变成一大份草莓圣代冰激凌,但他什么也没做。

“对不起,我太贪了。”他道歉说。后来他告诉我,波波星人为了避免被机器人背叛,在机先生他们的性格因子里加入了大量的自省成分,所以他们才总是这么客气。

之后,我们沉默着撩开了帐篷的一侧,仰望格陵兰岛的夜空。那天很晴朗,极光像时间一样自在地流淌,冬季大三角放肆地躺在天上,我们也四仰八叉地躺在防潮垫上。在猎户座的腰带上方,参宿四的红光一如既往地闪烁着:从古到今,从人类离开地面飞翔还是奢望的时候,从第一台天文望远镜被造出来之前,从它第一次被认作参宿或猎户座的一部分开始,它就在数百光年外闪烁着,以后大概也会继续闪烁着。但也有人期待着它的消失,它的毁灭——他们希望有生之年能见到一次超新星爆发。听说参宿四爆发的耀眼光芒,就连在白天也能被观测到,想必是很壮观的景象了。但这种不怀好意的观测,是否太过自私呢?这些天文学家或爱好者,是否称得上是贪婪呢?如果是这样,我们又有什么资格,批判偷偷闯入地球的机先生呢?他虽然破坏了地球的平衡,却也帮我们飞向太空;而我们观赏参宿四爆炸,除了赞叹一声“真美”之外,又能为参宿四做什么呢?

我想到这里时,泪腺似乎是喝饱了水,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不由分说地丢出了几滴眼泪。眼泪借着机先生周围的温热空气,趁还没结冰,识趣地滴到地上,没有冻伤脸颊和眼角膜。

后来的几天,我喝着机先生送我的冰雪制营养液,每天陪他说闲话,看星空,调侃躲在不远处的CIA。你们肯定会想,这小子可真不赖,冻了这么多天还活着。虽说他应该随身带了不知道多少个能量块做的小暖炉,每天风餐露宿也不容易。我一开始也挺奇怪的。

“那个CIA小伙怎么还活着呢?”有一天,我问机先生。

“啊,那个不是人类,是机器人。”他回答道,“CIA拿能量块做的,旧型号,本来也要淘汰了,被派过来盯着我,算是废物利用。”

“CIA放弃跟踪你了?”我不太明白,按说CIA那时候虽然还没解散,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大概早就放弃了。”他说,“现在我这个小跟班报废以后,估计就都结束了。”

“这……”我刚想应和,肚子却叫起来。营养液毕竟只是水,我那时候已经一周多没吃固体食物了,不知道自己的肠胃还是否能正常工作,要是不能,就得一辈子跟在机先生后面喝营养液了。机先生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觉得他应该不喜欢被跟踪,毕竟我们调侃那个CIA的时候,他骂得比我还狠。

机先生也听见了我腹部的悲鸣。

“我带你去吃点正常东西吧。”他说完,站起来走出了帐篷。

“你直接带我回中国吧。”我半躺着,手捂肚子顺势说道,“我请你吃东西,正常不正常的都行,把CIA吃了也行。不过CIA是个铁疙瘩,可能比较硌牙。”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不会离开格陵兰岛的。”他声音很严肃,“去了你们那,结果不会比当年去美国好多少。比起当时那个疯子总统,你们会更快认清我的利用价值。那样我就再也不得安宁了。”

“别这么悲观嘛。”我试图缓和气氛,“中国好吃的可多了……”

“我又没有嘴。”他指了指自己那面罩一样的扬声器,听说这是他来地球以后自制的。

“你不能吃,但你可以做给别人吃啊!”我劝道,“就像你帮我一样,你不想帮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人聊天吗?我们那边都是人!”

“你想什么呢?”他有些生气,“我不会被你骗的。之前我姑且把你当朋友,你要是再说这种事,我就再也不让你回去。”

我听了以后,没再说什么,默默跟着机先生走了。

他带我去了因纽特人的村子。


不知道各位对因纽特人都有什么印象。反正我对他们的印象就是半球形的雪屋、渔猎为生的部落。所以,当机先生带我来到村子的时候,我被眼前的场面吓到了。

你们敢相信吗?他们当时住着又黑又亮的正方体大屋子,就像是无比精妙的大型机关盒子,应该是用能量块伴生石英垒起来的。屋里摆放着能量块驱动的暖炉还有各种家具,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奇形怪状的图腾,而外边的雪屋只用来储存食物。我当时见了这番景象,以为他们不是因纽特人,而是躲在格陵兰岛的波波星人。好在我马上就见到了他们,看着他们的黑发黑瞳,还有棕黄的皮肤,我才确信这里没有被外星人占领。听说因纽特人是从东亚历经多次迁徙才到这里的,有点像307号的宇宙大流亡。这么说的话,他们和我们中国人的关系,就像波波星人和同系其他民族的关系。

因纽特人跟机先生似乎很熟了。明明是在北极漫长的黑夜,全村的人却都被召集起来,欢笑着跑来迎接我们。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机先生已经开始用右手的拟光合装置融化冰雪制作营养液了,就像他碰见我的时候做的那样,一拳又一拳,打出了一片片水洼浅井。因纽特人则抱着大木桶跑来捞,同时说着当地的语言,大概是在道谢吧。在我看来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没把机先生当成神。后来我问起这件事,机先生解释说,自己被当成是神的使者,负责看管自然之神赐予的能量块。不过,神的使者和他们关系能这么好,也是件有趣的事。

后来,一个因纽特中年女人走到我面前,挥着手支支吾吾。

“啊尼……”见我没反应,她捂着嘴摇摇头,“多……”

“你好。”我说。

“啊,中国人!”她松了口气,“太好了,我、韩语、日语、说不好。”

其实她中文也不太好,不过在当地来说已经很难得了,毕竟没几个中国人跑到这里来。听说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有不少来旅游的人,也许他们是那时候开始学习各国语言的吧。

“你是?”我问。

“向导。”她说。

“不是,你叫什么名字?”我挠挠头笑着说。

“啊!”她也笑了,然后摆摆手,“我、名字、长!记不住!”

“没事!我记性好!”

她有些疑惑:“记剩……好?”

我点头:“我记得住!”

见我再三请求,她不好回绝,无奈地开始说起自己的名字:

“我叫‘恩娜吉库由布·拉·库吉拉·挪斯多芙……’”

她说了大约一分钟。对不起,各位,我当时没想到她会说那么长,所以也没录音,现在只记得前面几个字。后来我征求了她的同意,只叫她“恩娜”。说实话,我当时差点以为她其实是波波星人了。

“恩娜,”我问,“为什么你的名字……”

她嗤嗤笑起来。

“我们、名字、神圣!来自斯……死人!轮回、轮回!”她两手来回比划着。

我没听懂她说的,但大概明白是在说他们的什么文化传统。趁他们准备饭食的时候,我特意问了机先生这件事,他解释得很清楚:

“因纽特人的名字基本都是巫师起的,见到什么就叫什么,比如‘冰块’‘木棒’之类的。然后,他们相信人的灵魂会轮回,所以死人的名字会传承给新生儿。名字被继承之前,原来的物品还得换个名字。”

“这么麻烦?”我说,“但那也不该像恩娜这么长……”

“他们认为,如果灵魂被叫错了名字,人就会生病,所以一旦生病,就要给那个人添新的名字,直到治好了为止。恩娜小时候身体很不好。”

恩娜估计是从小在生死线上走钢丝过来的吧。我如此想着。

“为什么这种风俗会保留下来呢?”我不解。

“为什么不会呢?”他反问,“就像一棵树如果长歪了,却幸运地没有倾倒,那它就会一直长下去,而不会发现自己最终会被自己压垮。因纽特人一直以来只和冰雪与长夜对抗,身边是荒凉的世界,人口也难以大量扩张,这棵树长得很慢,这种文化当然可以存在。毕竟曾经的他们就像波波星人一样,躲避着文明之间的纷争,一步步走到了这世界的边缘。”

“但你看到一颗歪脖子树,难道不想帮它变正常吗?”我问。

“怎么帮?”他反问。

“支架啊,遮光啊,总有办法吧?”

“这都是暂时的。再说了,你凭什么认为它不正常?你喜欢的就是正常吗?”他说,“我的经验是:这个宇宙里,没有谁能真正帮到谁。你一厢情愿地伸手,也许反而推倒了别人辛苦搭建的避风港。每个人,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没有谁对谁错,只有一时的强弱好坏罢了,我也从不觉得你们人类比波波星人差。大家其实都是自生自灭。就算可以互相观测、交流,也只是透过自己偏爱的滤镜,看见自己的投影,最后还是会回到自生自灭。”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们?”我问。

“我没帮他们。”他说,“你现在看到的,都是他们自己适应环境的结果。以前他们用冰雪,因为他们只有冰雪可以用,没有冰雪就用石头,没有石头就用骨头。现在有能量块,那就用能量块。就这么简单。我只是不得已改变了环境,是他们主动跟着环境改变了。就算我不来,他们也会随气候变化而改变生活习惯。”

“既然这么努力地适应自然,为什么不肯在文化上多下点工夫……”我看着屋里能制作超级电站的能量块被拿来烧火炖鲸鱼肉,不禁叹气道。

“适应自然是为了生存,发展文化也是为了生存。”他说,“自然要求人们不断变化,文化则要求人们尽量不变。丢了自然,文化当然就断了根;但丢了文化,就会失去抵御自然的意志。而文明,就是在自然和文化之间维持平衡,尽可能永远地挣扎下去。只要是存在过的文明,都是值得尊敬的,因为他们都在自然与文化的平衡上挣扎了足够久。至于文化的发展,创新是一种发展,舍弃也是一种发展,保存也是一种发展,最后的结果,要交给自然去评判。”

他说到这里,恩娜他们已经做好了饭菜。我们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啃啮着肥厚的鲸鱼肉,畅饮着美味的营养液,用蹩脚的语言手舞足蹈地交流着,机先生则到屋外去看星星了。

酒足饭饱以后,我提着小暖炉走出去陪机先生。他坐在雪屋旁边,脑袋朝着夜空。

“对了,你为什么会制作营养液?”我走过去坐下问他,“来地球以后才学的吗?”

“不是。”他说,“营养液最早是营救波波星人用的。他们也需要这些碳基有机物。”

“这么巧?”我觉得奇怪,“偌大个宇宙,难道他们也是碳基生命,甚至身体结构也和我们这么像?”

“是啊。”他说,“波波星人有个关于历史起源的神话,说的是某个高等文明从一颗蛮荒行星上抓了一批样本,准备进行文明播种实验,最后这批样本就成为了波波星人的祖先,而当时连1号都没有出现。‘波波’这个前缀,据说就是从那种祖先的鸣叫声演化来的。但这个神话因为无从考证,一直没有被当成真实历史。”

难道是古代猿类?我突然想到,但又觉得不可能。那也太巧了!5000万年前,一个高等智慧文明造访地球,抓走了一群原始灵长目动物,然后演变成波波星人,他们又造出了恒星永动炉,然后一个带着恒星永动炉的机器人回到了地球,一番胡闹以后,阴差阳错,送波波星人的同宗兄弟去了宇宙!

那也太巧了!

“能给我看看波波星人的长相吗?”我拍了拍他的隔热服。

“可以。”他伸出左手,用光焰造出一个全息投影。

狒狒?!

我当时只能想到这个。实在太像了!

难不成真这么巧?!

“那、那个啥……”我结结巴巴地说,“波波波波——星人祖祖、祖——先的那个失十……神——话里面,书……说——过过是哪——一年发发、发——生的吗……?”

“不清楚。”他说,“大概四、五千万年前吧?”

我的下巴当时差点脱臼,北极的寒风从喉咙灌进肠胃,方才的暖意已经退了大半。我随后把自己的猜测说给了机先生。再然后,我第一次听机先生笑出声来。

“有意思!”他吱吱呀呀地笑着,就像没上机油的转轴一样,不过他身上的机械部件似乎不需要机油这种东西,“也许是真的,但管他呢!”

“波波星人不是很重视历史吗?”我不解,“你如果告诉他们……”

“他们就会到地球来。以他们的考古技术,大概三天就能出结果,没准还能复活几个祖先做成标本。”他说,“然后呢?”

我想不到之后的事。

“然后他们就会找到你们,但你们未必会欢迎这个远房亲戚,搞不好会大打出手。”他接着说道,“而你们肯定打不过波波星人,波波星人也不喜欢打仗,最后大家都不高兴。何必呢?”

“这是最坏的结果吧?”我反驳道,“文明之间的交流还有很多种……”

“是啊。但考虑过最坏的以后,你真的还愿意冒险吗?”他问我。

我一时语塞。他等了我一会儿,然后继续说:

“交流总是伴随着伤害。因为彼此不了解,不理解,甚至不愿理解。与其最后两败俱伤,不如从一开始就避开,躲得远远的。”

“像你这样?”我终于想明白问题所在了,“永远寂寞下去?”

这次换他沉默了。他虽然没有表情,也没有发出声音,但我感觉,北极的寒风也灌进了他的体内,稍稍中和了恒星永动炉的一些外溢能量。

“文明终究是要交流的。”我说道,“波波星人也是经历了无数民族的融合才演化成自己。而我们人类前往宇宙以后,总有一天会碰上波波星人。我们在同一片宇宙,这是没办法的事。”

“但是,”他说,“我希望这场见面能晚一些,至少要等到波波星人和人类都学会了平衡勇敢与温柔,掌握了交流的力道以后……”

他望向参宿四的红色光芒。那可爱的红光在大气波动中不断变化着,一会儿勇敢地亮起来,一会儿又温柔地暗下去,好像在暗示自己终将爆炸的命运。不过我和机先生都希望参宿四能多练练平衡。

后来我睡着了。机先生把我抱进了因纽特人的黑方块里。我梦见了波波星人,他们四脚站在格陵兰岛上,朝着远方极光下的冰山波波地叫着,似乎很开心。静谧的夜空中,参宿四红得刚好,勇敢又温柔。

我睡得很香,根本没想到第二天会碰上那种事。


故事一开始说过,我那时是能量块勘探队的,不过没说全。准确地说,我是中国能量块勘探队的,因为能量块勘探队日本也有,俄罗斯也有,美国也有,其中美国每个自治州都有勘探队,而且经常自己打起来,甚至像几个世纪以前的牛仔那样,掏出古董左轮枪来决斗——真的,我曾经在亚利桑那州还偷偷捡到过一把。不好意思扯远了。我是想说,勘探队是分国籍的,所以我跟其他国的勘探队员是敌对关系。虽说本该如此,但勘探队去的都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大家天天风餐露宿,也顾不上什么敌对不敌对,一般都是在各自的国家附近装装样子,到了荒野之后就都和和睦睦的。

但在CIA眼里就完全不是这回事。他们就像魔怔了一样,把勘探队分为美国的和外国的,然后一边躲着来自美国各州的枪子儿,一边不停给外国的勘探队下绊子。虽然我没证据,但我后来想了想,我被独自困在格陵兰岛应该就是CIA干的好事:那个孙子肯定趁我睡觉的时候把我的通讯机搞坏了,让我和队友断了联系。我这会儿肯定已经被勘探队判定为失踪了,也许都被当作是牺牲了。

我说的这个CIA孙子,就是机先生此前提到的跟踪者,那个旧型号机器人。因为附近再没有别的CIA了,所以我把一切坏事都归到它身上。你们可别觉得我过激,你们要是当时在场,肯定也和我一样生气。

那个孙子绑架了恩娜!

我醒过来的时候,因纽特的男女老少已经在外面围成一圈了。

“怎么回事?”我问机先生。

“恩娜被绑架了。”他说。

我冲了出去。听说是CIA跑到了村里,恩娜过去打招呼,说了句中文,被CIA识别为外国人,然后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我了解了情况之后,请机先生去跟CIA用英语交涉。考虑到各位不一定懂英语,我的英语水平也一般,所以就把谈话内容简单翻译一下吧。

机先生说:“你好。”

CIA说:“你好!我忠实的同伴!美利坚合众国永远欢迎你回家!”

机先生说:“她也是美国人。”

CIA说:“不可能!她刚才说的中文!”

机先生说:“恩娜,你说几句英文。”

恩娜说:“哈……哈喽……”

CIA说:“不对!她是间谍!”

机先生说:“间你妈的谍!”——他原话没这么粗,但我觉得他是想说这个。

总之谈判破裂了。CIA锁着恩娜的脖子,憋得她半死——反正那之后恩娜又多了两个名字。至于为什么没有多更多,那是因为我溜到CIA身后,把它的能量块控制核心给拆了。那孙子光顾着机先生,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儿。

从那天起,我成了那个因纽特村的英雄,据说下一个新生儿就要起我的名字。所以如果你们哪天有幸到了格陵兰岛,碰上那个村子,可以打听一下,我也想知道继承我关某人名号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不过你们可能也不愿去那种地方吧?

后来CIA被因纽特人大卸八块,做成了图腾,像稻草人一样守在村子外面。关于这件事,我和机先生还聊过。因为我觉得这样不吉利。

“怎么了?”他问,“不就是把它变成文化符号了吗?就像猎手在家里挂猎物的骨头一样,这是一种增强自信的方式。”

“自信?”我说,“如果以后再有CIA过来,看见了同伴在这杵着,不就麻烦了吗?我们又不可能永远留在这守着……”

“我可以。”他说,“我可以永远守护他们,直到这个村庄消失。”

“为什么?”我问,“我们完全可以告诉他们,CIA是不能做图腾的吧?”

“你这样做,只会动摇他们的文化根基。”他说,“他们不知道什么CIA,只懂得把强大的猎物做成图腾。图腾让他们快乐,让他们勇敢和温柔,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你不能毁掉这个。”

“精神支柱可以换新的!”我说,“命没了就真没了!”

“那是你的观点。”他说,“你是中国人,中国地产富饶,人们不需要极端的信仰就可以快乐生活。你想过沙漠里的民族吗?你想过冰原上的民族吗?他们如果没有信仰,是无力面对狂暴的自然的。比起CIA这种没影儿的事,你的做法才是在杀人!”

“那难道就让他们永远这么淳朴下去?永远抱着图腾、用能量块烧肉吗?”

“这是他们的选择。文明的发展总是充满分歧,有人离乡远行,也有人坚守故土。远行者可能倒在途中,坚守者可能家毁人亡,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总有一条路可以撞上好运,把文明延续下去。就像人类明明已经可以前往宇宙,你们却还在地上一样。你们承认自己是错的吗?”

我知道自己无法说服机先生。看着CIA被夯进雪地里,只露着半截身子,我只好期待它的同伴能晚些到来,或者最好永远也别来。

想到这里,我走过去,拆下了CIA的通讯模块。我想试试跟CIA总部通讯,看看他们还剩多少人。

我试了几次,信号没问题,但没有接通。原来CIA和我一样,已经失联了,或者说CIA整个组织其实已经解散了,这个孙子只记得跟踪机先生的任务,还有刻在系统最深处的美国至上主义,才一路走到这里。我有些可怜它,所以,后来我回国写机密总结报告的时候,就说自己彻底捣毁了CIA,也算是让它死得壮烈一点。提交报告以后,因为我之前失踪太久,勘探队已经不能收留我了,只好偷偷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自谋生计。我就来这边开了这家小饭馆。

CIA的事情结束了,但我的事情还没结束。虽然跟因纽特人一起挺快乐,可我终究是要回中国的,不然你们今天也不会在这看见我了。

你们不用着急走,故事就快讲完了,都听到这里了,就干脆听完吧。


其实刚得知CIA解散的时候,我特别高兴,因为我和机先生终于不用替因纽特人操心了。当天晚上,我们参加完因纽特人的宴会以后,又去看星星了。这是很奇怪的事,因为人类……至少是我,我生来讨厌一成不变的东西,觉得它们虚伪、捉摸不透,但每天的星空都是相似的,我却怎么也看不够。你明知道你活不过那些星星,但你就是喜欢看着它们小巧渺远的模样,想象它们未来和过去的兴衰。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感觉自己理解了机先生,理解他为什么在地球呆了这么久。因为观测的确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们一生都在寻找快乐,微小的快乐、永恒的快乐、不伤人的快乐,为此,我们可以像勘探能量块一样,不畏艰险,走遍天南海北。

但漂泊是很累的,也很寂寞。机先生怕寂寞,我也怕。

于是,我再次请求机先生送我回中国。

“你不去那边生活也无所谓。”我说,“但我不可能永远呆在格陵兰岛。我不会跟别人说起这边的事,你放心好了。”

我当时确实承诺过,机先生也相信了。但我知道,其实你们谁都不会把这个故事当真的,就算当真也无从考证,所以就开始像今天这样随便讲了。你看,现在这里就剩下你们几个了。作为报答,我要讲讲机先生送我回来的事。

他那天带我体验了推进飞行。考虑到我的身体承受能力,他事先给我做了氧气面罩、保温服等等装备,然后一手把我揽起来,带我上了平流层。我们从黑夜飞往白昼,从繁星飞向太阳,从寒带飞向温带。我身下的云层一块薄一块厚,像是刚倒进煎锅里的鲜奶油,还有好多鼓起的小包,被阳光镀了一层橙黄的脆皮,看上去软糯香甜,可惜我肚子被勒得太紧,不仅没有胃口,还有点想吐。我只明白自己一直在飞,但关于地表的情况却一无所知,只听见机先生的报站声:

“越过北冰洋了。”

“到西伯利亚了。”

“这里是蒙古。”

“你要到哪来着?哦对了,你现在说不了话。那就送你去……”

最后他把我放在了贵州的某处深山里,那是一片浓绿的树林,周围都是猴子。据机先生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波波星人的手工小星系。

哈哈哈哈哈!

我们就此分别,我走出森林,然后在公路附近搭顺风车回到了文明社会。机先生之后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了,他现在也许还在贵州,也许回到了格陵兰岛。至于恩娜的那个因纽特村庄,至少现在为止还没被其他人发现过,可能是他们又往北边的无人区迁徙了吧。

好了好了,故事结束了,谢谢你独自一个人听到最后。现在生活节奏这么快,你这么有耐心可太难得了,以后常来店里坐坐吧,我给你的炒饭上面多放几块红烧肉。

……怎么,你不走吗?我倒不是赶你——我怎么可能赶客人呢!但看你这副样子,也不像什么有钱人,再不走的话,末班车就要开走了。你说对吧?

啊,有空常来啊!

呼……终于走光了。

跟你说了没关系吧?这种故事肯定没人信的!再说你穿着白袍子站在后厨,就算有人看见,也不会觉得有问题!你这种体型的厨师多了去了!反正你又不露脸、不说话,背对着他们,谁知道你是谁!

“你说得对,关钇。等会儿我带点炒饭回去,给恩娜他们尝尝。不知道你这炒饭到底好吃不好吃……”

好吃!当然好吃!……


(完)

编者按

写好喜剧,对于科幻创作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如果限定写一个关于机器人的喜剧,你也许反而会觉得没那么难了。机器人可以出现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不过当一个外星人造的机器人出现在冰天雪地的极地,尤其是处在当下的国际局势中,怎么处置它还真的是一种考验。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机器人总动员》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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