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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辩证法|启蒙概念|一|下

星丛共通体| 院外 2022-10-04

《启蒙的辩证法》这本书是一种历史理论和社会理论的概论。严格说来,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哲学书。这个社会理论和历史理论的说法很让人怀疑是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委婉措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历史唯物主义。所以这本书是可以跟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对话的,一种历史观的对话。院外将陆续推送此书的重译稿与相关的导读系列。本次推送的是第一章第一节,该小节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主要论述启蒙试图通过科学理性来掌控自然,对世界祛魅,从而使人摆脱对自然的恐惧并树立人的主体地位。但在这一过程中,作者看到了培根寄希望的知识在今天已经变成了对自然乃至对人实行专制的权力。在科学理性的世界里,一切无法成为理性对象的事物都将面临着被罢黜的危险 ,一切事物的质也只有变为可化约和可计算的量才可以存在,启蒙最终成了极权的化身。下半部分则点出神话已经是一次启蒙,而现代科学的启蒙正重复着神话启蒙的宿命。不同的是,当主体的替代物从最初的模仿,到之后的代表,再到现代的样本,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在主体为着彻底摆脱对自然的恐惧而把救命稻草系在绝对、同一而完全抽象了的科学理性身上时,自然的报复也就随之而至,主体最终也无可避免地要沦为理性的统治对象。因此,以辩证的思维去反思和批判启蒙理性就越发显得重要和迫切了。

文|马克斯·霍克海默、特奥多·阿多诺    译|夏凡    责编|星丛
启蒙辩证法|启蒙概念|一|下|1944, 1947
本文4500字以内|接上期
……巫术里有一些特别的替代物。对着敌人的长矛、头发或名字施法,也会及于他本人;献祭的牲畜是替代神明被屠宰的。献祭时的替代即预示了推理逻辑的先驱。替代女儿献祭的母鹿,或是替代头胎孩子献祭的羔羊,当然都有自己的质性,但是都已经代表了某个类属。它们显示了样本的随机性。然而,此时此地的神圣性,被选为代表的祭物的独特性,使得祭物各自迥异,无法相互替换。科学打算终结这一切。在科学里不再有任何特别的代表性,因为如果没有献祭的牲畜就没有神。代表性突然变成了普遍的可替换性。原子不是作为物质的代表而分裂的,它只是物质的样本。实验室里受苦的兔子并不被视为代表,而只是个样本。在专业科学里,各种差异皆可互换,使得一切都沉淀在一种物质里,于是科学的对象僵化了,与之相比,从前的那些严格的仪式反倒显得很灵活,因为它还会以某物替代另一物。巫术的世界里仍然包含着差异,而在语言形式里,这些差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赋予意义的主体同无意义的客体之间的单一关系,理性的意义同偶然的意义携带者之间的单一关系,取代了存在者之间的多重的亲缘关系。在巫术阶段,梦和形象并不只是事物的记号,而是通过相似性或名字与事物连结。其关系不是意向关系,而是亲缘关系。巫术和科学一样,也有其目的,但是巫术取径于模仿,而不是和客体渐行渐远。它绝非奠基于所谓“思想的全能”——据说,原始人就像精神病人似的相信这一点;那里也不会有什么“高估了心理历程对现实的关系”,在那里,思想和现实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弗洛伊德认为巫术“对统治世界的可能性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心”,这个评论真是搞错了年代:比巫术更狡黠的“科学”以符合现实的方式统治着世界,它才第一次适用这个评语。为了用无远弗届的工业技术取代江湖郎中的地域性实践,思想必须独立于客体,正如在符合现实的自我那里所发生的那样。

太阳神崇拜的父系神话,作为一种语言阐明的总体性,以其真理声称将更古老的神话信仰(民间宗教)踩了下去,这样子的神话就已经是启蒙了,它可以媲美哲学形式的启蒙。如今,它也遭到了报复。神话本身便设立了启蒙的没完没了的审判,在这个马拉松诉讼中,任何特定的理论观点都不可避免地必然遭受毁灭性的批判,说它只是一种信仰而已。最终,各种概念先后变成泛灵论的巫术:从精神的概念、真理的概念,直至启蒙的概念本身。如宿命般的必然性原理(它曾使许多神话英雄殒没,并且从神谕中得出所谓逻辑结论)不仅用它提炼而成的严格的形式逻辑统治着西方哲学的每一个理性主义的体系,它本身也统治着诸多体系的推演,这些体系始于诸神的等级制,并且在恒久的“诸神的黄昏”里传承着同一个内容:对不义的愤怒。正如在神话里已经蕴含了启蒙,启蒙的每一步都只会更深地陷入神话学当中。启蒙为了破除神话而接受了所有神话材料,作为审判者的他却陷入了神话的魔咒。启蒙想要摆脱命运和报应的审判,便先惩罚了自己。在神话里,所有行为都有报应。启蒙亦复如是:事实刚刚发生,就灰飞烟灭。只有当人不再幻想能够通过重复发生来达到与被重复的实存的同一(并因此摆脱其权力的摆布)之后,“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的学说才开始拥有重复实存的权力。然而巫术的幻象越是消失无踪,重复就越强硬地以规律性的名义将人禁锢于不停的循环中,这个循环被对象化为自然律,人却幻想着这一对象化便能确保人在行动时是个自由的主体。内在性的原理,亦即把每个事件都解释为重复发生,被启蒙用来驳斥神话的想象力。但是该原理本身就是神话的原理。“太阳底下并无新事,因为无意义的棋局已经棋子用尽,伟大的思想都已经被思考过了,可能的发现都是可以构想的,人必须适应环境才能自我保存。”——这种枯燥乏味的智慧只不过复制了它所拒斥的幻想;因果报应的命运惩罚总会使事物各复其位。不同之物将变为相同。这就是批判对“可能经验的界限”的最终判决。一切与一切均同一,付出的代价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与其自身同一。

启蒙消除了过去的不平等里的不义,消除了直接的奴役,同时却把不义和奴役永恒化,将它永远保留在联系每个存在者与每个存在者的普遍中介里。它干的事情,正是克尔恺郭尔赞美新教伦理的理由,而在赫拉克勒斯的神话里,那也代表了神话暴力的原型:它切除了不可通约公度的东西。不但质性在思想中被瓦解,人类也被迫向现实妥协。市场不问出身贵贱,但是交易者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他必须根据商品生产(市场上能买到的商品的生产)来塑造他与生俱来的潜在能力。每个人都被赋予不同于他人的自我,却因此使他们变得更为相同。由于自我并未完全消失,所以在整个自由主义时代,启蒙总是站在社会强制一边。被操控的集体的统一性,就在于对每个人的否定,它是对鼓励人们把社会建成统一体的那种社会的讽刺。希特勒青年团的组织里确实使用过“部落”这个名字(Horde),但这帮乌合之众并不是回到远古野蛮的堕落,而是压抑性的平等取得的胜利,他们展现了权利的平等通过平等而造成的不义。法西斯主义的假神话,看起来像是史前时期的真神话。因为真正的神话看到了因果报应,而假神话只是盲目地把报应推给替罪羊。人们越是企图通过破坏自然来打破自然的强制,就越是深陷于自然强制性之中。这就是欧洲文明的轨迹。抽象,启蒙的工具,像它消灭命运概念那样消灭了它的对象:这是一种清算。在抽象的夷平统治下,自然中的一切都变为可重复出现的,而在抽象和它为此建立起来的工业的夷平统治下,得到解放的人本身最终变成了“人群”——黑格尔业已指出,那正是启蒙的结果。

抽象的前提是主体与客体的距离,它奠基于统治者(主人)通过被统治者(奴隶)而和事物产生的距离。荷马史诗和圣诗《梨俱吠陀》都源自划地而治的定居时代,在那个时代里,好战的民族统治着被征服的原住民。诸神当中的最高神就诞生在这个市民阶级的世界里,在其中,国王是武士贵族们的领袖,把被统治者和土地绑在一起,医卜工商则负责交往活动。随着游牧时期的结束,社会秩序也以不动产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统治和劳动从此被区分开来。奥德修斯这样的财主“遥控指挥着众多分工极细的下属,如牧牛者、牧羊者、养猪者和仆役,他夜里自城堡远眺成千火炬照亮的土地,方可安心入睡:他知道他勇敢的仆人正守护着园囿的安全,野兽不敢接近,强盗无法入侵。”推理逻辑发展起来的“思想的普遍性”,亦即概念领域里的统治权,奠基于现实的统治权。“概念的统一性”瓦解了巫术传统和古代流传的观念,这一瓦解也表现了一种由命令构成的、由自由公民规定的生活观。世界的臣服让自我也从中学会了秩序和服从,不多久,自我就把真理等同于指使人的思想——倘若缺少了这一思想对君君臣臣、对令行禁止的明确区分,真理都无法存在。和模仿的巫术一样,它把真正把握到对象的知识变成禁忌。它的仇恨指向了被打败了的远古世界的那些形象及其幻想的快乐。原住民的冥府诸神被驱逐到地狱里去了,而在崇拜太阳和光明的因陀罗和宙斯的宗教里,人间也变成了地狱。
然而,天堂和地狱紧密相连。在许多彼此并不互斥的宗教仪式里,宙斯的名字同时指称冥神和天神,正如奥林匹斯诸神和冥府诸神也常来常往。同样,善的力量与恶的力量、拯救与灾难并不是那么截然划分的。它们相依相待,就像生成和殒灭、生命和死亡、夏天和冬天那样。在希腊宗教的光明世界里,仍然存续着“无明”这一宗教原理,它在已知最早的人类时期里曾被尊称为“超力”(Mana)。一切未知者和陌生者都是原始的、不可分辨的;凡超越了经验领域的东西,是像已知的存在事物一样的其他事物。原始民族经验到的超自然事物并不是与物质对立的精神实体,而是与个别部分相对而言的自然事物的复杂交缠。经验到陌生事物时的惊呼,便成了它的名字。名字里记录了未知者相对于已知者的超验性,以及对神圣者的畏惧。神话和科学一样,也可以把自然分化为表象与本质、功用与力量,这种二重化源自人类的恐惧,而对恐惧的表述就成为一种解释。灵魂并没有像心理主义认为的那样转移到自然里;超力,漂移的灵,并不是什么主观投射,而是自然的实实在在的优势在原始民族的脆弱灵魂中的回声。有生命者和无生命者的分裂,或是认为某个地方有恶魔和诸神栖居,都源自这种前泛灵论。在那里已经可以看到主体和客体的分离初露端倪了。如果说,树不再只是树,而是某个他者的见证,是超力的居所,那么语言就是在表达一个矛盾,即某物既是自己同时又是别的什么东西,既同一又非同一。通过神性,语言从同语反复变成语言。人们喜欢把概念定义为它所涵盖的对象的所有属性,其实概念从一开始就是辩证思维的产物,在辩证法里,每个东西只有成为其所非者,才能是其所是。此即对象化定义的原始形式,在其中,事物和概念互相分离,如此的定义形式在荷马史诗里已经粲然大备,并在现代的实证科学里登峰造极。但是,只要这个辩证法是从恐惧的惊呼中展开出来的,只要它还是恐惧自身的二重化和同语反复,那么它就始终是没有作用的。诸神无法消除人类的恐惧,他们的名字即是人类吓呆了的叫声。人类以为,唯有不再有未知事物,他们才能免于恐惧。这就界定了破除神话(即启蒙)的轨迹,启蒙把有生命者等同于无生命者,就像神话把无生命者等同于有生命者那样。启蒙是更激进、更彻底的神话恐惧。实证主义的纯粹内在性,其最终的产物,恰恰就是和它同样普遍的禁忌。不允许有任何在外面的东西,因为“外面”这个观念就是恐惧的真正来源。原始民族有时候会接纳杀害族人的仇家成为家族的一份子,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报仇了,这和喝下外邦人的血一样,都意味着内在性的建立。神话的二元论并没有超出存在的范围。超力所统治的世界,乃至印度神话和希腊神话的世界,都没有出路且永远一样。有生必有死,福兮祸所依。人类或诸神或许会在大限到来前想办法摆脱盲目的宿命,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最终,存在仍旧打败了他们。即使是同灾厄斗争而赢回的正义也都有灾厄的意味:那就像是处于压迫和贫穷的社会里的人(无论是原始部落还是希腊人和野蛮人)在打量他们周围的世界。因此神话的正义和启蒙的正义一样,罪与赎罪、幸与不幸是同一个等式的两端。正义下降为权利(法律)。萨满以灾厄的图像拔除灾厄,等量齐观即是它的工具。等量也规范了文明里的惩罚与酬劳。神话的所有想象都要回溯到各种自然关系。双子星座和其他所有二元的象征一样,指涉的都是那无法摆脱的自然循环,而自然循环本身的原始符号在蛋的象征中,该象征起源于自然循环;同样,宙斯手里的天平,体现整个父权世界之正义的天平,也要回溯到纯粹的自然本身。从混沌到文明的脚步并没有改变平等原则,尽管自然的关系不再直接起作用,而是通过人的意识去实现。为了补偿文明脚步的罪,人类崇拜起了以前他们只能和其他动物一样臣服的东西。以前的拜物教遵从的是等同的法则,现在等同本身变成拜物教的崇拜对象。蒙上正义女神的眼睛,这不仅意味着权利不可侵犯,也意味着权利并非源于自由。
版权归译者所有,译者已授权发布。
未完待续|
▽启蒙概念
▽奥德修斯|神话与启蒙
▽朱丽叶特|启蒙与道德
▽文化工业
▽反犹主义诸要素|启蒙的问题
▽笔记与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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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辩证法|哲学散论
初版前言
《启蒙的辩证法》这本书是一种历史理论和社会理论的概论。严格说来,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哲学书。这个社会理论和历史理论的说法很让人怀疑是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委婉措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历史唯物主义。所以这本书是可以跟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对话的,一种历史观的对话。但是这个对话是困难的。阿多诺原本以为他们的理论工作只是在现有的传统理论的范围内往前扩展,跟着行业做理论,后来发现不行。“这里刊印的散论证明了我们必须放弃那种信任”,对传统学科的信任,对社会学、心理学、认识论等等的信任。这里出现了批判理论和传统理论的对峙。
启蒙倒退回神话的根源并不在人们常认为的民族主义神话、异教神话或其他现代神话之中,而就在于因为畏惧真理而迷失了的启蒙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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