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度词：点燃社会共情力的火把 | 社会科学报

盘点

《柯林斯词典》公布的2022年度词permacrisis(延时危机)将是年标识为“延时危机”之年。仔细审视、评估和反思2022年的一些全球性重大危机，多数并未有终结之势，2023年会成为“延时危机+1”之年吗？这取决于如何面对危机，我们迫切需要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探索、分析并聚焦隐藏在危机中的潜在机会或者契机，借助“危机之机”开辟一条新路。

原文 ：《2022年度词：点燃社会共情力的火把》

作者 | 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语言研究所教授    王馥芳

图片 | 网络

毋庸置疑，在全球视界内，2022年是危机深重，甚至危机四伏的一年。自然作家奠基人梭罗在其生命后期所发表的散文名篇《散步》中有言：“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有鉴于现代人离荒野越来越远，加之现代社会经济至上的发展模式使得人们多把荒野看成可待开发利用的客体，而难对荒野生出敬畏之心，再考虑到危机的两面性——危中含机，我们恐怕只能在危机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和我们自身！《柯林斯词典》公布的2022年度词permacrisis（延时危机）将是年标识为“延时危机”之年。抛开全球致力于克服危机的各种努力和举措不谈，单从社会心理角度来说，“年度词”评选和发布这件事本身不啻于一个点燃社会共情力的火把！

“延时危机”：一词道尽一年殇

《柯林斯词典》公布的2022年度词是其网站上的一个新词permacrisis，意为“一段延时的不稳定和不安全时期，尤指由一系列灾难性事件引发”。据此，我将之翻译为“延时危机”。从构词的角度来看，似乎应该翻译为“长期危机”，因permacrisis是个缩合词，是permanent（永久的，永恒的，长久的）中的前半部分perma和crisis（危机）的组合。之所以翻译为“延时危机”，主要因为《柯林斯词典》是用extended（延长的）这个词来解释危机的时量。从语义内涵来看，“延长的”指的是超出正常时量的、预期之外的。回望2022年全球所遭受的一系列重大危机，绝大多数人在年初并未预料到它们还将持续到年末。也就是说，在2022开年之初，当人们深陷各种重大危机中时，并未意识到或者不相信它们将会是“长期危机”，多是将其看成随时行将结束的“延时危机”。基于此，我认为翻译为“延时危机”更能贴切地反映公众对2022年的集体感受和认知。

“延时危机”这个词当选之后，引发了全球众多网友广泛的共鸣，击中了社会情感的普遍痛点。不少国外网友认为此词极为恰切地标识并总结出了2022年我们所经历的种种无休无止、混乱无序的极其糟糕的境况，真正是“一词中的”“一词道尽是年殇”“一词画出是年像”“一词涵盖是年事”。在《柯林斯词典》公布的2022年十大年度上榜词中，除“延时危机”拔得头筹外，其他九个均与危机有关：

一是关涉政治危机。“聚会门”（Partygate）关涉到英国前首相鲍里斯·约翰逊的政治丑闻。疫情期间，他与其政府工作人员无视公共卫生“限制令”而在首相府邸多次举行社交聚会，从而引发立法者犯法的政治丑闻，并最终导致约翰逊辞职。基辅（Kyiv）关涉乌克兰危机。乌克兰战争爆发之后，其首都基辅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体育洗白”（sportswashing）指通过对体育赛事的推广来转移人们对争议性活动的注意力,这样做的目的通常是为了化解特定的政治危机。“卡洛琳的”（Carolean）是一个形容词，指与英国国王查尔斯三世和北爱尔兰有关的。为什么Carolean这个词与查尔斯三世有关？这是因为Charles的拉丁形式是Carolus。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于2022年9月逝世，英国王室自此开启了一个新时代——查尔斯三世时代。考虑到查尔斯王子做储君时丑闻缠身、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充满争议，很多人认为查尔斯三世将开启一个王室危机时代。“法律战”（lawfare）意为战略性地使用法律诉讼程序来恐吓或者阻碍对手。利用法律权力打击对手这一招通常被用于应对和化解各种政治危机。

二是关涉社会文化危机。“流行氛围/潮流转变”（vibe shift）主要指流行氛围/潮流的重大转变，而这通常是社会文化危机的前兆。“职场摸鱼”（quiet quitting）指在工作中只完成合同规定的基本工作任务，这实质是社会文化危机在职场上的一种体现。持续三年有余的新冠疫情大流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全球不少人对待工作和生活的态度，他们开始把重心从工作和事业转向提升生活质量本身，导致其对工作不上心、得混且混。

三是关涉全球气候变暖危机。“平趴；趴平”（splooting）指人或动物伸展四肢趴平的体态姿势。英国2022年七月的单日气温突破40度，打破了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高温记录。在如此极端炎热的气温下，很多动物热得受不了，尤其是宠物狗只得“平趴/趴平”着消暑散热。

四是关涉生存危机。“取暖银行”（warm bank）指能源价格高企的背景下，当冷空气骤降时，那些自己没有能力为自己房屋供暖的人可以去有暖气的公共建筑“蹭暖气”。事实上，英国高企的能源价格已经引发了人们对于生存危机的担忧。

基于以上分析，称2022年为“延时危机”之年不为过。一个年份步入“延时危机”状态并非一日之功。不考虑其他因素，仅从年度词的角度来看，2022年的“延时危机”到底与哪些年份中的哪些危机瓜葛不断呢？通过回顾过去九年《柯林斯词典》发布的年度词，可以找到较为清晰的答案。

年度词回顾：从“科技狂欢”到危机重重

回顾和审视《柯林斯词典》在过去九年发布的年度词，可以清楚地看到世界如何从“科技狂欢”到深陷政治、气候变暖和新冠疫情大流行危机的“经年轨迹”。2013年到2015年这三年的年度词是“科技狂欢”的体现：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等“指数型”技术的快速发展不但使得世界对“极客”这种“技术呆才”刮目相看，而且世界以极大的热情拥抱各种智能技术产品，特别是智能手机。技术人才和智能手机不但改变了大众对世界的基本认知，而且对大众文化构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013年度词“极客”（geek）指因对计算机和网络技术过于痴迷和钻研而显得有点傻里傻气的人。该词入选说明技术“呆才”开始成为大众高度关注的群体。此外，该词胜出意味着大众文化构建已经深深打上了互联网文化的烙印，即计算机和互联网等“新新”技术人才已经开始利用其所掌握的技术权力影响普通人对于世界的基本认知，甚至改变世界。

2014和2015年，智能手机通过改变大众的日常生活方式引领了新的社会文化风潮，使得“分享文化”和“晒秀文化”大行其道。2014年度词“照片炸弹”（photobomb）指被意外地拍进别人照片里，或者在照片拍摄一瞬间闯入镜头范围，破坏照片正常拍摄的行为。“照片炸弹”现象成为是年大众关注的一个特别焦点，说明拍照行为的普遍性在那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成为普通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考虑到相机携带不便，以及智能手机拍照功能的日益完善，这说明用智能手机拍照已经成为一种新风尚。智能手机导致的“照像革命”使得“分享”和“晒秀”文化大行其道，对大众文化构建产生了深远影响。

2015年度词“狂欢式刷剧”（binge-watch）指短时期内一口气连续看大量视频，如电视节目、连续剧等。“狂欢式刷剧”成为是年大众关注的一个特别焦点，说明其普遍性的同时，也说明其已成为很多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考虑到用台式计算机和手提电脑看剧有诸多不便，绝大部分人其实都是在手机上疯狂刷剧。智能手机被公认为是最近二十年来影响并重塑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最重要科技产品。它不但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而且极大地影响并改变了大众文化构建。

2016和2017这两年的年度词是西方政治危机的体现。2016年度词“脱欧”（Brexit）指英国脱离欧洲联盟。“脱欧”被称为是二战后英国政治史上的最重大事件，也被看作是一场国家政治危机。2017年度词“假新闻”（fake news）指“在新闻报道面具下传播的、通常耸人听闻的错误信息”。“假新闻”这个词当选，与当年美国第四十五任总统特朗普所遭遇的各种政治危机有关。

2018和2019这两年的年度词是全球气候变暖危机的体现。2018年度词“一次性使用”（single-use）指的是一次性使用的各种塑料制品。“该词胜出的主要原因在于公众对一次性使用的工业制品之于环境的破坏性表示担忧。从2013年以来，该词的搜索频率增加了四倍”。（王馥芳，2019：第六版）2019年度词“气候紧急形势/状态”（climateemergency）指“一种需要采取紧急行动以减少或终止气候变化并避免因气候变化所导致的潜在而不可逆的环境破坏的形势或状态”。2020年笔者曾在《社会科学报》上撰文指出：大自然终于在这年迎来了全球气候紧急保卫战打响“元年”！

2020年度词标识了一场持续时间长达三年有余的全球性重大危机——新冠疫情大流行。2020年度词“限制令”（lockdown）指“世界各国政府为减缓新冠病毒传播对旅行、社会互动和公共空间出入等所施加的严厉的限制法令”。2021年笔者曾在《社会科学报》上撰文指出：“限制令”是2020年全球共用的一把战疫“双刃剑”！

2021年度词“非同质化通证”（NTF）指一种基于区块链技术产生的、具有唯一性和不可互换性特性的加密数字资产证书，标识了“科技狂欢”在这年的新进展。

2022年度词：激发社会共情力

基于以上回顾可以看到，经历了从2013到2015年的“科技狂欢”之后，世界从2016年开始面临政治危机、全球变暖危机和新冠疫情大流行危机的重大挑战。仔细审视、评估和反思我们于2022年所遭遇或者经历的一些全球性重大危机，多数并未有终结之势，仍然呈延时之态。2023年会成为“延时危机+1”之年吗？这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危机”这个概念。通过人类的不断努力，人类可以克服某些特定的危机。但对于人类的长期生存状况而言，危机与人类生存如影随形：人类生来就是与危机共存共生，即危机是生物存在内在的一部分。

人类虽然极度厌恶并竭力规避各种危机，但因人类理性和地球环境的生态有限性本质，自人类历史发端以来，危机就是人类社会文化实践内在且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事实上，人类历史既是一部危机史，也是一部危机驱动史：正是在人类应对、挑战、化解，甚至是制造危机的过程中，人类得以学会在危机中成长、重建、重构，甚至实现重生！日本心理医生箱崎总一在《孤独心理学》（李耀辉译，1988：14）一书中曾言：“孤独——自主性的具体表现……在孤独中，才能诞生真正的自由。”考虑到危机实质是危害和潜在机会并存，我认为“危机——潜在机会的隐性表现……在危机中，才能诞生真正的机会”。

希腊神话中的天门神、也被称作时间之神的杰纳斯（Janus）是具有两副面孔的双面神：一副面孔看着过去，一副望向未来。若把危机隐喻为鬼怪，那它实质也是一个具有两副面孔的鬼怪：一副面孔是危险或危害，一副是潜在的机会或契机。抛开全球致力于克服危机的各种努力和举措不谈，单从社会心理角度来说，“年度词”评选和发布这件事本身不啻于一个点燃社会共情力的火把！

从社会心理的角度来看，2022年度词的发布为公众的负面情感“高压锅”提供了一个集体压力释放渠道。通过把过去一年所经历的一系列糟糕境况以年度词这样一种高度浓缩方式公之于众，实质是对公众感受到的一种普遍性负面情感体验的公开指认、确认和肯定，即年度词使得一种普遍存在于公众之中的、但很多个体无法独自面对的“私情感”，被看见、被指认、被确认、被认可，被置于公共话语场域中接受公众的评论、审视、反思或者思考。当公众“私情感”意义上的负面情感体验一旦成为公共话语的一部分，不但有助于激发社会个体的情感共鸣，而且有助于帮助社会个体意识和认识到：其在情感和感受方面所遭受的各种消极体验其实并非其个人独有，而是具有社会普遍性，即其在情感和感受层面并非处于孤立无援之境。更进一步说，当一个人经历各种负面情感诸如紧张、担心、焦虑、恐惧和抑郁等时，若他知道其所经历的并非是一种难以启齿，甚至令其感到羞耻的“私情感”，而是在经历一种集体性“年度症候”，那他内在情感中的共情能力就会很容易被激发出来。如此，他个人所经历的情感阵痛或者剧痛就有了社会责任和社会担当的意义。当人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拥有了社会共情力。考虑到共情力天然具有相互理解、相互认同、相互肯定和相互支持的特性，个体的社会共情力一旦被广泛激发出来，就好比点燃了一个社会共情力的火把，公众可以藉此抱团取暖、相互慰藉。

阿伦特在其著作《精神活动·思维》（姜志辉译，2006：9）中指出了新的思考方式对于现实的建构意义。她指出，当哲学家们说神学、哲学和形而上学已经达到终点或者“死亡”时，不是因为它们是“无意义的”，“而是因为构想和回答这些问题的方式已经失去了实际意义”。面对危机，我们迫切需要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在全力应对其所带来的灾害时，更要探索、分析并聚焦隐藏在危机中的潜在机会或者契机，并致力于借助“危机之机（会）”开辟一条新路！审视2022年我们遭遇过的及我们目前正在经历的各种重大危机，可以换一种思考方式：过去的危机虽然几乎把我逼入墙角，但我对于这“面壁之境”心生希望，因为我藉此知道还有多种可能：我们既可以“破壁而生”，也可以“越壁而生”！

[本文为北京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北京文化对外交流话语体系和国际话语权建构研究”（18JDYYA001）的阶段性成果。]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35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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