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挥历史地理学的经世致用功能 | 社会科学报
当今，对历史地理学的经世致用问题仍很有必要继续思考，它关系到中国历史地理学在新形势下如何发展。一方面，现实社会各方面对历史地理学研究成果的需求急剧增长，历史地理学已然从一门冷门绝学发展成一个比较热门的学科，正在发挥着越来越多的现实作用；另一方面，新时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对中国历史地理学学科发展提出了新要求，历史地理学不能脱离现实环境而存在，在追求学术生命力的同时，要避免成为故纸堆里的学问。
由左至右：侯仁之、谭其骧、史念海
原文 ：《发挥历史地理学的经世致用功能》
作者 | 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教授、院长 王社教
图片 | 网络
历史地理学学科属性的内在要求
历史地理学是研究历史时期地理环境变化及其与人类活动相互关系的学科，是地理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但同时因为它的研究时段是历史时期，研究内容是已经发生的历史现象，所以又具备历史学研究的主要功能，即总结经验，评判善恶。我国历史地理学是从沿革地理学成长起来的，而沿革地理学在我国一直是历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我国历史地理学从它诞生那一刻起就带有明显的经世致用目标。
正史地理志和历代地理总志是我国沿革地理学的代表。《汉书·地理志》是我国第一部正史地理志，是我国沿革地理学的开山之作。班固在《汉书·叙传下》中对其撰述《地理志》的内容和目的有详细说明：“坤作地势，高下九则，自昔黄、唐，经略万国，燮定东西，疆理南北。三代损益，降及秦、汉，革划五等，制立郡县。略表山川，彰其剖判。述《地理志》第八。”即通过对历代行政区划沿革和山川形势之间关系的记载，阐发对疆域进行有效治理的内在规律。李吉甫对于其撰写《元和郡县图志》的动因说得就更加直接。他在《元和郡县图志·序》中写到：“古今言地理者凡数十家，尚古远者或搜古而略今，采谣俗者多传疑而失实，饰州邦而叙人物，因丘墓而征鬼神，流于异端，莫切根要。至于丘壤山川，攻守利害，本于地理者，皆略而不书，将何以佐明王扼天下之吭，制群生之命，收地保势胜之利，示形束壤制之端，此微臣之所以精研，圣后之所宜周览也。谨上《元和郡县图志》。”其他像《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等无一不是为了满足现实需要而撰写的。
唐宋时期，我国地理总志有一个从地记到胜览的演变。据郭声波教授的研究，在北宋以前，代表作属于以州下类目、县目夹杂为常用体裁，以政治经济地理为主要内容，以经世致用为主要目的的地记型；南宋时的代表作转变为以州下纯用类目为体裁，以文化名胜地理为主要内容，以趋时应景为主要目的的胜览型。郭教授分析，唐宋地理总志从地记向胜览的演变，不仅根源于宋代文化的发展，也根源于宋代政治、经济、社会的变化，是整个社会发展的合力所致。如果我们从更宽广的概念来理解，南宋时地理总志代表作向胜览的演变，正是适应当时社会、文化的需要而出现的，是历史地理学经世致用的重要表现，只是这个时期的经世致用不再是侈谈经国之用而已。
到了明末清初，历史地理学的经世致用功能得到进一步强调，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是其中的名作。清代嘉道咸时期，边疆史地学极一时之盛，潜心于边疆史地学研究的学人如群星灿烂，涌现了祁韵士、徐松、洪亮吉、龚自珍、魏源、张穆、何秋涛、姚莹、沈垚、俞正燮等一大批硕学之士，相关著述种类繁富，出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边疆史地著述。这一时期边疆史地学的繁荣与19世纪中叶西方列强环伺中国，不断制造矛盾，我国边疆出现前所未有的危机密切相关。这一时期研究边疆史地学的诸学人在其研究过程中始终都贯穿了经世致用的思想。经世致用不但是这一时期研究边疆史地学诸学人的初始动机和最终旨归，也是这一时期边疆史地学繁荣昌盛的动力。
现代历史地理学产生和发展的外在动因
现代历史地理学的诞生和发展也正是在经世致用的过程中孕育的。我国现代历史地理学肇始于20世纪30年代的禹贡学会及其所开展的研究。对于为什么要成立禹贡学会，以及为什么要创办《禹贡》学刊和加强历史地理研究，顾颉刚、谭其骧在《禹贡》第1卷第1期（1934年3月）的《发刊词》中有明确揭示：“这几十年中，我们受帝国主义者的压迫真够受了，因此，民族意识激发得非常高。在这种意识之下，大家希望有一部《中国通史》出来，好看看我们民族的成分究竟怎样，到底有哪些地方是应当归我们的。但这件工作的困难实在远出于一般人的想象。民族与地理是不可分割的两件事，我们的地理学既不发达，民族史的研究又怎样可以取得根据呢？不必说别的，试看我们的东邻蓄意侵略我们，造了‘本部’一名来称呼我们的十八省，暗示我们边陲之地不是原有的；我们这群傻子居然承受了他们的麻醉，任何地理教科书上都这样地叫起来了。这不是我们的耻辱？”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学科体系正式形成，研究内容不断扩展，取得了许多重大突破。这些重大成果的取得也正是在经世致用的推动下完成的。
侯仁之、谭其骧、史念海是我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三位著名奠基人。
侯仁之先生不仅对历史地理学的学科性质进行了科学论证，也是我国历史沙漠地理学的开创者，他在《历史地理学在沙漠考察中的任务》中指出：“为了向沙漠胜利进军，为了实现利用和改造沙漠的伟大计划，各有关学科必须更好地、更紧密地配合起来，首先从沙漠的实际情况出发，进行全面深入的调查研究，既要研究它的‘今天’，也要研究它的‘昨天’和‘前天’；既要研究它本身的变化，也要研究它和周围事变的内在联系，只有这样才能得出科学的认识，找出其固有的规律作为实际行动的导向。历史地理学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应该而且必须在沙漠考察的科学实践中，担当自己光荣的任务，为沙漠的利用和改造，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中国历史地图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最重大的成果，其编绘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把我国自石器时代以来祖先们生息活动的地区的变化，在目前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努力反映出来，使读者能够通过平面地图的形式看到一个统一的多民族的伟大国家的缔造和发展的进程，看到在这片河山壮丽的广阔土地上，我国各民族的祖先如何在不同的人类共同体内结邻错居，尽管在政治隶属上曾经有分有合，走过艰难曲折的路途，但是却相互吸引，日益接近，逐步融合，最后终于凝聚在一个疆界确定、领土完整的国家实体之内，从而激发热爱祖国、热爱祖国各族人民的感情，为崇高的人类进步事业而工作”（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前言》）。
史念海先生的学术历程，从研究对象、领域、旨趣和方法看，有过几次重要的变化。每一次变化都体现出史念海先生对历史地理学有用于世作用的思考。史念海先生曾指出：“中国历史地理学能够以崭新的面貌，成为一门既古老而又年轻的学科，是由于国家建设的需要。”“建设城市，修筑道路，疏凿河道，开辟海港，控制沙漠，改良土壤，处处都需要从事研治历史地理学的学人能够提出有关历史时期的资料作为参考。就是一些地区之中，民族的分布和移徙，人口的增减和流动，政区的沿袭和调整，文化的闭塞和发达，也都需要这门学科的研究者提出相应的素材和处理的办法。”
历史地理学经世致用需要注意的问题
历史地理学如何充分发挥经世致用的作用？我认为有两点必须坚持。
一要避免历史地理学的滥用。经世致用和求真求实是所有学科发展中争论的永恒主题，历史地理学也不例外。经世致用是有一定限度的，否则将导致滥用。经世致用的前提是求真求实。求真求实是更好地发挥历史地理学有用于世作用的根基，是历史地理学研究永远追求的目标。没有求真，就谈不上真正的有用于世。同时，由于时代变迁，科学技术水平提高，人类社会认识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增强，地理环境也发生变迁，今天的环境与历史时期的环境已大不相同，历史经验不可能是全面的、万能的，对于历史价值的评判也不可能一成不变。
二要坚持历史地理研究的科学性、独立性和整体性。历史地理学本质上是学术研究，因此必须严格遵循学术研究的范式，要遵照科学的研究理论和科学的研究方法，要对前人的研究成果进行全面的、系统的、深入的总结和评价，要全面地、系统地、深入地收集和整理相关文献资料，要有严谨的逻辑分析。所有的经验、教训和价值评判都必须建立在科学研究基础之上。与此相应，我们还要坚持历史地理学研究的独立品格，我们不能把历史地理学的经世致用狭隘地理解为为政治服务；也不能为了达到服务于现实的目的，以牺牲历史地理研究的客观性和科学性为代价，牵强附会，影射类比；也不能为了满足某种特殊的社会需求，随时随意地调整自己的某些史学观点。
就历史地理学的特性而言，其经世致用可以分为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为考订史实和复原研究，可以为经济文化建设和传统文化保护提供历史依据。第二个层面为历史地理现象的归纳和总结，可以为区域经济开发和国土空间规划提供历史经验。第三个层面为人地关系的探讨，可以为人类自身认识水平和国民素质的提高提供理论源泉。无论是哪个层面，都能起到经世致用的作用，但其难度不一样，经世致用的路径也不一样。第一个层面可以立竿见影，且容易被吸纳，第二个层面会有不同的评判和争论，第三个层面则是一个长期的浸润过程，是一种文化涵养。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18期第5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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