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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性与自觉辨证|《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片断集|04|上

BAU学社| 院外 2022-10-04

灰房子|1910


编者按|

《书信与日记》一书摘录自上个世纪前半叶德国一位对现代艺术“具有源起性作用”的艺术家,奥斯卡.施莱默(1888.9.4-1943.4.13)大半生的书信与日记,其中包含被惠特福德称为“最令人始终陶醉”的有关包豪斯的文献。此书的问世,无论是它的初版还是译介,就最普遍的意义而言是要质疑一体化的世界在艺术与文化领域植入的同一性的幻象。在书中,一方面,施莱默作为被极权的和资本的同一性压抑的艺术家个体,以他持续的否定辩证从他曾经“被”从属的各种集体中爆破出来;另一方面,包豪斯以自身从不停歇的内在矛盾从现代主义意识形态建构中爆破出来;此外,书信与日记的这种片断式的“对必要之物的记录在案”又把“包豪斯”从连贯均质的历史叙事中爆破出来。施莱默不仅仅如许多援引者默认的扮演包豪斯内部矛盾和差异的见证者,事实上他也是包豪斯内部冲突和异见的重要制造者和批注者。包豪斯的矛盾张力内在于他,他又在寻求解决方案的过程中通过思考和写作重构它们。在这个意义上,施莱默无意之中让自己笔端的历史碎片具有了当代性。此书的中译本27万字和新增插图百余张已于2018年底出版。我们在这里依主题抽取片断结成6个片断集,作为全书之貌的6张草图。

文|奥斯卡.施莱默    译|周诗岩    责编|BAU

双重性与自觉辨证|《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片断集|04|上
本文4500字以内

每个人都在追求他天性的反面,或者应该有这样的追求,以便成为一个更富有的人。


一九一三年三月|日记

心情好极了,和谐安宁,就像过去某些时刻那样。我把这归因于有节制的生活。我常常不得不从拥抱着我的人那里抽身,带着通常发高烧时候才有的幻觉的狂喜。“禁欲主义,难道不是享乐主义的更高形式?斋戒,难道不是美食家[注]的精炼形式?”(福楼拜)

[注] “美食家”在德语中是Schlemmerei,与施莱默的名字非常相近。(英译注)
 

一九一三年七月|致理查德∙埃雷|斯图加特
 
通常情况下我都过于文雅谦让。因为每个人都在追求他天性的反面,或者应该有这样的追求,以便成为一个更富有的人(如歌德所言)。

我相信,顺应天命、承受疾苦终会果实累累,这里提到的疾苦当然本质上是精神性的。精神的伤痛。这种歌德式的“死亡与重生”[注],这种精神上的死亡和精神上的复活,我坚信可以在每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生活中发现。我们甚至希望这种起起落落的方式可以自行重复一遍遍。歌德称之为“循环往复的青春期”。它保护着艺术家,使他不致陷于停滞。

顺应天命:最精致的绽放所需要的肥沃土壤。所以我不会费任何力气去争取从这种疾苦中康复。

[注] “死亡与重生”[Stirb und werde]是歌德的诗《天福的向往》[Selige Sehnsucht]中的关键词,该诗是他第一版《西-东合集》[West-östlicher Diwan]中的第十八首。(英译注)
 

一九一三年七月|日记

艺术家不应该给任何伤感与“情绪”留有余地或加以强化,他应该充分发挥的唯有:创造、极限和不可能。天才们早期拥有的只是艰辛的劳作、麻烦和痛苦,唯旁观者有特权让自己沉浸在情感和泪水中。

他们不癫狂,也不过度紧张;狂喜,或许有,那是在极少数特定的时刻,神圣时刻;更多时候的状态是攥紧力量,以这为基础获得冷静而专注的生产能力。

观念化的想象,一个理念,指引着艺术家的工作,引导他的手。他对理念的描绘越清晰,就越能达到高贵的简洁。

简洁——而非贫乏。此即目标。

我相信这可见之物的世界。我相信画家的视觉方式——亦即能够让我们精通自然的抽象过程。

“那个能够从‘自然’中拔出的他,拥有了她。”(丢勒)。
 

一九一五年三月中旬|日记

佛陀,斋戒,禁欲主义。思想需要对这种态度和理念做出判断。“我正在斋戒中”;当我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行事,我就在扮演,佛教徒式地,苦行僧式地,智慧地扮演。

佛陀:完美,经典。理念的形,直的线条[注]。只有最完美的人类才能成功地保持这种姿态。而那些知道这种理想并且生活在这种理想中的较为虚弱的生命,反而会在面对它时更加虚弱(他们的描画如此典型地集中在“果”上)。我所想象的画家,是轻视“果”的艺术家。只有那些对他们自身有把握,并且对他们所能提供的真诚有把握的艺术家,才拥有等待的耐心,等待人们走向他们。他们无须用戏剧化的效果逢迎。

[注] 在施莱默后来对人类形象的抽象中,大量用到传统肖像画中极少用到的直线作为基本辅助线,尤其是处理人像侧面的脸部轮廓。这种施莱默绘画中独有的人类形象与他对佛陀形象的感知有深刻的关联。(中译注)

斯图加特风景|1912


一九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日记
 
我不同于别人,我更幸运,没有把作一名战士当作目标本身。我爱生命——心灵的生命。是否我太过多疑,才要去质疑灵魂的不朽,质疑这个我钟爱的却又如此神秘的理念?不过既然有不朽在彼岸等着我们,既然此岸是逐渐消失在无意义中的短暂人生,那为什么不将此生彻底活它一遍,虽然短暂?我离开,参军,因为神秘的命运勾起我的好奇。我要看看:那战争的极端混沌将为我蓄积什么?一颗穿过胸膛的子弹,“带着唇边的欢呼”,不分昼夜处于通明的战火下?我的力量,能否持续到与敌军面对面的那一天?或者,是不是加利西亚某处的战地医院正等着把我收去?我会成为跛子吗?会不会失去右手?右臂?眼睛?一个画家——失去了眼睛!那将是一个真正“恰当”的受难形式!看吧,这富饶的命运为我准备了什么。是,绘画拒绝了我,而我爱她胜过一切。直到此时我才感到一个人可以为了什么战斗。
 

一九一五年四月|日记
 
为了避免太多的应酬,我选择独处。

艺术家是从怀疑中创作的。这一点,可以从那个无时无刻不在制造对自己生产能力的怀疑的人(雨果∙沃尔夫)那里看到。正是这种怀疑引发生产力。审美者的美学!


一九一五年四月十三日|日记
 
利希滕贝格[注]:此人从自身的实际感受中,从臃肿肥胖中,从舒舒服服中冒出同样巧于辞令的风格。很多德国人身上都有这种风格——正是这一点让我厌烦。然而这类健康态度,它的所有力量和能量代表了某种真实的可能性。

我总会避开积极态度所带出的那类舒适感,对沉湎于那种感受的任何事物我都挖苦有加。家庭、友谊、生命的美丽——我不信任这些容易变得轻薄寡淡的东西。就我自己而言,我宁愿矫枉过正,扛起十字架——并非出于基督教精神,而是出于唯我主义。只有在这种生活中我才看得到拯救。


我的行动计划非如此不可,至少目前非如此不可:逃离这个满是人群和女人的世界——做个隐士,苦行僧,彻底孑然一身。坚决恪守此道。生活真正重要的是它基于怎样的层面,而不是它表面上有怎样的宽度。福玻斯的阿波罗挑战着诸神。
 
[注]此处应指乔治·克里斯托弗·利希滕贝格[GeorgChristoph Lichtenberg,1742-1799],十八世纪下半叶德国的启蒙学者、思想家、讽剌作家和政论家。(中译注)


一九一五年四月廿二日至廿三日|日记

给体验塑形,这是表现主义的凶兆。

而我在绘画中,会先尝试获得与自己不相容的东西,在一连串的挫折之后,高涨的情绪随之而来。终于,一切恰到好处。我就是那样画“自画像”的。


一九一五年九月初|日记

最极端的酒神形式和日神形式。那种让我深深探入丰富性中的诱惑再次出现。日记


一九一五年九月|日记

我在两种风格、两种世界、两种对待生命的态度上摇摆不定。如若能够分析它们,我想我就能摆脱这所有的犹豫了。
 
第一种类型的特性是:规则严明、坚定、蓄力、克制、排他性、深奥。它的效果不在表皮,第一眼看过去叫人发冷,但是渐渐地,通过可以说是延迟效应的过程,某种东西在观者那里展现出来。这可能是古希腊和古罗马艺术的本质特性。
 
另一种类型的特性与古代艺术正相反。还有什么比哥特式或者神秘主义的艺术更与之相反的呢?简单说,就是任何超自然的、超大尺度的、酒神式的、令人迷醉的、令人狂喜的、动态的艺术。效果直接而且唐突,势不可挡即刻将人迷住并俘获,“使人感觉迷乱”,淹没其中。这是古代艺术与中世纪艺术之间的巨大反差。但是它们自身内部也仍然有矛盾。比如,“荷尔德林,一个希腊的僧侣”。

如果在绘画中我有在生活中那样强烈的洛可可偏好,岂不是对自我施加的这种严苛规则的最好解药吗?不过那后果将是风格化的祭典式艺术,落入另一个陷阱。
 
难道真是人类愚蠢的堕落招致所有这些偏差?那好吧,让我们疯狂!疯狂到足以描述那些仅能模模糊糊感受到和理解到的东西,那些抵抗着概念化的思想和理性的东西,那些逻辑还没能颠覆的东西。傻子们都认的理儿就算很疯癫终归还是有法可循的。要是我们踌躇不定,死抓着熟悉的、容易理解的东西不放,那我们的子孙无论如何也将步此后尘。如果我们朝前推进,就会成为子孙的先驱。意识的边界将得以拓展,而我们与那巨大谜团的答案又将接近一步。
 
一切事物都应该融入巨大的生成之流。神秘主义、最原始的东西、最现代的东西、希腊式、哥特式——一切要素应当汇聚。
红屋顶|格鲁内瓦尔德狩猎小屋红屋顶|1913


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三日|日记

所有传统都粉碎了,古代的传统已然倾颓。
……
即便基于传统,立体派也无论如何是一种自由的发展。线条经过纯粹的冷静的计算,晶体状的外表,立体的形式。

那么,迎向神秘之物,迎向不可理解之物,迎向那未被命名之物的宇宙的呼吸呢?有的艺术家在秩序中探寻,有的在混沌中探寻。
……
然后就是关于媒介的知识。总有一天,我们将发现自己全副装备。手和眼的感受力训练有素。我们拥有所需的一切,却无话可说,无可表达。缺乏创造的观念,缺乏内在的视野与内在的自由。


一九一六年五月十日|致奥托∙迈耶|斯图加特

我最近的绘画在两种状态之间摆荡,时而强调形式,时而强调潜在观念,……既然这封信是有关我的准则和矛盾,容我赘言几句:我在极端复杂和极端简洁之间摆荡——这种反差有点像民歌和灵歌的反差。就我的心、感觉和早期工作而言,我倾向前者,至少在我一些作品中存在相似的迹象。让·保罗和施皮茨韦格应该是这一世界相当不错的典范。我的理性以及对现代性的责任感又把我引向后者。甚至当我选择前一种状态时,也希望自己是现代的。结果成了“义不容辞的形式”,以及向着“深海追踪”的明显趋势。我如此引用你的话,可见这选择真够纠结的。我青睐第一个选项的另一事实是“人民的声音”。看起来现代主义者的作品中那少数成功之作恰恰都是民歌。


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五日|致奥托∙迈耶|战场上

而如今我与自己分离,背井离乡。如果一个画家被投入监牢会怎样?如果不能在墙上涂抹,他将被内在的景象烧成灰烬。


一九一七年夏|日记

最深沉的痛苦就是坚守的事物被死亡软化。事实上,一旦人越过他自身的尺度,死亡就会显现。解脱还是惩罚?这双重生命。为什么不迈出决定性的一步,走向真正的生命,内在的生命?因为外在的生命提供了力量的自然之源,它是一个必要的安全通道(在探索之心做完先驱工作之后)。有哲学家宣称现实意味着潜能的死亡,可那不是真的:现实充溢着活跃的潜能。苏格拉底指出灵魂的疾病(即罪恶)不会耗尽灵魂,不像肉体的疾病会耗尽肉体,据此,他证明灵魂不朽。绝望!对于审美者而言,正是为着那绝望的人,永恒之人被给予了我们。作为永恒之人我们完全平等。怀疑是对心灵的绝望。绝望是对人格的怀疑。


一九一七年八月|日记

正是意识到自身的不足和局限,画家才把自己限制在“图画”[picture]的领域,在较小尺度上复制自然的一个切片,然后领悟到他的本分就是模仿,将被给予的事物转译到可以获得的媒介上。当这些资源,连同被描绘的物体,被一起带入和谐之中,艺术就发生了。我们会感觉到它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因为它们拥有力量。

……在这个所有事物都有待更新的时代,哲学和信仰都在全面遭受质疑和瓦解,于此混乱中,艺术家必须从自身之中寻求坚定。许多有着共同态度的个体将构成绝对的主体性,而新时代的精神将从中诞生。
自画像|1913


版权归译者所有,译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
未完待续|
01|包豪斯星丛与冲突
02|现代艺术与同时代人
03|舞蹈与剧场
04|双重性与自觉辨证
05|德国、纳粹与堕落艺术展
06|爱、搭错筋
已出|

▼ The Theater of the Bauhaus
著|[德]奥斯卡·施莱默,[匈]拉兹洛·莫霍利-纳吉,[匈]法卡斯·莫尔纳
译|周诗岩
责任编辑|王娜
美术编辑|回声工作室
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这本《包豪斯剧场》反映了包豪斯鲜为人知却至关重要的一面,即包豪斯的剧场实践,同时反映了包豪斯舞台工坊的形式大师奥斯卡•施莱默在这个共同体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作为"包豪斯丛书"第四册,本书初版于1925年,原书名为《包豪斯舞台》[Die Bühne im Bauhaus],收录了奥斯卡•施莱默、莫霍利-纳吉关于舞台的理论文章,以及法卡斯•莫尔纳的创作方案,可谓德国现代剧场实验的一次宣言。1961年该书英译本问世,更名为《包豪斯剧场》[The Theater of the Bauhaus],增补收录了施莱默于1927年发表的文章,以及格罗皮乌斯为英译本撰写的序言,成为西方学界重新理解包豪斯运动乃至20世纪早期德国实验剧场的重要文献之一。
▼ The Letters and Diaries of Oskar Schlemmer
著|[德]奥斯卡·施莱默 
译|周诗岩
责任编辑|王娜
美术编辑|回声工作室
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在浩瀚的包豪斯档案中,德国艺术家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和日记堪称最富于启发性、最能激发人想象力的文献材料之一。施莱默从一九二〇年起作为形式大师在包豪斯执教,直至一九二九年辞职,这本书正是其知名的著作,被誉为“唯一一份关于包豪斯的审慎、忠诚而又持续的观察记录”。本书记录了这位艺术家在一九一〇年至一九四三年那段世界史上极其特殊的时期的生命历程,其中包含他对同时代欧洲大陆风起云涌的先锋派运动的观察与思考,更是完整勾勒出包豪斯运动在其黄金年代的思想与实践。本书的中译版在原版基础上增补插图百余幅,以呈现施莱默不同时期的作品和手稿。
即出|

▽ 包豪斯悖论:先锋派的临界点
著|周诗岩,王家浩
▽ 新构型性艺术的原则
著|[荷]杜伊斯堡
▽ 绘画  摄影  电影
著|[匈]拉兹洛·莫霍利-纳吉
▽ 总体建筑观
著|[德]瓦尔特·格罗皮乌斯
▽ 包豪斯的剧场:奥斯卡·施莱默的现代与后现代舞台
著|[英]梅丽莎·特瑞明翰
▽ 教学笔记
著|[德]保罗·克利
▽ 新构型
著|[荷]蒙德里安
▽ 立体主义
著|[法]格勒兹等
▽ 非物像的世界
著|[俄]马列维奇
丛书主编|王家浩  周诗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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