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本文译自小宫山博史「和文書体の歴史ー中国製楷書体の複製」（『レタリング・タイポグラフィ』＜武蔵野美術大学出版局 2002＞pp.92－94）。灰色小字为译者注。图片均引自原文。
虽说那个时代距离如今已稍显遥远，在这还是要讲一下这段被“擅自挪用”的优秀楷书字体的历史。不管是否沿袭了这款字体的原型，作为最具代表性的楷体名称，现在仍被广泛使用的正是“正楷”字体。 事情要从昭和初期<1926->讲起。已故音乐人三根德一（Dick Mine, 1908-1991）演唱的流行歌曲《夜雾的布鲁斯》<夜霧のブルース>中有一节提到：
“如梦的四马路，或是虹口的街头”。
ディック・ミネ「夜霧のブルース」MV截图。原文将“梦”写作“恋”，本文将此处更正
现今仍是上海主要道路之一的南京路，过去被称为“大马路”，而与它平行的往南第四条道路则被称为“四马路”，即如今的福州路。福州路，一面是上海的花花世界，另一面在这条街上鳞次栉比的，正是支撑着近代中国出版印刷文化的“印书馆”。
“正楷”，是位于福州路与山东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北侧“汉文正楷印书局”所开发的字体产品。“汉文正楷”之名便是从汉文正楷印书局的店名中所取，字体的完成是在1930年。字型底稿由高云塍所书写，由朱云寿、许唐生、陆品生、郑化生进行雕刻。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正楷书体被加以修正，直到现在也被用于小学教科书的排版，是非常有品格的楷书字体。（图1）
△图1 汉文正楷印书局“汉文正楷”
正楷字体发售之后，可以看到在日本的口碑也很好。当时，有森川龙文堂和津田三省堂，争先仿制正楷字体，并于日本销售。据森川龙文堂主—森川健市的说法，1934（昭和9）年，香港的笵长峰以开设活字制造所为契机于同年访日。森川委托了笵长峰购买“全字数”的汉文正楷的活字，并准备将其做成字模（日语中称“母型”。浇铸金属活字用的模子）。当时，“岩田母型制造所”的字模制造水平非常高，于是森川请在岩田母型工作的字模雕刻师——大间善次郎仿刻了汉文正楷里没有的370个日本特有的汉字，这大概就是在日本最早销售的“正楷”活字。关于发行年份的明确记录目前没有找到，而在约是1934（昭和9）年发行的森川龙文堂的宣传册「期待已久的新活字 汉文正楷书」（待望久しき新活字 漢文正楷書）中，有一号到五号的活字样品，各号的字数都达到了7000。从册子的导言中：“森川龙文堂将于十月中旬发售新品——汉文正楷书活字，届时恭请惠顾”可知发售是在十月中旬。森川龙文堂把来自上海的正式的字体名“汉文正楷”原封不动地用到了自家仿制的字体上面。（图2）
△图2 森川龙文堂“汉文正楷书”
关于津田三省堂的正楷字体的发售，《印刷杂志》1934年11月号中有以下报道：如先前之报道，名古屋市东区鹤重町津田三省堂之正楷活字虽仍在新刻中，但已接近完成并将于本月十五日一齐发售。完成的种类有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各五千乃至六千字。另备有初号之贺年、暑中见舞用文字数十字森川龙文堂是“买了全字数”，津田三省堂是“仍在新刻中”。这里提到的“买了全字数”，究竟是以复制为目的，①将每号的7000字每个活字都买了数个（比如每字3个）；还是 ②根据排版中使用的频率，出现频率高的字活字的个数多一些，反之则少一些，买了一套这样根据使用频率组成实用“活字”，总计7000字（相当于font scheme的概念）呢？从森川的那篇文章中我们不得而知。另外作为活字制造商，自然会对以仿制为目的的购买抱有警戒，即便顾客是香港人，若是明显以仿制为目的的“全字数少量购买”（①）的话，应该也不会轻易出售（用于排版的话，一本出版物中需要多次使用的活字往往很多，只买3套这么多肯定不足以完成排版）。在森川健市回答活字研究者佐藤敬之辅提问的信件的摘要中，我们能看到以下内容：…进口的理由，是当时在流通的活字只有清朝体，而且清朝体的汉字数量又少，错字（异体）又多，所以清朝体之外，想要优质楷书字体的声音很多。写正楷活字的原字的是北京的郑午昌…那么津田三省堂的“新刻中”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正楷活字虽仍在新刻中”的表述，可以看出是以叫做“正楷”的字体之前已经存在为前提的说的，也就是正楷并非由津田全新开发。正楷字体的新刻所表示的意思，可以作两种解释。一种是表示，在另外刻一套和正楷字体完全一样的活字，还有一种，是因为对未经授权的仿刻行为有着些许内疚，从而而想通过强调“新刻”来使仿刻正当化。当事者的意图会是怎样呢。总之从头仿制一套活字，底稿是不可缺少的，除了委托汉文正楷印书局的高云塍别无他法。这样的话就和前述（同书pp.87-91所述）筑地活版试图仿制弘道轩清朝体而产生纠纷的时候，是相同的做法（指神崎正谊所办活字制造所“弘道轩”所制，由小室樵山书写底稿的楷书字体“弘道轩清朝体”在获得市场好评后，1881年东京筑地活版制造所也请到小室樵山为自家活字书写底稿的事情）。下面的这则通过讲通过欺骗手段从汉文正楷印书局购入正楷字体的记述，载于《印刷杂志》（1953（昭和28）年7月），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对字体的无授权仿制几乎没有感到任何的罪恶感，也是可以窥见在当时的活字业界，抄袭是如何频繁发生的珍贵的证言。据这则记述，把正楷字体带来日本的是做图书印刷的，一个叫阿部七郎的人物。阿部为了寻找给满洲国的新教科书用的活字，最终来到了上海。…到了热闹地方——北四川路，一条街上都挂着红旗。与时下流行的红旗不同，活字店的汉文正楷印书局，门口是写着店名的招牌。猛地一看橱窗，有了，有了，正楷活字的字模的模型就放在那里。看着非常棒，且又非常大的玩意…阿部进店后每套字（引用者注：这里的“套”可能是指相同尺寸的构成的一组活字）各要了三份，但是店里的人可能听了觉得可疑，问他是做什么生意的，还问他要名片。阿部于是拿出提前做好的没写头衔的名片，谎称自己发明了可以同时打出不同大小文字的打字机（普通的打字机只能打出一种尺寸的字）。对方听了很佩服，说要请他见经理并且晚上要为他设宴一席。经理是叫做郑午正的人物，…对方不愧是靠活字吃饭的人，详细打听了打字机（typewriter）的事情。我想着这是决定成败的吹牛时机，于是尽我毕生所学胡编乱造吹了个大牛。老郑感到相当倾佩，提出要用活字和“打字机”的大陆独家销售权作交换…有了以上的经过，正楷活字一号、五号、六号每个尺寸6000字各3支，于1934（昭和9）年4月27日登陆日本，地点是神户的后藤回漕店（回漕：日语指船运），运输船是浅间丸。在这前后，阿部在列车中遇到了津田三省堂堂主的津田伊三郎，知道了津田果然也在搜寻正楷活字的事情。…我心里虽然大吃一惊，但告诉他就算去上海也无济于事，然后他就好像放弃寻找回国了。就算是我当时也觉得真是个过分的家伙。所以津田伊三郎仿了字做成了活字，昭和10年当贺年卡用的产品给上市的事情我现在也记得。阿部的回忆怎么都让人感觉有相当夸大其词的成分。这其中出现的“经理郑午正”，和森川健市的所记得的“北京的郑午昌”（日语中“正”与“昌”可为同音）应是同一人物。只是一边说是经理，一边说是书法家，不知哪方是正确的。（应是郑午昌，浙江嵊县人，华文正楷印书馆经理，亦是书画家。可参见周博《字体家国——汉文正楷与现代中文字体设计中的民族国家意识》于三联学术通讯豆瓣小站）被阿部给“骗了”的津田伊三郎，还是委托了在上海虹口地区经营印刷业的芦泽印刷所的芦泽民治买到了汉文正楷并进行了仿制。（图3）另外，阿部记忆中汉文正楷印书局的店址——位于苏州河以北共同租界的“北四川路”，与实际上汉文正楷印书局的地址——位于苏州河以南法租界的福州路山东路交叉点北侧，两处相距甚远。虽说记忆往往会随着时间背离事实，但这些人对于仿制或多或少于心有愧，因此为了遮掩事实在叙述中掺杂了谎言的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所谓“正楷字体”并非“正确的楷书”的意思，而是位于上海的汉文正楷印书局所做的楷书字体的商品名。如今照排和数字化字体中以“正楷”命名的字体，大多与上海的正楷字体没有丝毫关系，只是命名时把“正楷”当做“楷书字体”的代名词使用的普通楷书字体。不过未经授权的仿制又敢光明正大地用原版名字的行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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