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云上的琴|阿多诺的艺术自律论|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第六讲|01

回声·EG| 院外 2022-10-04



编者按|

对于阿多诺的导读差不多到了该进行总结的时候,也或者说真正开始的时候。这次讲的是阿多诺后期著作《美学理论》的最后一章——《自律艺术与社会》。《美学理论》没有导言,只分十二章,不分节、目,与勋伯格的十二音体系暗暗呼应。作为一个理论文本,它本身更接近艺术作品,而不是我们一般印象中的论文。读阿多诺,需要细读,但是不能陷进字句里、陷进对于连续性的期待里。本文就先以最基本的方式,分几个要点,去把握阿多诺要表达什么观点,以及他是如何论证的,中心问题还是当代社会中艺术存在的可能性,以及他对于文化工业、自律艺术、介入艺术的看法。导读涉及的具体文本可见于往期推送,欢迎自取。


文|夏凡    责编|姜山


第六讲|阿多诺的艺术自律论|01|2015

本文6000字以内

其实我这个课呢,我原来只想做一个讲座,关于阿多诺的美学理论,但是我后来考虑了一下,如果只讲美学理论,大家是完全进不去的。即使是现在,做了很多铺垫之后,我估计大家还是没有任何进入的可能性。因为阿多诺是在难度系数表之外的。国际体操联合会的动作有A、B、C、D、E、F这么多组,阿多诺是Z组的,至少也是X组。但是好歹我们做了这么多铺垫,我们可以试着去把握阿多诺美学理论的一种精神。也就是说,我们不要一字一句地去读阿多诺。这种读法对于你写论文是有帮助的。但是我们读书要把握的是它的主要思路,也就是说,文本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它提出了一个什么样的观念,又是怎样论证的。不是拘泥于文本,而是用你自己的方式组织语言。


这个文本是阿多诺的《美学理论》的第12章。《美学理论》的书写方式就是一个很奇特的文本。我们写书,一般都分章、节、目。阿多诺的《美学理论》呢,底稿也是有章、节、目的,第一稿分七章,后来改成十几章,还有导言。但是最后他出的这个书就很奇特了,它没有导言,只分十二章。每一章还是有题目的,但是章的下面就什么也没有了,我的意思是,下面就不分节、不分目了。章的标题下面就全是文字,然后呢,也不分页,就到了下一章的标题,又是只有文字。这个对深受英美学术经验影响的读者来说,简直是不堪忍受的。所以英译本还是分了很多节,加了很多小标题。我们为了大家学习的方便,在译文中还是保留了英译者加的各种小标题。所以我的所有小标题都是加方括号的,就是要告诉大家是英译者加的标题,和阿多诺没有任何关系。对初学者还是有帮助的,但是你不要拘泥于这个来读,以为阿多诺是按照这个讲的,第1点,第2点,第3点。


阿多诺的《美学理论》共分12章。我揣测,这跟勋伯格的十二音体系有关。一个八度里面,7个白键,5个黑键,一共12个音。该书有一个中译本,但是我们打算重新翻译。一来那个中译本根据的是老的英译本,不是新的英译本,二来它的中文也有问题。我当然不是为了上这个课才翻译的。但是既然翻译了,我这个课就来讲一下吧。


我翻译的顺序并不是从第1章开始的。这里是第12章,章名为《社会》。但是我为了大家理解的方便,换了个标题,叫《自律艺术与社会》。我把它作为我们整个系列课程的总结。也就是说,从第一次课开始,讲阿多诺的方法论,批判,然后是美学与政治的争论,表现主义论争、阿本之争、对文化工业的批判,等等。为了与文化工业相抗衡,阿多诺提出要有真正的艺术,即自律艺术。


我们读这个文本,不是按照文本的顺序。那样会陷进去,出不来。我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大致按照他的顺序,然后列了一些主题,帮助大家进入文本。但是这绝不能够代替大家阅读。阿多诺的理论文本都是随笔(essay),就是培根、蒙田的“论说文”、“散文”。这种文体就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论文。因此,他的美学理论的文本本身就是艺术作品。他的语言有许多精微、精妙之处,翻译很难传达。所以我这个导读只是读他的思想的大概意思,并不能代替文本的细读。细读文本就会发现很多令人拍案叫绝的细节。

1)那么我们就开始读文本了。在上一讲之后,甚至可以说从第一讲开始,我们就进入了阿多诺的总问题:艺术存在的可能性?为什么打一个问号?在奥斯维辛之后,在文明出现了这样的浩劫之后,那这个文明的根基都动摇了。在奥斯维辛之后,人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存在的意义都成问题,这时候艺术存在的理由也就动摇了。用他的原话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地球上每天都发生很多灾难,你这时候还去写很多歌舞升平的、优美的东西,好像对那些苦难视而不见,那么你的东西越美似乎就越野蛮。人家就会说要消灭艺术。何况文化工业里的艺术又会遭到很多质疑。这是阿多诺的总问题。


在剖析这个问题的时候,阿多诺的基本观点就是艺术是有两重性的,社会性和自律性。艺术的社会性,就是说,艺术是一件社会事实。社会事实是涂尔干的概念。但是另一方面,艺术有自律性。“艺术的自律,即艺术日益独立于社会,是资产阶级自由意识的功能之一,而该意识本身是和一定的社会结构紧密相连的。”也就是说,艺术的自律只有在资产阶级社会才有可能。在前资本主义社会,艺术是没有自律的。自律是一个很现代的东西。只有在资产阶级社会这样一个最发达的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社会,艺术的自律才有可能。艺术的自律当然是跟商品形式对抗的,但是,若没有那样一个商品形式,没有市场经济的话,艺术根本没有自律的可能。在商品世界里,所有的商品显然都是为社会而存在的,是为他的存在,也就是说,是为别的东西而存在的。因为商品是为交换而存在的,生产者生产出商品不是为了自己用,是为了卖个价钱,所以是他律的,是为社会存在的。而艺术作品拒绝了所有其他商品迫不及待想要的“为社会而存在”的假象,所以它们是绝对的商品。绝对的商品摆脱了商品形式固有的意识形态。这就是说,艺术作品看起来是为自己存在的,虽然也是商品。所以它看起来摆脱了商品的意识形态。


艺术是社会的,首先是因为它是精神的劳动产品,是精神的社会劳动的产品;第二是因为艺术作品用“没有窗户的方式”再现了发生在艺术作品的环境中的社会这一过程。艺术作品是无窗的单子,是自成一体的,它反映了社会。但是在阿多诺看来,这两点还不够,一定要达到第三点。即艺术作品的各个要素要求其形式总体服从的内在法则,是和艺术之外的社会相关的。这就是艺术的个体化原则,即艺术作品要成为一个独立的、有个性的个体。艺术作品要和社会保持距离,要有个性,但这个法则恰恰是和社会相关的。我们又回到了第一点,即自律是资产阶级社会的产物。个性、个体独立、人的自由,这些意识都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社会结构决定的。在封建依附关系下,不可能有自律的意识。阿多诺对艺术的自律性的论证,要达到这第三个层面,即艺术的形式法则、个性化原则与社会相关。


2)第一个要点是社会性和自律性。那么,艺术的社会性就遭到了阿多诺的批判。这些批判我们都很熟悉了,就是商品拜物教批判、文化工业批判和意识形态批判。艺术为什么是拜物教呢?因为社会分工,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化了。这样一来,艺术就似乎成了一个独立的领域,似乎是脱离了社会并且高于社会的领域。这当然是一种幻象。我们刚才讲了,艺术和社会是相关的,艺术的社会性至少有三个层面。艺术的形式法则是和社会有关的,不是艺术家头脑中凭空产生的。所以艺术的拜物教往往发生在艺术的生产领域。那么在接受领域呢?阿多诺说,“接受总是会钝化艺术的批判锋芒,即艺术对社会的坚决否定。”艺术作品总是在它创作出来的第一天最有批判力,随后就被中和了。因为艺术作品被供养在万神殿里,慢慢就腐烂了。也就是说,再有批判力的作品,一旦时间长了,就被人供起来了,就成为经典了,进入艺术史了,接受大家的膜拜,接受后来的艺术史家和艺术史学生的膜拜。所以接受总是会钝化艺术的批判锋芒。大家都在谈论梵高的画卖多少万,而遗忘了它的批判意味。这是很显然的,因为艺术作品也是商品,是他律的,因此它也受到交换法则的统治。


文化工业,这个问题我们讲过多次了。阿多诺在这一章里说,艺术一味迎合现有的需要,剥夺了艺术原本能够“供应”给人的东西。这个“供应”,也就是“提供”。为什么加引号?因为供应和需求是经济学的基本概念,供需关系。阿多诺说,“文化产业的实践并没有像他们想让世界相信的那样、像很多人乐意声称的那样改变这些需要。文化需要完全是由供应方和流通体制决定的,而不是单独存在的。文化已然失败。”所以文化工业满足的只是人的虚假需要,而不是真正的需要,它“供应一些假冒伪劣的替代满足品,辜负了那些没有得到满足的需要”。


因此,艺术对文化工业来说是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一方面,文化工业吞食了一切艺术产品,哪怕是比较优秀的产品,因此艺术家对文化工业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另一方面,文化产业使得它吸收进来的一切艺术都变得在客观上无足轻重。”所有艺术品对文化工业来说都不过是商品,所以它们在艺术方面的价值是无关紧要的,只要能卖就行。


阿多诺用他的同一性批判理论,指责文化工业的产品要比它的任何一名热心消费者(脑残粉)还要浅薄和齐一,而这甚至妨碍了它想要达到的“认同”这一目标。这里的认同也可以翻译为同一化。阿多诺甚至说,就连问“文化工业将什么东西强加于人”,恐怕都是一个太幼稚的问题。因为文化工业根本不把什么强加于人。 “文化工业的效果要比这一问法想问的更为发散。它用更多的空虚填补空虚的时间,于是它甚至没有制造虚假意识,而是竭尽全力使一切依然如故。”这就是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批判,它使社会现实维持原状,永远存续下去。因为文化工业提供的是永远相同的商品,它不去变革公众的意识,而是维持他们的意识,所以现状也会永远维持。


阿多诺说,文化工业“甚至没有制造虚假意识”。这就和意识形态批判不太一样了。意识形态批判强调的是艺术内容的真实或虚假性问题。而在文化工业中,问题已经不是真实还是虚假,而是大家就在那里,看啊,看啊,看啊,没完没了。


与文化工业相反,自律艺术是意识形态的。自律艺术对社会的拒绝(即通过形式法则使自己成为一个似乎超脱于社会的独立个体)也让它成为意识形态的工具。为什么仅仅跟经验现实相对立,并不足以使艺术成为非意识形态的艺术呢?阿多诺说,这样的自律艺术一方面摆脱了他律的控制,成为被束缚的力量的反形象,但另一方面,与此同时它也是致命的自利行为的典范。自利、自私与自由、自主是相通的。


下面是阿多诺举的一些具体例子。超现实主义的绘画到后来的达利、拉兹洛或凡·东根等人就变成了一种成功学。虽然超现实主义的早年是有反抗意味的,但是到后来,它们就跟世界讲和了。“世界发现了容易接受的未升华材料,只要去除其批判锋芒。在艺术被全面中和的时代,虚假的和解也降临在完全抽象的绘画上:非表征的艺术适合装饰暴发户们的墙壁。”这就是现代艺术的命运,拒绝和解却走向了和解。还有一个例子是表现主义作家。表现主义昙花一现的一个原因是政治上的,“当它的革命冲动未能转变为现实,当苏联开始迫害激进艺术,它便一蹶不振了”。另一个原因是经济上的,迫于生计,属于这一无人问津的运动的作者们纷纷“下海了”。大家都很明白,在现代社会中,艺术家是份稳定的职业,那么这样一来,你的所有反抗都很成问题了,你是注定要跟世界讲和了。因此在资产阶级社会中,艺术家只有被迫选择了“艺术家”这样一个职业标签之后才是艺术家。阿多诺说,“金盆洗手的表现主义者们毫无愧疚地选择了有市场前景的题材”。所以,对艺术而言最重要的是市场前景。那么这样一来,自律艺术对社会的拒绝是成问题的。你的反抗只是一种无害的内容,是没有锋芒的反抗。所以,美学必要性是不重要的,经济必要性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一段具体分析。所以,结论是,“一旦艺术作品被埋在文化商品的万神殿里,它们就毁了——其真理内容也完蛋了”。阿多诺当然也意识到,完全没有意识形态的艺术恐怕不可能。他举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例子。“像《第九交响曲》这样的作品发挥着巨大的催眠作用;它凭借其结构而拥有的力量被转译为对人的影响力。在贝多芬之后的音乐中,原本借用自社会的这种暗示力量又反作用于社会,成为煽动性的、意识形态的东西。”在阿多诺提供给托马斯·曼材料,曼写的小说《浮士德博士》里,主人公最后是要收回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的。这还是比较容易想象的。比方说《欢乐颂》,《第九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无论你是什么心情,只要《欢乐颂》的旋律一响起来,就天下太平了。那么这个东西就太物化,太意识形态了,发挥着巨大的意识形态作用。


3)所以,现在艺术陷入了两难境地,这是第三个要点。艺术怎么做都不对。阿多诺在《社会》章里说,“艺术现在两极分化为意识形态和抗议,而这只会伤害艺术”。艺术现在只有两种情形了。一种就是意识形态,文化拜物教的或是歌舞升平的存在,为了维持现状;另一种艺术就变成了抗议,就是反抗社会、批判社会的艺术。艺术的这种两极分化会伤害艺术。那么艺术应该怎么办?这种两难境地我们上一次就提到了。如果艺术自律,那么它其实是野蛮的。因为自律就使艺术显得是一个似乎独立于社会的领域,看似是无害的领域,与世无争的领域,对吧。我们玩艺术嘛!我们跟社会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这种看似无害的领域加入了社会的一体化进程,艺术变成了社会分工的一个子系统,这是一种间接的合作,是一种野蛮。怎么说呢?你白天工作已经很辛苦了,好不容易有点儿闲暇时间,还要跑到美术馆、展览馆去看艺术作品,对吧。你还要受二茬苦,遭二茬罪,被资本主义再剥削一次。剥削这个词的另一个意思,更基本的意思是利用、开发。你欣赏艺术,这样一来,人生还是美好的嘛!第二天,你又精神抖擞地去上班,继续忍受被老板剥削了。社会就是这样运作的。


阿多诺在这里举了个例子。“当代的艺术作品表现出一些无政府主义特征”,也就是反抗,“这意味着逃脱社会控制的愿望”。比如摇滚乐等等艺术。但是,问题在于,如果你要用自律艺术来取代传统艺术,那么阿多诺说,你就像刘易斯·卡罗尔的红桃皇后(《爱丽丝漫游仙境》)说的“砍掉他们的头”,这些斩首行动之后就是砰的一声,“流行乐的声音响起,砍掉的头又长回来了”。就是说,你看上去要拒绝社会,反抗社会,摆脱社会的控制,但是你又建立了新的崇拜。这叫做什么?“国王死了,国王万岁!”老国王死了,新国王万岁。过去的艺术统统不作数了,现在我们这种抵抗社会的艺术才是王道。所以艺术又表现出一种社会控制,砍掉的头又长回来了。自律艺术仍然是野蛮的。


但是,另一种选择更糟,就是放弃自律。那就是直接合作,不是间接合作了,就是直接出卖给了现存秩序,做一些为现实服务的作品。哪怕是介入。阿多诺批判过萨特和布莱希特了。


艺术的两难境地就是这样。简单说来,如果是自律作品,它的罪行是什么呢?不关心社会,最终甚至会被指控为“反动”。我们在表现主义论争里已经看到了这个问题。自律艺术因为它不介入,被指责为反动。卢卡奇、布莱希特他们关心的是艺术要干预生活,要为政治服务,为人民群众服务,而小资情调是反动的。但是阿多诺认为,介入艺术连艺术都不是了,还怎么谈艺术的功能?

版权归作者所有,作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2015年“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导读|第六讲

未完待续|0516

相关推送|


本雅明和阿多诺1923年在法兰克福相识,他们的深入交流开始于1929年在法兰克福郊外的一次谈话,两人商量要用《德国悲剧的起源》对17世纪巴洛克艺术的研究方法来研究现代性,他们的争论也由此开始。阿多诺和本雅明之争的深层问题是“大众的意识”,即“主体性”的问题。——我们应该指望个体,还是指望集体?本雅明在技术复制的艺术中看到了集体的希望,而阿多诺对集体,对统一性的强制有着深刻的怀疑,他认为应该重新追问个体的问题。本期推送的是阿多诺给本雅明的三封信,它们将论争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围绕《波德莱尔章》,第二阶段围绕《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第三阶段则围绕《拱廊街计划》。

一|批评《波德莱尔章》的信|在梦的集体中,阶级之间的差别被抹杀了。

二|批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信|自律艺术品的中心本身并不属于神话——原谅我的用词——而内在地是辩证的。

三|批评《拱廊街计划》的信|文化特征的唯物主义决定论只有在以总体过程为中介的条件下才是可能的。

回复:BAU、星丛、回声、批评、BLOOM,可了解院外各板块的汇编、精编与计划。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