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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它能匍匐前行 | 第55届美国星云奖入围最佳短中篇

西沃恩·卡罗尔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编者按:

现代幻想作品语境下的猫,已经上升到了“噬元兽”的地位,这篇作品亦如此,四只噬元兽大战魔王撒旦,主人公噬元兽要怎样才能拯救宇宙?

本文向18世纪英国诗人克里斯托弗·斯马特(Christopher Smart)的宗教诗篇《欢愉在羔羊(Jubilate Agno)》进行了致敬——这篇宗教颂诗的最后小节是献给他的爱猫杰弗里的,结尾最后一句“因为它能匍匐前行(For he can creep)”即是本作的标题,这位诗人的生平历史也成为了故事背景。作者借用了原诗歌的主体元素和点睛元素——宗教和猫,创作了这个轻松可爱、带有诗歌感的故事。


作者简介

| 西沃恩·卡罗尔 |  在美国特拉华大学任英语副教授,专门教授18-19世纪英国文学;也研究历史与科幻小说之间的关系。她的推想小说多次在著名科幻奇幻杂志上发表,其中包括Tor、《光年》《无尽天空下》等;这是她首次获得重要科幻奖项提名。


因为它能匍匐前行 For He Can Creep

全文约15700字,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作者 | 西沃恩·卡罗尔

译者 | 妍莉

校对 | 孙薇、Mahat

这是一篇黑暗奇幻作品,讲述的是杰弗里(一只与群魔交战的猫)、一位诗人(他是杰弗里的人类,被关在一座疯人院里)和撒旦(他密谋终结世界)的故事。

闪光与火焰!炸毛与唾沫!了不起的杰弗里攀上了疯人院的台阶,橘色的猫毛支楞着,黄色的猫眼眯缝着!

三楼上的小恶魔们停止了嬉闹。是时候留下来一战么?其中有一个比其他小恶魔的胆子都大,他紧贴在石板上,用噩梦让自己的身子膨胀起来,越鼓越大。他的牙齿像刽子手的利剑一般闪着寒光,他的眼睛与火柴点燃前洒落的鲸油[1]一个颜色。囚室里脏兮兮的病人们哀号着,在这硕大的小恶魔面前避之惟恐不及。

[1]译者注:鲸油曾是重要的照明用油脂,点燃前的颜色应为淡黄或黄棕色。

但杰弗里并没有退缩。它如同上帝的洪流一般冲上了最后几级台阶,它的爪子可锋利了!小恶魔们尖叫着跑开,迅速飞进了唯有天使和魔鬼才能进入的空间褶皱。

杰弗里在走廊里清理掉了爪子上冒烟的血迹。有些人类低声向它道谢;还有些人类竟胆敢从铁窗里伸出手来摸它的毛。有时杰弗里会接受这样的称赞;有时又会对此感到厌烦。今天,它被小恶魔们徒劳的反抗姿态惹恼了,在每一扇门上都留下了自己的气味。这间囚室是它的,这一间也是。整座病院都是它的,哪个魔鬼也别忘了这事!因为本猫乃是杰弗里呀,没有哪个魔鬼能跟它作对。

花园上方的二楼上,诗人正试着写作。他没有纸,也没有笔——在他上一次发作之后,这些东西就不准他碰了——所以他就用血在砖墙上涂抹了一些字。傻瓜。杰弗里冲着他喵喵叫。是时候关注一下杰弗里了!

那人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他不情愿地把支离破碎的思绪从牢牢吸引着他的字词和韵律上转移开,这么做让他很难过。他从疯狂中摆脱出来,轻抚着这只缠着他咕噜噜直叫的猫。

你好啊,杰弗里,你又打架了吗?你可真是个勇敢的绅士啊,真是个漂亮的家伙。谁是好猫来着?

杰弗里知道自己是只好猫、是个勇敢的绅士、还是个漂亮的家伙。它也是这样告诉诗人的,一边用脑袋反复往他手上拱,他手上有股难闻的血腥味。魔鬼们又来找过他了。猫也是分身乏术的,所以,当杰弗里在三楼上与小恶魔们搏斗时,上位暗黑天使中的一位便在诗人耳边悄声低语,魔爪把床单都烤焦了。

杰弗里觉得……确切地说,它并不觉得内疚,而是生气。诗人可是它的人。不过,在所有这么些人当中,魔鬼们最喜欢的似乎就是诗人,或许是因为他还不是他们的人,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对这人的诗感兴趣——有相当多的访客似乎也是如此。

杰弗里不明白诗有什么意义。音乐的话它倒是能当作一种人类发出的号叫来欣赏。不过诗呢。时不时就有访客到疯人院来,跟这位诗人谈什么翻译啦、圣诗啦、九十九年的出版合约啊。每逢这样的时候,诗人身上便会散发出汗水和恐惧的气味。有时他会对着那些人叫嚷,有时则会蜷成一团。有一次,其中一个人甚至还踩到了杰弗里的尾巴——它饶不了这人!从此以后,在来找他们的人当中,凡是身上有墨水味的人,杰弗里便非要冲他发出嘶嘶声不可。

我真希望我也能有你肚子里的那团火,诗人说,杰弗里知道,他又在说那帮债主的事了。换作是你就会跟他们打一架的,对吧?但我恐怕没有你那样的勇气。我会答应给他们写,可能仓促地搞一两首傻啦吧唧的玩意儿来对付一下,可是杰弗里,我不能这么做。这会让我远离大诗的。如果上帝要一个人写这样一首诗,而债主却要他写那样一首,这人该怎么办呢?

杰弗里一边舔着身上的毛,使其恢复原状,一边思考着他的诗人遇到的难题。它以前曾经听说过大诗——就是上帝写下的那首令折叠的宇宙逐渐展开的真正的诗。诗人相信,通过与上帝交流来翻译这首诗是他的责任。而另一方面,他的人类同胞们却认为,诗人就应当像原先那样,写些被称之为讽刺诗的蠢玩意儿。人类会思考这种事,会为了这种事而争斗,还会为了这种事把自己的同胞锁在疯人院脏兮兮的闷热囚室里。

杰弗里并没有特别在意争议双方当中的任何一方,不过——它一边思索,一边捉住了一只跳蚤,用牙咬碎——如果让它来发表意见的话,它认为人类应当让这个人写完他的圣诗。神的行事方式难以理解——毕竟他创造了狗——如果造物主想要一首诗的话,诗人就应当写给他,然后诗人就会有更多时间来宠杰弗里了。

噢,猫儿啊,诗人说,我很庆幸有你相伴,你提醒了我,我们的责任是要活在当下,还要爱上帝的造物来敬爱神。倘若你不在这儿,我看魔王兴许早就把我抓走了。

如果诗人的神志尚且清醒,那他可能会三思而言,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不过疯子是口不择言的,而猫也没有长远之见。没错,在诗人说这话的时候,杰弗里确实产生了某种念头——它隐约感到不安——不过那人接着在它耳朵后面挠了挠,杰弗里便惬意地发出了呼噜声。


那天晚上,撒旦来到了疯人院。

魔王来的时候,杰弗里正蜷在老地方,也就是熟睡的诗人背上。魔王并没有像手下的魔众那样,以窃窃私语和光线形成的图案那种方式进入,而是如烟雾般偷偷钻进了房间。杰弗里也像面对烟雾时那样,尚未醒来便觉察到了危险,它的毛根根竖立,心怦怦直跳。

“你好啊,杰弗里,”魔王说。

杰弗里伸出了爪子。就在那一刻,它便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因为诗人平日一旦被它偶然间这么挠上一下,就会哀嚎着醒来,而此时他却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出声。杰弗里周围万籁俱寂,猫的耳朵里可从未有过这般安静的时候:没有老鼠或甲虫在沿着疯人院的墙壁爬行,没有人类的鼾声,也没有蜘蛛的吐丝声。仿佛夜之本身也一片肃静,好聆听魔王的话音,魔音温暖而悦耳,就像留在阳光下的一桶奶油。

“我看你我应该聊一聊,”撒旦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给我的魔众添麻烦。”

杰弗里的脑海中最先闪过的念头是:撒旦的长相跟弥尔顿在《失乐园》里形容的一模一样,只是体形略微更像猫一些。(身为诗人的猫,杰弗里多年来对弥尔顿的大量作品一直不理不睬,但其中的部分内容显然留在了它心里。)

第二个念头是魔王进入了它的领地,这就意味着开战!

杰弗里鼓起一口气,让自己膨胀到极限,冲魔王吐着唾沫,龇着牙。

这是我的地盘!它叫道,我的!

“有什么东西真正属于我们呢?”魔王叹了口气,端详着自己的手爪。他同时既是一条骇人的巨蛇,又是一位威武的天使,还是一只漂亮的黑猫,胡须的颜色宛若星光。猫的胡须带着焦痕,蛇的鳞片伤痕累累,天使愁眉不展,带着亘古以来的怨气,可他仍然自有他的那种美,“不过这个以后再说。杰弗里,我是来找你谈谈的。你不跟我一起去走走吗?”

杰弗里踌躇了一下,思索着。你有零食吗?

“我备着盛宴呢,有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猫薄荷、从市场上买来的咸火腿、带眼睛的鱼头,美味极了,可以扑哧一下给咬开。”

我要零食。

“你会吃上零食的,来瞧瞧吧。”

杰弗里紧跟着魔王,下了疯人院的楼梯,经过楼梯平台上的老鼠窝,经过散发着好闻的面包和猪油香气的厨房,穿过疯人院沉重的大门(不知为何,门是开着的),走到暗黑之路上,圆溜溜的地球垂挂其下,犹如一颗宝石。杰弗里饶有兴致地仰望着水晶苍穹发出的蓝辉,仰望着那些恒星,仰望着天国的那道金链,整个宇宙都悬挂于其上。它饿了。

“好了,”不一会儿魔王便说,“咱们抛开那些繁文缛节吧。”他打了个响指,杰弗里立刻便悬在地球上方,盯着下面的地球,就像盯着一块带有花纹图案的地毯。它可以看见疯人院亮闪闪的屋顶,看见贝斯纳尔格林[2],看见伦敦夜幕低垂的街道,即便是在夜里的这个时候,街上仍然熙熙攘攘。

[2]译者注:伦敦东区一处富有艺术气息的街区。

“这一切都可以属于你,”撒旦说,“没错,只要你朝我顶礼膜拜,我就把地上的王国全都赐予你。”

杰弗里不喜欢悬着的感觉。它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好像防备着要从高处摔落。不过它随即便在空气中闻到了鱼市的味道,听见了远处一只公猫在街上交配时发出的嚎叫。片刻之间,杰弗里明白了魔王要给他的是什么,同样也明白了这样的提议所代表的规则对宇宙而言是大错特错的。

你应该朝杰弗里顶礼膜拜!

“是啊,”魔王说,“我也这么想。”

他又打了个响指,他们重新回到了位于恒星之间的那条路上,行星在他们下面远远的地方。

“猫啊,你有傲慢之罪[3],”撒旦说,“鉴于其罪属我,我对这条罪孽情有独钟。出于这个原因,我就跟你说说知心话吧。要知道,我对你的诗人有兴趣。”

我的!

“这一点值得商榷。斯马特先生[4]可不止归一家所有,他还属于天堂的那个暴君、他的债主们、他的家人……这个人就像是一处荒废的庄园,被拾荒者们给占领了。还有我呢,”魔王耸了耸肩,“因为他早年的一些荒唐经历——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放荡不羁的人——他也欠了我的,这笔债我也得收。”

[3]译者注:七宗罪的第一宗,对应堕天使路西法,故下文说其罪属我。

[4]译者注:克里斯托弗·斯马特(Christopher Smart,1722-1771年),英国诗人,曾在剑桥学习,期间生活奢华放纵,1757年被送进精神病院,在里面写出了《羔羊的欢乐》这本辉煌之作。本文题目即出自他的诗作。

杰弗里的尾巴来回摇着。就像许多曾与魔王交谈过的人一样,它也能察觉到这道语言的暗流中有不对劲的地方,撒旦合理的论点背后埋藏着谎言。但它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现在,”敌对者[5]说,“要是你的诗人肯给我写一首诗,我就愿意免除这笔债务。我已经构思得尽善尽美了:这是一篇经过审量的狡狯之作,一旦成文,就会毁天灭地。”

[5]译者注:即魔王,撒旦在希伯来语中的本意为“敌对者”,是与上帝的力量敌对的黑暗之源。

“诚然,”魔王说,“我曾经有好几次在他的想象中植入了这首诗。但你的诗人很固执,所有的债主他都没放在眼里(最重要的是,也包括我),非要坚持给天堂的那个暴君写这篇废话、写这篇阿谀奉承的卑鄙之作,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家伙根本配不上这样的赞美。”

诗中之诗,杰弗里说。

“一点儿也没错。咱们还是面对事实吧,杰弗里。你的人费心费力写那首大诗——他把最近几年的心血都奉献给了那玩意儿,耗损了他的健康,毁掉了他的人际关系——甚至不顾我对诗的主题是什么感受,杰弗里,事实就是:他这首诗写得不怎么样。”

杰弗里盯着自己的爪子,盯着爪子下面地球的蓝辉。它隐约想起了那些来探视诗人的人说过的话。他们说的话不是差不多吗?

“杰弗里,现在以评论家的身份来说说看吧:你不觉得这首诗的‘任由-因为’结构过于复杂了吗?拉丁语和希腊语的文字游戏过于晦涩,不符合大众的口味?杰弗里,这纯属为晦涩而晦涩,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诗是祈祷,杰弗里倔强地说,它重复着诗人喃喃自语的话,说这样的话时,他还一边在纸上、或砖上、或前臂的皮肤上发疯似地乱抓。

“诗就是诗。金黄林中两路分[6],众人游荡如浮云[7],甚至那首关于脚印的烂作[8]——杰弗里,这才是读者想看的。简单,明了,传达出某种信息:生命中所有的抉择都可以通过观察水仙花来找到其合理性;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被上帝抛弃了,萦绕不去的是人类的平庸。难道你不这么看吗?”

[6]译者注:出自《未选之路》(The Road Not Taken),作者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年)堪称美国20世纪最受欢迎的诗人之一,《未选之路》是他很著名的一首诗,作于1915年。

[7]校者注:语出自诗歌《致水仙》(To Daffodil),作者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著名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魔鬼引用的句子是原诗的第一句,但稍有变形。后文“生命中所有的抉择都可以通过观察水仙花来找到其合理性”即本诗歌的中心思想。

[8]校者注:指1883年首次发表的著名诗歌《沙滩上的脚印》(Footprints in the sand),作者佚名。

杰弗里不喜欢任何类型的文学作品——写杰弗里的除外。即便是那样,它也更喜欢爱抚,还有吃东西。现在有零食了吗?

“啊,零食。”

杰弗里面前立刻出现了一桌宴席。魔王曾经答应过的一切都摆在桌上:鱼头、咸火腿——还有他忘了提的东西,比如大桶的奶油、脆生生的三文鱼皮卷,甚至还有一碗土耳其软糖。

杰弗里闪电般向食物扑去。突然间,一只手揪住了它的后颈。魔王变得高大无比,变成了一个威武的战士,在与天堂的较量中身带焦痕、伤痕累累,他的笑容像刀子一样闪着寒光。

“杰弗里,在你开吃之前,我要你帮个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

我要吃东西。

“你会吃上的,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明晚我来找你那个诗人的时候,你站开别管。没错,靠边站,别插手。”

之前魔王刚开口时杰弗里便有过的那种不安的感觉变本加厉地回来了。

为什么?

“只是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跟你的诗人交谈而已。”

杰弗里思索着撒旦的提议。作为一只通晓弥尔顿的猫,它知道魔王的名声不怎么样;而另一方面,一大桶奶油就在眼前。

我同意,它说。

魔王微微一笑,松开手。杰弗里飞扑向桌子,吃的!这么多吃的!它吃啊,吃啊,不知怎么回事,总有更多的东西可吃,也不知怎么回事,虽然肚子开始疼了起来,可它总能接着吃。

“谢谢你,杰弗里,”魔王说,“明天见。”

杰弗里隐约意识到撒旦正从它身边走开。不过无所谓:它已经开始吃那碗土耳其软糖了,关于这种糖的事它听说过不少,肯定很好吃,不是吗?于是它挑了一块用蜂蜜和玫瑰水做成的撒了粉的方块,这块比别的都大,它咬了一口——

第二天,杰弗里觉得自己病了。

醒来后,它像往常一样进行晨祷。它将身子绕上七圈,动作优美而迅捷[9]。它跳起来抓麝香,然后在木板上滚来滚去,好让香味渗透进身体。它在十个层次上进行猫的自我审视,首先检查前爪是否干净,然后伸伸懒腰,然后在木头上磨爪子,然后洗脸,然后滚来滚去,然后检查身上有没有跳蚤……

[9]译者注:这一段出自本文点题的斯马特诗作《因为它能匍匐》,是猫向上帝祷告的方式。

不过这些都没有让杰弗里觉得好受一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它身上投下了一道阴影,将猫与它应当晒到的阳光隔绝开了。杰弗里打了个寒颤,回想起了自己与魔鬼的交易。那是一场梦吗?

幸会啊,杰弗里,幸会。诗人醒了,他的眼睛清澈异常。他在干草床上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杰弗里,我今天感觉舒服些了,似乎我的病就快好了。哦,可是他们肯定又会把我摁进水里,好把我身上的魔鬼驱赶出去。你很走运啊,猫儿,你身上没有魔鬼,因为你会讨厌被摁进水里的。

诗人深情地抚摸着杰弗里的脑袋,然后又瞧了一眼。不过你是怎么了,杰弗里?你看着没什么精神啊,我的朋友。

杰弗里喵了一声。它肚子不舒服,沉甸甸的,像是吃了满满一桶烂鱼。它想说点关于魔王的事——倒不是说这人类听得懂,但似乎值得一试——结果却吐在了诗人的腿上。

天哪,杰弗里!你都吃了些什么?

杰弗里嗅了嗅呕吐物,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值得再吃下去的东西,可是魔王那一餐的残渣只是一堆枯叶,部分已经消化。那么,魔王的来访并不是梦了。

诗人想抓住它,但杰弗里的动作实在太快。它溜下楼梯,在楼梯上吐;来到厨房,在厨房里吐;直到它看见了一个水碗,是放在那儿给医生的狗用的,它喝了碗里的水,接着吐。

它吐在了厨子身上,厨子想抓住它。它吐在了㹴犬身上,当它跳上碗柜顶时,那狗冲着它狂吠一气。到底有没有这么多可吐的东西?(显然有。)

可怜的杰弗里蜷缩在碗柜顶上,用一只爪子蒙住眼睛,挡住光线。它心神不宁地睡了一觉,撒旦伪装成一只大黑猫,咯咯地笑着,悄悄溜进了它的梦里。

杰弗里再次睁眼时已是傍晚。它能听见头顶上方铁钥匙发出的摩擦声和叮当声,是看守们正在给囚室的门上锁。用不了多久,魔鬼们就会倾巢而至,在阴影里活蹦乱跳、叽叽喳喳,揪那些疯子的胡子,刺激得他们越发疯狂。

杰弗里费劲地爬了起来。它的腿直打颤,但它还是逼着自己往前走,用笨拙的姿势跳到厨房的地板上。它呕吐物的刺鼻气味仍然残留在空气中,带着一股硫磺味道。

杰弗里爬上楼梯。它拖着步子慢慢走过时,墙壁后面的老鼠悄悄窥视着它。小恶魔们在远处咯咯直笑,但他在二楼的走廊里一个也没瞧见。它的心直往下沉,它缓步向前,来到它的诗人坐在那里创作伟大作品的那个房间。

当杰弗里靠近诗人的囚室时,仿佛有一阵大风从房门里刮了出来。杰弗里紧贴在地面上,试着偷偷往前挪,可是风太大了,风重重压在它身上,仿佛用了上千个黑暗天使的手、具有海怪的重量、带着对世间的绝望。它抓挠着地板,把木头都给挠烂了,却无法向前一步。

“好啊,好啊,杰弗里,”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说道,“你不是答应过我要靠边站的吗?”

杰弗里嚎了一声作为回答。它想告诉魔王,那笔交易它撤消了,它吃下去的食物只不过是草木,反正它全都吐出来了,土耳其软糖也是名不符实。

“交易就是交易,”那个声音说。风越来越大,杰弗里觉得自己在空中漂浮了起来。忽然一阵狂风把它向后一甩,然后——

杰弗里醒了。空气中有股酸臭味——这回不是呕吐物了,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杰弗里躺在二楼空荡荡的囚室里,有个女人用铁链子把自己勒死的地方。链上的铁环仿佛正责备地瞪着它。

杰弗里将蜷缩的身体舒展开来,这时它回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情形。魔王、风、呕吐物(噢,呕吐物!),还有诗人。

它拔腿就跑。诗人直挺挺地坐在干草床上,张着嘴发呆。杰弗里用脑袋撞他、在他周围打转、用爪子挠他的脸。即便如此,还是过了好一会儿,诗人才将目光转到杰弗里身上。

哦,猫儿啊,诗人说,我恐怕干了件可怕的事。

杰弗里用下巴蹭着那人瘦骨嶙峋的膝盖。它咕噜噜地叫着,想要让世界复原。

昨晚魔王亲自来找过我,那人说,他说的那些话……我能忍他多久就忍了多久,可是最后,我忍无可忍了。我跪下来,求他别再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他向我提出了要求——我同意了。噢,猫儿啊,我定要遭天谴了!因为我已经答应给魔王写一首诗。

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人用手揉捏着杰弗里的背,越来越用力,直到掐进了它肉里,让它觉得疼起来。平日里这可能会引来一阵抓挠,或是一声严厉的喵呜,可是现在,杰弗里明白与魔王面对面意味着什么,它的心在痛。

杰弗里尽它所能地安慰着诗人。它摇来晃去,在房间里四处嬉戏。它抓起诗人喜欢抛给它的酒瓶塞,扔到诗人腿上。不过这一切似乎都无法让诗人打起精神来。

诗人蜷缩在角落里,呻吟着,直到护理人员前来把他带走,去进行早晨的例行浸水。杰弗里躺在地板上,在阳光下思索着。

诗人很痛苦,他也许是吧,因为诗人答应为魔王写一首诗。杰弗里答应靠边站,导致它的人失去了保护。杰弗里这么干(想到这儿,杰弗里就得绞尽脑汁了,耳朵都向后支楞着)可比不上平时那只绝妙好猫杰弗里呀。其实它说不定当了一只坏猫(虽然光这么想想都快受不了)。

这个念头把杰弗里气坏了。它冲着空气发动了攻击。它怒吼着,在屋子里扑来扑去,把蜘蛛网从天花板上扯下来。它跳上了那人的干草床,不停地转呀转,直到干草屑撒了一地,黄色的灰盖了它满身。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全都没用。

等到累坏了的时候,它坐下来,把自己身上舔干净。即便是一首短诗,诗人也要写上不止一天,因为他必须推敲每一个字,划掉又重写。杰弗里要找到魔王、跟他打一架、一口咬在他喉咙上,这段时间该绰绰有余了。

没错,魔王的个头是比杰弗里揍过的最大只的老鼠还要大;而且他确实也是撒旦、是敌对者、是地狱王子、是邪恶之王。然而魔王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他惹恼了杰弗里。他要为他的无礼付出代价。

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之后,杰弗里就找吃的去了。它的心情轻松了些。它有种感觉: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好的。


浸完水回来,诗人躺在床上流泪。经过水疗以后,杰弗里不能在他身上蹭,因为诗人的皮肤还是湿淋淋的,蹭起来不舒服,于是杰弗里就改为在木头床架上挠。

啊,杰弗里,诗人叫道,他们把我的纸还给我了!还有我的羽毛笔,还有墨水!要是昨天,我会因为这样的善举而高兴万分的;可是现在,我却只是识破了魔王的诡计。杰弗里,它全在我脑子里,那一整首诗。我只需要把它写在纸上就行了。可我知道,我绝不能这么做。这些话——噢,绝不能允许它们进入这个世界!

可他还是拿出了一张棉纸,还有山达胶粉,还有尺子。他抽泣着写了起来。羽毛笔发出的刷刷的噪音就像蚂蚁在啃木头,听得杰弗里皱起了鼻子,但它没有离开诗人的囚室。它在等待魔王的到来。

果然,夜幕降临,魔王悄悄溜进了疯人院。他身穿绿色条纹马甲和天鹅绒外套,看上去活脱脱就像个伦敦的批评家。他站在囚室的铁窗外往里窥视。

“现在怎么着,杰弗里,”撒旦说,“我的诗人怎么样了?”一眼就能看见,诗人正在床上一面发抖、一面啜泣。听见魔王的声音,他双手掩面,开始喃喃祈祷起来。

杰弗里轻蔑地转身对着墙壁。魔王戏弄了它。魔王是坏蛋。魔王可能没有摸杰弗里或者爱抚它脑袋这个荣幸。杰弗里更感兴趣的是盯着这堵墙看,全神贯注地盯着。墙上或许有只苍蝇,或许没有。撒旦,这堵墙可比你有意思。

“唉,”撒旦说,“杰弗里,虽然失去你的好感让我很受伤,可是今晚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干。”说到这里,撒旦把注意力转向了诗人,用人类的语言说道,“我的诗写得怎么样了?”

撒旦,给我滚![10]

[10]译者注:出自《新约-路加福音》,是上帝对彼得说的话,所以下文魔王称之为陈词滥调。

“拜托,”魔王将双手勾在外套的前翻领上,说道,“一个语言大师用起了陈词滥调,这可是件悲哀的事。而且对老朋友这么说话也算不上有礼貌吧!怎么,在你年轻的时候,难道我不是帮过你很多回吗?帮你跟乡下妞上床,或是帮你躲债主。现在我单单让你替我做一件事,你就因为要报答我的好意而哭哭啼啼?真不要脸。”

我就不该答应,那人说,主啊,请原谅我的软弱!

“啊呀,”魔王说,“我们不都这样么。不过垂头丧气的话也说够了,我的诗写得怎么样了?”

那人的身子被猛然间拽得笔直,就像一只狗给链子拖了起来似的。他依旧穿着睡衣,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起几张纸,僵硬如铁的手臂伸出铁窗,把纸递给了魔王。

魔王掏出一副琥珀眼镜和一支红色羽毛笔,兴致勃勃地细看着那些纸,时而自言自语地发出高兴的哼哼声,时而又皱起眉头,在一阵阵怒火中划掉些什么。“大写分句法,先生!”他说,又道,“先生,你不能用‘爱河’和‘白鸽’来押韵,很老套,我是不会允许的。”还有,“第一次引用《人论》[11]这里我很喜欢,可是再引用第二回就让你这首诗显得像派生作品了,你不觉得吗?”

[11]译者注:18世纪英国大诗人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年)所作,长篇哲理诗《人论》其实是一部关于人、自然与社会关系的巨著的序论,探讨了人在宇宙中的正确位置、心理和谐、社会关系以及幸福问题,作于1734年。

诗人从疯人院的囚室里便于观察的位置盯着那几页纸,模样很可怜。囚室里的杰弗里开始低吼起来。魔王不进来吗?好吧,那杰弗里就去找他。

“先生,这作品很了不起,”魔王说着,把手稿重新塞回了诗人颤抖的指缝里,“我对你的进展相当满意。好好想一想我建议的修改内容。明天半夜,我会回来取最终版。”

我不会这么做的!

“可是好先生啊,你就得这么做。你已经作了交易,现在你可以坐在这儿,沉浸在痛苦之中;或者也可以安慰自己,你的诗会铭记在人们心里。对我来说都一样。”

在他们俩说这番话的时候,杰弗里从铁栅栏间溜了出去。魔王穿着一双考究的法国靴子——魔王当然会偏爱法国皮革了,地道英伦风范的杰弗里心想——当魔王转身时,杰弗里扑了上去。

抓啊,咬啊!用力咬啊,爬啊!杰弗里同时攻击着一只长着危险利爪的黑猫、一条鳞片闪闪发光的猛龙、还有一个想把它从腿上抖下去的绅士。杰弗里被魔王甩来甩去,就像在毁灭的骇浪中飘荡的诺亚方舟。被撞、被敲、被咬、被痛打。可是杰弗里仍然紧紧扒在他身上,吼着、挠着!

“噢,真烦人,”魔王说,“那是我最喜欢的长袜。”

火焰与黑暗!阴影与悲哀!魔王把它甩掉了。杰弗里在半空中飞过,滑过地板。但它瞬间便又站了起来,眼中燃烧着烈火,皮肤像带电一般。它才不会放魔王走呢!

“我们非打不可吗?”魔王疲惫地说,“噢,很好。”

现在魔王开始认真交手了,他很可怕。仿佛上千只黄牙老鼠,从下水道里蜂拥而出;仿佛一位威猛的天使,振翅便生起飓风;仿佛一位手拄文明棍的绅士。狠狠一抽!

杰弗里的胸口痛得快炸了。它头晕目眩,一时间觉得自己站不起来了。可它必须站起来,它的腿又把它带回了战场。

杰弗里再次蹑手蹑脚地向魔王走去,试图避开撒旦的手杖的覆盖范围。突然间,那黑猫出现了,爪子朝杰弗里的双眼一挠,还没等杰弗里出爪,它就蹦开了。杰弗里发出嘶嘶声,毛炸了起来,可是在它疼痛的胸腔里,某个地方有种感觉,这一战它或许赢不了,这一战杰弗里或许会送命。

死就死吧。杰弗里跳上那猫兼老鼠兼天使兼龙的脊背。它放着血,魔王的血,气味犹如燃烧的玫瑰。

魔王在它嘴下飞快地一拧,黄牙飞快地咬下。一阵剧痛窜过了杰弗里的脖子。魔王咬住了它的喉咙。

杰弗里挣扎着,想抓住点什么,可它什么也抓不住。它眼前发黑,能感觉到魔王的牙齿紧紧压着它生命的脉动。

它隐约听到诗人在叫嚷。别,别!那人喊道,请饶了我的猫吧!我发誓,我们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魔王松开了它。“哎哟,哎哟,”他说,他把杰弗里吐出来,又考验了一回,“很好。”

杰弗里在黑暗中下坠,没完没了地下坠——

杰弗里觉得痛。魔王咬伤的地方让它一阵阵剧痛。那地方舔不到,可它还是试着去舔,这样也疼。

可怜的杰弗里!可怜的杰弗里!诗人说,噢,你这勇敢的猫儿啊,愿主耶稣保佑你和你的伤。

杰弗里的耳朵前后弹动着。比疼痛更难受的是胸口沉甸甸的感觉,因为它打了败仗。杰弗里打了败仗!在它还是小猫咪的时候,这样的事倒是有可能,可是如今——

就算是现在,我也能感觉到那张纸正召唤着我,诗人叹气道,哦,杰弗里,在这儿躺着,重新好起来吧。我必须完成任务去了。

听见这话,杰弗里不再去舔伤口,而是盯着诗人瞧。它想表达的意思是那人不该写这首诗。这一回,那人似乎明白了。

噢,杰弗里,我做了笔交易,我骨子里有种预感,我没办法抵抗。当我把那首诗交给他的时候,我就把自己这颗灵魂也交给他了!可还能怎么办呢?杰弗里,什么办法也没有。你必须得好起来。这诗必须得写出来。

杰弗里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了。它从诗人放在它身旁的水碗里喝水,在阳光下睡了一会儿。

当它睁眼时,午后的阳光从装有栅栏的窗口斜射进来。杰弗里笨拙地爬起来,做起了祷告。清洁身体时,它思索着魔王和诗人的难题。这场仗杰弗里赢不了。这个叛逆的念头让它喉咙发紧,有那么一会儿,它想将其抛开,但这么做帮不了诗人的忙。

于是,杰弗里做了件从没做过的事情,思考起了杰弗里的劣势和弱点。

虽然杰弗里很了不起,它想道,但单凭一己之力还不足以打败魔王。还必须做点别的事,做点让自己感到羞惭和痛苦的事。

一旦下定了决心,杰弗里便溜出了囚室。它并没有像平常那样钻到厨房的桌子底下去,而是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厨子在那里摆了碗牛奶,给别的猫喝,就是没资格统治疯人院的那些猫。

最先出现的是波莉。这是一只毛光水滑的灰猫,有只耳朵被扯烂了,举止谨慎,是它的一位旧情人。见到它身上的伤,波莉看起来有些难过。

【杰弗里,这是怎么了?】波莉用猫语说,猫语比它们专门朝人类发出的那些声音更意味深长,信息量也更大,【你看着就跟被只猎犬给啃过了似的。】

【我跟撒旦打了一架,】杰弗里说,【我打输了。】

波莉仔细查看了杰弗里的伤势:【魔王咬中了你的喉咙。】

【我知道。】

波莉探身向前,舔着它的伤口,杰弗里的耳朵往后一弹,但还是接受了它的帮助。这是今天发生的第一桩好事。

接着出现的是黑汤姆,是只叫人讨厌的野猫。【怎么了呀,杰弗里,】它说,【你瞧着灰头土脸的。】

【它跟魔王打了一架。】波莉说。

【我没打赢。】

【哈哈!那是肯定的呀。】汤姆毫不客气地喝起了牛奶。喝完以后,它若无其事地坐下,清理着胡须,【真没风度,杰弗里,真没风度,那是你的问题。】

【去年夏天跟你打架的时候,我的风度倒发挥得挺好的,】杰弗里厉声道,【可不是吗,还把你从我的厨房里屁滚尿流地赶了出去!】

【你这满嘴胡诌的狗东西!】黑汤姆炸起了身子,【你这该——该……恶狗!】

【吹牛皮!胆小鬼!】

【该……了你的眼!】黑汤姆吼道,【我要跟你决斗!】

【先生们,】波莉舔着前爪道,【院子是我的地盘,决斗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并不适合品德高尚的猫。你们是要在一位女士自个儿的家中对她无礼吗?】

杰弗里和黑汤姆二猫都咕哝着道歉。

【确实,】波莉说,【如果撒旦在外面的话,那我们最好把爪子磨利了,好再跟他打。】

【我想说的就是这样的话。】杰弗里说。

【那你倒是说啊,伙计,】黑汤姆道,【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磨叽!】

【我还想听听另一只猫的主意,】杰弗里说着,冲院子里的第三只猫抬起了下巴。那是一只大摇大摆、蹦蹦跳跳的小黑猫,蓝丝带做成的项圈上挂着一只漂亮的铃铛,它在院子里蹦来蹦去的时候,铃铛就叮当作响。

【暗夜猎手猫宝啊,】波莉说着叹了口气。

【你好,波莉小姐!你好,汤姆少爷!你好,杰弗里少爷!】小猫用悦耳的声音说道,【你们想瞧瞧我的蝴蝶吗?是只黄棕色的蝴蝶,漂亮得很!我相信这是一只银弄蝶,这是我在露西的自然史课上学到的,这门课程非常重要。不过那个品种是林地蝴蝶!也许我把它所属的蝴蝶种类给弄错了!瞧瞧吧。】

暗夜猎手猫宝张开粉红色的小嘴,然后又闭上,它往四周看了看,有些困惑。

【我看你已经把它给吃了。】波莉说。

【噢,我是把它吃了!它可漂亮呢。那是牛奶吗?】

小猫扑向牛奶,喝了个饱。喝完以后,它就在碗边蹦来跳去,拍着大猫们的鼻子。不过当它来到杰弗里面前时,它却停了下来,神情有些担心。

【杰弗里少爷!你受伤了吗?】

【我跟撒旦打了一架。】杰弗里说。

噢!小猫睁大了绿眼睛,一下子跌坐回奶碗里,牛奶溅了它一屁股。

【杰弗里有话要说,】波莉说,【它需要我们专心听。】

【我专心着呢!真的!】小猫本来正在舔泼洒出来的牛奶,此时又将注意力转回到杰弗里身上。

杰弗里叹了口气。【前两天晚上,】它说,【魔王来到了疯人院。】

它把一切都告诉了它们:收买它的那次盛宴、呕吐物、与撒旦之战、诗人的绝望。其余几只猫瞪大了眼睛望着它。

讲到末尾,它弯腰弓背,说出了对一只猫而言世上最难说出的话: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其余几只猫惊诧地看着它。杰弗里感觉到羞愧落在它身上,就像细细的粉尘。它垂下眼帘,细看一只正从鹅卵石上缓缓爬过的棕色甲虫身上的亮光。

【这事可真该……奇怪,】黑汤姆不情愿地说,【撒旦本尊哪!可是先生,要是你想借我的爪子一用,那我给你就是。】

【我也会帮你,】波莉说,【不过我承认,要对付这么个敌人,我拿不准我们能怎么办。】

【这一回有我们四个呢,】黑汤姆说,【四只猫!魔王不会知道是什么袭击了他的。】

【这个战略不对,】暗夜猎手猫宝说,它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出鞘的剑锋。

猫宝身上所有的奶猫气都一扫而空了。坐在奶碗前的是这院子里那位冷酷无情的杀手,说到这位刺客的名号“暗夜猎手”,贝斯纳尔格林的老鼠和鸟儿们都惊恐地窃窃私语。有传言说,猫宝的太姥姥乃是下界的一个魔鬼,这或许可以解释得通,它那双绿玻璃似的眼睛为何会具有那般不同寻常的敏锐,也可以解释得了它与死亡打交道的天分。确实,杰弗里眼看着猫宝的小影子似乎逐渐变大,一分为七,每个影子的形状都像是一只长着七根尾巴的巨猫。当暗夜猎手猫宝沉思着撒旦之事时,这些影子猫儿们的尾巴便甩来甩去。

没错,作为猫,我们是虎天使的后裔,虎天使杀掉了埃及蠓鼠,】猫宝说,说话间,它的那些影子变幻成了老鼠和天使的形状,【我们是上帝的战士,因此我们可以让撒旦流血,但我们杀不了他,因为他注定是另外一种命运。

想到抓不住的猎物,暗夜猎手猫宝叹了口气,垂眼看着地面。那只棕色的甲虫还在那儿,在鹅卵石上慢慢跑着。它的鼻子随着甲虫移动起来。

【猫宝!】波莉严厉地说,【你正在跟我们讲该怎么跟魔王打呢!】

【哦,抱歉,抱歉,】猫宝说,它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视线从甲虫身上挪开。霎时间,它那七道影子又回来了,比方才更大了些,它们的爪子向着天空抬起。

要打赢这一仗,我们就必须仔细想想,我们打算赢得的是什么,】暗夜猎手猫宝说。它的瞳孔不见了,眼中燃烧着绿色的火焰,【是要弄死撒旦吗?不是。是要羞辱他吗?也不是。

【那只是你的想法,】黑汤姆说,【他会在我爪下落荒而逃的!】

小猫的影子们转过身来,不以为然地看着黑汤姆。当它再次开口时,它们的声音汇入了它的声音之中,听起来就像是千只苍蝇发出的嗡嗡声。

这两样都不是!】猫宝军团叫道,【想想看吧!魔王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毁灭世界。】波莉说。

【一首歌颂他如何伟大的诗。】黑汤姆说。

【诗人的灵魂。】杰弗里说。

半点也没错,】猫宝军团吼道,【而这三件东西其实又是一件东西。好猫杰弗里呀,只要你能把它从他那儿偷来,那你就打败了魔王。】说完这话,它的影子们重新缩成了一个小猫形状的正常影子,绿眼睛里也再次出现了瞳孔。

【可是我要偷什么呀?】杰弗里绝望地问道。

猫宝茫然地看着他。【什么?】它说,【咱们要偷什么东西吗?】

【杰弗里,我认为暗夜猎手猫宝已经把它能说的都告诉我们了。】波莉说。

【可还是不够。】杰弗里说。思考比打架更难,何况它的脑袋还在疼。它紧闭双眼,仔细思索着发生过的一切。诗人、魔王、诗中之诗。

【我想,我知道得怎么做了,】它说,【可是要做到这一点,我必须从魔王身边偷偷溜过去,而他的眼睛很敏锐。】

【我们会帮你的,】黑汤姆说。

【我们会跟他打的,】波莉说。

暗夜猎手的眼中闪动着灵魂之火的光芒,一些影子从它背后向外窥看着。

而你呢】它吟诵道,【要匍匐前进。

 

那天晚上,魔王心情不错。他在群星之间穿行,一边吹着口哨,手杖尖端在路上噼里啪啦地敲。不时会有一颗年轻的恒星被他敲飞,呼啸着坠落。

“晚上好啊,好伙计,”走进疯人院的时候,他对呼呼大睡的守夜人说。“还有你,本特利,”路过一间关着个杀人犯的囚室时,他说。那人尖叫着飞快地跑开了。终于,魔王来到了诗人的囚室。“你好啊,斯马特先生。我的诗你写好了吗?”

诗人惊恐地蹲在囚室的角落里。不,不,求你了,耶稣啊,不要,他呻吟道。但他手里却哆哆嗦嗦地拿着一张纸。

“妙极了,”魔王说,“来吧,把它交给我。一旦给我以后,你就会感觉好得多。”

诗人猛地挺直了身子,就像是个不太灵光的牵线木偶,握着那张纸的手挥向一旁。可是,当魔王伸手去拿的时候,他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大吼。

【站住,交出来,你这该……的癞皮……那啥!】是黑汤姆,它的尾巴像画笔一样竖着。

在它身旁,波莉眯起了眼睛:【先生,你必须得离那诗人远点!】

“这是怎么回事?”魔王双手叉腰,端详着这两只咆哮的猫,“又多了几只猫来吓唬我的长袜子?”

【先生,我们要的可不光是你的长袜子。】波莉说。

【该……你的眼,我要扒了你的皮,你这————!!!!】

“居然说这种话!”魔王说。就连波莉也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好吧,先生,”撒旦说,“不管是谁,都别想叫我——,更何况是只满身跳蚤的野猫。放马过来啊,先生!”魔王再次变成了一只猫,也是个天使,还是个恼火的评论家,举起手杖当棍子用。正当魔王的手杖缓缓往下一挥,划出一道带着地狱之火的闪亮弧线时;正当魔王打算砸破跳来跳去、神气活现的黑汤姆的头顶时,上方响起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

我乃暗夜猎手猫宝是也!

在魔王的头顶上方,积满灰尘的壁式烛台上,高踞着一只狂暴的小猫,它嘴利如刀,眼中喷火,有七个饥肠辘辘的影子。趁着魔王瞠目结舌地仰头看时,它纵身一跃,危险的利爪迅疾如光,恰好落在魔王扑了粉的假发上。

地狱之火!乱作一团!另外两只猫向魔王的腿冲去,抓挠着他的脸。他挥动着翅膀和拳头,又是咬、又是打。这一战的威力让疯人院的墙壁都随之震颤。诗人瘫倒在地,抽搐着、扭动着。每间牢房里的疯子都开始嚎叫起来。

杰弗里的耳朵向后趴着,继续匍匐前进,就像猫宝示范的那样。【我们是天使的后裔,】它曾说过,【凭借这样的身份,我们就可以钻进所见的世界和本来的世界之间的空间。

这便是杰弗里此时所在之处,它沿着一条由粉碎的星尘形成的斜径,从魔王身边悄然经过,躲在那位目光锐利的敌对者想都没想到要去看看的空间褶层中。要匍匐前进并不容易,这不仅是因为杰弗里必须把猫身上的每一寸都挤入宇宙的这层褶皱之中,也是因为它背后正在上演一场它巴不得加入的混战。

它心里有一个声音悄声低语:从什么时候开始,杰弗里这个猫族中最光荣的战士竟然会在战斗中开溜?从什么时候开始,杰弗里变成了一个胆小鬼?难道它要让黑汤姆赢得打败魔王的这份荣誉吗?

但杰弗里对这个声音充耳不闻。它已经明白了,魔鬼不止一种,跟穿着天鹅绒外套、热爱诗歌的那种魔鬼相比,在你脑子里用你自己的心声说话的魔鬼要危险得多。

确实,恶魔对付三只猫要比对付一只更艰难。他的其中一个影子变成了一条龙,正在跟黑汤姆交手;撒旦扑了粉的假发变活了,正在走廊对面应付波莉。但在诗人的囚室正中,在闪电和地狱之火形成的风暴中,转着圈圈的撒旦和暗夜猎手猫宝身上都泼溅了对方的血。猫宝现在只剩五个影子了,绿眼睛也闭上了一只,但在有形的黑暗之火中,它的吼声依然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退下,你这卑鄙的小猫!”

我乃!暗夜猎手!猫宝!】小猫尖叫着回应。就像战斗中的喊杀声一样,算不上标新立异,却说清了中心思想,杰弗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溜向嘴里正在嘀嘀咕咕的诗人,越来越近。它在宇宙空间里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往前爬,刚被撒旦干掉不久的那些恒星的魂魄低声鼓励着它。

“你们赢不了,”撒旦说。说这话的时候,他似乎镇定了下来。魔王的各个分体重新纠集到一起,在屋子中央汇成了一道火柱(唯有那顶扑粉的假发除外,波莉将它压在了楼梯上),“这个诗人是我的。要是再跟我作对,你们就会死。”

【那我们就死呗。】波莉说,它的牙齿上挂着一簇白发。在它身后,那顶扑粉假发的发卷乱得一塌糊涂,沿着楼梯往下滚,向自由而去。

【……你妈,】黑汤姆说。

瘫倒在地的小黑猫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暗夜猎手,】它说,【猫宝。】

“很好,”龙兼猫兼评论家说着,张开了嘴。

 

杰弗里不再匍匐前行了,它一跃而起。

 

火焰与洪水!惊奇与恐惧!杰弗里从诗人颤抖的手中一把夺过那张纸,整张吞了下去。吧唧、吧唧!桌上的纸也给吃掉了!吧唧!还有地上皱巴巴的草稿!杰弗里化作了一道饕餮的旋风!作为最后一招,它撞翻了墨水瓶,把墨水舔掉了。咕嘟、咕嘟!接招吧,撒旦!

魔王站在囚室中央,几只猫挂在他胳膊上。他脸上那副表情跟他在天堂之战中落败时相差无几,比他到达地狱时也只稍微高兴那么一两分。一般来说,当撒旦露出这副表情时,就是他即将开始高谈阔论的征兆。可是这一回,他要说的话全没了。那些话躺在一只打着嗝的姜黄色猫咪肚子里,那猫正朝撒旦眨着眼睛、舔着嘴唇。

“噢,见鬼,猫啊,”魔王说着,让那几只被勒得半死的猫落到了地板上,“你都干了些什么?”

杰弗里咧开嘴朝他一笑,它能感觉到体内有一片温暖的光芒,那是诗人的灵魂,正被它安然消化。诗人说过,他的灵魂就在这首诗里,现在杰弗里已经把它吃掉了。现在魔王拿不到了。

“不!”魔王尖叫起来,他大发雷霆,跺着脚,将双手放到脑袋上,把自己撕成了两半,那两半身体在狂暴的烟花中炸开了。

然后,或许是再一想之后改了主意,为了顾全尊严,魔王又冒了出来,抻了抻马甲,怒视着杰弗里:“你,”他说,“给文学留下了永远的伤痕,你这愚蠢的猫。”

说完这话,魔王转身离开了。

角落里的诗人踉跄着走上前来。感谢耶稣!他喊道。杰弗里,你做到了!

【还有我呢,】黑汤姆说。

【我们大家一起做到了,】波莉说。

【魔王把他的假发给忘了,】暗夜猎手猫宝说,它那只没受伤的眼睛眯了起来。

【谢谢,谢谢,我的朋友们。】杰弗里说,【在这件事上,我永远感激你们的帮助。】然后它绕着诗人转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这便是魔王如何来到疯人院、并且被了不起的杰弗里击败(尽管并非战败)的故事。我还有些别的故事可以讲,比如黑汤姆海战的故事、波莉涉足歌剧的故事,还有暗夜猎手猫宝对撒旦的假发展开的史诗般的搜捕,在伦敦各地留下了一长串恶作剧和糟心事的踪迹,持续数年。

但我却要以诗句来作为结尾:


 因为我要琢磨我的猫咪杰弗里。

因为它是永生神的仆人,日日尽责地奉侍。

因为它夜晚替上帝防备那位敌逆。

因为它皮肤带电、双目炯炯,以此对抗黑暗的势力。

因为它活泼地对待生命,借此来对抗魔王,亦即死神。

因为它能匍匐前行。

——克里斯托弗·斯马特

圣卢克疯人病院,1763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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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薇

题图 | 动画电影《猫的报恩》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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