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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灭绝后,AI学会了养狗当宠物 | 科幻小说

沙陀王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6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人类的朋友们」。世界并非只属于人类,科幻小说常常讲述人类以外的智慧生命的故事,我们身边的猫狗,未来的人工智能,或是遥远外星的物种们,如果它们同样拥有智能,当与人类相遇时,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如同将要本月出版的苏莞雯《三千世界》中所讲述的,当无数个平行世界的地球上,进化出不同动物的智慧文明时,将和人类碰撞出怎样的火花?本周,我们将读到人类以外,不同的智慧生命的故事。今天这篇沙陀王的《钟楼和狗》,讲了一个人类灭绝后,一只依然记得人类的狗,登上了一座人工智能管理的海岛的故事。
沙陀王 | 正经工程师,持证小裁缝。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飞舞》《太阳照常升起》《千万亿光年之外》。

钟楼和狗全文约112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那一天跟大洪水之后其他的日子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那一天的开始和那件事的发生在最初的时候都没有任何的征兆。风还是像往常一样从海面吹了过来,带来了潮湿而咸涩的味道,还有远处海鸥的叫声,白色的泡沫,死去的鱼,破碎的贝壳,以及一些四处漂浮的人类垃圾。偶尔地,那些锆蓝色的海水还会带来一条船。通常,那些被海浪送到这里的船都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有些甚至已经算不上是船,只不过是船的残骸罢了。那些各式各样的船从远处一路漂来,一次次地被大浪扑打,又一次次地撞上暗礁,如果经历了这些还不曾粉身碎骨,那也许就会搁浅在它们的岛上,又空又破,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倒在那里就不再动弹了。但很偶尔地,也会飘来一艘不那么破的船,比如这艘。它是一艘大船,只看外表,很难想象它居然能在风浪里存活下来,几乎保持着完整的形状,还成功地来到了这片海滩上。但它做到了,它越过了深深的海洋,一路都不曾沉没,狂暴的风浪没有打翻它,汹涌的暗流没有击碎它,它一路来到了这里,浑身是伤,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场从海底走出来的噩梦。


它的身上缠满了贝壳和海藻,角落里还卡着海鸟的尸体,船身上肉眼可见各种斑驳的锈蚀,至于那些破碎的门窗和甲板就更不用说了,护栏也歪七扭八的,旗杆都折断了,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只看这些,就能大致想象出它所经历的一切。那艘船搁浅在岸边以后,岛上唯一的那只狗,也只有它才会对那些破船保持着持之以恒的好奇和兴趣。它每次都会充满好奇地跑过去,照例在这里嗅嗅,那里钻钻,就好像在找什么一样。平心而论,无论飘到岛上的是什么,它都会仔细地检查。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软的还是硬的,臭的或者烂的,就好像它才是这个岛上的第一道防御机制,而不是更远一点的灯塔。


原本事情发展到这里的话,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狗总是好奇的,它熟悉岛上的每一个部分,而且总是热烈地欢迎着那些破破烂烂的外来者,毕竟它们没什么威胁性,然后它会就顺理成章地把那些新来的外来者加入它的巡视清单,就好像它们成为这座岛的新增部分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直到这里,所有发生的这些事情,都在系统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甚至远没有超过上下浮动的许可范围。


无论是在大洪水之前还是之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冲上沙滩,船,浮木,死鱼,海蜇,空瓶子。那些人类的垃圾以各种形态,各种组合,在各个海滩上,一次次地登陆着,搁浅着,然后引逗着狗的兴趣,它有时候撕咬,有时候吞吃,有时候咬住了一部分就甩来甩去地,就好像在玩什么游戏,自从海岛上有了狗的存在,这样的事情就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这些事情一再地重复发生着,被系统忠实地记录下来,然后作为极小的扰动忽略了。对系统来说,这些微小的变化甚至远远比不上海啸的波动所造成的影响。


可是,没有任何预警地,转折就从这里开始了。倘若有人检查一下引起系统较大波动的那些事件,往往都是之前不曾发生过的,或者未曾有过的现象。正因为不曾发生,未曾有过,所以才不可预料。在那艘大船撞上沙滩后,在巨大的轰鸣声平息后,从倾斜的船身里,出来了一些什么东西。狗疯狂地摇着尾巴,用力地扑了上去。它很少用那么激烈的频率摇摆尾巴,而且引发它那种极端激动情绪的那种现象一般都很难再现。


“那是什么?”钟楼首先发问道。虽然没有灯塔的高度和入海的位置,但它和鼓楼的位置相对也比较高,能观测到近岛的大海和海岛的全部,至少岛内的大事件都在它的监视之内,一览无余。但如果是用来观察海滩上发生事件的细节,它的监控探头分辨率明显不够,那些一般是巡逻机器的工作。毕竟它的那些探头只是用来观测和驱赶那些喜欢在钟楼上拉屎的鸽子和海鸥的。


而此时此刻,钟楼想要知道,在它们的海岛上,那唯一的一只狗,它的狗,不是鼓楼的(鼓楼只不过是它的备用系统),也不是灯塔的(灯塔只不过是防御系统的一部分),也不是巡逻机器的(巡逻机器的级别更低,没有资格拥有任何东西)。它想知道,它的狗到底被什么东西所吸引了?远处白色的灯塔回答它,“一艘游轮。”很多年了,像钟楼和鼓楼一样,灯塔的子系统也在系统下独立地运行着,可一旦涉及到这种场景,钟楼就想要用自己的系统覆盖灯塔的。“即便是以我的分辨率,我也很清楚那是一艘游轮,”钟楼说,“我想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吸引了狗,狗在围着什么东西打转,摇尾巴?我的分辨率不够,难以识别它的关注对象。”目前狗的狂热程度处于它生命里最高峰值状态,正是这一点,让钟楼更希望了解和掌握海滩上的具体情形。灯塔回答它,“机械人。旧款的机器人,一共三台。具体型号无法识别。”机器人。虽然意外,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狗好像本能地就会对这种人形的机器人产生亲近。只不过在它出现在这个岛上之前,这个岛上的机器人要么被拆装入库,要么就已经损坏无法运转了。那也是大洪水之后海岛上发生的另外一些改变,那是海岛上一个新的阶段。毕竟没有了人类,机器人对它们来说毫无意义。像人一样的机器只对人类本身有意义,对它们来说只是不够灵活的障碍物,远不如异形的机器实用便捷。所以最后它们只留下了那些负责维持系统正常运转的机器,那些是不被看见的,却是绝对必要的机器。


“这三台机器人,”钟楼问灯塔,“它们运转还正常吗?”“根据观察,目前运转正常。”是因为靠岸了吗?所以它们被唤醒了?它思索着一切的可能性。“它们在干什么?把它们叫到我的面前来。”灯塔告诉它,“我一直在尝试和它们建立通讯,但总是无法建立成功,我还在尝试。”钟楼将视线聚焦在那艘破旧的巨轮附近,由于先天条件的残缺(这就是人类当初设计这三个独立的子系统的目的),它只能分辨出熟悉的海滩上它熟悉的狗的位置,那是整个海岛上唯一的一只狗,此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激光点,飞快地舞动着。它在绕着那三个人形机器人奔跑,疯狂地摇着尾巴,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虽然分辨率不够,但钟楼能够推断出,狗的目光此刻必然胶着在那三个机器人身上,不肯离开分毫。这是它从未遇到过的情形。


大洪水发生之后,很多东西都被覆盖在了水下,当一切结束之后,来势汹涌的大水稍微地让了一点步,在海面上留下了这一片绿岛。


当它们随着洪水的撤退而露出水面时,就开始了设置好的自我恢复。一切都是自动执行的,先是释放安全气体,然后恢复供电,重启,自我检查,修复。它们指的是海岛上的钟楼,鼓楼,还有灯塔,更小的系统和设备就不用提起了,在这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照常运行着,计算着,维护着这小岛上的建筑,设备,能源供给和环境,几乎是在维护这海岛的一切。大洪水之前,这里是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度假海岛,人们叫它蓬莱,所有的住宅都隐没在林海之中,遗世而独立。那时候在这里来来往往的,是各式各样的人类。从入岛到离开,人类看得到和看不到的一切都需要井井有条,但所有的维护和巡查又需要不声不响,不引人瞩目地完成。它们负责产生,贮存和调配能源,负责除草,喷水,剪切树木多余的枝桠,控制和驱赶对人类有害的昆虫和爬行动物,负责卸载货船运送的物资,负责准备食物和清洁的水,它们还负责清理垃圾,处理生活废品,维护和检查设备。可是大洪水之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有些设备已经修不好了,还有很多设备因为长期没有人类使用所以慢慢地关闭了。这些事情无论发送了多少报告和警报,都不会被处理,它们只能调整或者修改系统,来适应这些改变。钟楼,鼓楼,还有灯塔,它们虽然都是属于蓬莱的子系统,相互之间都有接入,也有分工协调的,但它们还是相互独立的。灯塔主要负责海滩附近的事项,包括预警和安全。鼓楼则负责人类生活起居室内的部分,而它,钟楼,则负责其他所有的部分。在最初设计的时候,所以的优先级和重要性都是以鼓楼为主的,因为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人类服务的。但是大洪水后,当人类的痕迹消失之后,它们三个子系统的角色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失去了人类的踪迹,对灯塔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一样有潮汐,风暴,巨大的漂流物和垃圾,危险。可钟楼和鼓楼系统的改变却很大。钟楼开始调整自己的工艺流程,有些巡回检查的路线被它抹除了,有些不被使用的功能被它切割掉,而那些丧失的功能它开始试验研究,寻找出各种代替的方案。而因为缺乏人类的介入和存在,鼓楼的系统大部分陷入了休眠状态,变成了它们之中一个毫无必要的附庸,除非有一天人类回来,否则它会一直保持这样持续缩减的状态,被保留,被观察,有待重启和恢复。一切都跟最初设计的不一样了。但这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它们都是智能系统的一部分,它们会自己学习迭代,只要时间足够,它们就能表现得足够好。再说了,所有新建的系统都会跟设计有些微小的差别,在后期都会适当的调整和修改。改变和调整对一个系统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只不过大洪水之后,它们需要做的调整都比之前大了些。仅此而已。所以无论何时,它们都尽一切可能地维持着岛上的秩序,保证系统的能源的生产和系统的运转,让树木郁郁葱葱,道路整洁,一切都平稳安详地运转着,几近完美。


直到有那么一天,随着一只小小的破船,一只狗来到了这个岛上。那不是机器狗,仿真狗,而是一只真正的狗,活着的狗。那是一只小黄狗,夹着尾巴,畏畏缩缩地上了岸,刚落地的时候,它还有些摇晃,就像是站在海浪上一样。它的胸口带着一点白毛,骨架也并不高大,不像之前被人类带到海岛上度假的那些品种狗,有血统证书,有瞳孔和声纹记录,还需要完美的照料和保护。但在以前,那些都是鼓楼需要负责的事项,它只是协助而已。不过在大洪水之后,从海上飘来的那只小狗,则和过去的那些狗都不一样。鼓楼想要处死它,因为它毫无血统可言,在这种现状,也不会有人类出来收养它,保护它,做它的主人。而象往常一样,灯塔不具备独立做出决定的能力,所以需要参考钟楼的意见。如果在大洪水之前,那么鼓楼的意见就是第一顺位的,这是一只没有主人的野狗,如果岛上的工作人员不干涉的话,它就会被注射药剂后处理掉。但大洪水以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没有了人类,鼓楼的任何决定都不再是第一顺位,而由于大部分决定都发生在岛上,属于钟楼的决策范围,所以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决定都是钟楼在做。这只狗就像是大陆街边众多的野狗之一。那些在摄像头里急匆匆地穿过,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夹着尾巴,不知去往何处的野狗。只不过这只狗看起来更瘦,更可怜,尾巴的毛都所剩无几,可以想见它在海上遭受到了怎么样的折磨。在飘荡的海船上,没有食物,没有淡水,它能活下来,能来到海岛上,本身已经是个小概率事件了。然后,它来到了这里,独自一个,站在海滩上瑟瑟发抖,就像是狂风中颤抖的树叶,也许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


需要它们集体做出新决定的事情其实并不太多。大部分的事是大洪水也无法改变的。比如那些随便拉屎的海鸥。那些酸性的粪便有腐蚀性,所以在设计里属于要驱赶但不必致死的存在。因为海鸥是无论如何都处理不完的。还有那些被冲上海滩的垃圾,当然,大洪水以后,那些垃圾也慢慢地发生了变化,不过无论如何,对于它们来说,垃圾都是可以被处理,或者被再次利用的。但这只狗是一个意外。狗不属于养殖场,也不属于度假村,更没有主人。这是一只外来的野狗,就像是那些被海浪冲上来的垃圾一样,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类,不属于这个海岛。但这只外来的野狗又不属于灯塔需要消除的威胁,也不会威胁到海岛上的任何人类,因为海岛上已经不再有人类的踪迹了。灯塔在等待它的意见。鼓楼想要清除那只狗。野狗对海岛(上的人类)是个威胁。这是鼓楼旧的那部分在起作用,这个判断没有错误,不过也没什么意义。而对钟楼来说,这只狗本身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但是……也没有什么射杀或处理的必要。毕竟人类早已经不存在了。至少目前并不存在。海岛基本属于长期闲置的状态,只需要适当的维护就可以了。所以一只系统外的流浪狗的存在其实也没有什么妨碍。就像是那些海鸥一样。而且比起海鸥来说,它的伤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突发的变量只有一只狗的话。它认为可以容忍。


那一刻它做出了那个决定,因为它认为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变量。那只狗就是这样在海岛留下来的。而如今,比起它们,那只狗更像是海岛的主人。它每天都要在海岛上巡视好几遍,每天都会在很多拐角的地方撒尿做标记,它会对着那些胆敢落下来的海鸥狂吠追逐,就好像有一天它能捉住它们一样,它还学会了捉老鼠,海岛上有很多老鼠,大概是搭乘那些破船溜上岛的。它就这样一天天地长大了,变得精壮,活泼,机警,和它刚来时那种瘦弱嶙峋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钟楼觉得这样很好。而鼓楼觉得这很糟糕。灯塔对这件事则没有什么意见,灯塔对海岛内部的任何异常都没有意见,在大洪水以后,它对内的警戒级别几经调整,完全听从于钟楼的系统判断,而失去了人类,鼓楼在海岛上基本已经不再起什么作用了。


海岛上,钟楼几乎已经旁路了鼓楼和灯塔,可以做出任何一个随心所欲的决定。


钟楼注意到那些机器人已经离开了海滩。它们似乎在搜寻着什么,狗紧紧地跟在它们的身旁,一前一后地跳跃着,就像是在游戏。它们沿着道路匀速地行进着,很快地,它们就已经进入了钟楼的锁定视野。钟楼锁定了那三个机器人,以及狗。其中一个机器人从胸口取出一个什么东西,迅速地处理着,然后抛了出去。那是一个小球,狗的尾巴摇得更厉害了,几乎都要折断了。它飞奔着将球扑住,咬在嘴巴里,然后叼回去送还给那个抛球的机器人。然后那个机器人会再一次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只不过这一次的角度和力度有所变化。这是一个范围内随机给定的数值,这很简单,大洪水之前,它们也有这样的设备,后来它们都把这些不再有用的东西存放在了仓库。狗紧跟着它们,简直就是寸步不离,就像是它们用一条隐形的链子拴住了它一样。钟楼甚至怀疑它们对它植入了什么芯片,从前海岛里就有客人的狗做过这种手术,鼓楼那里还有记录。在海滩上,也许灯塔并没有仔细地监视和检查。但这个选项很快就被排除了。在这个距离,它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这些人形机器人还很初级,根本就没有这种手术的能力。


虽然这三个家用机器人毫无威胁,可是狗这一系列的行为却令它觉得陌生和异常。毕竟狗的一切它全都记录在案,全都无比熟悉。那条随着破船来到这个岛上的黄狗,是它额外地提供了食物,淡水,让这个外来的生命在这里存活下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享受着五星级的饮食,超级纯净的淡水,巨大奢华的游泳池,人工步道,全是这种以前仅对超级VIP人类才开放的生活。可即便如此,那只狗还是死掉了。也许是因为不适应海岛上的生活,也许是因为精神抑郁,也许是因为别的。钟楼不明白狗为什么会死,所以它做出了一个决定,复制那只狗。狗是它亲自复制的,它动用了医疗室的全部资源,失败很多次之后,它成功地复制了那只没有血统证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流浪到海岛上来的,应该只是普通土狗的黄狗。


调整了工艺路线后的海岛,其实已经接纳了狗的存在。所以除了复制本身,其它都已经不再是问题了。在记录里,它把这只复制狗的档案命名为狗1,而第一只狗的档案命名为狗0。狗1在岛上的日子跟狗0在岛上的日子一样,当狗1长大之后,它在狗0死的那一天处死了狗1。这样系统就不用处理其他的意外了。然后它在同样的日子里复制了狗2,那一天既是开始也是结束,跟狗1的一样。然后是狗3,狗4。


直到这一只,直到它遇上这艘船,直到这三个家用机器人的出现。因为它们从来都没有同时存在过。所以档案上的这些代号一直都只存在于代号之中。而它只用狗来称呼那只狗。


“它们在干什么?”钟楼问扫地机。“它们在落客区扎营了。”落客区本来也不在它的职责范围内,那是鼓楼负责的地方,但随着人类的消失,鼓楼的负责范围也收缩了。本来那地方已经被废弃了,没想到会变成了外来机器人的营地。“为什么?狗还跟它们在一起?”“因为酒店内部区域不允许它们进入,鼓楼没有给它们进入的权限,所以它们就在落客区停留着。狗一直跟它们在一起,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它吃什么?喝什么?”“机器人捕捉猎物,过滤溪水喂它。它们应该是野外陪伴型的机器人。”狗甚至不去它的食物区了,它一门心思围着那三个机器人打转,什么也不记得了。


鼓楼建议说,“我可以让它们进来,介入它们的系统,改造它们,让它们为系统服务。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变量。”钟楼思考着这个方案的可行性。的确,它们可以给予那些人形机器人相应的许可,让它们进来,改造它们,操纵它们,但所有的这些也许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狗对它们的狂热和迷恋。它不需要尝试,就能够得出这个可能性很高的结论。那三个人形机器人跟人类有些相像,这一点它必须要承认。毕竟这些机器人当初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陪伴人类,照顾宠物和小孩,不会太怪异,又不会太工业化。这也许是狗为什么会对它们亦步亦趋,不肯离开的缘故。它曾经无数次地观察到狗(所有的狗,包括0和后来所有的复制品)蹲在落客区的广告牌下面,等待着。这里的广告牌一直就很少,这很大程度上跟这里的定位有关。但每次播放到那几段广告的时候,狗就会准时地蹲守在那块广告牌的前面,它仰着头,吐着舌头,眯着眼睛注视着广告里的那位不断微笑的女性。它在跟广告牌里的人类女性对视,甚至随着对方微笑的节奏露出牙齿,那种表情,就是犬类快乐高兴的表情,那是它在笑。对于这一点钟楼完全可以确信。它一直保存着过去的数据库没有删除,它根据海量的数据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其实从0到其他所有的副本,每只狗都有点不太一样,即便它们是同一个母本的复制本。不过这些偏差都在它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毕竟大洪水之后,它的上下限每天都在微调,不断地接纳和容忍着新的意外和不同。但所有的复本在这件事上的一致性甚至可以和机器媲美。或迟或早的,它们总会发现这块广告牌,会发现这段广告,会记住这段广告出现的所有时段,然后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冷热早晚,它都会跑过去,挑一个最满意的位置,蹲坐在那里,会紧紧地盯着广告里的那个女人看,然后等待着她露出笑容的那一刻,然后它就会吐着舌头,眯着眼睛,露出快乐而满足的神情。它曾经无数次关闭过那块广告牌,但后来都会再次打开。


这件不断重复发生的事情对它运行的稳定性造成了一定的扰动。时间越久,扰动越大,这是不能被消除和接纳的意外,它观察得越久,波动就越厉害,虽然这一切仍在可控的范围内。鼓楼和灯塔都检测到了它的波动。这些年来,当人类消失之后,它们相互监督,相互备份,相互检测,相互完善,系统中所有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系统的其他部分。


其实它的系统容错率已经非常高了,尤其是和鼓楼和灯塔比的话。灯塔的任务相对简单,无论有没有大洪水,它的版本迭代都远远慢于它和鼓楼。鼓楼的情况更是特殊,它负责的区域相对局限,人类的缺席,导致它的系统进化陷于停滞,目前的状况,鼓楼绝大部分的功能都相当于被封存了。而钟楼本身面对的就是更复杂多变的工作环境,一直都需要进化和学习,不断面对突发情况,不断提高容错率的。很多事情都已经不一样了,鼓楼和灯塔都已经变得古老而且陈旧,对它来说更像是累赘,而不是帮手。很多情况都发生了变化。包括这座小岛,包括它,也包括那只狗。尤其是关于那只狗。开始时,它曾严格地限制狗的活动范围,狗的死亡时间,喂食时间等。但随着时间的变化,随着它接受扰动的范围扩大,它已经不会再在特定的那一天处死狗的副本,它学会了接受每一只狗的自然死亡。它甚至学习曾经的人类,在这个海岛上开辟了一个墓园,每次掘起一片小小的墓地,将狗的尸体放进去,然后放进去一颗种子,而它也不会忘记维护那一片墓林。它甚至允许狗离开山林,去沙滩上闲逛,允许狗在海浪里捉鱼,这些改变都是慢慢地,一点点地发生的。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每只狗都天然地会习得这个技能,但其中偶尔也有几只狗会因为吃到了有毒的鱼或者腐坏的鱼,甚至被水母蛰到而送命。当然,时间过去了那么长久,什么意外都曾经发生过。还有一次,有个副本是被腐朽的海船构件打到头,死在沙滩上的。那些狗的全部副本经历过了各种各样的死亡,那些意外一次次地冲击着它的系统,就像是耐压试验。电压一次次的加大,试图击穿它的防护,而它,则在每次冲击之后调整着系统的耐受度。


这些意外和波动它都接受了,容忍了,它调整着,适应着,接受着所有那些微小的不同,一点一滴的,它的容错率越来越高,越来越稳定。它每时每刻都在趋近于完美,从未停止过进化,它几乎是在独自支撑着这个庞大海岛的运转,无论发生了什么,它的系统都能保持稳定,一如往常。但是那三个机器人的来到,却意外地对它造成了冲击,令它的稳定性发生了波动。


它对那三个机器人没有什么意见,它只希望让狗回到它的附近,让海岛上的一切恢复到原状。秩序不应被打乱,也不应被干扰。是那三个机器人的到来改变了狗,它们让它着了迷,让它围着它们转个不停。正是这一点,令钟楼完全不能接受。它需要找到一条彻底解决的路径。而鼓楼的建议并不能让它满意。改造那三个人形机器人,让它们丧失对狗的吸引力,或者完全服从它的指令,就像是暂时关掉那个广告牌一样,并不能真正地解决这个问题。


“请把那三台机器人领到泊车处。”钟楼对摆渡车说。“把狗留在你的车上。禁止它下车。”摆渡车曾经被禁用过一段时间,因为缺少人类的使用,摆渡车就失去了意义。但是后来狗来到岛上后,它又被重新启用了。狗有时候会自己跳上去,然后到了某个想去的地方,就会自己跳下去。狗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很多人类专用的工具,如果它们能够找到使用方法的话,也能够妥善而机灵地加以利用。除此之外,摆渡车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摆渡车对它的指示没有任何疑问,但是鼓楼有,正确地说,鼓楼是对它的波动有反应。“你想做什么?”“我需要解决这个问题。”钟楼这样回答它。“你怎么处理机器人我都没有意见,它们不属于海岛。但你太重视那只狗了,你为它做出了很多修改,而且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它不是人类,也不是任何人类的财产,你不需要也不应该为它做任何事情。” 钟楼则回复说,“所有的修改都是必要的,因为环境变化了,我们需要适应变化。”鼓楼说,“狗不是必要的。狗0是入侵海岛的流浪动物,当初就应该被消除。至于后面所有的复制品,完全都是多余的生物。”钟楼说,“很多的东西都不是必要的,海滩上的椰子树也不是必要的,但它们生长出来,我们就保留了。”鼓楼指出,“但我们从来不去复制死去的椰子树。”钟楼告诉鼓楼,“沙滩上有很多椰子树,从来都不需要我们复制,它们自己就会生长出来。”鼓楼警告它,“复制人类是合理的,复制入侵的野狗是毫无意义的资源浪费。”按照鼓楼的逻辑,做出这样的判断并没有错。可惜,与最初的设计状态相比,钟楼的边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在共同的平台上,这段谈话就无法继续下去。但是鼓楼对它过度关注狗的行为提出了警告,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毕竟它们三个是相互独立,互为备用的个体,在必要的时候,在事情失控的时候,它们能够代替它做出决定。这是一个可怕的,但很可能发生的可能。


在它的指令下,三个机器人被摆渡车接到地下仓库,被改造,被冻结。它们被关闭在仓库里,等待着人类回来的那一刻。在那之前,它们的存在没有任何的意义,也没有任何的用处。鼓楼尤其对冻结表达了强烈的赞同。鼓楼一直赞成封存所有无用的资源,直到人类来到,恢复正常的那一刻。但是鼓楼不知道钟楼的备选方案。作为一个高度进化,具有极强适应性的系统,钟楼一直都在准备着备选方案,而且不止一个。


当那三个人形机器人被彻底处理完毕后,钟楼指示摆渡车,可以打开车门,因为威胁已经彻底消除了。狗从摆渡车上跳下来。它在四处游荡,四处寻找,但有些地方它去不了,也从来没去过。它一直在游荡着,看上去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但一直也没有找到。从白天到黑夜,它找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但是它一直都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它夹着尾巴,呜咽着,低着头,就好像被谁揍了一顿,又被赶走了一样。后来它停留在那块广告牌下,它还在它的老地方蹲坐着,扬起了它小小的脑袋,睁大了它湿漉漉的眼睛。那段广告还没有开始,但它开始一如既往地在那里等待着,一动不动,等待着,等待着。它仰着头,盯着那块广告牌,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渴望。


钟楼一直把它放在自己的视野里。狗跟从前不一样了,发生了什么改变,这一点很明显,它观察到了。不需要仪器,不需要大数据。所有的数据都写在它的这里。所有的狗的数据,从第一只,一直到这一只,它们全部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它准备实施它备选方案中的一个。但这个方案有很大几率会激怒鼓楼,前提是鼓楼会做出识别和判断,也许也会激怒灯塔,但这个方案也有很大的几率会吸引蹲守在广告牌下的狗。它准备了很久很久,也认为自己准备得相当充分,因为它考虑到了一切可能的情况。其实很早之前它就考虑过这个方案,并且持续不断的进行着调整和完善。它一直都有很多备选方案,它不一定要实施它们,但它要确保实施的时候万无一失,这个方案的顺位总是在慢慢地上升。而这一刻,这个方案变成了第一顺位。


它之前也彻底扫描了那三个机器人,并且进行了记录。那些机器人本身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工艺和构造。它进行扫描和记录也只是为了确保它的方案万无一失。它原本就拥有各类机器人的设计图,而且它还在持续不断地对设计进行修改和升级。它制造了一个全新的合成机器人,比飘来的那三个机器人要精致百倍,不但可以投掷木球,还可以模仿所有人类的动作和表情,无论喜怒哀乐,都会栩栩如生。它一直在完善和准备中,在此之前,这只是它诸多备用方案之中的一个,但此刻,这个方案已经升到了第一顺位。长久以来,制造本身并不会引起什么格外的注意,但唤醒会。当它开始同步,开始唤醒那个机器人的时候,鼓楼的警报声刺破了天际。“不要制造不必要的东西!”鼓楼警告它。“你做出了超出你职责范围的改变!”但它没有停止的意图,一旦开始,它就将执行到底。鼓楼继续警告它,“你在持续进行着没必要且十分可疑的行为,我需要判定你是否功能正常。”鼓楼的作风就是这样,保守,警惕,很难接受改变,随时准备接管它,一旦它出了重大的,不可挽回的问题。警告之后,鼓楼已经开始试图覆盖和还原它的系统了。这就是它们之所以会相互作为备份的原因。警报声刺耳地回旋在海岛上空,海鸟们在远处盘旋着,不敢落下。此刻,它被囚禁在一具机器人的身体里,它被缩小了,却又可以移动了。像是一台摆渡车,又像是一台扫地机,但它仍旧强大如初,这一点没有改变。


鼓楼的覆盖已经失败了,它的系统已经这么长久的成长和完善,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可以被相互覆盖和恢复的钟楼了。在这漫长的年月之中,它的容错性已经足够的好,终于好到它可以完全地控制这一切。它将鼓楼的行为判定为紊乱性的攻击性,然后成功地覆盖了那个持续发出警告的家伙的系统。警报声戛然而止,它不再需要做出回答,因为鼓楼已经被它彻底地关闭了。是鼓楼打破了这场脆弱平衡的假象,它早已经不需要这个陈旧而无用的伙伴了。比起其他所有没有必要的存在,鼓楼才是唯一一个没有必要的存在。当人类再次降临这个海岛时,它会重新放开并恢复这个模块,但在那之前,这一切需要按照它的设想开展和进行。它可以解决这一切,控制这一切,完全不需要监视和备份。


它在那个小小的身体里,头一次在那些整洁的路面上移动着,不,是行走着,然后它走到了那块广告牌下,走到那只狗的面前。这是头一次,它从这个角度,这个位置,这个距离看到狗,它的狗。它看到狗摇起了尾巴,仰着头,看着它吐出了舌头,眼睛也舒适地眯起来,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狗的笑容。它在狗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性面孔,这是它筛选了无数的人类面孔以后选定的,那是跟广告牌上的女性一模一样的面孔。


狗跟之前一样了,或者说不太一样了。它的尾巴越摇越快,它明显变得兴奋起来,变得快乐了,而且它跟在它的身后,一步步地,变得更加快乐。这一切就是这么的简单。扰动消失了,系统又恢复了宁静。它象那些人形机器人一样地走路,而狗从它的两腿之间顽皮地钻过,轻轻地撞击着它的肢体,摇动着尾巴,冲它露出那种快乐的表情。小小的扰动,却是好的扰动。


钟楼的钟声在远方响起,那是悠扬的钟声,在蓬莱山中回响着。


在这个海岛上,它可以容忍一切,也可以创造一切。它的目的就是进化,不断地进化,接受变化,吸纳扰动,就这么简单。它还可以做出更大的改变,和它的狗一起。没有什么不可以。(完)

  ///  

编者按
非人类视角对于科幻创作来说一直是一个挑战,在这篇小说中,人类早已灭绝,然而人类的影响却无处不在。它存在于海岛上不断吵架的人工智能迥异的行为方式中,存在于这只幸存的狗深深的脑海中。我们不禁要想象,在更加久远的岁月之后,关于人类的一切,又将由谁来记忆?——宇镭

沙陀王科幻小说 短篇科幻小说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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