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东南飞之三：洛阳 Royal 印务局并不皇家
去马来西亚之前，我们原计划拜访两个地方：新山的苏炳衡印务局和马六甲的洛阳印务局。开业于 1928 年的苏炳衡印务局位于与新加坡接壤的柔佛州新山市，是当地最具历史性的印刷馆，直至 2006 年才结束营业。苏炳衡印务局如今仍完整保留四语（马来文、英文、中文、泰米尔文）的活字印刷工具和设备。最早知道此地，是通过脸书和台湾的活字历史研究者陈秀美老师。
但不巧，苏炳衡印务局近期正整理并迁移危楼内的物件，准备转移到它处，我们无缘拜访。幸运的是，我们在新加坡见到了孙耀瑜老师，并在他的活字印刷工作室看到了苏炳衡印务局出版的这本《苏炳衡印务局·活字印刷》。全书共约 140 页，中英对照，详细记载了苏炳衡印务局为新山商界、华社及政府单位承印的部分印刷文件，以及印务局的故事——其中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经历及目睹柔州发展和印刷技术的变化。苏炳衡印务局还保留着整套民国时期从上海华丰印刷铸字所购买的华丰正楷活字，非常宝贵。
初次见孙耀瑜是在新加坡的 Apple Store。作为新加坡手工活版印刷工作室 Typesettingsg 的主理人，他与 Today at Apple 合作举办活版印刷与现代科技结合的工作坊。孙老师从平面设计师到关注活版印刷的技术与历史，并逐步掉入大坑，以此为业。他并没有什么出师的过程，家族中也无人从事印刷，然而现在小小一方的 Typesettingsg 工作室，却已然是新加坡唯一的活版印刷及教育体验中心。孙老师的工作逐渐走向社区和设计学校，定期举办讲座与工作坊，并向公众开放定制印刷服务。
右一为为学员示范手工活版印刷操作的孙耀瑜。图源 https://typesettingsg.com。
虽然无缘苏炳衡，但在孙老师的陪伴下，我们一行人来到了马六甲，准备拜访才刚开始对外营业的洛阳印务局。马六甲是个让人惊喜的城市，自然风光与历史街区浑然一体，曾经是马六甲王国的首都。约1400年，拜里迷苏剌率追随者到马六甲河河口定居，建立了马六甲苏丹王朝。满剌加（即马六甲）作为港口开始发展，吸引了来自东西方各国的商人，渐成为东南亚最重要的国际贸易中心。今天的马六甲象征马来西亚文化的基础：马来原生文化与外来的印度、华人和伊斯兰元素的融合。
便利的水运为马六甲带来了繁荣，也带来了不断的殖民。从16世纪初开始，马六甲就先后被葡萄牙人、荷兰人和英国人殖民。18世纪，也陆续有中国人开始来到此地。我们沿着马六甲河散步，当房屋逐渐变成一溜的红色时，就来到了马六甲的地理坐标原点——城市广场。城市广场看起来只有街心花园的大小，却难得的原貌俱全。出自英国人之前的统治者——荷兰人手笔的总督府、教堂、钟楼，以及延伸开来的街巷，外观都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红色，当地人称为「荷兰红」。
与城市广场一桥之隔，便是各地中国会馆与商铺密集的鸡场街。走进鸡场街，我们的脚速比之前慢了十分之九。几乎所有的店铺店招，都沿用着带着历史痕迹的字样和招牌款式。古朴的手写招牌保留着几代人的细节在里面，从最初立店时的写法和式样，到几代人经营过程中调整过的元素变化，都会在原始面貌下跟着时代演变融进新的元素。我们也在夜幕和晚风中，第一次见到了洛阳印务局（The Royal Press）。
当我们第二天再次来到洛阳印务局的时候，大门已经敞开，伫立在厅堂口的 Linotype 铸字机正在欢迎来访者。洛阳印务局保留了多台印刷机，其中大部分依旧可以运转，包括可追溯至 1956 年的 Glockner-Mercedes、1961 年制造的 Linotype Model 78，还有复杂的铸排机，可通过熔化铅金属来铸造成排的铅字。
站在铸字机旁，讲解员沁萱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家族企业的故事。余家第一代南来的先锋是福建咏春人余垂田（Ee Swee Tiang)，于 1900 年从沿海的厦门港口开启下南洋之旅。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落脚何处，因为南洋是一个很大的地理概念，范围包括今天的印尼、菲律宾、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最后，他跟随的船队停靠在了巴生港口（Klang），并且在当地开展了印刷生意，也就是文化印务馆（Boon Hua Press)。
在父亲的精心栽培下，余家第二代余丽水（Ee Lay Swee）于1936 年来到马六甲，真正开始自己的印刷事业——也就是文化印务馆的分行——洛阳印务局。在二战爆发时期，余丽水和当地一些华侨一样，都有着深切的家国主义情怀，所以大力支持中国的抗日活动。日军于 1941 年 12 月开始占领马来亚（马来西亚的前称），余丽水为了躲避日军的追捕，逃亡到槟城，并把马六甲这所印务局交给自己的妻子林锦美（Lim Kim Bee）打理，并短暂改名为通美印刷所（Tong Bee Press）以躲避日军的耳目。
洛阳印务局正式开业于 1938 年，其名称灵感源于中国的成语「洛阳纸贵」，经营者希望自己的印刷品也能畅销天下。此行之前，我们曾经猜想「洛阳」是「Royal」的音译。没想到，是先有「洛阳」，再有「Royal」，后者才是前者的音译！洛阳印务局，与皇家二字并无关系。马六甲的皇室早已不再！
在厅堂两侧的展台上，除了罗马铅字，也有中文、泰米尔文和爪夷文（Jawi）的木活字、金属活字与电版。这些留存下来的实物，代表着印务局曾经的印刷业务内容，也让我们仿佛回到了那个订单接不完、机器转不歇的繁忙年代。只需稍加观看就会发现，洛阳印务局真是什么东西都印过！药盒、酒标、华人日历、公交车票、大选选票、账本、报纸、广告招贴……一件件精美的印刷品，都在娓娓诉说一件件往事。
马来西亚的活字印刷业蓬勃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印刷科技的发展，活版印刷技术逐渐走向衰落。即便如此，余家并没有变卖洛阳的机器设备，彻底更新一切，而是继续运营，直到几年前彻底歇业。问起其中原委，原来是为了留住老员工的生计。同时，家族第四代继承人余孙伟并没有放弃印刷事业，而是在首都吉隆坡开设了全新的现代化印刷厂。而在马六甲，尘封的洛阳印书局正等待重生。
重新翻修过的洛阳印务局，不仅保留了家族遗产，这栋有百年历史的建筑也讲述着马六甲文化历史的独特面貌。它最初是荷兰殖民时期的房屋，折衷主义既融合了殖民国的风格，也反映了马六甲固有的土生华人文化。
经讲解员沁萱提示，我们在城市天际线里找到了当初荷兰人闹的笑话。荷兰人来到马六甲之后，立刻在所有的屋顶建好烟囱，然后在这个热带国家静静地等待冬天的到来。
余孙伟拜访世界各地的印刷博物馆，决心将拥有 81 年历史的洛阳祖传老招牌重新擦亮，打造为世界上第一个致力于保存多色活版印刷工艺的博物馆。2014年，洛阳印务局幸运地从森那美基金会（Sime Darby Foundation）先后获得了 300 余万令吉的赠款用于重建工作，并于 2015 年中至 2019 年底启动了翻新工程。尽管在此期间博物馆不向公众开放，但洛阳印务局的印刷业务一直持续到 2018 年才停止运营。与其他传统的印务馆不同的是，能及时调整商业策略来适应现代社会，因此洛阳印务局才幸免于被技术的更新迭代而淘汰。
余孙伟在洛阳印务局检视机器。截图选自纪录片「The Royal Press」by Discovery Channel。
走到后院，是一排排的字架和货架，其中保存有四个文种的铅字，数量多达 150,000 余个。据说当年的检字、排版工作，就在这里完成。成千上万的铅字字粒静静地躺在长长的字架里，还有一些用纸包好的铅字，似乎从未被打开和使用过；使用过的活版，则标注了顾客的信息，堆叠在货架上。
后院参观完毕，我们上楼，依次来到了档案库房、体验区域与视频观看区域。这里暂时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接待参观者，但是设备都已齐备，相信会成为受欢迎的活动空间。我们在视频区域看了关于余氏家族与洛阳的纪录片，又纷纷购买了洛阳的文创产品。
被洛阳印务局官宣翻牌子：）
站在一屋子的中文铅字架前，我们仿佛看到了印刷工人们捡字排字的辛勤身影。虽然汉字的数目成千上万，但熟练的印刷工人能把每一个字在字架中的位置烂熟于心（就像我们现在不用看键盘也能正常打字一样）——这也是一项专业性极强的工艺。此情此景，让我们不由得想起《印刷工人颂》：
辛勤读了六年书 / 侥幸小学毕业 / 为了经济困难 / 含泪和学校道别 / 十几岁的孩子 / 就得赶快就业 / 拿了亲朋的介绍书 / 进印刷厂作学徒 / 扫地搬凳洗厕所 / 工作算是初步
师父给安排工作 / 上万的字逐字学 / 执字排版打稿 / 散版分类归盘 / 铜片电版瓜打 / 黑身白体要辨别 / 大小字粒要弄清 / 样样工作要敏捷
上房工作有了把握 / 再学车房的工作 / 埋版补版换字粒 / 一步一步地学习 / 油墨怎样上印机 / 纸张怎样入车轴 / 墨色深浅要分清 / 复印多色也要明
十年磨练技术精 / 入息才够组家庭 / 生活是那么清苦 / 儿女多了竟无法读书 / 劳碌一生难得温饱 / 只换来美名 / 文化战士！
——《新加坡中华印刷业公会
庆祝四十七周年纪念特刊》载
「印刷工人颂」，刘育黎制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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