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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福柯的最后一课(04)|美学与生命政治|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导读 (共两讲)

回声·EG| 院外 2019-08-04



编者按|


本文基于2016年作者在中国美术学院进行的“美学与生命政治”讲座中导读福柯的部分,共有两讲,分别关于福柯的《性经验史》和《生命政治的诞生》,第二讲分为四篇推出,这里是第三篇。生命政治学的源头至少要追溯到福柯。福柯把西方治理史分为四个时期:古希腊罗马的执政官时期,基督教的牧领时期,国家理由的时期,最后是自由主义或者说新自由主义治理术的时期。在《生命政治的诞生》中,为了探究生命政治的起源,福柯研究了自由主义的体制,并分析了新自由主义这种与当下密切相关的治理方式。这不是由自然法、天赋人权所奠定的自由主义,而是一种“权力技术学”,其中,被统治者必须要有自由,去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即它的治理通过给予被统治者一定的自由来达成。它通过鼓励,而不是限制和禁止,来达到“好的政治”,即经济学上合理的政治。如果经济学的治理理由已经无法被反驳,而自由和多元性成为了这种治理的要素,那么问题是,人该怎么办?或者说艺术该怎么办?福柯的探索指向一种自我治理,即“直言”——说真话,而不是说真理。“美学与生命政治”讲座后续讲稿将在院外陆续推出。

第二讲|福柯的最后一课(04)|2016

本文5000字以内|


7 企业社会和经济人

 

现在有很多理论,什么消费社会、景观社会,什么工具理性批判,什么仿像(鲍德里亚说的),而福柯前面讲的则是规训社会。但是在这里,我个人认为,福柯在这里提出了一种企业社会批判理论。这个社会的实质是什么?成为一个大企业。国家都是一个大企业,大公司,总老板。然后所有人都在这个企业的内部逻辑下运行,那么你就是一个经济人、理性人,你一旦成为经济人、理性人,你就成为被治理者,用李世民的话说,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新自由主义就是这样一个超级彀,他邀请你玩这个游戏:发财吧,开公司吧,创业吧,创新吧。但你破产了别来找我。这个游戏就是这么玩的。先定一个小目标,挣他一个亿,然后就有两千多个亿了。多么美好的前景啊!但是一将成名万骨枯,大家都是知道的。因此福柯探讨的问题叫什么呢?叫资本主义的幸存。我们反复讲资本主义危机,我小时候上课流行两句极其反动的话:资本主义垂而不死,社会主义优而不越。资本主义为何垂而不死,反而意气风发地迈入了21世纪?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说,通过新自由主义治理术克服了旧自由主义治理术的危机。当然总共有三个解决方案,法西斯主义的方案,共产主义的方案,罗斯福和凯恩斯的方案——1973年危机之后又变成货币主义的方案。马克思所设想的是资本主义灭亡了就会变成社会主义,而福柯的意思是说资本主义在现实中是复数的,就是说一个资本主义灭亡,代之以新的资本主义了,变成了另外一个资本主义,已经不是马克思所批判的那个资本主义了,是新自由主义。所以不能笼统地说资本主义,老的和新的资本主义完全是两码事,就是新自由主义治理术。


因此从方法论上看,这一点是比较重要的,我们过去在政治学理论中往往会讲国家,而在福柯这里他认为要用治理术分析代替国家理论,因此有的研究者就认为福柯的思想在这里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就是从考古学、谱系学发展到了治理术这样一个新阶段。他分析的问题就是在分析治理术,包括他在《性史》里面探讨的。表面上看起来,他已经偏离了他的生命政治的主题,讲起了经济、治理术了,但其实他对治理术的分析就是对权力关系的分析。现在的人是受什么控制的?是受这套新自由主义治理术控制的。这是他对微观权力的分析。因此现在不要去分析国家。国家,大家都知道,是政权、政治领导人物、军队、警察和监狱什么的,福柯早年也蛮喜欢研究监狱的(包括《规训和惩罚》),但他现在认为那些东西不要研究,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研究治理术。国家不过是一种治理术的体制。不是国家决定治理术,是治理术决定国家。国家的秘密要到治理术里面去寻找。


这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一个大的部分就是《生命政治的诞生》,这个讲演录其实讲了新自由主义治理术的诞生。我顺便概括了一下福柯对国家恐惧症的批判。


8 犬儒及其反抗

 

下面是我的书评。里面有一些内容是前面已经讲过的问题,就不重复了。面对生命治理,出现了一个新的词叫犬儒。因为城里唯一的一个游戏就是新自由主义了,就是大家要成名成家了,所以这个时候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看破不说破,说破不是好朋友”,说透了就没意思了。我们可以玩游戏,但是不要说破了。我们甚至可以假装不在玩这个游戏,我们甚至可以假装我们在抵抗这个社会,说着一些很激进的话语,或者用各种合法性的修辞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论证,你是搞社会运动还是搞什么艺术、什么装置。艺术界的合法性修辞太多了。但是在我这儿,这些都是犬儒修辞。你其实还不是为了成名成家,还不是为了发财,为了大卖吗?但是这个东西是不能说的。这个时候怎么办?这时候,我们学者都不做学问了。我们的老板,也就是我们的校长、书记,公开地跟我们说:“小钱你们自己去教育部骗”,就是课题经费,“大钱我到财政部去骗”。所以我们一搞什么重大课题委托项目,就是3个50万啊!我们学者在一起开会,坐在那里从来不讨论学术问题,坐下来就说“3个50万啊,真了不起啊”。钱啊,钱啊。真了不起啊。那么面对这个困境应该怎么办,怎么破新自由主义的这个僵局?就是说你的生命都成为被治理的对象了。我的一些师弟,博士毕业都留校了,他们填表常到深夜。就是帮领导填各种表,申报333人才计划啦,千人计划了,什么青蓝工程啦。反正就是各种项目,有教育部的,有江苏省的,各种项目,你都要填表申报。就是说人家撒了一大把肉骨头在这里,你们这些狗都要抢。你们谁不去抢,不参与这个游戏,谁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要被排斥的。


新自由主义就是这样,就像刚才讲的,就像超级彀,天下所有经济人都要在我治理之下。在这样一个状态下,福柯的《生命政治的诞生》,他对新自由主义治理术的批判其实是把自由的面貌打翻了。自由主义者动不动就拿着自由来打人:我们要保护自由、保护多元性。各种政治正确的话。而在福柯看来,这种多元恰恰是一种一元。有个小朋友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比喻,说自由主义的多元性是怎样的?真正的多元性我们知道,好比各种发带,红的绿的黑的白的,我都可以有,这叫多元。但自由主义的多元是什么,在一根发带上,红的绿的白的蓝的都要有,但只许有这种发带,就是只许有我这种多元性。比如李安导了一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他那个B班就一定要有黑人,有亚洲人,要有拉丁裔,还一定要有同性恋,这叫政治正确,就是我这个多元,一定要多元的。就像好莱坞大片的主角一定要有黑人和女人,这种多元其实就是一种霸权了。这种自由主义,包括哈耶克所设想的那种自发性、自然性,这其实是一种霸权。一定要建立一个所谓的自由市场,这个是为维护资本主义服务的。



最重要的是,福柯他提供的一个策略是什么?传统左派面对传统资本主义的策略,我们都明白——阶级斗争——搞一个总体性的革命,无产阶级夺取国家政权。但福柯说了,国家的分析、国家的理论,应该被治理术分析所代替。这时候搞总体性的斗争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前面反复强调,他区分了两种自由主义。一种就是从法权的角度的自由主义。很多人讲我要自由主义、我要和国家对着干、要争取“维权”。福柯认为这种策略是有问题的,因为还是从政治、法律、权力的角度去讨论“国家”,那么,你最终只能巩固统治权力,而不会去消解权力。而现在,权力不再是过去国家直接的暴力镇压的权力,而是在各种微观的机制当中,就是福柯早期分析的医院、精神病院、监狱、大学(因为他自己在学术体制中深受其害)等等,统治权力无所不在,包括福柯有切肤之痛的性的问题中。就是说,现在的社会中,权力是弥散的,不是集中的国家暴力。因此,斗争策略不可能是总体性的。因此,借用利奥塔所说的“大叙事的终结和小叙事的兴起”这种后现代的理论,现在福柯提出的就是要走向各种局部斗争的策略,所以他叫微观权力学。不再是宏观的斗争、集体行动,那种东西只能加强权力。因为我们看到整个20世纪的历史,一次革命以后,旧的集权消失,带来了新的集权,国家权力随着革命越来越加强,而非减弱。那么,人的解放何在?重要的是,面对这样一种新自由主义的治理技艺,一种防止国家治理过度的艺术(这里技艺和艺术在法语里都是一个词,说英语就是art),艺术该怎么办?更准确地说,人的生存该怎么办?从原则上说,我要把我的人生变为艺术品,但这种变会不会成为治理艺术的子系统?因此,这是要探讨的问题。但首先是一个立场问题。你是站在国家、治理者这边,还是在被治理者这边?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现在有很多小资的问题是,他们的屁股已经坐到了治理者这边,因为他们也分享着国家权力。分享了这个利益共同体的好处之后,他们没有办法真正设身处地地为被治理者考虑了,他们最多以一种代言者、教化者来出现,我来教导你们,来给你们展示一下真理,而不是替他们抗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福柯在这里对新自由主义治理术做了一个非常深入的分析,而我个人认为,他其实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绝望的。福柯20多岁时,尝试了两次自杀,估计与同性恋有关系。包括到最后他在法兰西学院讲着课,当然在巴黎身体也得了病,要到美国去散散心,去美国上课。他在法国非常压抑。密特朗的社会党上台以后,他也没投社会党的票,因为左派政党和右派政党玩的是同样的游戏。社会党是左派政党,戴高乐是右派政党。只有新自由主义这一个游戏了,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了,只有新自由主义,所以他看不到任何希望。1979年,法国有个希腊裔学者普兰查斯就自杀了,他也是研究国家理论的。1979年,苏联学者伊利延科夫也自杀了。1979年12月苏军入侵阿富汗。1979年,1991年,两个羊年之后,苏联完蛋了,谁能想到。那时恰恰是新自由主义治理术已经天下无敌了,全天下都在玩这个游戏了。福柯看穿了新自由主义治理术,只有深深的绝望。


但是,在绝望中,他也开了个口子,或者说他进行了一种探索。这种探索是什么?结论是什么?在《生命政治的诞生》之后,福柯继续在法兰西学院作讲演,他最后讲的是《对他人的治理和对自我的治理》。新自由主义是对他人的治理,福柯最后提出一个对自我的治理。这就非常接近于我们前面讲的福柯的“让个人成为一个艺术品”这样一个思路。一种呵护自我的技术,自我关怀的技术,care你自己;这种自我治理的技术,具体说来就是parrhesia,这是一个希腊字,翻译成直言者,或者说真话的人。过去的知识分子是先知的形象、先锋队的形象。就是说我有真理,我唤醒民众,给你们启蒙,告诉你们这个社会是怎么样的,你们是被压迫的、被剥削的。我来唤起你们,跟你们一说,你们就跟我走。枪在手,跟我走。旧世界打它个落花流水,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光辉灿烂的美好明天就在眼前了。这是过去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启蒙知识分子的形象。但是福柯认为,这种普遍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已经过时了,现在只有专业的知识分子,福柯有一句被引用得比较多的一句话是:替别人说话是失礼的,不礼貌的。就是说,被治理者是怎么考虑的,用不着知识分子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你来告诉他们怎么做,这是不对的,是失礼的,应该让他们自己去说、去做。所以真正的抗争不是知识分子的事,而是所有人的事,每个被治理者的事。这个时候,知识分子应该做什么呢?知识分子应该做直言者,说真话的人。我们前面讲过,有两种真理,一种是真理,一种是真话。真理,我们当然认为是一种符合现实的理论、认识。但福柯分析过了,现在市场已经成为一个真理化的体制,就是说,现在的真理都来自于新自由主义的话语建构的一套霸权,这个时候没有办法和这样的真理对抗。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做什么呢?他从古希腊罗马的文献中发现了一种人的形象,比如安提戈涅,这样一种直言者的形象。直言的意思就是说,也许我说的不是真理,我也不假装我说的是真理,但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定要公开地说出我的看法,不惜冒犯别人,不惜被别人用各种眼光看待,觉得我不正常什么的。不惜去侵犯别人的利益,当然,更可能是侵犯自己的利益,说真话很可能是要被杀头的。但不管怎么样,这是你的义务。你不怕冒犯权威,不怕冒犯大众。甭管大家都这么认为,而你却直言了。就好像特朗普一样,当然这么说似乎不大合适,但不管怎么说,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种直言者的形象就是福柯生命形式的一个概念。我们应该怎么活着?我们应该做一个直言者,应该去说出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想法,真的是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为了各种利益的考虑,考虑到市场,考虑到领导,考虑到大家喜欢我,所以才那么说的。但现在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了,因为新自由主义治理术已经成为一个很普遍的东西了,现在已经是黑夜见牛牛皆黑了。



文|夏凡

责编|姜山

第二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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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性经验史》第一卷

让生命成为艺术品

在生命政治的语境中,“生命”和“生活”是互训的。让生命成为艺术品,是理解到生命政治的现实后,对现实进行的超越与克服,它是以康德意义上绝对命令的形式说出的。尼采、弗洛伊德和马克思颠覆了“人类的安睡”和人类中心主义,而福柯则宣告了“人之死”,即作为现代知识型支点的“人”的死亡。
01|现实是一种生命政治的现实,福柯为了超越这个现实、克服这个现实,才提出了生命美学这一假设。

02|如果说以前那些知识既然会出现,也必然会消失,那么我们可以断言,人将会像海边沙滩上画的一幅面孔一样被抹掉。

03|艺术太重要了,所以我们不能让它仅仅被艺术家霸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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