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炸裂的判决书

前两天预告说会写一篇关于阿拉巴马州最高院首席法官Tom Parker论证“受精卵是人”的判决书的解读（《沥干拜登2024国情咨文里的水份》）。今天它来了。这份判决书最炸裂的地方还不在于“受精卵是人”的结论，而在于Tom Parker论证的角度——一种基于《圣经》的解经分析。

案子的名字是这个：

Tom Parker撰写的附随意见出现在26-48页。

Parker以“好法官应该遵循宪法而非政策”起笔，说自己主要要辨析的是阿拉巴马州宪法第1条第36.06（a）款“本州承认、宣告且确认本州承认且支持未出生生命的神圣性和包括生命权在内的未出生孩子的权利的公共政策。”重点是“未出生生命的神圣性（sanctity of unborn life）”这个短语。

只看第一页的话，会觉得Tom Parker基本上还可以说是个正常的法官。虽然第一次看阿拉巴马州宪法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深红州法律写得挺虔诚，但那是人家的宪法，也不好多说什么。然而这份判决意见越往下看，越让我直呼“好家伙”。

举个例子，我们看Tom Parker讨论中引用的素材。先讲一点基础知识：一般普通法判决书里，最常见的引用材料是以前的判例和成文法条文，偶尔会引用字典或论文，但比例上需要很克制。

读Tom Parker这份判决书，读着读着，我读到了布莱克斯通的《英国法评论》，Parker援引的还不是布莱克斯通对英国法的评论，而是布莱克斯通“生命是上帝的即时礼物”这句话。

《英国法评论》是哪年写的呢？18世纪60年代。

布莱克斯通并不是Tom Parker引用的最古的古人。写着写着，Tom Parker开始回顾阿奎那区分“上帝所造的人的生命”和“上帝所造的非人生命”的文字。

阿奎那是著名的经院哲学家和神学家，他是哪个年代人呢？13世纪。

阿奎那仍然不是Tom Parker引用的最古的古人。Tom Parker不止一个段落直接引用《圣经》的箴言。虽然这里Tom Parker非常精确地引用的是15、16世纪定稿的日内瓦圣经版本和钦定版版本，但一般认为《圣经》成书于公元前15世纪到公元1世纪之间。

Tom Parker对《圣经》的运用可不仅仅局限于“人的定义”，他甚至直接援引了摩西十诫。如果把《旧约》和《新约》看成两个东西，那摩西可以说才是Tom Parker援引的最古古人。

这种纵横三千年、只为辩经的判决书，对我这种平凡的21世纪法律人来讲，实话实说，是需要一段时间消化一下的。

纵观Tom Parker的分析路径，他其实也是从法律原教旨主义（立法者原意）和翻词典开始的。韦伯斯特词典里sanctity有“神圣性（godliness）”和“不可侵犯性（inviolability）”两个意思，Tom Parker说立法者选用了sanctity而不是inviolability，这说明他们需要的是sanctity里排除inviolability内容的那部分含义，也就是以god（神）为词根的“神圣性”。

这种说文解字的方法非常别致，乍一看十分合理，但我要提醒的是，其实话反过来讲也一样，也可以说立法者没有选用godliness而是选用了sanctity，所以需要排除godliness那部分含义。

然而无所谓，Tom Parker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在得出“sanctity指向godliness”的推论后，他把对阿拉巴马州宪法的法律解释，转变成了对《圣经》的神学解读。他开始引用我们上面介绍的那些古人。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论证人是以“上帝的形象（in the image of God）”创造的。

论证这点有什么作用呢？“人是以上帝的形象创造的，这是禁止夺走人生命的基础。”

所以，“未出生的人类（包括受精卵）”也是以上帝的形象创造的，自然也应该包含在“禁止夺走的生命”范畴内。Tom Parker在终于得出这句结论时，甚至忍不住写了一句“（不能）抹杀上帝的荣光”。虔诚地令人落泪。

上面这个论证逻辑，是身为阿拉巴马州最高院首席法官Tom Parker判决里最炸裂的部分。但却不是唯一炸裂的部分。

Tom Parker还引用《联邦论》第78篇里汉密尔顿的话，说如果立法者的法律与民意违背，法官应该遵从后者而非前者。

为什么要强调这点呢？因为在上面的解经部分，Tom Parker顺手得出了“阿拉巴马州人民认可宪法承认人是以上帝形象创造的”这个结论。

既然如此，承认上帝就不仅仅是主管司法权的法院的责任，而是三权都有此义务。一个崭新的神权国家呼之欲出。

在附随意见的结尾，Tom Parker充满感情地写道：“我们相信每一个人类，从受精的那一刻起，就被上帝以他的形象创造了。正如阿拉巴马州人民接受并应用到每一个未出生之人身上的先知耶利米的话：‘在我于子宫中形成你之前我就认识你了，在你出生之前我就认可你了。’（《圣经》耶米利书1:5）政府三权部门都受宪法强制令支配，应对每一个未出生人类生命带有敬意。给阿拉巴马州人民制造任何一个例外，不管这个例外有多微小，都是不能被阿拉巴马州人民所接受的，人民要求我们对待人时遵循对神圣天父的敬畏，上帝以其形象制造了人们。因为这些原因，也因为那些在主要判决意见中所写的原因，我支持本案的判决。”

在美国，Tom Parker不只是阿拉巴马州最高院的首席法官，他还是一位活跃的社会活动家。根据民主党和自由派那边的报道，前年推翻宪法下堕胎权的Dobbs案，整个法律路径，就是Tom Parker设计的（《全程回顾：Roe v. Wade案的推翻过程堪比戏剧》、《布雷耶大法官：我们反对，心怀悲伤》）。

今天我们只是将Tom Parker的判决意见简单梳理了一下，相信看完的朋友不需要再听过多的点评。这个世界上真正NB的东西是不需要注释的。

如果硬要说点什么的话，只能说21世纪还能看到如此炸裂的中世纪风格的判决书，是我们的荣幸。世界真是太有趣了。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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