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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姊 | 第56届美国星云奖最佳短中篇提名

利亚·西佩斯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本篇小说是本届美国星云奖最佳短中篇提名作品。6月6日~6月13日,「不存在科幻」会每天发布第56届星云奖获奖及入围科幻小说,欢迎关注!
本周长篇小说暂停,6月14日起恢复更新。

作者简介利亚·西佩斯是一名美国科幻奇幻作家,作品广泛发表于各家知名科幻杂志如《类似体》《阿西莫夫》《奇幻科幻杂志》《银河边缘》等。在成为职业作家之前,她曾在纽约从事法律工作。她的作品《保姆节》曾获2013年星云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

继姊全文约2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作者 | 利亚·西佩斯译者 | 罗妍莉校对 | 孙薇
确切地说,你所知的那个故事并非谎言。其中固然省略了很多内容,但你听到的绝对都是实情。这其实就是你听过的那个故事,只是跟你听过的不太一样。等年纪大些以后,你听到的就是这个新版本,于是你便可以看出其中的瑕疵、阴暗的荒谬之处,以及令人作呕的残忍。但这故事跟你小时候听过的那个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对孩子来说,凡是自己信任的成年人所讲述的一切都是可靠又合理的真话。倘若不给孩子讲故事,或许整个世界就会显得残酷无情、毫无意义。相反,你的头脑适应了你所了解的事实。它会与你一起成长、变成你的一部分,倘若你对它表示质疑,你自己身上的一小部分就免不了随之消亡。有什么会迫使人们这样做呢? 我喜欢跟朋友们讲,我们年轻的时候,西雅尔国王和我经常拿着木桩厮斗,有一回,曾经的王子狠狠敲在了我的简易头盔上,由于用力过猛,头盔转了个圈,卡在了我头上,最后,五个仆人齐心协力,还费了一大桶黄油,才把它摘下来。“抹完黄油,我的头发就跟钉子似的支楞着,”我说,“我太喜欢这副模样了,所以就是不肯把黄油洗掉。过了两个月,我母亲终于受够了。她趁我睡觉的时候把我捆起来,然后往我头上浇了一大桶满是泡沫的水,把我泼醒了。她没理睬我的尖叫,花了半个小时来擦洗我的头皮。”小酒馆里,众人哄堂大笑,就连远处桌边我没跟他们说话的那些人也在笑。那样的画面大家不难想象;虽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但这张圆脸依旧稚气未脱,我偶尔会留一留胡子,却并不会因此更显成熟,而只会显得越发幼稚。何况我的头发每到过长的时候——这是经常的事,因为我不愿让城堡理发师的剃刀离喉咙太近——就会在我脑袋上一簇簇支楞着。“你母亲?”莉萨说,我先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才转过身去,朝她咧嘴一笑。我忘了莉萨的母亲和我母亲一样,在城堡里当了多年的仆人。丽萨知道,我母亲在我五岁那年就去世了。“对,”我直视着她乌黑的眼睛说,“瞧,她一直想要个女儿。我看她巴不得能找到这么个借口。”众人沉默了一瞬。我屏住呼吸。结果难料;莉萨最喜欢证明别人是错的,但多半也是出于这个嗜好,她的朋友所剩无几。但愿她不会冒险去招惹其中之一。她往椅背上靠了靠:“巴不得找个借口给你洗头发?还是把你捆起来?”又是一阵大笑,比我先前引发的笑声要响亮得多。我为这笑声感到庆幸,也为莉萨得意的笑容感到庆幸。只要这笑声让她满意,她就不会对我的过错揪住不放。顺便说一句,我没撒谎。这故事是真的。只不过是我把王子给打了,是他的头盔非得涂上黄油才能摘得下来,是他的母亲,也就是王后,把他捆了起来,弄得满身泡沫——当然了,不是她亲自动的手。我挨鞭子也不是她亲自动的手,不过她就站在旁边盯着,以确保我明白置王储于险境的后果。她还让西雅尔也来旁观我受刑。我看见一滴眼泪从我们那位以无情闻名的君主腮边滚落,我见他流泪仅此一回。那个故事并没有那么好笑。倘若我将国王的糗事声张出去,那就等同叛国,那样我可能早就被绞死了,而不光是挨顿鞭子了事。伴君如伴虎啊。除非你够聪明,一开始就对王室敬而远之。假如我在这件事上有的选,我倒想自以为本来够聪明的。酒馆门口传来一声咳嗽。这样的一声咳嗽令我们笑声顿消,莉萨脸上得意的笑容也随之敛去。人人都转身面朝那个方向,犹如被同一根绳子引着的牵线木偶。“加林大人。”皇家信使开口道,其他人都转过脸来看着我,莉萨眯起了眼睛,像是在猜测。我强忍住心中的冲动,没有指出自己并没有头衔。这不是信使的错;谁都拿不准该如何称呼我。我是国王最好的朋友,是他的死党;我也是可能觊觎他王位的人,是可以插进他咽喉的匕首;我还是他如今仅存的亲人。凡此种种,“大人”这个称呼并未精准概括,但这已是人们能想到的最合适的称呼了。信使清了清嗓子:“陛下召见您。”我庆幸自己刚才在讲故事,因而未曾将大杯里的酒饮尽,在与西雅尔国王打交道时,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喝得烂醉。“当然可以,”我说着站起身来,只略微有点摇晃,“带我去觐见。” 这些日子,西雅尔身上就像有两个人似的:一个是他正在进入角色的国王,严厉、疲惫、意志坚定;另一个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兄弟,鲁莽、忠诚、纵情享乐。平时,我可以轻易看出跟我打交道的是哪一个西雅尔。然而今天,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坐在卧房里凝望着窗外,满面愁容。我搜遍了二十二年来有关西雅尔的所有记忆,却找不到一丝忧愁的痕迹。即便是在院子里的那一天,当鞭子撕开我的皮肤时,他脸上也不是这副模样。我记不清那天他脸上到底什么表情了,但我可以肯定,绝不像这般黯然。我一直没机会问,因为那天的事西雅尔再也没提过。他的目光永远向前看,永不回头。这既是他的问题之一,也是人们追随他的原因之一:他确信,无论自己向何而去,前方都胜过身后的过往。“其余人等,”他头也不抬地说,“统统退下。”这阵动静可不小,因为此时房间里至少有十个人,他房中的仆人、禁卫、侍从、还有他所谓的朋友们,这些人纷纷从我身旁鱼贯而过,一边不满地对我怒目而视。阿妮雅小姐——她若非他的情人,就是那个位置的觊觎者——对我热情地微微一笑,就跟我们很熟似的。我们并不熟,但我钦佩她的头脑,她想拉拢我。不像王后艾拉,总是把丈夫的私生子弟弟当成对手,还想让西雅尔跟我作对。王后似乎仍未察觉,在西雅尔的生命中,他始终不离不弃的人只有我一个。暂且还没离弃,有一回,莉萨曾经这样对我说。但这只是因为我们一直争吵不休;连她都明白这不可能。我和西雅尔自出生以来就一直是朋友。没有别的存在——无论是女人还是伙伴,甚至是一只受宠的猎犬——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超过五年。“加林,”等房中再无别人时,西雅尔说,“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不知是该单膝跪地,还是该一个箭步冲过去,抱紧他的胳膊。不过无论配合哪个动作,我要说的话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并没有动,就这么说道:“当然可以,陛下。”他从窗口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忧郁的神情与他的面容并不相称,就像戴了一副不合适的面具:“你必须找到我妻子的继姊,带她进宫。”“遵命,”我还没来得及领会他话中的含义,便不假思索地说。然后我反应过来,全身每一根肌肉都随之绷紧了,“西雅尔,为什么啊?”他眨了眨眼,脸上浮现出一种更为熟悉的表情:显然心意已决的冷酷之色。“不关你的事。”一阵怒气涌上我心头,这种怒气我以往只感受过一次——只允许自己感受过一次。我压下心中的愤怒,任凭怒意如往日一样在胸中堆积酝酿。毕竟,对他而言,确实如此;与他其余的吩咐相比,我没什么理由对这个命令更加在意。如今他成了国王,哪些问题敢问出口,我还得掂量掂量:“王后陛下知道你——”“当然不知道。”痛苦再次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然后便被别的表情掩盖住了,“千万别让她发现。”有时,深得国王信任是件十分凶险的事,尤其是当王后因此痛恨你的时候。尤其是当她痛恨你是天经地义的时候。“那是自然,陛下。”我决定鞠个躬,“我该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呢?”“我估计你都用不着找借口,”他说,“我昨天从清早到傍晚一直在外面打猎,她甚至连问都没问过我在哪儿。这些日子,除了夫人小姐们聊的八卦以外,我妻子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听出他声音里的轻蔑,我眨了眨眼睛。以前我听他提及艾拉王后时,莫不是带着深切的敬慕与爱意。他在她面前的这种盲目曾经让我颇感恼火,不过当然了,我对此只字未提。我无权从西雅尔那里夺走任何东西,包括他的幸福。不过说实话,我也不应对此感到惊诧。毕竟,他和艾拉王后大婚已近五年了。 看到王后的一名侍女在我门口等候时,我也同样没觉得惊诧。千万别让她发现,还真是。那侍女略带嘲弄地向我行了个屈膝礼。艾美莉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一副嘲弄的姿态,仿佛她认为城堡里人人都很可笑,而她之所以会充当王后的侍女,仅仅是因为她觉得有趣。“王后陛下请您前往她的客厅。”“哦,好啊,”我说,“反正我今天本来也不想吃喝。”艾美莉笑了:“您要是觉得在她朝您大吼大叫的时候,您还会有胃口的话,那我可以让人送些点心到客厅去。”“王后陛下打算冲我大吼大叫吗?”“打算?没有。”艾美莉一扬眉,“但我敢打赌,这一幕肯定会发生。”我喜欢艾美莉。她娇小又机敏——算不上美,但那只是因为她懒得打扮——她表现得仿佛我们大家都一样,无论是国王、贵族还是平民。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举止,是因为觉得大家都远远比不上她,看不出有什么差别。但这种态度还是让人耳目一新。我喜欢她,却并不信任她。所以我忍住了心中的冲动,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而是说:“让人送点心吧,我觉得我不会有事。”她噘了噘嘴,因为我不肯照着她的那一套来,然后她又笑起来,沿着走廊雀跃前行。我叹了口气,跟在她身后。 我既没吃上点心,也没见到王后;她让我等了将近一小时。我无事可做,只能数着精雕细刻的木制家具上的一道道划痕,以及厚厚的天鹅绒窗帘上的一条条褶皱。国王的命令在我脑海中如烈焰灼灼,让我坐立不安。我本该早已骑上马背,沿着道路向群山中飞奔。我只好希望西雅尔能明白,这次耽搁也对他有利。我不允许自己去想,我之所以心中不耐,也有部分是出于自己的原因;或者我之所以急于出发还有自己的理由。杰辛达的住处并不像西雅尔以为的那么远。此时已是下午三四点左右,但我若即刻出发,快马扬鞭,那天黑之前就能赶到她的茅舍。而实际上,我却在这间装饰得过分繁复的客厅里等了许久,室内空荡荡的,寂然无声,只能听见我自己的肚子咕咕直叫。王后跟每个人都会玩上这么一手,平时我并不介意。我理解她为何要这么做。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扮演着等候和侍奉他人的角色;并且不是在温暖华丽的房间里,而是在潮湿的阁楼上,或闷热的厨房中,打着赤脚,饥肠辘辘,常常痛苦不堪。我曾在偶然间见过她后背上红肿的伤痕,她父亲另娶后那个家的家人说过的一些话,西雅尔也曾告诉过我:说她身份卑微,说她活着是靠别人垂怜,说她就该匆忙跟在别人身后,预先备好她们需要的东西,要等啊,等啊,等候着她们。所以我理解。但即便如此,这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也许她是时候放下过去了。当艾拉王后终于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时,我立即单膝跪地,低头行礼。我早就明白了,虽然我在西雅尔面前或许不必太拘礼,但我最好永远别让他妻子觉得我忘了她的身份。“起来吧,加林,”她说。对她而言,不必假称什么“大人”。我站起身来。关于王后的美,传说中描述的都是实情——那些故事,那些吟游诗人,还有时至今日但凡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这么说。全身上下无处不柔和、典雅、优美,瀑布般的金发下是完美无瑕的面容。杰辛达的头发又粗又黑,眉毛浓密,鼻梁挺拔。她算不上美人,这一点可以肯定。但即便如此,她对男人仍有一股吸引力——至少能吸引这世上的两个男人。对我来说,吸引我的是她那双犀利的黑眼睛,还有她的自持力。她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姿态与其说是优美,倒不如说是坚定。我一直以为对西雅尔而言也是如此。 不过当然了,我是不可能开口问他的。那天王后打扮得格外精致,一袭冰蓝色长裙,身披蕾丝罩衣,头上盘绕着高耸的发辫。她那对广为人知的碧眼周围勾勒着精细的眼线,而且一如既往的是,当你的视线落到她身上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她的双眼。每个诗人至少都要用三节诗来描写王后湛蓝的眼睛,这实在是有充分的理由。她只带了艾美莉随侍,这无疑是个麻烦的征兆,说明无论她想对我说什么,她都不想被别人听见。我直视着艾美莉的眼睛,她略微摇了摇头。我说不清这是在警告我,还是暗示不会有点心送来了。“坐下。”艾拉王后命令道,我在一张精致的软垫椅上坐下来,对我而言,这椅子未免太小了点,“我丈夫找你什么事?”王后说话喜欢开门见山,这是她的平民出身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影响。但我也是被平民养大的:“他吩咐我不许告诉您。”她从牙缝中嘶嘶吐气,朝我这边走了两步:“我马上就能以叛国罪处决你。”毫无疑问,她确实可以。唯一的问题是,假如她真这么做了,西雅尔会作何反应,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知道。他深爱着她,但我是他交往最久的朋友。我低下头,期盼着她也不知道。她离我极近,我都能看到她的双手。她的手时而握紧、时而松开,指节都有些凸出。这双手尽管被她那般悉心呵护,涂抹过各种乳霜——有人私下谣传她还找过炼金术士——却始终无法恢复如初。由于干了多年洗洗刷刷的活计,这双手仍旧粗糙不堪、布满斑点。“加林,你真让我惊讶,”她说得很慢,声音拿捏着分寸,念出我的名字时,听起来就像石头刮擦着砂纸,“你就不怕我吗?你是不是以为我很温柔、很天真,不会报复?我还以为你心里会有点数呢。”“我怕,”我说。我本想抬头瞧上一眼,却还是忍住了。我知道她那张脸会是怎样的面目;当她宣布如何惩罚继母那家人时,她的表情我至今记忆犹新。把她们带走,用石头砸死。“我确实怕您,但还不足以怕到背叛国王。”艾美莉轻笑一声,似乎被逗乐了。王后转身走开,地板上传来轻轻的哒哒声,沉甸甸的衣裙窸窣作响。我没有抬头,直到房门在她身后关上,重重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艾美莉没走。她靠在门边,一只脚抬起来踩在墙上,若是换作别人,这种不雅的姿势难免让人大吃一惊。“你应该怕她多一些,”她说,“多过怕国王。”“我不怕西雅尔,”我说,“我爱他。”艾美莉扬眉道:“她也爱。”我无言以对。艾美莉挺直身子,向我走来。她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仿佛即将飞起,却忘了该怎么飞:“我的王后爱得刻骨,恨得也入骨。”反正我能感觉到脸上的表情出卖了我的内心,于是任凭自己发出了刺耳的一笑:“这点我们都知道。”艾美莉立刻明白了我指的是什么。她噘起了嘴唇:“她对她们的惩罚没错。加林,我当时也在,我见过她们是怎么对她的。她的继母最坏,但她那两个女儿学她学得很起劲,而且还嫉妒。艾拉比她们更好,好得多,但她们可以去城堡跟公爵共舞,她却被逼着呆在家里,刷洗鞋子上的尘土。”当然了,她所谓“更好”的意思就是更美。“这个我不怀疑,”我说,确实如此。把孩子培养成心怀仇恨的人跟培养成心中有爱的人一样容易——前者很可能更容易些,“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想你心知肚明,”艾美莉说,然后她转身从门口溜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晚,再动身已经太迟了。我不禁怀疑这是否正是王后的意图所在。我回到那家小酒馆用晚餐——我是个有固定习惯的人——吃了一大碗炖菜,饮了些极为香醇的蜂蜜酒,借此来纾解心中的沮丧。平时,我只有在与西雅尔相伴时才会饮酒——他一喝醉就容易忘掉自己是国王,而我们无拘无束的旧日友谊就会重现,为此忍受第二天的宿醉是完全值得的——然而最近,我发现自己独处时越来越喜欢喝酒了。或许是因为如今我把醉酒的感觉与西雅尔的笑声和信任联系到一起了。我本来希望在酒馆能再碰到莉萨的,但她已经走了。我反倒发现周围都是城堡里的仆人——马夫、犬舍饲养员、铁匠,他们固然收入不菲,吃得起这家酒馆的东西,但身份仍然太过低微,无法与贵族共餐。“加林,听说你觐见了两位陛下,”一个裁缝边说边递给我一个酒壶,好让我把杯子重新斟满,“却是分别觐见的,嗯?这背后有什么故事啊?”我对他微微一笑,拎起酒壶。他问得并不认真。人人都知道,国王的事我从不说长道短。“背后的故事就是快有麻烦了,”一个女招待说着从我身边走过,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酒壶,“我听说,最近两位陛下一起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裁缝笑起来:“哎呀,那样对他们生下后嗣可没好处。”“问题说不定就是没有后嗣引起的。”说这话的人我并不认识,“王后一直在从大陆各地召集医生,好查查她的子宫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的问题没什么神秘的,”女招待轻蔑地一哼,“也不是医生能治好的病。只要沾上了仙灵魔法,你就要付出代价。”众人一阵短暂的沉默,女招待的脸颊涨得通红,她飞快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对任何人来说,这种话都太近似于叛国了。“你想续杯的话,就掏两个铜板,”最后她对我说,声音尖利,听着很不自然。我递给她两个铜板,又另点了一份馅饼,好让她有借口回到厨房去。但还没等她拿着我的甜点回来,我就离开了,杯中的酒也还剩下一半。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国王和王后之间的裂痕,我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我从未相信过他们的童话故事,因为我一直知道这背后有魔法的作用,只是沾染魔法的人并不是艾拉。或许是因为这段婚姻曾经让西雅尔深感幸福吧。我竟会替他的幸福操心,这可能显得有点奇怪,但我确实担忧。我希望他幸福,如同希望自己幸福一样。当我回到城堡里自己的房间时,床上放了个托盘,里面装着点心。其中有个松软的杏仁牛角包,这个我没法吃;杏仁会让我喉咙发痒,这件事凡是在城堡厨房里干活的人都知道。也就是说,这不是拿来让我吃的。我小心翼翼地掰开牛角包,取出里面折叠起来的那张纸条。纸上的字写得很大,笔划很粗,像孩子写的,或是出自某个最近刚学会写字的平民之手。 加林,你若是爱我,就别打扰我。拜托了。杰辛达 她在最底下勾画出了一只精致的水晶鞋——比她那几个字描得还要仔细些——鞋尖上晕染了一团黑墨。 我们从小就都知道,这个世界是与仙灵共享的。他们给我们难熬的生活带来魔法和奇观,偶尔也会用神迹或悲剧来满足我们,而仙灵索求的回报不过是要我们跳跳舞而已。每逢仲夏与冬至,就要分别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王族和平民一律都会参与其中,我们彻夜狂舞,舞姿越来越奔放,动作流露出优美和放纵。在这样的夜晚,丑八怪看着就像美人,美人则成了天仙,忧愁会变成欢乐,欢乐会变成癫狂,浪漫会变成真切的现实,王子会爱上农家姑娘。每逢举办仙灵舞会的夜晚,很多人家都会把女儿锁起来。在闪光与魔法间发生的某些勾当是不该落入品行清白的姑娘家眼里的,她们也不该卷入其中。但闩上的门往往会打开,窗户常常会吱呀一声敞开,灵巧的仙灵手指会引着我们所有人到舞会上去。这个故事被人添油加醋过——一辆马车,一队马儿,一件神奇的礼服——但我当时也在场。比起那数十个心情急切、为了一夜狂欢而甘心赌上未来的姑娘,仙灵为艾拉王后做的事也不见得更多些。只是对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而言,结果并没有那么好罢了。这是我母亲教我的。人们都说,到了次日早晨,在仙灵之夜发生的事就会被人原谅和遗忘,对男人来说,这一点千真万确;对女子而言,就未必尽然了。他们还说,在仙灵舞会之夜怀上的孩子拥有自己的魔力,但我从没见过这方面的证据。我母亲教导我远离那些舞会。她从来没有禁止我去参加,因为那样只会引来仙灵,但她却吓唬了我一番。尽管她去世时我年仅五岁,尽管她的相貌我几乎都记不清了,我却仍然记得她低沉而紧张的声音:这些舞会不是为我们办的,而是为了他们,这样他们才好吸干我们的精气、畅饮我们的生命。他们需要以我们为食,所以设下了一个美丽的陷阱。他们有的是美;朝我们这边扔点儿也没什么损失。而我们却被迷得眼花缭乱,不会自问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但那一晚,我年已十七,去世的母亲谨慎的态度令我恼火,我绕着城堡的庭院兜圈,非同凡俗的激越乐音透过道道墙壁飘来。我兜着圈子,靠得越来越近,就像飞蛾被引向火焰,却还不愿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在那时,我看见了那个正要逃离城堡的姑娘。她撩起了裙子,但裙子太碍事,挡住了视线,让她看不清地面,她不可避免地绊倒,摔了一跤。我朝她走去,很庆幸能趁机分散一下注意力。我走到她面前时,她还跪在地上,乌发披散在脸上,肩膀起伏着。“小姐,”我说,“你没事吧?”她眨了眨眼,抬头望着我,看清我的脸时,那双黑眼睛睁大了:“西雅尔——”“不,”我说,“我不是。你在找王子吗?”她更加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夹杂着宽慰与失望的表情。她摇摇头。我伸出手扶她起身。近看之下,我看得出她的裙子虽然式样时髦、装饰精巧,却是用二流布料草草缝制成的。这很可能是她买得起的最好的裙子了。许多平民姑娘把所有的钱财都花在了舞会上,在这样的夜晚,爱情的力量足以改变人生。不过一般都不会变得更好。这一点谁也不会告诉姑娘们,等醒悟时为时已晚。到目前为止,我对这个世界见识得已经够多的了,我知道母亲说得不对。人们确实曾经翻来覆去地告诉过姑娘们,只是她们不怎么爱听。从这姑娘脸上的泪水来判断,眼下她已然醒悟,但为时已晚。我心如刀绞。这姑娘并不算特别漂亮,但她的眼睛又大又黑,眼神直率,丰满的嘴唇流露出坚定,自有动人之处。而那乐音依然在空中飘荡,缭绕着穿透我的心,牵引它朝着放纵激情的方向狂跳。“舞会才刚开始呢,”我说,“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送你回去。”渴望在她眼中一闪而逝,我几乎可以看到那乐音从她眼里飘过。但她摇了摇头。我瞥了一眼城堡。她刚才还在城堡里,置身于音乐和魔法中,然后她竟离开了。是什么让她那样做的呢?是怎样的力量让她能做出这样的事呢?“你可以就在这儿跟我跳,”她突然说,声音低沉而沙哑,略显刺耳,“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看出了其中的绝望。我看见仙灵魔法的回声正催促着她回去,加入其他人的行列,舞上一个通宵,忘记可能会随着明天而来临的一切。我伸出双臂,她步入了我的怀抱。我们没有回去,没有加入其他人的行列。但我们跳舞了,在那一晚,这便足以让我们抵御乐音。我们跳啊跳,仿佛有生以来一直就在共舞,最终我们还笑了起来,舞到最后,当天空染上了晨曦,当仙灵的法力随着乐音逐渐消散,当城堡里的人们眨着眼四下张望,发现虽然他们没有理会,但明天依然来临了,这时我们才终于分开。我鞠了一躬,她屈膝一礼。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杰辛达。我还看到了掖进她礼服胸衣里的那枚信物,认出了它,那是一缕用银线缠起的金发。西雅尔对每个喜欢的姑娘都会奉送一份这样的信物。但她却抛下了西雅尔,与我共舞。虽然我明知自己不该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我内心却充斥着一种温柔的喜悦。是那乐音和魔法漫不经心地撩动着,穿透了我的皮肤,把我的心翻了个底朝天,让我忘却了维护自身安全的那条准则:你永远不能从西雅尔手里夺走任何东西。但她这般热烈、这般真切,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渴望得到某样东西,而不去考虑后果。(这样的情绪不是勇敢,而是愚蠢。后果就像早晨一样,无论如何都会来临。)我伸手去抓她的手,把她拉得更近些,她的黑眼睛望着我,双眼随着我渐渐俯首而慢慢地阖拢。我们的嘴唇似触非触。她轻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向后退开了。“噢,”她说,“我很抱歉。”“抱歉什么?”我低声说。她并没有松开我的手。“因为……”她睁开眼睛,目光在我脸上逡巡,“这跟你想的不一样,你实际的感觉跟你以为的不一样。这只是仙灵的魔法罢了。”当然是魔法;我们仍能听到越来越弱的乐音从城堡里飘来。但我一直没明白,仅仅因为你知道是什么引发了某些感觉,就说这感觉不那么真实,这是怎么回事。毕竟,如果你决定要爱一个人——如果你仔细考虑了各种选择,考虑了性格、地位和相似的兴趣——那就不是爱,至少按照宫廷吟游诗人的标准,那算不上爱。真爱应当是突如其来、毫无意识、全心投入的;本就应当说不清道不明。就像魔法,是毁灭而非建设的力量。爱情毁了我母亲的人生,她一直警告我不要坠入爱河。而我却站在这里,仙灵的音乐撩拨着我的肌肤,我的心跳得仿佛要冲破那层皮,我母亲的警告显得飘渺而遥远,似乎无足轻重。她曾经告诉过我,诗人说,为了爱情,他们甘愿放弃一切;但他们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们觉得不必真这么做。我不是诗人,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舍弃什么。西雅尔已经见过这姑娘,跟她跳过舞,选中了她。从幼年时起,这一课就被灌输给了我,这是我一直生活在宫里的条件——或许也是我能活下去的条件:我永远也不能从西雅尔手里夺走任何东西。一旦我这么做了,那样的行为就会成为一道分界线,一头是嫉妒的忍耐,一头是报复的恐惧。因为假如我夺走了他的玩具、他的成就、或是他心爱的姑娘……那接下来,我可能就会设法篡国。我能活下去完全取决于谁也没想过我会干出那样的事。“我刚才不该跟你跳舞的,”杰辛达说,“这不公平。我已经……”她俯身用力脱下鞋子,那双鞋像玻璃一样清澈透亮。她把鞋拎在手中时,有滴液体从一只鞋尖滑落——小小的一滴,像露水一样湿润,却比露水的颜色更深,“我用自己的鲜血和痛苦给鞋施了魔法,好引诱到一位有王族血统的追求者。”“我很钦佩,”我依旧握着她的手不放,“有很多女人愿意博王子一顾,却没什么人会不惜向仙灵献祭。”“唔,”她耸了耸肩说,“别的女人还有美貌可以依仗。”仿佛与魔法相比,这个触发爱情的理由更为真实。见我默不作声,她勾起了唇角:“你不打算反驳说我很美吗?”“我觉得你很美,”我真诚地说,“就像夜晚一样美。但西雅尔喜欢的不是这种类型。”她似乎吓了一跳:“你认识西雅尔王子?”“我们是……”那个词就在我嘴边打转,但我从未将其宣之于口。说出来就等同于从西雅尔手里夺走了某种东西,“我们从小就是朋友。我母亲是他的奶妈。”她再次仔细端详着我——端详着我的脸型,正是由于我的脸型,她初见我时才会认错了人。她把手抽了回去,我没有勉强。“我很抱歉,”她说。她重新撩起裙子,好从城堡的庭院中穿过。她飞快地大步穿过黑暗,水晶鞋在她手里晃动,黑乎乎的黏液从鞋上滴进了深深的草丛。我再次看到那双鞋的时候,水晶鞋已经穿到了王后脚上。 你若是爱我,纸条上写道。或许她已经改变了对爱情因何而真的看法。更有可能的是,她纯属走投无路了。我任凭牛角包的碎片落回到托盘上,手指抚过那张纸,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手指触碰着它。当然,我已经不再爱她了。怎么可能呢?已经五年了;还有过别的舞会,还有过别的姑娘。何况我如今得知了她的真实嘴脸,她对继妹的残忍,她的卑鄙和恶毒。我从未怀疑过那些故事,因为我在她眼中见过那种残忍。我曾经将其形容为热烈,并心怀倾慕,那是因为我未曾身受其害。当我们的新王后宣布处死她的继母和继姊时,谁也没有指责她。她向我们展示过手臂上的伤痕,那些伤疤永远也不会愈合。谁也没有企图阻止她惩罚那些折磨过她的人。即便是我也没有。我本想跟西雅尔说点什么的,可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要叫他拒绝他心爱的人?说她那双水晶鞋曾经被人施过魔法,而且跟她所说的情况并不吻合?说他之所以爱她,除了她的美貌和神秘以外还另有原因,指出他非得追求她不可的事实?我不能从西雅尔手里夺走任何东西,包括新娘带给他的喜悦。在她们受刑的前一晚,是他传召我前去,他的召唤让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反正我本来也没睡。我一直在想杰辛达,回想着我们在城堡草坪上共舞时她脸上的欣喜,仿佛自由的幻觉对她而言是种罕见的甜美滋味。我一直在想她死后会是什么模样。她曾经把餐具埋在院子里,然后叫艾拉挖出来清洗,西雅尔这样说过,当时我们共度了短短几分钟时间,为他的婚礼试穿紧身上衣,婚礼安排得十分仓促。有洗得不够干净的,她就冲她丢过去。艾拉身上的那些伤疤还在。这个惩罚很恰当。是哪一个她?我问,他乜斜着眼瞄了我一下,似乎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我迎向他的目光,直视着他,保持着镇定的表情。有三个“她”需要处理——分别是继母和两名继姊——所以这是个合理的问题。每一个她,当时西雅尔厉声吼道,她们三个是一起折磨她的,到底是其中哪一个选择了具体的残忍行径根本没区别。那是我对西雅尔的提问最接近极限的一回。哪怕是为了杰辛达,我也不能再追问下去了。爱是有限度的。无论是否走投无路,她都该知道,不要再问了。就寝之前,我把字条烧了。我站在那里,看着火焰吞噬掉精心描画的字母,纸条的边沿对折起来、卷起变黑。我不该烧掉的,我应该留着给西雅尔看看。就算那张字条是给我的,是写给我看的,我仍然无权把它从国王那里悄悄夺走。我就这么看着,直到那张纸烧成了一片灰烬,然后上床安歇。 我以为自己会梦见杰辛达。但焚纸的气味让我无法入睡,所以无奈之下,我只能回想着她,而感受不到梦境所能带来的恍惚和柔情。她曾经跟我讲过一点艾拉的事。不是舞会当晚,而是后来,在马厩的院子里,在西雅尔严厉的目光下。她什么都承认了:堕落、恶毒和残忍。她并没有装作不恨继妹,甚至没有因为那样对她而感到后悔。我想,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她已然明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西雅尔都打算背着他的新娘,送她到安全的地方去。有那么一刻,她的目光飘向我这边,然后眼中有什么东西破灭了。但她重新转身面向西雅尔,才又再次开口。“她就该被打垮,”她说,“一直都是这样,对我们来说,这似乎很正常。我始终没有理由去质疑这件事。”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似乎不是以此作为借口,因为这当然算不上借口。她没有直接对我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在纵马翻山越岭的那个漫漫长夜中也没有。她一路牢牢攀在马上、对着草丛干呕,没时间干别的事。不过等我们赶到那个村庄,等我在那间准备好的小茅屋里将她安顿下来,她便用那双热烈而直率的眼睛看着我。“要知道,那是真话,”她说,“我向你那位王子坦白的一切,艾拉说我对她干过的一切,全是真的,她半点儿也没夸张。”她用斗篷裹住身子,蜷缩在窄小的床上,这小屋仍是她曾拼命想逃离的那种农家茅舍,她转身面朝墙壁,“这是我咎由自取。”我想反驳,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于是我就把她留在了那里,王子正是这样吩咐我的。不。我想起了她乌黑的眼睛,想起她不肯为自己开脱,我为自己找的那些借口感到羞愧。我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那里,骑马返回了城堡,继续自己的生活。 等到终于睡着以后,我一个梦也没做。或许正因为如此,当我苏醒时,唯一的想法就是首先要做什么:要把那封信的事告诉西雅尔,或者弄清信是如何送入城堡、被塞进我的点心里的。把这个消息告诉西雅尔会很复杂。首先,我必须得解释一下纸条为什么没了。其次,我依旧拿不准这么多年前,西雅尔把杰辛达托付给我是否有什么原因。莫非他知道,我想护她平安还另有我个人的理由?还是说,他相信我是他的人,忠心耿耿、毫无主见,过去始终如此,且以后也应永远如是?这些年来,我为西雅尔做过许多事。我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知己、他忠实的追随者。但他母亲始终将我视作威胁,她就像一只奋不顾身的看门狗,一不留神就会发狂,她曾经警告过他——我们两人她都警告过——无论他有多喜欢我,无论我们俩有多亲近,他都必须准备着一有必要就即刻将我处决。“我永远不会这么干,”他曾经对我说过一次,也只说过那一次,“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背叛我。”我从来没有背叛过。西雅尔是位公正的明君,也是个忠实的朋友。但他从小到大一直受他母亲对我的看法影响——那也是整个王国的人对我的看法。从未有人对此提出过质疑,我也没理由相信他已不再秉持这样的观念。我不想告诉他把信烧了的事,否则我就得解释一下这么做的原因,而我未必能解释得清。但若仅凭一己之力,同样也不可能解决这封信是如何出现的问题。在这座城堡里,除我以外,无人知晓杰辛达的下落。先前西雅尔坚决不肯让其他任何人得知,他说他只信任我一个。“连我也别告诉。”我上马时,他一只手搭在我的马鞍上,抬头看着我说,月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明亮而清晰,“艾拉很聪明,万一她发现了我的所作所为,万一她得知今晚只处决了两个女人……我不希望自己说得出她继姊的藏身之处。”我低头看着他,听他亲口承认这个平民女子对他的影响力,心中骇然。爱情真有那样的力量吗?又或者,这正是她用来魅惑他的更为阴暗的魔法显露出的迹象?若是这样……他是因此才会放杰辛达一条生路吗?因为她才是那魔法之源,而她织就的情网依旧牢牢网罗着他的心?当时我并没有问。我心想,等到他改变主意、吩咐我告诉他杰辛达到底在何处,才是寻根究底的时机。但他一直没有改变主意。在过去这五年里,直到昨天为止,他从未提起过她。有时,我都怀疑他是否真的已将她彻底忘记。但她显然没有忘记他。因为归根结底,知道这个秘密的毕竟有两人。我一直绝口未提。可是杰辛达似乎并没有留在安置她的地方。我无法想象是什么让她冒此奇险,因为她必定清楚,王后会想要她的命——而且一旦她违背了当初救她一命的条件,国王可能也一样。如今为时已晚,杰辛达正企图弥补当初犯下的不知什么错误。但这封信她是怎么送来的呢?在城堡里有盟友么?倘若她有盟友,当初将她出卖给国王的是否也是此人?我觉得颇有可能,这让我又重新陷入了一开始极力避免的困局。我得跟西雅尔谈谈。我朝房门走去,一边琢磨着该跟他说些什么。或许我可以说,那张纸条在我手里就这么烧起来了……但这就说明杰辛达还在鼓捣魔法,会将她置于险地。况且也不值得。我从来没对国王撒过谎。实话实说就足够了。西雅尔会理解的,就算不理解,他也会原谅我。我应该信任他,就像他信任我那样。我拉开房门,大步走进过道,先是感觉到刀子划破了我的皮肤,然后才注意到右侧有一闪而过的动静。我险些没躲过。假如那是普通的刀刃,这个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但这偏偏是把石刀,又钝又不灵便,若真想取人性命,就不该用这样的刀。我将那刀从袭击者手中打落,虽已见血,好在不会有别的伤害(但很疼,非常疼)。袭击我的人向那把刀扑去。她的速度快得惊人——或许刚才第一回她之所以能快得过我,并非只是因为我心不在焉——但她的速度敌不过我的气力和受过的训练,最重要的是我有剑。我将剑刃顶在她颌下,用手臂抵住她的胸膛,把她按在墙上,然后发现眼前竟是王后侍女艾美莉那张小巧的瓜子脸。你想必并不惊讶——哪怕王后有几十名侍女,而且来的有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个。那是因为你把这些事情当作故事在听。倘若艾美莉无足轻重的话,我前面也不会给你讲那么多她的事了,对吧?我就没有你的优势了。我大吃一惊,以至于连剑都放下了。不过艾美莉并没有企图利用这个机会,而是抬起头朝我粲然一笑,像是要激我一激。我完全不知道她要激我做什么,所以也就不必考虑该不该做。我向后退开,她站直身子,捋了捋头发。“抱歉,”她说,语气听不出半分抱歉。“你想达到什么目的?”我质问,“你真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用刀?”“唔,好吧。”她耸了耸肩,“我是想杀了你,不过引起你的注意是我的次优选择。”也许我当时应该表现得更愤怒些,但她能成功杀掉我这种想法让人很难当真。我把头歪向一边:“万一你刚才实现了最优选择呢?你觉得你要怎么逃脱惩罚?”“那说不定是意外呀,从窗口掉下去了。”她的笑容丝毫未敛;她略微向前倾身,仿佛我们俩在分享一个不为人知的笑话,“这座城堡里的窗口太大了,很危险的。”我尽量克制着没表现出任何反应。五年前,在王子大婚一周后,西雅尔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就是坠楼身亡的。多名目击者声称曾见过他在醉酒后晃晃悠悠地靠窗而行,所以我从未怀疑过那是意外,不过,新婚燕尔的王子对他的死几乎没有表现出丝毫悲伤,我倒是一直对此颇为担忧。而婚礼之前,西雅尔待部下就像部下待他那样,始终忠实如一。这是我最早发现的蛛丝马迹,表明婚姻的幸福可能会改变西雅尔。等到几周之后,我们俩的关系恢复正常时,或者说至少是恢复如初时,我才松了一口气。此刻,我很好奇他冷漠的表现是否不仅是漠不关心。是否他并不想详细了解自己的仆从是怎么死的,以及下令的人可能是谁。“你们王后为什么要我死?”我质问道。艾美莉眼珠一转:“很可能是为了阻止你带她那个邪恶的继姊回宫。”“我——那不是——”我没有再作本能的否认。显然,艾美莉已经决定要与我坦诚相待,继续坦诚下去对我是最有利的,因为她知道的事显然比我多得多。“她继姊还活着的事,王后知道多久了?”“哦,从一开始就知道。国王做得并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神不知鬼不觉。”“那样的话,”我说,“为什么她当时没想办法阻止他?”“谁知道呢,”艾美莉说,“兴许是感恩?假如当初杰辛达没有涉足血魔法,艾拉就绝不可能当上王后。”看来我们今天确实很坦诚。我很好奇她能坦诚到什么地步。假设我问问艾美莉来自何方,又为何对我们这位平民王后如此忠心,她会怎么回答呢?为什么她要用一把石刀来攻击我?假如她拿的是把铁制的刀,又会怎样?我要是当真问一问就好了。但我既忠诚又坚定,在关乎国王的事上,我就像一名优秀的士兵,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任务上了。“既然是这样,”我说,“那她为什么不希望杰辛达回宫?”“她愿意让她继姊活下去,但那并不等于她愿意天天看着那张脸。”艾美莉从我身边退开了,我没有阻拦。当她转身面对我时,我收剑入鞘,“加林,你应该怀疑一下国王的动机。他假装杰辛达不在人世已经有五年了,照你看,为什么他现在又想让她回来?”因为他不再爱王后了,想起了自己爱的是她。我刚张嘴要说出口,就发觉这么想有多可笑。在她们姊妹俩出现之前还有过几十位姑娘,而西雅尔从来没吃过回头草。假如他当真移情别恋的话,恋上的必定是个新人。意识到这一点,我仿佛肚子上挨了一棍似的。我还站在原地琢磨着此事,这时艾美莉说:“跟我来吧,你自己去问问王后。”她转过身,沿着走廊前行,并没有止步看我会不会跟上。我本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的。无论王后对我说什么都没有区别。我知道我的王子是怎么吩咐的,命令背后的缘由不重要。可万一他并不爱杰辛达,万一他从未爱过她……这么久以来,我一直知道她的所在,却从未去找过她,从未目睹过一旦仙灵音乐的旋律消散、仙灵魔法的吸引消失,月光下的那一舞会变成怎样的面目。我原以为自己不能这么做。而一直以来,西雅尔或许根本就不在乎。虽然艾美莉背对着我,可是一旦我将这些话说出口,她的表情我仍可以想象得出。当然了,我也没打算说。但我还是跟她走了:顺着走廊,穿过偏殿,爬上西面的台阶,来到王后的住处。 见到我们,艾拉王后并不诧异。她坐在床上,穿戴齐楚,在一身简洁的绿袍衬托下,她的美显得生机勃勃又天真无邪。她与侍女无声地交流了一下,然后艾美莉穿过房间,站到床边,双手交叠。“王后陛下,”我说。我别无选择,只能鞠躬,所以我故意将腰弯得比礼节所需的更低,希望借此表现出讥讽之意,“您有话要对我说?”“我真希望,”艾拉王后说,“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哦,真妙啊。今天我们个个都对彼此坦诚相待。“我跟您说过,这计划行不通,”艾美莉说,“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可你是——”王后把剩下的半句咽了回去,“很好。加林,我能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能让你别去打扰我的继姊?”别打扰……“原来不是她,”我说。一切忽然变得显而易见,我竟然轻易地就被耍了,这让我吓了一跳,“那张纸条是你写的。”王后耸了耸肩。我早该想到的。毕竟,除了她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双水晶鞋其实有多重要。“你若是爱我”那一句呢?难道她只是在猜测?还是说,我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若是这样,那在西雅尔眼里也很明显吗?“为什么?”我说,“你为什么要拼命地将她流放?就让她回来好了。”有那么短暂的一瞬,王后看起来半点也不美。她的模样就像一只咆哮的困兽。“你不了解她。你不——你无法理解她的力量。她是个女巫,她把自己的血祭献给了仙灵——”“她要真那么可怕,”我说,“那她干嘛不用你的血呢?”艾美莉轻笑一声。王后瞟了她一眼,让她噤声,然后又转身面向我:“西雅尔虽然任凭我杀掉了另外两人,却放过了她,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不知道,”我说。就算真的知道,我也会这么说的。但那天晚上,西雅尔并没有把这样做的理由告诉我。他在马厩里与我碰头,一匹马备好了鞍辔,另一匹马上已经骑着一个身披黑斗篷的身影,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带她走吧。”他说,“把她带到一个离得远远的地方去。”我没问为什么,这既是因为我不必知道原因,也是因为我自以为知道原因。他先爱上的是她,如今依然爱她,他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死。虽然这趟差使我仍然没问他原因,但我同样也能猜出来。已经过了五年,他改了主意。但不是要她走的主意。而是让她活下去的主意。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还在这座城堡里,装作字条和王后当真与我有什么相干似的。我本应早已上马,沿着这条笔直的长路飞驰,这条路最终蜿蜒着通向群山。此时我本应已经进了那村子,置身于那间小小的村舍中。我想象着杰辛达看到我时睁大双眼的模样,她应当立刻就会明白我为何在那里出现。国王的慈悲已化为乌有,而我被派去奉行他的旨意。结果我反而还在这里,在城堡里跟王后说话。除我以外,不希望此事发生的唯有她一人了。但那不过是因为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还以为西雅尔派人去找杰辛达是要取她而代之。我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直到被迫认清这种想法何其可笑。对于那些给我们留下最深伤痕的人,谁也无法理性地看待。“抱歉,王后陛下,”我说,“但国王有旨,我必须奉旨行事。”她翘起了嘴角:“因为你是他忠心的仆从?”“我确实是。”“拜托,加林。”她念出我的名字时如骨鲠在喉,“你骗不了我。你很危险。总有一天,你会对西雅尔下手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倒像是在对某种非凡的见解作出断言,而那不过是城堡里其余所有人的共识。这种共识是错的。但我无论说什么王后也不会相信,所以我什么也没说。“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她抬腿坐到床边,艾美莉牵着她的手,搀扶她站起来,“因为我就是这么过来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当个感恩戴德、低人一等的姊妹,什么权利也没有,为了有片瓦遮头、为了在我自己家里获得一席之地而受人恩惠。她们从没想过有那么一天,我说不定会夺走她们的一切。但这是我做过的最棒的事。”“她们对你很残忍,”我说,“她们把你当奴隶;而西雅尔把我当朋友。”她轻哼一声,表示怀疑,我身子一僵,“不管您信不信,反正这是真话。”“哦,我信。”她挣脱了艾美莉,将手抽回,“可你要是以为这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你们就都是傻瓜。他还有那么多东西你都没有。”“那是他的东西,”我说,“我又不想要。我对西雅尔很忠心,我一直对西雅尔忠心耿耿。”我已经用了22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对于人们的猜疑,我厌倦透顶……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在这里才待了五年,“他吩咐过的一切我都照办了,而且以后还会继续这样做。我不信您也能这么说。”她挺直了身子,眼神变得森冷如冰:“注意你的言辞。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你们的王后。他爱我。”“他当然爱了,”我说,“这是您安排的,不是吗?”虽然此刻她穿的只是缀有缎珠的便鞋,但她还是本能地把脚往后一收。那双水晶鞋只有在特别的场合她才会穿。对她来说,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住在城堡里,所以这样的场合很多。“你偷走了继姊的魔法,”我淡淡地说,“用它来让他爱你。”艾拉王后厉声吼道:“无论他爱我的原因是什么,是我的美貌、我的智慧,还是仙灵的魔法,又有什么区别呢?无论他爱我什么,真正的原因都一样。他爱我,是因为我让他快乐。”她朝着我跨前一步,“没错,我确实让他快乐。”“但那个人不一定非得是您,”我说,“您之所以不想让她到这儿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对吧?不是因为她拿走了您的东西,而是因为您拿走了她的。”“你错了。”她的嘴唇毫无血色,“我是从杰辛达那里偷走了很多东西,但西雅尔不在其中。现在我只想保住属于我的东西。我想让你带她走。”“你们可以去戴欧宁群岛,”我站在那里盯着她们俩,这时艾美莉插口道,“为了一个几年前就被他抛弃的女人,西雅尔王子是不会冒着发动战争的危险,穿过群山去追你的。”也不会为了你。这话她不必说出口。西雅尔会想念我,但他也会听从谋臣们的劝告,他们应当一致认为我离开会更好,少了个威胁。“这儿的事我来处理,”艾拉王后又道,“我会安排你带着一大笔钱和假证件动身。”很明显,她们事先已经筹划好了,一旦刺杀我的阴谋失败,这办法便可作为备用。这个计划要好得多。不仅是对我而言,而是对所有人都如此。西雅尔的母后就曾多次提出过这个建议,先是敦促她丈夫把我送走,然后又转而敦促她儿子。“国王的私生子住在宫里,这是个威胁,”她对他们说。她明知道我也在听;但她并不在意,“可一个外国私生子却什么也算不上,他离这儿远远的倒会开心些。”最后那句话是为了西雅尔才说的,她根本不在乎我开不开心。这并不意味着她先前的判断不对。“那么,”我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杰辛达会跟随我到天涯海角?”艾拉王后笑了,眼睛闪闪发光:“相信我。”“可问题就在这儿,”我说,“我不相信你。”我咬紧了牙关,“我信任西雅尔,他也信任我。他是我的国君,我是不会背叛他的。”这些言辞感觉很空洞,但听起来却很有力,我感觉到腹内一阵绞痛,说明我这么说是对的。“你这傻瓜,”艾拉王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可我已经听够了,浪费的时间也够多的了。我转身走到门边,把门拉开。西雅尔就站在门外。我猛地转过身,恰好看到艾拉王后摆出一脸惊诧的表情。她很会装。假如我不曾看见她在面露惊讶那一刻之前的表情,那我就会相信她真的很震惊。她本就打算让西雅尔来的,来听见我答应背叛他、夺走属于他的东西、变成人人都告诫说我必定会变成的那个危险人物。我吓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因为我差点就掉进了她的圈套。我向国王鞠了一躬,好有工夫让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加林。”西雅尔声音冰冷,“你还没去执行我交代的差事,这是为什么?”“我正要启程。”我瞟了王后一眼,话音中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怨恨。她筹划的这个阴谋就是要以我送命而告终;我有些许怨恨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您所见,我被扣留了。”西雅尔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拿不定主意该露出怎样的表情。这种神色我以前在他脸上见过一回,那段记忆不请自来,突然涌上了心头:疼痛撕扯着我的脊背,我绷紧小小的身体,准备迎接下一记鞭笞,我咬着嘴唇,尽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咬破的地方鲜血淋漓。西雅尔的母亲用手紧紧箍住他的手,让他在她身边旁观。我没看见他最后选择的是什么表情。下一记鞭子抽得我尖叫了一声,我羞惭地转过脸去。等我抬头时,他母亲正牵着他离去,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在我的记忆中,他脸颊上有滴眼泪。但我是真的看到了吗?我无法确定。所以现在,我盯着他的脸,目光灼灼,哪怕此刻根本不必如此专注,不过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他的视线落在王后身上。她也回望着他,与我一样目不转睛。但西雅尔仍然面无表情,直到他的妻子终于大步穿过房间,朝他走来,她的衣裙轻拂在腿上,沙沙作响。“亲爱的,”她说,“别这么做,求你了。别让我继姊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抱歉。”不过他的语气里并无歉意,“我们需要她。”“为什么啊?”艾拉拔高了嗓门,她的口音失控了,透出了属于平民的那种粗俗的急切,“我已经传召了各岛的医生,他们说可以帮我。我会怀上的,西雅尔,只要——”“医生帮不了你。”他移步从她身边走开,她瑟缩着,仿佛刚才被他打了一下似的,“你不明白吗?是仙灵的魔法封印了你的子宫。你的继姊给你下了咒,我们需要逼迫她把咒语解除。”王后睁大了眼睛。她心里一清二楚,她继姊这辈子只施展过一次魔法,就封印在她自己衣橱里藏着的一双水晶鞋上。“我本来想瞒着你的,”西雅尔说,“免得你伤心。”他的语气很真挚,眼神深沉而热情,但他仍然没碰她,“我明白了,我这么做不对,抱歉。咱们一起来做这件事吧。”王后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一起?”“对。咱们三个人一起出发吧,”——艾美莉冲着他夸张地噘起了嘴,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去把你的继姊找回来,逼着她破解最后一次伤害你的企图。”艾拉王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丈夫。“你不用怕她,”西雅尔温和地说,“再也不用了。你是知道的,对吧?”“我知道,”艾拉说,“我就是不信。”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下巴,“但跟你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心安。你以前救过我,我知道,你还会救我的。”西雅尔伸手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妙极了,”我说。我知道自己的声音特别没好气,可就是忍不住;而且艾美莉还做出了种种夸张的作呕表情,我若不专注于自己的痛苦,就该笑出来了,“一定会很热闹。” 我已经穿好了骑马服,所以在我们几人约好在马厩碰头的时间之前,我还有些许闲暇。总之,我径直往马厩而去,迅速给我的马备好鞍鞯,轻轻拍了拍马鼻子,把它留在原处,然后直奔王后最心爱的那匹母马所在的马房。我原以为会比其他人先到。我本来打算藏身于此,这样就可以偷听王后和艾美莉的对话。可我料错了。她们俩已经进了马房,我只好躲在木墙外面。似乎大部分话都是艾美莉说的,而我又离得太远,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就像一阵轻柔的微风,等传到我耳中时已经缕缕飘散、不知所云。然而,艾拉王后的声音却如同玻璃一般锐利而清晰:“我没有违背我们的约定,只是要求推迟一天而已。等我回来就把水晶鞋还你。我曾经发过誓,要让你自由,我会做到的。”艾美莉又说了几句什么,王后凄然一笑:“既然他已经选中了另一位新娘、另一个子嗣,那就算告诉他我的子宫复活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可以轻易地抛弃我,立她的孩子为储。然后我的宝贝就会变成私生子,而她又会重新拥有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他对我的爱是我唯一的武器,我要留着它。”我急切地想再多听几句,便冒险又挨近了几分。于是我勉强听见了艾美莉接下来说的话:“爱情并不能改变任何人的行为,我的王后。你丈夫当然也一样。”“改变过一回。”艾拉王后说,就在这时,肯定是我弄出了什么声响,因为她们俩都不再开口,而是转身面朝我的方向。我信步穿过木墙,走进马房,装作刚到的样子,鞠了一躬。“王后陛下,”我说,“您做好动身的准备了吗?”“我看,我非做好不可了。”王后说着,从马儿身边退开。过了片刻,我才明白她在等什么。我咬紧牙关,双膝跪地,开始将她女式马鞍上的束带勒紧。艾美莉笑起来,笑声犹如铃声叮当:“夫人,你身上有些地方我一直很喜欢,这算其中之一:你很小气。”“嗯,”艾拉王后冷冷地说,“我是跟最小气的人学来的。”艾美莉摇头道:“小气可不是杰辛达的特长。她总是得先让自己产生仇恨,多浪费能量啊。”我的手在皮革上一滑。不知为何,听到她的名字让我心惊。尽管这一切都与她有关,但奇怪的是感觉上又似乎与她毫无瓜葛。仿佛她仅仅作为一幅画而存在,我们一个个按照自己的心意画出了这幅画,一直在对这幅画做出反应,而不知真实的她是何人。唯有我除外。但这个想法产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并非实情。我与杰辛达共舞过一次,还共同经历过一回可怕的骑马夜行,自此以后,我就只是在心里想着她。记忆中还留存着我在她身上见过的那一面:不是迫切希望母亲认可的姑娘,不是能像她那般恶毒地折磨继妹的姑娘,不是为了当上王后而甘洒身血、染指仙灵的姑娘。而只是一个奔逃着穿过草坪的姑娘,城堡在她上方若隐若现;只是一个心惊胆战的姑娘,即便如此,她却还是停下脚步,跳了一支短暂而激越的舞。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杰辛达。但在王后的记忆中,同一个人的面目却有所不同,当我站起身,迎上她那双蓝眼睛时,我看得出她很害怕,怕再次站在她年幼无助时曾经折磨过她的那个人面前。“上次你战胜了她,”我提醒她,“如今没什么好怕的了。”她睁大了蓝眼睛,抿紧了嘴唇:“莫非她从没告诉过你?”难道我跟杰辛达的事人尽皆知吗?难道人人都以为除了实际发生过的事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可了解吗?“告诉我什么?”我说。“我从来没战胜过她,从来没偷过她的水晶鞋。”我发出了刺耳的笑声——我知道,只有这一回,我胆敢嘲笑王后:“那鞋是怎么穿到你脚上去的呢?是她当作礼物送给你的吗?”“是的,”王后说。我们面面相觑。我瞥了一眼艾美莉,她直视着我,点了点头。我说:“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知道。她从没告诉过我。”王后的双肩上下起伏着,“可能是内疚吧。”我哼了一声:“我无法想象杰辛达会觉得内疚。”“你并不了解她,”王后说,“你爱她,爱让你变得盲目。”“而你恨她,”我反驳道,“这不过是另一种盲目罢了。”她笑起来,笑声低沉而痛苦:“加林,你又知道什么?你恨过谁?依我看,除了哭鼻子和乖乖听话以外,你啥也干不了,甚至听命于那些一再让你受委屈的人——”“王后陛下,”艾美莉说。这是一句警告。艾拉王后抿紧嘴唇,然后舒了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她转过身去,朝侍女微微一笑,笑得温柔而又哀伤:“艾美莉,没有你在这儿给我出主意的时候,我可怎么办才好?”艾美莉耸了耸肩。“你不肯留下吗?”王后说,“一旦我失去了对你的控制,难道你就连半点想保护我的愿望都没有了?”艾美莉侧目瞟了她一眼,仿佛她刚才说的是什么愚蠢透顶的话似的:“不,我的王后。那种魔法我们既不用、也不懂。我已经这么跟你说过很多回了。”“我看着你的时候,”王后说,“觉得有点不一样了。兴许你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谁。”艾美莉放声大笑,犹如钟铃乱响。王后的脸一僵。她转身面向我:“扶我上马,加林,快点儿。我们可不想让国王久等。”不过当然了,让我们久等的是西雅尔;这不是为了表明什么,而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要为了任何人而匆忙行事。王后和我彼此再也无话可说,这样的等待漫长又煎熬。将近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出发了。待我们赶到那间村舍时,落日正将天上的种种色彩引向山后,原本斑斓的天空中徒留一抹模糊的暗紫。一路上几乎无人开口。我必须给他们二人带路,这是个不错的借口,让我可以策马遥遥领先。即使西雅尔和艾拉说了什么话,我也听不见。但我认为他们什么也没说。西雅尔身穿朴素的黑衣,头戴兜帽,艾拉则是一袭灰色骑马装,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与其说这是乔装改扮,倒不如说是在暗示民众,他们应该假装认不出自己的君主。我们在路上遇到的旅人和山里的村民莫不从命。杰辛达的小屋与村庄隔开了一段距离,此时我觉得这样的残忍实属不必。我在新近粉刷过的篱笆旁下马,惊慌地发现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说不清自己是渴望还是害怕。西雅尔也下了马,然后搀扶他妻子下马。王后的脸像死人般惨白。那才是恐惧,一看到她的表情,我就明白了那跟我的感觉何其不同。我做好了见她的准备,但并非真的害怕。我这是……急不可待。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准备要见的并非同一个人。我们每个人对她的观察都是出自不同的角度,每个人的视角都隐去了她身上的某些方面,而聚焦于另一些方面。杰辛达不仅是我们当中随便哪一个所看到的面目。构成她的不是那些视角,而是一个核心,据我所知,那核心我们谁也不曾接近过。我瞥了西雅尔一眼,等他点头,然后大步跨到门口,敲了敲门。无人应答。西雅尔来到我身后。我知道,他是不肯敲门的——王族都不肯——于是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只瞥了一眼,我心中的堤防就溃塌了。西雅尔呻吟了一声,既像咳嗽,又像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本能地伸手扶住他。与此同时,我转过身去,看见了艾拉王后的脸。她抬起一只纤巧的手,按在唇边,面纱被捂到了嘴上;但我仍能看到她的眼睛,以及她刚发觉继姊已死时的眼神。短短的几秒间,屋里一片死寂,谁也没动。在这几秒钟里,我们身处的这间屋子有若干情况被我尽收眼底:除了那滩发黑的血渍之外,屋内干净整洁。杰辛达手执一柄金属剑,手指蜷起,握着剑柄。她的头发原本编成了发辫,但已经散开了,黑发披在纹丝不动的脸上,有些头发上还沾着血迹。她的尸体仍然僵硬地紧绷着。看来她去世不过一两天。她那张简陋小床上的毯子拱成了一大团,一动也不动。“是你干的。”王后指着我尖声说,“只有你知道她的下落。是你杀了她!”说完这句,她哽咽了一声,抬起双手,遮住眼睛。“你是在为她流泪吗?”我质问道。与在王后面前胆敢使出的语气相比,我的语气要严厉得多;不过有时,无需仙灵魔法就能让人不顾后果,“五年前,你就下令杀掉她。那以后有什么改变呢?”艾拉王后走近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很可能是因为那股恶臭。她盯着继姊一动不动的僵硬面孔。“五年了,”她说,“仅此而已。五年过去了。时间并没有改变她对我的所作所为,却冲淡了我对她的恨。”“亲爱的,”西雅尔说,她猛地转身面向他。有那么一瞬,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我还以为她会指责他当初吩咐我这么干呢。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哽咽地哭喊一声,扑进了他怀里。我走近杰辛达的尸体,在她身旁跪下。她的喉咙被割开了,动作既利落又内行。她很可能只过了几秒钟就死去了。我咬紧了牙关。在西雅尔的注视下,我不敢哭出来。“会是谁干的呢?”艾拉王后抽泣着。最显而易见的答案就是:你干的。王后原先那样不顾一切地想让继姊离得远远的,也无力阻止我去救她。无疑,她和艾美莉早已安排好了第三套备用计划。但她们并不知道杰辛达在哪里。还是说她们知道?我怀疑艾美莉有办法知道我甚至连猜都猜不到的事。“是我们大家合伙干的,”西雅尔悔恨地说,“我们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沉浸在孤独和悲伤中,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是自杀的。”“不是。”艾拉王后从他身边略微挪开了一点,“不是的。那不像杰辛达——她永远也不会自杀。”我倾向于同意。不是因为我记忆中她热烈的性情,在五年的时间里,很多事都会变,性情也会;而是因为床上拱起的那一团,我刚才看见它动了动。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王后说得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杰辛达的下落。我从未告诉过西雅尔——这并不难,因为他一直没问。我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假如她的死被视作谋杀,那我将是唯一的嫌犯。为了这个早已被她判处过死刑的女人,艾拉王后哭得双肩颤抖。西雅尔的面容憔悴而哀伤——现在我看出来了,这是他正在练习的一种新神态——低头看着妻子时,他的眼神很温柔。王后转身朝门口走去,我看到了她裙摆下玻璃的闪光。穿着水晶鞋骑马,这可真奇怪。西雅尔的视线越过王后的肩头,迎上我的视线。“你应该搜一搜这间屋子,”他说。他看都没看床上那一团。他会留待我来发现,假装不知道那里是什么。问题就出在没有子嗣上。他可以立她的孩子为储。“当然,”我一如既往地听话,在他重新转身面向他妻子前,我看见他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心安。我一直很听话,但他从未完全信任过我,总是在等着有什么事让我转变。当然了,当然了,他派人跟踪我来着。多年前,当我和杰辛达一起沿路奔逃时,有人跟在我们身后,确保我照他的吩咐行事,确保我会返回,确保我不会企图夺走属于他的东西。我回来之后两天,从窗口摔下去的正是会被他选来完成那趟差事的那种人。一个忠心的小角色。难怪西雅尔从没问过她在哪里。一直以来,他都知道。但他没有亲自来,而是派我来接她。还是他来过了?我把毯子拉开。躲在底下的小男孩一把夺了回去,想用毯子重新盖住自己。他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万分,圆脸擦洗得干干净净,黑色的卷发乱作一团。他年约五岁,容貌与西雅尔相似。看着那张圆圆的小脸、那双乌黑的大眼,既心怀恐惧,又满怀希望和信任,我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我会说这是魔法,因为按照我的经验,唯有被魔法触发的爱才会像这样降临:来得迅速而突然,没有半点理由。但仙灵不会生儿育女,这种魔法他们既不用、也不懂。“那是谁的孩子?”艾拉王后尖声说,我转过身。面纱上方,王后的眼神备受煎熬。她已经知道这是谁的孩子了。现在她明白了,西雅尔为什么要救她的继姊,为什么在过了五年没有子嗣的婚姻生活之后,现在他要派人召她入宫。只是他其实没有派任何人来传召。一开始并没有。他独自骑马来到这里,来告诉杰辛达,他需要接他的子嗣回宫。我仿佛可以在脑海里看到这一切。他出现了,希望她能把孩子交还给他,这样他就能在宫里抚养这孩子长大。假如他需要子嗣的话,他就是储君……又或者,假如艾拉另有所出的话,他就是王室的私生子。他很可能没想到她竟会拒绝,竟会企图夺走属于他的东西。我们都曾接受过教导:永远不要从西雅尔手里夺走任何东西……在这一过程中,他也同样接受了教导:绝不要期望或允许任何人这么做。时间回溯到他母亲让他旁观我挨鞭子的那一刻,西雅尔默不作声地服从了,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鞭子抽完以后,他拉着母亲的手,任凭她领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于此事,他在我面前始终只字未提。从未提起。我曾经以为他或许是觉得尴尬,或是困惑,或是愤怒。我还想象过他在为我哭泣。一旦涉及到需要对方来爱我们的人,我们一个个都是这么愚蠢——当初之所以没能领悟到最显而易见的那个解释,这就是我仅存的借口了。他之所以只字未提,是因为对他而言,什么也不必提。王后轻轻呜咽了一声,我听出了其中真切的悲伤。她渴望得到那个人的爱,同样也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当初,虽然杰辛达在她的人生中从未对她表现过善意,她还是轻易便相信了继姊把水晶鞋给她是出于好心。或许杰辛达对这位继妹做过的最残忍的事,就是把她交给西雅尔。然而,杰辛达仍旧没能摆脱他。我不知当她看见他站在门口时,心中是否感到诧异?她挣扎了多久?虽然她的发辫都散了,但两人的对抗应该不是很激烈。西雅尔比她高大得多,而且训练有素,无情又坚定。我不知他当时为什么不直接把孩子带走。他原本可以带着孩子离开的;他是国王啊。当时他是担心王后的反应,还是宫中诸人的反应?毕竟,假如他就这么带着一个孩子出现,又不作任何解释,哪怕孩子的长相与西雅尔相似,他父母的身份也永远无法确定。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一句话。倘若思索过,我可能就不会那么说了。“他是我的孩子,”我说。他们二人都将脸转向我:西雅尔惊骇莫名,艾拉目瞪口呆。但二人都没有怀疑。大家都以为我对杰辛达比实际上要熟悉得多,以为我们之间的交往比实际要深。我根本不认识她。可是现在她死了,她到底是谁并不重要,不是吗?她留下的只是铭记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形象:西雅尔心中、艾拉心中、我心中。这孩子心中。“她从来没告诉过我,”我说,装出一副遭人辜负的憨傻口气并不难,“她从没跟我提过我亲生的孩子。”艾拉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言不发地吐了出来。“我早该知道的,”我说,“她让我发誓永远不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还有她离开的方式……那么突然……我早该猜到的。我怎么会这么傻呢?”我直视着国王的眼睛,保持着平时一贯的表情:忠心、信赖、谄媚。我看出他想通了这件事。容貌的相似;年龄;他从未诞育过子嗣的事实,跟其他任何一个女人没有,跟他妻子也没有。“抱歉,”我说,我看出他相信了我。这么多年的乖顺终于获得了回报。他想不到我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事,因为自从我们七岁开始拿着长矛玩闹以来,我从未从他手里夺走过一样东西。艾拉王后眯起了眼睛,我觉得或许没能骗过她。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俩现在属于同一阵营。让那孩子当我的儿子对她有利。国王的私生子固然是个威胁,但私生子的私生子却什么也不算。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我在引着那孩子远离宫廷的中心、远离他父亲的视线、远离她自己的孩子。到了需要走得再远些、带他去往一个远离王室的地方时,我希望她还会记得今天早晨向我提过的条件。我挡在那男孩面前,以免他看到母亲的尸体。他朝我举起了小手——我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份信任;他母亲原先一定让他觉得世界很安全——于是我把他揽入了怀中。“咱们走吧,”我说,“我要带我儿子回家。” 好了。这个故事就是这样,我答应过你,等你长大到可以听的年纪,我就会讲给你听。你的年纪很可能还不够大,但我别无选择了。我可能来不及等到你成熟一点、理智一点——说真的,一个对着父亲做出各种鬼脸的年轻人绝对还不够成熟——哈哈哈,好吧。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想到一些问题。如果能回答,我会回答的。你很可能已经在想了,为何莉萨没在这故事里扮演个角色呢?没什么原因,儿子,她就是没有。城堡里到处都是没在故事里出现的人。我之所以在开头提起她的名字,不过是因为那是我唯一的机会;她与这故事擦身而过仅此一次。在你眼里,那肯定显得很奇怪吧,在你的记忆中,我们俩一直在共同照顾你。但那又是怎么发生的呢……嗯,那是后来的事了,很久以后。那个故事下回再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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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奇幻故事是对《灰姑娘》童话的再演绎,显然是成人视角下对原本童话皆大欢喜的美满结局之后的现实探讨。这个故事里的人物没有一个如童话那般单纯,都映射着现实的遭遇和欲望。即使是国王和王后,都无法随心所欲,有着各自的烦恼和私底下不可告人的打算。连原本童话里的仙子教母在这篇故事里也有着世俗的动机。——Mahat

美国星云奖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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