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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短章 | 不管他们是怎样的人,我都乐意接纳他们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06-21


陌生人与朋友,也许并不是一对反义词。只要倾听和讲述还在发生,友谊就有充足的理由成立。今天的两篇友谊短章,《作为陌生人的朋友》与《在外结识的好友》,都让我们看到了友谊有别于其他关系的独特韧性与生命力。祝阅读愉快。


撰文:Sigrid Nunez   

我曾遇到过两个女孩,她们的友谊始于婴孩时期。她们住在同一条街上,整个童年,她们几乎天天见面。她们也是从学前班到高中的同学。如今,她们不仅决定上同一所大学,而且决定住在一起。无疑,四年的分离是不可能的 —— 用她们的话来说 —— 她们会死。

至少她们中的某位家长会认为自己的女儿有些不可理喻。但作为一个早已和儿时玩伴失联的人,我却十分羡慕她们。一位女孩的母亲,一个在女性友谊方面总是「失败」的女性也是如此,她告诉我,她只希望从头到尾不会有任何男人介入她们之间。我也希望如此,虽然我不能说倘若发生这种情况,我会感到很震惊。

Julie Buffalohead,《苦乐参半》(The Bittersweet),2021 年,混合材料,承蒙艺术家及加思·格林南画廊(Garth Greenan Gallery)提供。

我和我维持友谊最为长久的朋友是在大学的第一天认识的,因为我们搬进了同一间宿舍。这种校园时结下的友谊是无可比拟的。我曾在一本写到自己半个多世纪前的大一新生时光的小说中这样描述道,「单一的、无休止的、烟雾缭绕的谈话,时常被课程或睡眠所打断」。我们上的是一所女子大学,我所说的也是女性之间的友谊。(当然,也会有男性出现。如果你的室友邀请一位男性来寝室,你需要心照不宣地离开;如果刚好是就寝时间,那你就得另找别处过夜了。)

但每个过了一定年纪的人都知道,青少年时期常见的那种热烈的友谊,大多会随着青春的逝去而逐渐降温。太多生活的其他部分 —— 婚姻、育儿、事业等 —— 横亘在我们面前。即便是在研究生时期,我也不会像几年前那样与她们建立强烈的依恋关系 —— 或者应该补充说,对此有着同样强烈的需求。但当我回忆起女性对彼此的期待,我依然会暗自称奇:无论第二天早上的课多么早,我们都会彻夜不眠,帮助朋友度过一些(通常是空想的)危机。


然而,这不仅仅是不再有时间或精力投入一段认真经营的友谊的问题。坦率地说,人到中年,再与另一个人成为太过亲密的朋友会显得幼稚。因此,新朋友之间都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便是那些你充满渴望地意识到,如果你们在大二的诗歌课上相遇,他们必定会认可你的天赋,与你一拍即合的人。

在隔离中度过的漫长而艰难的一年,让我愈发珍惜那些在友谊等级中处于较低层次的社会关系。我指的是我们通常认为理所当然的外部圈子 —— 那些经常碰面却从未真正了解的人,如邻居、门卫、店主、咖啡师、美容师和健身同伴等 —— 甚至是那些素未谋面,却仍与我们分享着什么的陌生人,哪怕只有片刻。尽管对我们来说,他们没有密友那么重要,但这些相识之人,以及我们如何与他们互动,也足以影响我们一整天的心情。

Anthony Cudahy,《休憩(昔日)》[Rest(Past)],2021 年,布面油画,承蒙艺术家本人提供,1969年,馆藏于纽约和巴黎 Semiose 画廊,A.Mole 摄影。

我尤其喜欢偶然相遇的人之间所产生的亲和感。我指的不是那种通向更加深厚的友谊的会面,而是那些发生在彼此清楚以后的人生道路将不再有交汇的人之间的相遇,他们常常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分开了。

「你在读什么呢?」我不记得接下来谈话的细节了,从我在丹佛机场报刊亭买的一本英国作家 Ian McEwan 的小说开始,接着是对其他书籍和作家的讨论,以及一系列与文学无关的事情。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场温暖而生动的对话,我是多么感谢那个发起这场讨论的人,以及他的陪伴。他陪我度过了因一次又一次航班延误而等待至深夜的旅途时光。这听起来或许无足轻重,但如果真的无足轻重,我为什么会在 20 年后依然愉快地回忆起那段经历呢?(尽管现在我在想:在今天,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会有多低?谁会打断陌生人,问他「你在读什么呢?」)


美籍波兰作家 Isaac Bashevis Singer 曾说过,如果你是一位医生,上帝会给你送来患者;如果你是一名作家,上帝会给你送来故事。告诉一位陌生人你是一位作家,他们通常都会以故事开启对话。值得注意的是,你会发现很多人都乐于向他们素未谋面之人敞开心扉,尤其是当他们正在旅行或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时。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你却能听到他们袒露的心声。(唉,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向我倾诉那些通常在公共场合需要压抑的偏执情绪和怨愤不满。)人们更乐于与作家交流,可能是因为他们注意到了一种更高的关注。他们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专注地聆听,而非纯粹的礼貌使然。

有一次,在芝加哥一家酒店的酒吧里,一位年老的鳏夫告诉我,他怀疑他的儿子参与了某种犯罪活动,但他的儿子否认了一切。由于风险极高,他不愿与其他人谈论这件事。他甚至也不信任自己的家人。但显然,他可以相信一位陌生人。从他的说话方式中可以看出,这位深受折磨的老人想听到别人告诉他,他可以保持沉默,也没有义务将自己的怀疑告诉警方。当然,我无法这么做,但我希望这场有人聆听的倾诉能够帮助他想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而那些我们在现实中未曾见面,却通过书籍成为朋友的人呢?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关于阅读的事情之一在于,我发现阅读纵然是一种独处的体验,却并不孤独。(有时我觉得,我与大卫·科波菲尔、侦察兵芬奇的感情就像与我的童年玩伴一样深厚。)当然,写作的主要原因之一是能够与陌生人进行对话 —— 你可以期待有大量的作者。亲爱的、温柔的、挚爱的:为什么作家通常都这样称呼那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因为我们想让他们感到受欢迎,我们想贴近他们的内心 —— 尽管有时,我们也对他们很残忍。


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阅读小说可以教会我们同理心,它让我们理解其他人 —— 包括那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人 —— 都是真实存在的。我相信,当我们给予一个陌生人充分的关注时,也能产生同样的可能性。对另一个人充满好奇,是你能给予对方的最高形式的尊重之一。但这一美德却常常被人当作好管闲事,从我们很小的时候起,这种行为就不被鼓励。「作家不应羞于直视他人的眼睛。」美国作家 Flannery O'Connor 曾这样说道。我自己总是想方设法在不惹人注意或生气的情况下盯着别人看。更何况,谁不享受那种时不时被他人好奇的感觉呢?一个匿名的、神秘的机会,哪怕只有片刻。用一双崭新的眼睛看着你是多么令人感到耳目一新,也许你会看到他们对你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话充满了真正的兴趣或乐趣。自发的调情会让正准备和你碰杯的朋友对你感慨道:「你看起来棒极了!」多年来,我有多少次与陌生人的相遇都以这样的想法而告终:「坠入爱河是竟是这么地容易!」

因此,我非常想念与我最熟悉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但我更想念与陌生人在一起的时光。我想念与他们的闲聊,他们的逸事 —— 忏悔和不满。我想念我们对彼此的关注和好奇。我甚至怀念那种夹杂着悲伤和遗憾的感情 —— 如果我没有弄错那种火花的话:倘若我们能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相遇的话,我们两个人可能会拥有更加深厚的感情。

撰文:Bryan Washington   


近来,我一直与在酷儿场所结识的朋友们保持着联系。我们并没有固定的据点,而是分散各处。这很正常。但在过去十年,我去过的酒吧、咖啡馆、夜店、仓库、洗浴房、别墅聚会,以及遍布得克萨斯州、新奥尔良州、日本和其他地方光线昏暗的咖啡厅 —— 几乎是因为我当时在那里结识的人而变得具体。我与他们的关系有的停留在那晚,有的将延续一生,不论是在 Ripcord、Blur、Rain、Grand Slam、Golden Ball、Charlies,还是Oz、Good Friends、Rawhide、Phoenix 都是这样。(均为店名。)


如今,这些地方因为疫情不得不关门歇业,但在之前,它们充满了能量和活力。举例来说,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和朋友们一齐来到酒吧,最后变成我独自喝酒。我旁边坐着一个与我处境相似的人。我们在攀谈中聊了聊那些在我们周围转悠的男人,聊了聊我们的日常工作,最后我们约好下个星期还来这家酒吧碰面。


Tommy Kha,《Mustafa》,布鲁克林绿点社区,2020 年。

摄影:Tommy Kha


我去的时候,他并不在。而当他一周后出现时,我却不在。一个月后,我们又在同一家酒吧见了面,而且和上次见面时情况差不多,这些荒谬的经历让我们放声大笑,同时也成了我们的另一件谈资。


现在,我和这位朋友每天晚上在各自的公寓里从一个房间飘到另一个房间,敲着手机,计划着我们无法外出玩乐的夜晚该如何度过。在我的想象中,他在奥斯汀的厨房里给我发短信的时候,可能正煮着咕嘟冒泡的意大利面。而我则躺在沙发上,在休斯敦(Huston)的客厅里给他回消息,小狗在我面前绕着圈撒欢。


他一般以「今晚?」作为话题的开端。

我会回答:「哈哈,但我们穿什么呢?」

「无所谓。」

「我们要去哪儿?」

「不重要。」

「哈哈,先玩够了再吃饭?」

「不,先吃饭。」

「或者吃两顿?」

「或者吃两顿。看看情况再说吧。」


然后,我猜想,我们都看了看这一年以来的室内革命。但有些东西还是会改变的,哪怕只是一点点。至少,屋内气氛会轻松一点。


Patrick Angus,《九局下半》(Bottom of the Ninth),1989 年,布面丙烯,版权归艺术家所有,承蒙 Galerie Thomas Fuchs 画廊提供。


再举一个例子:某晚在休斯敦的一家同性恋酒吧,我和朋友靠着庭院内的篱笆,蒙蒙细雨中在我们身旁争抢停车位的汽车发出嗡嗡声,我的朋友问我,为什么我们这两个笨拙的焦虑症患者要在充斥着劣质圣诞灯饰的小房间消磨夜晚。我们看着酒吧里的人进进出出,目光也随之起起落落。我们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这是季节更迭的信号。我的朋友自问自答:「大概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俩会在这里讨论这件事。」


好几个月后的夏天,我给那个朋友发了条短信,说我最近一直都在抽烟,听流行乐。他立刻回复:「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嘛!」很明显,近来朋友之间的友谊大多是靠一块又一块屏幕维系的。从物理角度来说,我的友谊可能处于某种炼狱中,但它真切地存在着。这很可怕,但也很幸运 —— 在这恐怖的一年里甚至像是一种特权。朋友之间的语言变得更加灵活。也许这就是变通之法:少些独白,多些表情,每次回复都间隔整整一周的时间。不管怎样,我回消息慢是出了名的,但我们最终给对方的回复都有着温暖的触感,就像新鲜出炉的面包。



也许有一人会这样开头:


「我爱你!」

另一个人便会回复,「我也爱你。」

「但我更爱你!」

「不可能。」


我有一个群,人数不多,在群里我们只给彼此发送不同颜色的爱心。没有明确的原因,各种颜色的爱心每周都在不断地刷屏。每一次叮咚都承载着如一部小说般厚重的情感、承载着这一整年来的感受。这不仅是适时的提醒,也是我们生命的轨迹。但我们错失的是机遇与环境。就像有一次,在休斯敦的 Blur 酒吧,我在两个男人中间跳舞,突然感到自己的膝盖发软。在这之前以及在这之后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现在更加谨慎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但两个人都停下了舞步。他们扶着我一瘸一拐地穿过俱乐部,穿过舞动的人群,把我放到墙边。他们问我还好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但我就是忍不住一直在笑。他们问我什么事这么好笑,我问他们怎么才出现在我生命里。



还有一次,在大阪的一家同性恋酒吧里,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吧台旁,一个老头坐到我的身边。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是他在那里见到的第一个黑人。他非常震惊。他让我聊聊我的生活,他也想跟我讲讲他的生活。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个男人就开始了:他是怎么长大的,他的婚姻是怎么结束的,他是怎么找到的自我以及如何来到的这里。接下来的四个小时,我们坐在两张高凳上,有来有往地交谈。最后,那个男人起身离开时,拥抱了我,亲吻了我的耳朵,然后我也离开了。


我们在这些场所的肢体接触 —— 交错的肩膀、手肘、胳膊和嘴唇 —— 和我们偶尔的沉默一样,是关系的一部分:不再需要言语,「我们可能在想同一件事」,这个想法温暖着我们。



在东京的一家同性恋酒吧,一群我不认识的人围住了一个正在哭泣的男人。他哭得停不下来。我在他身旁坐下,然后其他几位也坐了下来。我们只是坐着,什么也没说。最后他擦了擦脸,站了起来,然后离开,最后我们也逐渐散去。


有时,周末我会到休斯敦的 Ripcord 酒吧点两杯啤酒,酒保会询问我的近况,我回答说还不错,之后我俩便不太说话了。他工作时,我坐着喝酒,盯着头顶嗡嗡作响的音乐视频,或者看着手机发呆。但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时,他会挥挥手,我也会挥挥手。这是一个很细微却也很必要的仪式,在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时,它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人们有时并不能马上感受到这些地方的好 —— 但就像认识其他事物一样,你需要学着去认识它们的好。



几年前,我和男朋友带一位异性恋朋友去了一家同性恋酒吧。我们去了新奥尔良,也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们坐在酒吧阳台上喝啤酒。整个晚上我们从一家同性恋酒吧走到另一家,最后在法国区边上的一家酒吧停下。附近,有人正为某件事而欢呼雀跃,来往的人加入其中,包括我们。


我的直男朋友看起来很不安。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男朋友告诉他,这可能只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氛围:它像波浪一样翻涌着,一直涌到我们这里。我的朋友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他没明白,我告诉他没关系。



我曾为定义这些关系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但现在我不再关心定义。酷儿之间的友谊没有固定的形态和形式,似乎是无限的,不论你试图给它强加什么界限,它都拒绝得干脆利落。我很乐意接纳我的朋友们,不管他们是怎样的人,不管他们是否一样愿意接纳我:在一家漆黑的酒吧里替对方拿着外套;或者在优步快车的后座上进行秘密交谈;或者像最近这样,通过短信、Line、Twitter、WhatsApp 和 KakaoTalk 互发信息。无论距离远近,我们都始终张开双臂接纳对方。


这些友情的能量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每一个组成部分,包括崇拜、爱意和玩笑,所有的一切,都经由生活的缝隙进入我的生命,改变了它的形状。酷儿之间的友情往往极其柔韧,可以千变万化。也许事情可以变得更好,只要友情一直都在,就足够了。现在的生活当然有了变化,但生活仍在继续。我们已经很幸运。我把这些心里话发给了朋友,他第二天才回复我。他回:「但我去哪儿才能找到 After 店里那种狂欢的感觉和美味的鸡翅呢?



每周我都会问男朋友一两次,生活什么时候会恢复原样。在没有答案的日子里,我们开始做饭、喂狗、吸尘、洗衣服,这些行动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后来有一天,我在一家同性恋酒吧里认识的朋友给我发来短信。我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联系了,直到不久前才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他发来一张照片,是一个房间,里面放着一个歪歪扭扭、有些脏的迪斯科球,说:「它还在!!」


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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