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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反转再反转,幕后凶手究竟是谁

燕歌 新九州 2019-10-25


作者介绍


燕歌,武侠作家。最早以《今古传奇·武侠版》处女作《杀人者小狄》出现在读者视野中,代表作《四轮书》,《龙门客栈前传》,文风带着侠义,文笔干净利落,豪气万丈,作品酣畅淋漓。



作品介绍


《碧波寒》,燕歌《江湖刑堂》的第一个故事,故事里出现了一个全新的江湖组织——江湖刑堂,它不同于官场刑部,而是江湖人自已成立的审判机构,它不听官方号令,却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的下属职员,被人称做——侠捕。邢堂六捕有风、花、雪、月、恨、别,本篇故事以“风”为主角,朝廷重犯李人魔逃出牢狱,欲取古家一家性命,长子遇害,古风堂中十分古怪,真凶下落不明,且看侠捕曲听风如何施展捕快技能,觅得真相。


温馨提示:全文大约四万字,阅读大约需要80分钟。




一、不骗要死的人


“轰隆”一声巨响,沉雷在密云中滚过,震得大地都在颤动,梁州铁血大牢在暴雨中静静地趴卧在断崖上,如同一只受伤的恶虎,一任雨水洗涤冲刷,岿然不动,只是在电光闪起时,才偶露一下自己那狰狞的面孔。

牢室中一灯如豆,被从门缝中漏进来的凉风吹得摇摇晃晃。空中飞舞着无数绿豆蝇,一股股恶臭使得它们趋之若鹜,落在一个个犯人身上,贪婪地吸着腥臭的脓血。

而那些犯人全都一动不动,连手也抬不起来,这些人面如厉鬼,身似骷髅,只余下一口活气在胸口,等待着自己解脱的那一刻。

恐惧、伤痛、饥饿、无助,使得这些人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在这里,本就生不如死。早死,反而是种幸福。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等死,有一个人例外,那是一间单人的囚室,一个人乱发披脸,血污满身地躺在乱草上,边上的老鼠懒懒地爬来爬去,有时爬到他的身上甚至脸上,他却动也不动。

这个人并没有死,他的眼睛木木讷讷的仿佛什么都在看,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从乱发间偶尔发出一丝寒光,但也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哗啦一阵乱响声回荡在牢房里,链锁打开,犯人们一下子都坐起身,从脚步声他们已判断出,来的有三个人,为首的人是判官,地狱里的判官。

判官有名字,他叫宋怜生,是这里的一个牢头,可是这个人却没有怜惜过任何人的生命,他一向只判人死。犯人们看着宋判官从自己的牢门前走过,眼睛里的渴望不禁变成了失望。

宋判官来到那单间牢房之前,一努嘴,两名狱卒打开了牢门,宋判官向着躺在乱草上的人一笑:“有好事了,起来吧。”那人慢慢坐起来,看上去十分吃力的样子,宋判官眼睛里露出一丝阴笑:“前边已备下好酒,等着你去尝哩。”两名狱卒不由分说,拖起那人就走。

其他犯人们看着这个被带出去的狱友,都露出了羡慕甚至是妒忌的神色,然后接着躺下来,等待着自己被叫去尝好酒的那一刻。

想死的死不了,不想死的却活不成。什么世道!

铁血大牢的后墙内有一间小小的院落,一间屋子里空无一物,只有四面墙壁,后墙外就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屋子里有一张石台,边上挂着一盏风灯,两名大汉怀抱着鬼头大刀,赤着上身,露出黑铁般的肌肉,正如两尊杀神般站在石台前。

石台上放着三个粗瓷大碗,里面满满的斟着三碗酒。

犯人被推进屋子,左右看了看,手里提着的铁链咔咔直响。宋怜生阴笑一声:“别恨了,谁让你摊上这事了呢?到了阴曹地府,不要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说着那两个狱卒拉着犯人站到石台前,宋怜生抄起一碗酒,道:“来吧,喝完了上路。以后每逢你的祭日,我会烧点纸给你的。”

犯人默不作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突然他一抹嘴巴,将碗摔得粉碎,怒吼一声:“这不是酒,是水!姓宋的,你连断头酒也贪!还是不是人!”宋怜生突然一膝顶在犯人的小肚子上,犯人猝不及防,刚喝下的水又吐了出来,痛苦地弯下身子。

宋怜生冷笑:“不是我不给你喝酒,我是怕你喝酒之后有了力气,那我们几个不一定能制住你。虽然已饿了你七八天,但还是稳妥一点儿好。”犯人指着他:“你……”宋怜生一举手,将余下的两碗水扫落在地:“现在我改主意了,水也不给你喝。”他一使眼色,两个狱卒一左一右,将犯人按倒在石台上。

那张石台面上的每一条石缝,都在灯下显现出暗红色,也不知已浸过多少鲜血。

一名刽子手将手中的鬼头大刀高高举起,另一个则取出了一个馒头,等着头颅落地的一刹那,好将馒头塞进腔子里,这样的馒头据说可以治痨病,能卖个好价线。

犯人大睁着双眼,盯着宋怜生,说道:“先慢动手,我还有句话要说。” 宋怜生将脸凑近那人,轻轻道:“有什么遗言尽管说,免得下辈子后悔。”犯人冷哼一声:“很好,我的遗言就是,我没必要骗你们几个要死的人了。”

骤变突发,快得不可想象,不可思议。

犯人的双手本来被两名狱卒按住,却不知怎地一转,竟反扣住狱卒的手腕,用力一捏,立时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两个狱卒一齐惨叫,只觉得一股大力从手腕上传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猛冲。

那名刽子手反应还算不慢,怒吼一声,鬼头刀猛然斩下,血花飞射中,两颗头颅滚落在地,却不是犯人的头,而是两个狱卒的,犯人双手一拉之下,已将狱卒按在石台上做了替死鬼。

另一名刽子手吃了一惊,手中的鬼头刀刚刚举起,眼前那张石台已平空飞起,结结实实地撞在胸前。咔咔数声响,不知撞断了多少根骨头,这名刽子手哼也没哼一声,身子连同石台一起倒撞向后面的墙壁,连挤带撞之下,眼珠子突出眶外,立时吐血身亡。

杀死狱卒的那名刽子手并没有看到犯人踢飞石台撞死同伴,他只觉得咽喉一紧,一副铁链已缠在脖子上,他想要再刺一刀,却没有机会了,巨大的力道从铁链上传来,几乎将他的脖子勒断。他双足乱跺,钢刀落地,手指紧扣着已勒进喉管的铁链,倒毙当场。

一眨眼间,犯人连杀四人。

宋怜生只觉得眼花缭乱,再定晴看时,四个同伴都倒了下去,吓得他惊叫一声,转身就逃。犯人双手一绕,将铁链从刽子手脖子上解下来,脚跟一撞,地上那柄鬼头刀飞刺宋怜生后心,贯胸而出。

宋怜生胸前喷出一股血泉,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前,身子支持不住,他攀住门,不想倒下去。

犯人缓步来到他后面,一把扣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转过来,和善地笑道:“想不到吧,你虽然饿了我八天,但我仍旧有气力杀你们,而且毫不费力。”宋怜生咬着牙关,最后挤出几个字:“李人魔,你杀了我们……可也逃不出铁血……大牢……”

犯人轻轻点头,吹了一声口哨,拔出鬼头刀,内力到处,当当几声,砍断了手镣脚镣,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一翻身跃上后墙,眼前是深不可测的断崖,犯人从衣服里解下一根盘在腰间的长绳,一头绑住墙内的树木,另一头伸下断崖,然后一缩身跃了下去,闪电亮起,只见那犯人的背影在崖下一晃,然后就消失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二、不打有趣的人


曲听风背着双手,悠闲地站在街边,迎门帽子上的美玉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在他前面,半个时辰前刚刚摆好的算卦摊子被掀翻在地,两支狼毫笔一支飞上了屋顶,一支甩到了对面的阴沟,一盒墨汁洒得满地全是,有几滴还溅上了曲听风的破袍子,几本相书被撕得七零八碎,如雪片一般飞舞了一阵,便委身尘泥,最惨的要属那面“状元神算”的旗子,被人踏在脚下,不住地有人向上面吐口水,一个汉子还从街边的年轻少妇怀中抱过正在撒尿的孩子,让尿水淋在旗子上。

少妇看着曲听风那书呆子样,掩着嘴巴哧哧地笑。

曲听风皱了皱眉头,嘀咕了一句:“那旗子是不是给我留着,下回还要用呢。”一个汉子听见了,骂道:“用你妈个头,拿回家做尿布吧。狗屁神算,也敢来吴州城骗人,你要还不走,我们见一次砸一次。”另一个汉子也喝道:“下次再遇上,小心你的狗腿!”

几名汉子见场中除了曲听风的头以外,实在没东西可砸了,才吆喝一声,分开人群走了。

曲听风盯着满地狼藉,眨眨眼睛,从怀中取出一杆断了的秃笔,窃笑着自言自语:“幸好还留了半管,要不然可就没了吃饭家伙。”他用这半管秃笔在地上的墨汁中蘸了蘸,在身后的白灰墙上写了四个大字:状元神算。写完后歪着头看了看,感觉非常满意,向边上一个要饭的瞎子甩出一句:“你看,我的字不坏吧。”

少妇对着他喊道:“喂,先生,你真的中过状元吗?” 曲听风眼睛一翻,回道:“大姐,你真的生过孩子吗?”少妇哧哧笑道:“当然了,我生的孩子,以后会中状元。”边上的小贩一阵哄笑,曲听风也涎着脸笑道:“嘿,可真巧了,这孩子真跟他爹一样有出息哟。”

小贩的笑声更大了,少妇红着脸娇嗔了一句,一把抓起一片菜叶子扔过去,正落在曲听风头上。曲听风并不躲闪,皱皱眉头,眼睛向上翻了翻,自言自语地说:“怪事,街上这么多人,可这绿帽子偏偏落在我头上……”

少妇刚刚笑出声,街头已经像刮风似的冲进来一匹黑色骏马,马上骑士黑衣黑帽,手执乌梢鞭,如同一阵黑旋风般卷过,虽然来势很急,却没有踏翻任何东西。

曲听风盯着那一人一马冲出大街,嘴边显出了一丝微笑,却不防身边一声长长的马嘶响起,曲听风猛然回头,只见一匹白马正前蹄抬起,仰头长嘶,马上一个紫衣服的姑娘正掉下地来。

方才她刚刚来到这里,却被一只被吓疯的狗跳起来惊了白马,那马一跳,竟将毫无准备的她甩下地来。

忽地一下,姑娘并没有掉在地上,而是坐回到马背,可至于自己是如何坐回来的,她也不清楚。

满街的人都没看到,曲听风的破袍子无风自动,如一只涨饱的风帆一样将那姑娘托住。而他的一只手,也在袍子底下按住了马的身子。

大家不知就里,还以为是姑娘自己制服惊马,不由得发出一声喝彩。

这姑娘年纪并不算大,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一双乌亮亮的大眼睛闪着微波,脸色红扑扑的像是熟透的苹果,最好看的是她那一个小小的蒜头鼻子。可能是因为她时常嗔怒而皱起的缘故,更显出她的俏皮可爱。

现在她横着马鞭站在那里,曲听风就觉得一股香风飘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其间。

紫衣女子看着曲听风这一副呆相,不禁好笑,鼻子又皱了起来,她笑道:“喂,书呆子,顶着片烂菜叶子,当自己是神农吗?”曲听风像是才回过神来,扭了扭腰身,像个女子一般挑起兰花指,笑道:“哪里呀,我在等你呀,姑娘。”

女子一笑:“方才像神农,现在却像是个老旦!等我?等我用鞭子抽你吗?”曲听风点点头,正色道:“那些汉子一走,我就知道姑娘要来了。前几次砸我的摊子,你不是也美滋滋地跑来看热闹?”紫衣女子鼻子一皱,说道:“姑娘平生最爱看热闹,尤其是当街打骗子,我更是喜欢看。”

曲听风点头一笑:“骗子是该打,什么时候再有这种好事,别忘记先告诉我一声。”紫衣姑娘鞭子一挥,道:“装什么糊涂?你头一天来这街上,就给我算了一卦,结果如何?不灵!”

曲听风摇晃着脑袋,取出一张红色纸笺,递给紫衣姑娘,道:“非也非也,不是不灵,时机未成。姑娘你且拿这个名刺回去,如果半个时辰内我的卦再不应验,不用你再派人来砸我的摊子,我自己马上走,永远不靠近方圆一千里之内。如何?”

紫衣姑娘看了看手中的红笺,道:“好,我就回去看一眼,如果我们家没有什么灾祸……哼!那你就有要灾祸了。”她勒转马头,向来路奔去,当那马跳出一步时,紫衣姑娘头也不回,甩手一鞭,啪的一声,鞭梢所至,正好将曲听风头上那片菜叶子抽到地上。

这一手好俏皮,好潇洒,有人在大声喝彩,紫衣姑娘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念在你是个有趣的人,这次不打你。”

而曲听风动也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种笑意,随着紫衣姑娘的背影远去而渐渐变成了尖锐的锋芒。

一边的要饭瞎子突然哼了一声,说:“年轻人,我劝你还是走吧,这位小姐可是得罪不得的。”曲听风笑了:“左右她是个人,难道还能变成老虎把我撕了?”瞎子叹息一声:“唉,年轻人不知高低,如果你得罪了老虎,倒也罢了,这位小姐可是比老虎还厉害十分呀,你知道她是谁吗?”

曲听风突然冷笑一声说:“古风堂的四小姐,古灵灵。”瞎子一怔,说:“你知道?”曲听风道:“知道。”瞎子道:“那你一定也知道古风堂的厉害了?”曲听风道:“知道。”

瞎子道:“你还知道什么?”曲听风道:“我还知道,过不了一个时辰,古风堂会派人来风风光光的把我接进去。”

瞎子低低地来了一句:“接进去,接哪里去?棺材里还差不多。”

曲听风像是没有听到,自顾自地把袖子上的土掸了一下,正冠,束衣,把那破袍子拍了拍,几乎拍下半斤土灰,呛得瞎子直咳嗽。曲听风收拾好了,将那面沾了孩子尿的破旗子在身边一插,大马金刀地在自己那把已变成三条腿的破椅子上一坐,眼睛一眯,等人来接。

街头人来人往,闹声喧喧,人们沐浴着上午的阳光,带着或卑微、或张扬、或平和的笑脸,说着或谦恭、或嚣张、或安然的话语,人生百态,仿佛都能在这短短的一条街上显现出来。

其实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楼台,甚至每一间铺面,都可以看出很多东西,主要是你有没有在看,有没有用心在看。曲听风就在用心看,他来这街头刚刚三天,就把所有属于这街道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这里有十五间铺面,七十二个摊位,两座酒楼,一家银号,还有一座小小的镖局。

他更清楚,这里几乎一半多的产业,都属于一个家族,古风堂。古风堂的当家人是古曼书,一个迂腐而古板的老头子,恪守祖业,以造船业和海上渔业为主要产业。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和二儿子三年前因为一次出海后的事故而永远沉睡在了海底,现在只剩下三儿子古灵石和小女儿古灵灵。

如今古曼书早已将家族重任交于儿子古灵石,自己则安度晚年,足不出户,以下棋和练气自娱。

古灵灵是古曼书的小妾所生,在古灵灵六岁上,这小妾与人私奔,不知所踪,古灵灵今年已有二十一岁,早到了出嫁的年纪,城中几家名门也曾派人来求过亲,但古灵石一个也瞧不上,认为这些所谓的望族根本就配不上自己的妹子,所以至今古灵灵还没有出阁。这丫头想是也有些心烦,平时不愿回家,只喜欢每天在街头乱走,专找些乐子来打发时间。

自古灵石接手古风堂之后,并没有显示出很强的能力,古风堂因此便有了一些作古的气息,因为以前都是他两个哥哥分担事务,现在家遭巨变,也只能寄希望于他了。

可是如今古风堂在这一带的声威并没有减弱,甚至是越来越强,因为一年前,这里来了一位总管。雷震叶。

在短短一年间,雷震叶为古风堂重新赢得当地人的尊重,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古风堂重新屹立在海风里,任凭雷击海啸,岿然不动。

这样一个有势力的家族,曲听风为什么要故意招惹它呢?而且看曲听风的样子,仿佛一点都不把古风堂放在眼睛里。他有什么样的本事?

在我们还不知道的时候,有人却像是知道了。

街头突然间静了下来,仿佛在沸腾的开水锅里突然加入了一盆冷水,霎时间连个气泡都不再冒出。所有人都闪到了两边,让出中间的路来,不知从哪里飘荡来一阵脚步声,如同有一种奇特的韵律,使得曲听风猛然张开眼睛,他看到远处有一个蓝衣人,正在慢慢走来。

曲听风突然感觉到了无边的压力,来人的每一步,都正好踏在心跳的韵律上,就如同踏实在人的心上一般,怪不得方才热闹喧哗的大街,突然就没了声息。

来人已经很近了,曲听风已经清楚地看清了这人的容貌。

如果单听脚步声,任何人也不会想到是此人发出的。因为来人竟然是个又矮又瘦的黑汉子。他披着头发,全身看上去没有四两肉,已经瘦得脱了相,脸上面皮黝黑,颧骨高高耸起,一双眼睛大得吓人,好像两颗核桃嵌在鼻子两边,眼白很多,瞳仁却小得可怜,眼珠不动之时,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又仿佛什么都在他眼底。

此人给人的感觉是——看过一眼就绝对忘不了。

就在此人距离曲听风不到十步的时候,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暴雨连珠似的马蹄声,八匹黑色骏马飞一般奔驰而至,分为两排停在蓝衣瘦子身后,马上黑衣骑士同时勒缰,八匹骏马同时间前蹄直立而起,仰天长嘶。

骏马的活力,骑士的勇悍,与蓝衣人的木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八马迎宾,这是本地最高的礼节。

蓝衣人稳稳站定,面对着曲听风,此时众人才注意到,这蓝衣人竟没有穿鞋子。他是光着两只脚板来的。

曲听风慢慢站起来,掸了掸那件破袍子。

四只眼睛交击在一起。

没有人说话,蓝衣人微微躬身,右手一摆,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曲听风微微点头,举步而起。

二人并肩而行,八匹骏马在后面踏着整齐的碎步,向城东走去。


古风堂,堂如其名,一派古朴之风。

曲听风站在堂口,看着这座约有三百多年的建筑,慢慢把自己的帽子脱下来,拿在手里,向着这座高大的牌楼深深一躬。蓝衣人木无表情,但却开了口:“先生也对古风堂怀有敬意?”曲听风戴上帽子,轻轻摇头:“非也,非也,我不是敬古风堂,而是敬这座牌楼,数百年来的霜风雪雨,只是使得它座上多了几茎春草,却全无倾颓之象,不亦君子乎?”

蓝衣人轻轻哼了一声,突然听到有人笑道:“先生既知君子之义,必行君子之事。”大门咯吱吱打开,从中走出一位相貌清瘦的公子,拱手一礼,道:“古风堂堂主古灵石,躬迎捕侠大驾。”曲听风大咧咧地还了一礼,也不多言,随着古灵石与蓝衣人走进古风堂。

会客厅布置得庄重雅致,大有古风,主座的茶几上放着那张红笺。

曲听风在客座的檀木雕花大椅上一坐,伸手捧起刚刚端上的茶碗,看了一眼,道:“海青瓷,普洱茶,行家手笔,不知是谁泡制的?”古灵石一笑,道:“这是……”他的话没说完,蓝衣人突然在下首椅子上来了一句:“先生既是高人,不妨算上一算,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古灵石有点尴尬,看了一眼蓝衣人,但却没有开口。

曲听风眯着眼睛笑了笑,说:“阁下赤足,穿耳,是云南人吧。这茶自然也是阁下手笔。如果我没猜错,阁下就是古风堂大总管,雷震叶。”

蓝衣人不改神色,淡然道:“是我。”曲听风道:“大总管亲自来接,真是给足了在下面子。”雷震叶不动神色:“先生不是早就料到了吗?”曲听风微笑:“可以料其生,不可料其死。我猜到了开始,却没办法猜到结局。”雷震叶冷笑:“也许你连开始都没猜到。”

曲听风淡淡一笑,不语。

古灵石轻咳一声,道:“捕侠一路风尘,还请饮过此茶,权当接风。”曲听风看着他,摇摇头,放下了茶碗。

古灵石眼色一动,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愉,冷然道:“为何不饮?难道捕侠不喜饮茶?”曲听风还在摇头:“非也,不是我不喜饮茶,而是不喜欢饮这杯茶。”

古灵石道:“哦?此茶有何不同之处?”曲听风直视古灵石:“此茶泡的不光是茶叶吧……”古灵石目色一寒,道:“此话怎讲?”曲听风道:“如果是一杯普通的茶,方才我端起茶碗之时,古堂主心跳为何如此之快呢?”

古灵石一惊。雷震叶突然接道:“阁下真的不明白?”

说着,雷震叶端坐的身子突然向前平平滑出,足不动,肩不摇,头不晃,眨眼间就到了曲听风面前,左拳直击,打向曲听风脸门。这一下好突然,古灵石惊叫了一声:“大总管……”叫声中,曲听风的头仿佛动了动,雷震叶的这一拳擦着他的耳朵,打空了。

古灵石这才发现,曲听风的头根本没有动。

雷震叶也发现了,他有两只手,左手回抽之时,右手再次击出,这一次他还是打曲听风的脸门。曲听风的头还是没有动,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两只拇指弯曲上翘,只是肩头微微耸了一耸。

雷震叶马上撤招。因为他发现,如果自己不撤回这一拳,在未打上曲听风脸皮之前,曲听风的双指就可以剪中他的脉门。

雷震叶突然收手,后背像长了眼睛一样,又滑回自己椅子上,同样是足不动肩不摇头不晃,也像从来没动过一样。二人交手一招,都显示出了上乘功夫。但是连古灵石也看得出来,雷震叶的突然出击被曲听风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曲听风的武功,绝对在雷震叶之上。

曲听风一笑,道:“赶尸步,僵尸拳!想不到雷总管连湘西言家的独门武功也甚是精通。”雷震叶冷笑:“好眼力,可我却看不出你的功夫流派。”曲听风呵呵一笑,道:“那不是更好,足以证明我不是李人魔。”

“李人魔”三个字一出口,古灵石耸然色变,双手一按椅子扶手,便要坐起,雷震叶马上看了他一眼,古灵石眼睛动了动,没有站起来。雷震叶淡然道:“李人魔六天前逃出梁州大牢,你三天前来到此地,消息倒极是灵通啊。”曲听风道:“李人魔再快,没有鸽子快。”

雷震叶道:“古风堂搬不走,李人魔用不着急在一时。可你倒像是急得很,第一天便花言巧语搭上了四小姐,目的就是堂而皇之地进入古风堂。你为了什么?”曲听风卖起了关子:“你猜呢?”雷震叶冷哼:“我不是你。不想说就请便。”

曲听风的关子没卖成,脸上带着遗憾的笑容,说道:“我来这里,是应人之约。”

古灵石抢着道:“应谁之约?”曲听风缓缓说出一个名字:“花。”古灵石双手一扶椅背:“你是说,刑堂六捕排名第五的姬铁花?”

曲听风微笑不语。雷震叶眼神一闪,问道:“阁下怎么称呼?”曲听风不答,用手在耳朵边上做了个喇叭的形状,仿佛在听什么。雷震叶神情一正,缓缓道:“你是‘风’,曲听风!”

古灵石缓缓站了起来,向曲听风一拱手:“原来真的是刑堂捕侠,方才我只是试探一下您的身份,实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为何曲捕侠独自来此?”

曲听风摆摆手,道:“堂主请安坐,李人魔逃狱之时,我五哥要去陕边办事,正好路经梁州,苦于脱不开身,又知道我在附近,所以要我来走这一遭。”

雷震叶听到“陕边”二字,不由得眉头一皱。古灵石道:“李人魔武功高绝,为人狡诈,上次如果不是家父全力出手,还真拿不住他。这次又要烦劳曲捕侠了。”曲听风笑道:“好说,好说。”

雷震叶突然来了一句:“既然如此,那曲捕侠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进入古风堂,却非要套取小姐的话,莫不是要掩人耳目?”曲听风道:“不错,我不急进堂,正是想在外面看个清楚,所谓‘欲识庐山真面目,最好别在此山中’。”

雷震叶冷然一笑,道:“好,既是如此,那么请曲捕侠照旧在堂外行事,古风堂内部的事,就不劳阁下费心了,雷某自可应付。”古灵石一怔,道:“雷总管,这……”雷震叶看也不看他,向曲听风做了一个在大街上相同的手势,意思是,请吧。

曲听风耸了耸肩膀,站起来向外走,雷震叶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古灵石想开言挽留,但看着雷震叶的脸色,却始终没开口。

直到曲听风走出了大门,古风堂也没有一个人来送他,看来他被当成了不受欢迎的客人。不过虽然没有人送他,却有人迎他。

古灵灵提着马鞭,皱着鼻子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曲听风走过她的身边,古灵灵冷笑:“怎么样?碰了钉子吧,看来你要离开这里一千里之外了。”曲听风回过身,盯着她,然后又看了看那座高大的门楼,叹息一声:“吾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古灵灵一怔,道:“这里不是铜驼巷,用不着你来发感慨。”

曲听风负手看天,淡然道:“四小姐的意思是我的卦不灵?”

古灵灵道:“灵又如何?我哥哥虽好骗,但姓雷的总管却不是省油灯,他不会在这种时候留一个不认识的人在堂里的。”曲听风笑了:“下雨天留客,人不留,天留。这话你懂不懂?”古灵灵摇头:“不懂。”曲听风的笑容还没散去,他的身子已猛然欺进,一手去扣古灵灵的咽喉,古灵灵没想到他突然会动手,情急之下猛一抑身,避过这一扣,她也不是平凡女子,手中的马鞭甩出去,卷向曲听风,但还是慢了一步。曲听风这一招本就是虚招,目的就是诱她出手。

古灵灵的鞭子刚刚挥出,鞭梢已被捏住,然后一股大力传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栽,手腕一麻,已被制住脉门,动弹不得。

此时古风堂的人飞也似的报到里面,古灵石与雷震叶同时闯到门外。

古灵石见小妹已被制住,大吃一惊,道:“曲捕侠,你要干什么?”曲听风一笑:“在下受我三哥之托前来,本是豁出了性命来碰李人魔的,可是古风堂竟然拒人于千里之外,未免不通情理吧。”

雷震叶冷然道:“你用四小姐来要胁古风堂,难道就是通情理了?”曲听风也不动气,道:“我什么时候要胁古风堂了,我说了吗?”雷震叶道:“你这也算捕侠行径?”曲听风笑了:“我没说自己是捕侠呀,那都是你们说的,如果你们不甘心,叫我恶捕也没什么。”

雷震叶道:“如果我还不让你进古风堂呢?”他轻轻一摆手,大门上突然出现了十余张强弓劲弩,箭镞全对准了曲听风。

曲听风看也不看,只是轻轻摇头,眼睛微闭,嘴里道:“何苦自坏长城?”

雷震叶还没答话,古灵灵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说:“你是刑堂的人?”曲听风笑道:“这块得罪人的招牌我还真想甩了它,可就是甩不掉。你说烦不烦。”古灵灵道:“你先别走。”

她大声问道:“雷总管,既是刑堂的人,为何不让他留下,非要赶他走?”雷震叶冷笑一声:“四小姐,江湖上人心险恶,他说的就一定是真话吗?如果他是李人魔的同党,混进来里应外合,该当如何?”古灵灵一梗脖子,道:“我看他不是坏人,你们不让他留下,我可以。”

古灵石道:“你还是听雷总管的。”古灵灵并不理会哥哥,一甩胳膊摆脱了曲听风,其实曲听风一早就已放开了她,不然的话十个古灵灵也逃不过曲听风一根手指。古灵灵拉着他的手腕就向古风堂内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从现在起,这人是我请的客人,我让他呆多久,他就能呆多久,谁敢拦我,小心我抽烂他的屁股。”

雷震叶脸色一寒,想要出手,却被古灵石拉住,古灵石赔笑道:“总管,我妹子的脾气你知道,太任性了,就由她去吧,我会派人监视此人。”

雷震叶看着二人的背影,轻轻地道:“我总觉得,此人来古风堂,一定另有目的,而且一定对我们不利。”古灵石瞟了他一眼,道:“有目的又如何?刑堂可是得罪不起的。先不说那个神仙般的堂主,百里红尘,就是刑堂六捕中的任何一人,都是深不可测,而且他们还有官府暗地撑腰。”雷震叶哼了一声:“我们虽不惹刑堂,刑堂却放不过我们。我已经试出来,这人的武功在我之上,既是他吃定了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古灵石吃了一惊,道:“不可啊,莫说我们放不倒姓曲的,就算放得倒他,谁知道他是不是一个人来。打草惊蛇可不是万全之计。”

雷震叶冷冷地道:“没关系,等时机一到,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古灵灵拉着曲听风一直来到了后宅,这里是堂内女眷的住所,有一座二层小楼平地而起,曾是古灵灵的母亲的住所。曲听风知道这古灵灵是庶出,也就是古曼书的小妾所生,现在小妾已逝,这座小楼也就只住着古灵灵一个人。

古灵灵指着后宅外的一所小院,说:“那是我父亲的住所,他老人家爱女心切,让我住在他旁边。父亲平时最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我们平素都不敢进去的,你最好也不要去。”曲听风点头,古灵灵将他拉到一排耳房前,推开一间,说,“这里是客人们来访时住的,你就先住在这里。”

曲听风皱皱眉头,说:“这里离你的住处太近了吧,方便不?”古灵灵不答,问他道:“你见没见过李人魔?”曲听风摇头,古灵灵说:“我可见到过,此人凶神恶煞一样,你既然要对付李人魔,就得住在这里。”曲听风看了看四周,恍然大悟:“这里离你父亲很近,李人魔与你父亲仇深,一定会先来对付他。”

古灵灵嘻嘻笑了笑,道:“还有呢?”曲听风眼睛眨了眨:“还有吗?哦,你哥哥有雷总管和他在一起,很安全的。”古灵灵盯着他:“还有呢?”曲听风摇头,道:“没有了吧。”古灵灵突然一变脸,转身就走,独自上了小楼。曲听风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浅笑。

突然,一片绿叶飘然而落,从他眼前掠过。曲听风没有动,可是背后却有一种针刺般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极突然,极强烈。

杀气。

曲听风没有转身,他不能转身,如果他一动,就不能保持完美的守势,就会露出破绽,背后的杀气就可能变为杀招。

背后的人是谁?难道是李人魔?

曲听风轻轻伸手,抄住了落叶。但他的眼里,却看不到落叶,事实上,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所有的感觉都全部融入了他的双耳。

他在听。

背后十五尺处,玫瑰花丛中,有人静立。因为有风吹过,所有的花叶花枝都在动,唯独那一丛花没有动,所以一定有人将手放在上面。

静立不动,却能发出如此强烈杀气的,曲听风也遇到过,可是背后之人所发出的杀气中,仿佛还有一点诡异之处,与大多数高手都不同。

背后的人是谁?难道真的是逃出铁血大牢的李人魔?

“大雁独飞风雨后,冷衾寒被,有谁个得知,两卷残书,三杯醉酒,却把残荷嗅……”古灵灵的歌声从不远处的楼头传来,甜甜的,软软的,让人听得有些酥醉。

突然,那片花枝动了,而此刻,却没有风。

随后那股杀气突然消失。

曲听风慢慢转回身,盯着那丛花枝,花枝无风自动,曲听风来到花丛前,突然发现枝上的小刺间有一滴尚未凝固的鲜血。

他慢慢向下看去,眼神突然一凛,因为他发现,花丛下是一片绿草,而草丛间没有一只脚印。只是那些草的尖端都微微压弯了一些。

好可怕的轻功。

曲听风皱着眉头,他脑海里飞快闪过几个人的名字,江湖上有此种轻功的人,不过四五个,可是都不可能来这里。更不会是李人魔,因为李人魔的轻功并不出众。

难道是古曼书?可古曼书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如此敌意呢?古曼书对刑堂一向是极亲近的。

曲听风看着这所小院,耳朵在轻轻抽动,他听到里面发出轻微的敲击声。他沉思片刻,举步向院门走去。

院门是一座雅致的月洞门,边上满是爬山虎的叶子,郁郁葱葱的,两扇不大的板门紧闭,里面鸟鸣啁啾,十分幽静。曲听风来到板门前,用手轻轻一推,露出里面深锁的春光。

但见竹林幽篁,石径深深,径边一座小小的八角古亭,亭中石桌石墩俱全,曲听风的眼睛就落在这小小古亭中。

因为此时,正有一位古稀老者坐在石墩上,手中拈着一枚黑子,欲落未落。

他的边上,站着一个头戴竹笠的黑衣人,竹笠上垂下黑纱,遮住了脸面。此人如同一具石像,全身上下一动不动,眼皮也不眨一下,怀里抱着一柄黑鞘直刀,刀身极窄,形式奇特。曲听风看到,他的右手腕上刺着黑色八脚章鱼。

曲听风走进院内,亭中两人似是恍若不觉,老者轻轻将手中棋子向桌上一放,然后捋须微笑,然后又拿起一枚白子,沉思默想。而边上的黑衣人盯在棋盘上,仿佛在看,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原来老者是与自己下棋。

曲听风虽然没有见过这老者,但看他的样子也知道,这就是古曼书。

曲听风一言不发,慢慢来到亭中,低头看着石桌上刻的棋盘。

此时棋势已到了极紧要的关头,白子只要一招落差,则尽处下风,非要中盘认负不可。古曼书眉头紧锁,手中的棋子欲放不放,极是为难。

曲听风看了片刻,突然微微一笑,从棋盒中取出一枚白子,随手落了下去。

此子一落,古曼书突然眉头一张,眼睛圆睁,右手一紧,指间那枚白子咔然而碎。古曼书双手一扶石桌,站了起来,双目紧盯着棋盘,缓缓道:“此子一落,满盘皆输!你……”他直视曲听风,便要发怒。

也难怪他发火,曲听风这一子,正好把白棋一大块辛苦做活的大龙自己填死。古曼书好不容易才使白龙有冲天入海之势,这一下前功尽弃,难怪他不高兴。

曲听风满不在乎地笑道:“输便是赢,赢便是输,为人为棋,何必那么认真?先生终日坐此,游离于胜负之间,何不学学在下的样子,随意而行,任意而为?”

古曼书慢慢坐下来,干巴巴地道:“阁下定然是输惯了的,所以才能这般洒脱。”曲听风也坐在他对面,随手在棋盒里抓出一把棋子,然后又一颗颗扔进棋盒里去,嘴里道:“古先生想来一定是赢惯了的,所以才输不起。”古曼书不答,道:“年轻人,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激怒我吗?”

曲听风摇头:“除此之外,我还想要你这颗头。”黑衣人手指一紧,头微微动了一下。古曼书一怔,道:“要我的头?做什么?”曲听风道:“我要你的头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以免被仇人偷走。”古曼书道:“谁要偷我的头?”曲听风道:“你的仇人好像也没有多少,能偷走你的头的,就少之又少,你应当知道是谁。”

古曼书点点头,道:“不错,是他。”他转头看了看黑衣人,道:“从黑木一到我身边,我就知道有事发生了。想不到是他逃了出来。”曲听风看着身边的黑衣人,那人仿佛也在看着他。虽然曲听风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分明可以感觉到从黑纱中透出来的寒芒。

曲听风觉得身边就如同站了一棵长满尖刺的怪树,虽不招摇,但遍体都透出一股邪劲。曲听风突然笑了笑,说:“古先生即使无人保护,相信也不惧李人魔,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个人在身边,总归要好得多。”古曼书没有抬头,仍旧盯着棋枰,嘴里喃喃地道:“惊雷摧城,威震朽木,败叶枯枝,方欲安堵,肃杀万物,唯余古风。”

这六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几遍之后,古曼书慢慢站起身,向屋子里走去。曲听风目送着他的背影,落花映衬下,显得极为苍老。

原来,他真的老了。曲听风也站起身子,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黑木脸上,而这次只是轻轻一瞟,马上就游离开了。

黑木看着他出了院门,自己还是静静站在那里,仿佛真是一株怪树。


三、不怪天真的人


雷震叶要杀古曼书!

这是曲听风离开小院后的第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而是古曼书亲口说的。

惊雷摧城。

威震朽木。

败叶枯枝。

方欲安堵。

肃杀万物。

唯余古风。

每句话的第二个字连起来就是:雷震叶欲杀余。

为什么呢?

夺权?那雷震叶应当杀古灵石才是,那才是古风堂的当家。

有仇?那雷震叶为何现在才动手,在两年前古风堂一蹶不振时动手不是更好?

此时看来,古风堂危机四伏,内部,总管要杀老主人,外部,李人魔虎视眈眈,不可捉摸。曲听风觉得,连吹进来的风,都满是恐怖的气息。

入夜了,天空升起了半圆的月亮,古风堂中燃起了形式古朴的古灯,满是香灰油烟的味道,一座水阁从四面莲花三面柳的池塘中耸起,四面挂着白纱,如烟似雾。满池清香飘荡,半空柳丝轻扬,一派雅治清兴。

雷震叶的脸色还是一如平时,在他眼睛里,这疑似天宫的美景与城中的穷街陋巷并没有多大区别。古灵石虽然谈笑风生,但眼睛里总有些担忧。倒是古灵灵与曲听风两人,像是早就认识的好友一般,拼起了酒。

女孩子当然不可以与男人一杯杯地对饮,他们在猜谜,谁输了谁喝。但是古灵灵实在不是对手,曲听风没喝三杯,古灵灵已有十余杯下肚了。

她的脸有些潮红,头也有些晕了。

古曼书并没有来,事实上,他近年来很少走出那个小院。

古灵石看了看古灵灵,一脸不快,可能是觉得妹子如此放浪形骸,有损古风堂门风,于是向边上的丫环使个眼色,丫环点头,扶起古灵灵走了。古灵灵一边走一边大叫着:“为什么要赶我走?我还要喝……我的酒量大得很……你们是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吗……”

声音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听不到了。

古灵石一张脸轻轻抽动着,最后干笑了两声,对曲听风道:“曲捕侠见笑了,我妹子年纪大了未能出阁,所以这脾气嘛……唉,没办法。”

曲听风一笑:“四小姐性情中人,我不怪她。”

雷震叶盯着曲听风,道:“你见过古老堂主了,他的精神如何?”

他怎么会知道曲听风去过那里?难道说玫瑰花丛中的人是他?

曲听风向后一靠,双手向头上一拢,微笑道:“精神不坏,因为有人保护他。以我看,那个黑木是个好手,如果李人魔去暗算古老先生,一定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嘛,重点还是古氏兄妹。”

雷震叶点头,涩声道:“好,我与古堂主在一起,而四小姐,就烦劳先生了。”曲听风道:“我担心的不是这点。”古灵石道:“先生担心什么?”曲听风欲言又止,雷震叶道:“你担心李人魔使诈?”

还没等曲听风回答,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高叫声,随着这叫声,南方半边的天空突然变得血红,从水阁中便可以看到冒起的冲天火头。

古灵石猛然站起,扶栏远望,失声叫道:“不好,那是碧玉斋。”碧玉斋是古风堂一处最大的店铺,经营玉石珠宝,极是有名。

古灵石急叫着就向外冲,雷震叶一把将他按住,沉声道:“可能是计,你不要出去。我自去料理。”曲听风眉头一皱,道:“可能是李人魔,他要趁乱下手。”雷震叶道:“相烦曲捕侠去护住四小姐。”说完,人已奔出水阁。曲听风身形射出水阁,对古灵石道:“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走。”

古灵石平定一下心情,他深知现在大敌当前,镇定最为重要,于是缓缓坐回原处。此时水阁中,就只剩下他一人。

阁中一片死静,四面灯光照射在古灵石脸上,显得阴晴不定。

突然,莲池中一瓣莲花飞起,以极诡异的弧线飞过来,绕着水阁一转,四盏明灯依次熄灭,水阁中立时一片暗淡,只余星光与水光。

从那瓣莲花一起,古灵石的耳朵就一动,等到灯光尽灭之时,古灵石腰间的长剑已然在手。他不愧是一堂之主,临危之时也有大家风范。

他双目微闭,静静等待着敌人扑入水阁来攻。

可是并没有人攻入水阁,真正的攻击是在水下。夺的一声,一柄明晃晃的枪尖从水阁地板下刺上来,正好在古灵石坐的位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古灵石已带着椅子平平滑出三尺,但是第二枪早已等着他。

这一次古灵石没有力气带动椅子了,只得飘身后退,椅子咔的一声被枪尖刺穿,古灵石已退向栏杆。然而,还有第三枪。

古灵石身子已靠到栏杆上,第三枪贴着他的脚内侧,直刺他肚腹。

这一次古灵石再想躲闪,就必须倒入水中。可是杀手就在水中等着他。古灵石落水的刹那,就是他死亡之时。

但古灵石已完全没有选择,如果他不倒翻入水中,就得被这一枪串成烤肉。古灵石惊叫一声,身子向水中倒去。

如果不是一条白纱及时飞来裹住他的腰,古灵石现在就会像死鱼一样翻在水面上。这条白纱及时将他拉了回来。

而此时,水下水花一翻,露出了一双冷若寒冰的眼睛,盯了一眼挥出白纱救下古灵石的曲听风,很快又没入水中。一时间,水阁中静寂如死。

曲听风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才道:“他走了。”他知道这片莲花池塘通向外面的河道,无论如何是找不到杀手了。

古灵石惊魂方定,点灯的手还有些颤抖。

灯光下,三个圆圆的小洞排在水阁地板上,反射着青幽幽的水光。

古灵石向曲听风谢了救命之恩,问道:“曲捕侠因何会回来救我?难道早知道水下有人?”曲听风摇摇头,说:“不知,我在跃出水阁后,无意间向后看了一眼,发现水阁上灯火尽灭,感觉不对才回来的。”古灵石苦笑道:“如果不是杀手事先打灭了灯,只怕早已得手了。”

曲听风的眼睛在慢慢转动,突然一笑道:“如果他不事先灭灯,只怕也伤不到堂主。因为人的眼睛在突然遇到黑暗时,会有点不适应。可我看那一招飞花灭灯的手段,好像有点扶桑忍术的意思。”

古灵石问道:“是不是李人魔来了?”曲听风道:“有可能,他派人在外面纵火,而自己却藏在水底,准备突然袭击,很显然他的目标是……”突然,他的声音停了,叫道,“不好,四小姐……”

古灵灵不见了。她并不在自己的绣楼里。

曲听风在楼下见到了那个丫环,她已经把四小姐送回房间,可是曲听风冲进屋子时,里面空无一人,蜡烛也没有点起,只剩白纱帐幔在随着微风舞动。曲听风迅速地检查了屋子,却没有一丝打斗的迹象,甚至连被子都是整整齐齐的。古灵灵并没有喝醉,她不可能这样被人抓走。

突然,曲听风耳朵一动,一丝微声从木板隔墙中传出来。原来这房间里尚有夹墙。曲听风没有犹豫,全身如同一支急箭,向板墙猛撞过去。

哗啦啦一声,木板墙被撞开一个大洞,曲听风冲了进去。

但眼前的情形使他目瞪口呆。

这里果然有一个夹层,而且还很大,正中放着一个约半人高的大木桶,木桶里热气外溢,木桶边放着一个古朴的木质衣架,架上挂着古灵灵的衣服,甚至亵衣。

这种情况用耳朵想也能想得通,古灵灵在洗澡。而曲听风一个大男人,闯进女孩子的洗澡间……曲听风的脸虽然没有红,(他好像从来就没红过脸)但是眼睛却急速闭上了。

他准备退出屋子。但是他的耳朵听到了一串气泡上冲到水面然后破碎的声音,难道古灵灵故意在玩水?不大可能,这种声音在曲听风听来,只有一个情形——溺水。

他闭着眼睛冲到木桶前,一把向桶中抓了下去。他捉到了一个光滑如油脂般的肩膀。曲听风没有犹豫,向上一抬手,将里面的人拉出水面。

现在不能不睁眼了,曲听风张开眼睛,就看到了古灵灵那张已然有些变色的脸。她显然已被呛晕了。

木桶中飘浮着许多红色绿色的花瓣,使得水花翻涌间,如同泼洒出无数断碎的彩虹,曲听风已顾不得许多,抬起一脚将木桶踢破,水花四散,屋子里成了汤池。古灵灵裸着身子倒在水中。

曲听风从衣架上扯下衣服,盖住了古灵灵的身子。

就在这一刹那,曲听风的眼角突然瞟到古灵灵的大腿内侧有一条红色的伤口,不由得心中一怔:她受伤了?在哪里受的伤?由于部位隐秘,又被另一条腿压住所以他没敢向深里看。

便在此刻,古灵灵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曲听风的脸猛地涨如红布,他收回目光,随手从古灵灵头上拔下发簪,一手按住她的灵台穴,然后将发簪的尖头刺进了她的足趾。

啊的一声尖叫,古灵灵痛得苏醒过来。张眼一看,曲听风正用发簪刺她,足尖的痛苦使她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从没受过这般苦楚,拼命收拢双腿,一手夺过发簪,嘴里骂道:“想死啦你!”一记勾拳重重打在曲听风右眼眶上。

曲听风没有防范,这一拳直打得眼圈乌青,他惨叫一声,用手一捂右眼,道:“如果换成我三哥,你敢打他眼睛,他就敢……”刚说到这里,古灵灵又是一声惊叫:“你还敢看!”然后曲听风的左眼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这下好,曲听风被打成了熊猫。

古灵灵一脚踢在曲听风前胸,将他像皮球般踢得从破洞中骨碌碌滚出去,然后急急地把衣服向身上套,由于太急,竟然忘记了穿亵衣,只把外套胡乱罩在身上。曲听风一手捂眼,一手捂胸,刚刚爬起来,古灵灵像只猫一样蹿过来,手中一根大棒子没头没脑地落在他身上。

“打死你,打死你个色狼、色魔、色鬼、色猪……”她好像还没有从惊惶中完全恢复,不仅有点语无伦次,而且手上没劲儿,棒子落得也挺轻。

“等一等!”曲听风大吼一声,古灵灵的棒子停在曲听风脑袋上方,一双俏眼瞪得溜圆:“干什么?怕了?不是说色胆包天吗?”曲听风摇摇手指,一字字地道:“记住,说我色狼色魔色鬼都没关系,可我不是色猪。”

古灵灵看着他那狼狈的熊猫脸,再也忍俊不禁,扑哧笑出来。此时她神智一清,突然立脚不定,摔在地上。

这回,曲听风没有上前,他只有两只眼睛,不想再让鼻子受罪。

就在这时,门外闯进来两个人,正是古灵石与雷震叶。

古灵石一看屋子里的情形,重重哼了一声,对曲听风阴阳怪气地道:“曲捕侠,你救人倒是真会选地方哪……”曲听风没有理他。古灵灵跳过去,挡在古灵石身前,辩解道:“你不要误会曲捕侠,有人想淹死我,多亏了曲捕侠救命,怎么样,我让他进堂来没错吧。”古灵石瞪了古灵灵一眼,哼了一声,兀自怒气未消。

雷震叶慢慢走进洗澡间,用手捡起一片花瓣,在鼻子下轻嗅,脸色微微一变,回头冲古灵灵道:“这些花瓣是你自己放进去的吗?”古灵灵用手抚了抚脸,像是也有些明白了,道:“不是,那是小茶为我放的。”曲听风道:“小茶?那个送你回来的丫环?”古灵灵点头,突然想起来了,叫道:“对啦,我刚跨进木桶的时候,感觉有点头晕,开始以为是酒喝得多了点,也没有在意,洗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雷震叶面色凝重,道:“四小姐,有人要暗杀你。他在花瓣上下了迷药,就是想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淹死在木桶里。”

古灵灵看了看满地的碎木片,才回过神来,拍着胸口对曲听风说:“吓死我了,这么说来,是你……是你……”她的脸突然红得像苹果。

曲听风问雷震叶:“小茶在哪里?”雷震叶道:“在楼下。”曲听风道:“相烦请她上来。曲某有话要问。”

小茶跪在地上,吓得不住地发抖。方才曲听风已经问过,小茶并没有在花瓣中下药,事实上,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古灵石皱了皱眉头,道:“李人魔会如此熟悉古风堂的地形?在水中暗算之后,马上就来这里投毒?”曲听风沉吟道:“也许投毒的根本就不是李人魔,而是另有其人。古堂主,你看过你父亲了吗?”古灵石脸一红,啊了一声,道:“还没有,我听到这里有声音,急急赶来的,没空去父亲那里。”

曲听风二话不说,起身下楼。众人都奔向古曼书的小院。古灵灵也急忙套好衣服,跟在后面。

院门紧闭,里面一丝声音也没有,黑得可怕。曲听风已不及敲门,抬脚将门踢开,冲了进去。可里面的情形却使他大惑不解。

古曼书披了衣服,正坐在堂屋中静心煮茶,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炉火,十分专心致志,而在他身边,仍旧站着怪树一样的黑木。也是纹丝不动。曲听风怔在门口。

古曼书轻叹一声,道:“好好一炉茶,此时却多了些燥气。就给你喝吧。”他抬眼看着曲听风。曲听风只得走进屋子,坐在他身边。另外三人也走进屋中,却没有坐。

这里只有曲听风算是客人。

古灵石拱手道:“父亲,方才有敌来扰,多幸曲捕侠出手,才救下了我与小妹。”古曼书微微点头,一眼看到雷震叶,微笑道:“雷总管,最近堂中气象如何?”雷震叶淡然道:“一如平时,日进斗金。”古曼书笑道:“好,好。”便不再言。

曲听风喝了一杯茶,却见屋子里的五个人全都是不发一语,眼神却各自不同。便问古曼书:“古先生一直在这里煮茶?”古曼书点头,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补充道:“我没有出去过,黑木也从未离我一步。”

曲听风又抬眼看了看黑木,突然发现此人的神情仿佛与方才不同,他握刀的手指节发白,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古曼书突然道:“请你们去休息吧,我与灵石有点事要谈。”雷震叶看了古灵石一眼,先行退了出去。古灵灵也轻拉曲听风的衣服,道:“你也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曲听风辞别了古曼书,与古灵灵一同出来。古灵灵来到门外一丛花树底下,突然拉着曲听风蹲下来,神神秘秘地道:“我知道,你是怀疑那个黑木,对不对?”曲听风问道:“黑木来到堂中之后,都做了什么?”古灵灵道:“也没做过什么,就是保护我父亲,堂中所有的事他都不过问,就像跟他全没关系。”曲听风点点头,心道:看来雷震叶已经完全将古曼书软禁起来,这个黑木就是看守。

曲听风问古灵灵:“你觉得黑木这个人很神秘吗?”

古灵灵鼻子一皱,道:“这个人是雷总管带来的,虽然没和人吵过一句嘴,打过一场架,可我总觉得他深不可测。他那把刀从来没亮出来过,可我觉得如果他出刀,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呢。”说着,她的眼睛里竟也有了一丝恐惧。

曲听风微微点头,道:“是的,这个人是很可怕,而越是可怕的人,平时反而越装得与常人一样,在这一点看来,他又不是那么可怕。至少,他不是袭击你和你哥哥的人。”

古灵灵叹息一声,突然眼睛一歪,狠狠瞪着他,道:“我问你,你救我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曲听风暗笑,故意道:“什么都看到了。”古灵灵突然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看到了……你真的看到了?”说完小嘴一扁,竟哭了起来。

曲听风急忙劝慰:“我看到了满桶的鲜花,好漂亮的。”古灵灵脸色一正,道:“我说真的,不是开玩笑,你就只看到这些?”曲听风点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还看到别的,就让我天天黑着眼圈。”

古灵灵看着曲听风的熊猫脸,想笑又不敢笑,强忍着道:“你闭上眼睛,我送你一样东西,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曲听风不解,问道:“送就送好了,还闭什么眼睛?”古灵灵娇声道:“你不闭眼,我就不送。”

曲听风只得答应,闭上眼把手一伸,道:“送我什么?拿出来吧。”话音方落,突然觉得手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不由得睁开眼睛,发现古灵灵一边跑一边捂着嘴偷笑,而自己的手心里,正扎着一枚玫瑰花的尖刺。

“你刺我的脚,我就刺你的手。这叫两不亏欠。”

曲听风只觉得手心痛得要命,但又能说什么呢?面对一个如此天真无邪的少女,谁又能忍心怪罪她呢?

曲听风拔下了花刺,突然他耳朵一动,猛然回头,见门外冷冰冰站着黑木,双手抱着刀,仰头望天,脸上如一块铁。曲听风一笑,道:“原来是黑木兄,为何不过来叙叙?”

说着,他用手一拨花枝,花枝便弯了,在花枝弹回的一刹那,曲听风暗中将手中的花刺弹了出去,射向黑木的手。

黑木没回答,也没有动,那花刺就射在他手腕的刺青上,他也像是没有感觉到,只是呆呆地望天。

曲听风还想要说什么,此时古灵石走了出来,黑木慢慢转身走回院子,仍旧一言不发。

古灵石看到曲听风站在门外,只抱了抱拳,说了声请便,就独自走了。曲听风看了看院子,又看了看古灵石,心中升起一丝古怪。


第二天正午,曲听风被一阵喧哗之声吵动,他走出自己的耳房,来到前院,发现很多家丁正在搬运木箱。那些木箱子从外面源源不断地运进古风堂,看家丁们小心翼翼的样子,里面装的一定是贵重物件。

古灵石与雷震叶在监督搬运,全都脸色阴沉,不发一言,似有满腹心事。

曲听风问古灵石:“古堂主,这是干什么?”古灵石不冷不热地道:“昨夜我把发生的事告诉了父亲,他要我把外面店铺里的贵重物什全都搬回总堂,这样一来可以免遭李人魔及其同伙的毁坏,也容易保护。不然他四处放火,堂中一定顾应不暇。”曲听风微微一笑,道:“好,此计不错,哦,那个家丁看起来瘦小枯干,搬的箱子看上去很重,我去帮把手……”

他刚要上前,雷震叶伸手一拦,阴阴地道:“阁下是客,怎么可以干下人的活呢?传出去会让人耻笑本堂。”古灵石也冷笑道:“是呀。断不敢劳动曲捕侠的。”曲听风干笑了两声,只好作罢。

可他的耳朵一直在听,似乎从箱子的木头缝隙中听了进去,里面有铁器相击的微响。曲听风假装伏下身子整理裤角,手心里暗地拾了一粒小小的土块。然后看准一人的脚跟,轻弹了出去。

箱子掉在地上,在一阵惊呼声中,木箱盖子摔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古灵石、雷震叶与曲听风三人同时赶到,古灵石瞪了一眼摔倒的家丁,怒道:“你怎么搞的,如此不小心……”曲听风劝道:“人有失脚,马有乱蹄,也不怪他嘛。”说着扶起了那人。

古灵石哼了一声,道:“打开箱子,看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摔坏。”雷震叶站在一边,冷冷地道:“请曲捕侠查一下吧。”曲听风早已看清楚是一箱铜器,尽是铜壶铜盘,便笑道:“这是古风堂的物件,干什么要在下检查?”雷震叶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查一下放心。”

曲听风微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恐怕是雷总管不放心吧。”

古灵石松了口气,道:“这箱子里幸好装的是铜器,若是瓷器可就惨了。”他招呼家丁将箱子盖好,抬走了。雷震叶向曲听风一拱手,道:“前厅已备好了午餐,我陪阁下去,请。”曲听风也拱了拱手,二人一同向前厅走去。古灵石在后面看着二人的背影,又看了看这些正在搬动的箱子,微微摇头,眼中全是不解。

午餐并不丰盛,但很合理。一盆豆面粥,几碟荤菜,一盘素火腿,一笼包子,几张煎饼。曲听风用煎饼卷起素火腿,喝着加了荤菜的豆面粥,吃得津津有味。而雷震叶只吃了几个包子,便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曲听风连喝了两碗粥,才抬起头来,笑道:“总管是云南人,又姓雷,我想冒昧动问,总管知不知道云南的‘小雷门’?”雷震叶面无表情,淡然道:“知道。”曲听风又道:“既是知道,那么雷总管对这小雷门有何看法?”雷震叶道:“藏龙卧虎之地,却又是藏污纳垢之所。”曲听风道:“为何这么说?”

雷震叶冷笑:“这是江湖上通行的说法,难道不对吗?”曲听风笑道:“常言道,三人成虎,道听途说之言,总不如亲眼见到的真切。”雷震叶面上冷得像是结了冰,道:“在下就是小雷门的人。”

曲听风一怔,道:“你是小雷门的人?”雷震叶道:“曾经是。”

曲听风道:“被逐出门,还是自愿出门?”雷震叶不答,目光清寒。曲听风淡然一笑,道:“这话问得笨了,小雷门财雄势大,谁会自愿出门?”

曲听风将最后一块煎饼扔进嘴里,道:“小雷门高手如云,‘轰顶五雷’全都是不世出的人才,总管定是被他们排挤才出门的吧。”雷震叶还是不答,却冷冷地道:“我来古风堂的目的,就是要让古风堂雄踞东南,让小雷门的高手们看看,他们曾经做错过什么。”

曲听风一挑大指,赞道:“好,男儿万里觅封候,决不可久居人下。可是一旦古风堂雄踞东南成实,那么总管会不会将它并入小雷门呢?”

雷震叶眉峰一挑,道:“这话,阁下去问古堂主好了,在下只在个管事的。”说罢,拂袖而去。

曲听风用毛巾擦着手,微笑道:“只是玩笑,何必当真?四小姐,你也听够了,出来吧。”屏风后面发出曼妙一笑,古灵灵走了出来,道:“你的耳朵快赶上狗耳朵了,我只不过出了口大气,就被你听到了。”曲听风淡然一笑,道:“我不仅听到了你出气,还听到了你的心跳声。”

古灵灵捂着胸口,道:“我的天,你是不是人啊?这也听得到。看来天下没有人能够暗算你了,因为就算他藏到地底下,你也一样能听出来。”

曲听风不答,却压低声音道:“其实,雷总管也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最后他才会那样说。”古灵灵道:“如果我不在呢?他会怎么说?”曲听风神神秘秘地向她招招手,古灵灵凑近来,只听曲听风道:“你去问他吧。”

古灵灵气得向他挥了挥拳头,道:“耍贫嘴,又想讨打是不是?”

曲听风一脸正色,道:“问你个正事,雷总管对你父亲怎么样?”古灵灵想了想,道:“不错呀,干吗?”曲听风道:“古老先生并没有老糊涂呀?为什么将堂主之位交于你哥呢?”古灵灵道:“我想是两个哥哥的死对父亲打击太大,他曾多次说过,没有了亲人,势力再大又有什么意思。”曲听风道:“可你们不是他的亲人嘛?为了你们,他也要撑下去呀。”

古灵灵道:“对呀,所以他将位子传给我三哥,就是要让他锻炼一下。况且还有雷总管,不会出大乱子的。”

曲听风慢慢点头,道:“以我看来,古风堂能有今天的势力,倒全靠了雷震叶。”古灵灵打断他,道:“好了好了,说这些干什么?都是无聊的事,今天天气不错,去玩吧。”曲听风呲着牙向她张开双臂,做出个吸血鬼的样子,说:“四小姐,李人魔就在附近呢,你不怕?”

古灵灵大声道:“怕有什么用?与其这样担惊受怕,倒不如和他正面敌对,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唉,你不是挺能打的嘛,难道你的名气是吹出来的?”说着,她拉起曲听风就走。


今天的确是个好天气,午后的微风吹在脸上,十分清爽怡人。

古灵灵兴致勃勃地大步而行,不时地在路边花丛里拗下一枝带刺的玫瑰,放在鼻子下轻闻,然后又把花瓣全扯下来,天女散花般撒在空中,落得曲听风一头一脸。然后她就哈哈大笑。

曲听风就由她笑,他看上去不紧不慢地跟着古灵灵,眼睛却总在盯着她的右腿。他记得很清楚,昨夜他曾看到那里有一处伤口。但古灵灵跑得挺快,丝毫没有一点受伤的样子。曲听风放下了心,他觉得那可能是沾着的一瓣鲜花,不是伤口。

无论古灵灵跑多快,曲听风总在她身后三步之内。古灵灵居然发现了这一点,不由得停住了脚,问道:“你是人家的影子吗?甩都甩不掉。”曲听风摇摇头。古灵灵夸张得点头,说:“当然不是了,曲大捕侠嘛,是来行侠仗义,扶危救困的,哪有时间陪我个小丫头玩呢?”

曲听风微笑不语。古灵灵突然跳过来,道:“都说刑堂是江湖上最神秘的组织,刑堂六捕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看正是如此,因为我只看到了你的头,没看到你长尾巴。嘻嘻。”曲听风向远处眺望,不理她。

古灵灵并不罢休,继续问道:“你们刑堂六捕,都叫什么呀?我听人说过,叫什么风、花、雪、月、恨、别,对不对?”曲听风还是不理她。古灵灵道:“你们的堂主呢,大名叫百里红尘。以前是朝中的铁面御史,刚正不阿,连皇帝都惧怕三分的,后来被奸相弹劾,罢官免职。但是他身在江湖,心却还在官场,因不满当今现状,所以才自立刑堂。没想到官府竟也默许了,连那些奸臣大佞也没办法,人们都说百里堂主是当今第一智者。”

曲听风突然打断她:“你既知道得如此清楚,还问什么。”

古灵灵鼻子皱起来,笑道:“原来今天你不是哑巴,还会说话哩。”曲听风又闭上了嘴。古灵灵道:“其实这些呢都是江湖上众口相传的,我想知道点人们不知道的。你会不会告诉我呢?”

曲听风淡然道:“你想知道什么?”古灵灵抿着嘴巴,歪着头瞟了他一眼,道:“我想知道……像你这样的大捕侠,有没有女孩子追你。”曲听风眼睛一抬,望着前面的大路,道:“有呀,有一个。”古灵灵道:“叫什么名字?人长得漂亮吗?”

曲听风道:“她叫白牡丹,长得不坏。”古灵灵问道:“她有没有追到你呀?”曲听风道:“追到了。”古灵灵嘴角微颤,道:“那你行走江湖,把这朵牡丹藏在哪里呀?”曲听风冷笑:“我把她埋在地底下了。”

古灵灵吃了一惊,道:“她死了?”曲听风点头:“不错,我杀了她。”

古灵灵吓得跳开一步,仿佛他顷刻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你,你杀了自己的夫人?”曲听风怔了:“我什么时候说她是我的夫人?看起来你毕竟在江湖上走得少,连‘黑心红颜绿萝香’白牡丹也没听说过。这个女魔头用绿萝香暗算我,又追了我一天一夜,终于被她追到,可是结果却是她没了命。从那以后,就没有女孩子再敢追我了。”

古灵灵跳过来给了他一拳,然后远远跑开,笑道:“没女孩子敢追你,难道你也不敢追女孩子吗?”

曲听风敢追,他不敢不追。

二人正在你跑我追之际,突然听到一阵喊镖的声音:“镇远,扬威——”

曲听风不用看也知道,这是江南镇远镖局的镖。

江南镇远镖局,局主陆飘然,副局主萧逸之。在没开镖局之前,江湖上人称飘逸二仙,行事倒也算得光明。陆飘然以一双绕指柔手成名江湖,取人性命易如反掌,萧逸之使一扇乌云盾,护卫自身水泼不进。二人一黑一白,一攻一守,可称得上一流高手。

在江湖混得久了,二人凭着自己的本事与交游,在江南一带打出了名堂,五年前改行干起了镖局,顺风顺水,局子越干越大,在四个省份内都开了分号,在江南一带,只要是镇远的镖,无论黑白两道,都得给个面子。

看到镇远镖局的镖并不奇怪,唯一让曲听风吃惊的是护镖的人。

前面正在喊镖的趟子手身后,跟着两匹高头大马,一黑一白,黑马上的人一袭白衣,面白如玉,连眉毛头发也全都是白的,只有一对乌珠,黑如点墨。白马上的人则正相反,一身黑衣,脸皮黝黑,在马上不时微笑,露出一口白牙,极是显眼。

这两人正是飘逸二仙,陆飘然与萧逸之。

曲听风知道,早在三年之前,这二人便不轻易出马了,一般的镖只让底下的镖头护送,再重的镖也只是动用二仙中的一人,现在二人齐出,可见这趟镖是非同小可。正当曲听风脑子里思索之时,古灵灵也看到了飘逸二仙,她叫了一声,跑上前去。

陆飘然早已看到了大路上跑来的二人,等到古灵灵跑到近前,他拉了拉萧逸之,双双从马上跃下来。

古灵灵跑上前拉住陆飘然的胳膊,娇笑道:“陆叔叔,萧叔叔,怎么你们二位都出来了?保的是公主吗?”陆飘然仰天一笑,道:“我们一晃三年未出门,很多同道都有些口角了,说我们财大气粗,看不起穷朋友了。哈哈,这次出来,主要是为了看看道上的朋友,你爹爹还好吗?快领我们去古风堂,我还想喝你家的窖藏好酒状元红呢。”

古灵灵皱了皱鼻子,道:“陆叔叔,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了,难道不认得路吗?我难得出来玩一次,你们又不是外人,自已去好了。”说完向曲听风挥挥手。萧逸之的黑脸一无表情,突然道:“这位朋友没有见过,如何称呼?”

曲听风一拱手,微笑道:“在下只不过是四小姐的保镖。”陆飘然看看二人,突然笑了:“你是保镖,我们也是保镖,大家是同行,一会儿四小姐回家,我可要敬你这位同行一杯。”曲听风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看着古灵灵与曲听风的背影,陆、萧二人眼睛里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古灵灵跳着脚向前跑去,穿过了集市,拐上了一条山间小路,这里春草青青,绿树遮阴,鸟叫虫鸣,倒也是一个好去处。古灵灵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四下张望,道:“这里是我小时候最爱来的地方。每当爹爹不在家时,我娘都会带我来这里。看看这些小鸟小虫。”

曲听风道:“古老堂主在家时,不让你们出来?”古灵灵笑了一笑,说:“女人嘛,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风堂在这地方是名门望族,如果家里的女人总往外跑,会让人笑话的。所以每次我们出来呀,都躲在马车里,像是贼一样不敢见人,现在想来还真挺有意思的。”曲听风点点头。

古灵灵突然消沉下去,幽幽地道:“可惜我娘不喜欢我爹,后来跟人跑了,再也没有人带着我出来听鸟叫了,现在虽然我可以天天来,可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感觉了。”

曲听风道:“不错,这就叫‘物是人非’。你娘离你们而去,古老堂主一定很悲伤吧。”古灵灵道:“是,他可悲伤呢,那些天他心情很不好,还打过我几次。”

曲听风道:“打你?他不是非常疼爱你吗?”

古灵灵沉默了一阵子,突然摇摇头,说:“难得有人陪我出来,不说那些让人不舒服的话了。都知道你耳朵灵,你说说,站在这里都听到了什么?”

曲听风笑道:“前边是海?”古灵灵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的?这里离海岸还有一段路呢。”曲听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我听到了海鸟的叫声、海浪的声音。”古灵灵道:“还有呢?”

曲听风道:“还有,海面上停着一艘船,是艘双桅船,挂着白帆,船身上漆着黑漆。”古灵灵像是见到了鬼,脸都白了:“这也是你听到的?”

曲听风笑了:“不,是我看到的。”原来此时他们已来到一处高高的断崖上,远远望去,正有一艘双桅船停在海边。果然挂着白帆,漆着黑漆。

古灵灵看着看着,突然皱起了眉头,惊叫了一声:“那是……那是古风堂的船。”曲听风也吃了一惊,道:“你没有看错?”古灵灵道:“当然不会,这附近只有古风堂的船是这样的外形,而且……而且这艘船与两位哥哥死的时候乘的船是一样的。”

她的脸上闪过了一种恐惧的神色,仿佛这艘船是鬼船一般。

曲听风知道,自从古曼书的两个儿子死后,古风堂已断了海上贸易,毁掉了所有的船,再不出海。可今天看来,这个规矩似乎要被打破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曲听风道:“堂中要有人出海吗?”古灵灵摇摇头,道:“应当没有。”曲听风不再说什么了。可眼睛却始终盯在这艘船上。

没有看错?”古灵灵道:“当然不会,这附近只有古风堂的船是这样的外形,而且……而且这艘船与两位哥哥死的时候乘的船是一样的。”

她的脸上闪过了一种恐惧的神色,仿佛这艘船是鬼船一般。

曲听风知道,自从古曼书的两个儿子死后,古风堂已断了海上贸易,毁掉了所有的船,再不出海。可今天看来,这个规矩似乎要被打破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曲听风道:“堂中要有人出海吗?”古灵灵摇摇头,道:“应当没有。”曲听风不再说什么了。可眼睛却始终盯在这艘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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