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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字如面 | 乱世女词人病中“绝命书”:愿人亡而词留

程门问学 程门问学 2021-06-12


谨向《见字如面》节目组推荐这封信。


写信的人叫沈祖棻,现代著名爱国女词人。她的一生,经历了很多的坎坷和磨难,青年时代即身逢乱世之苦辛。1932年春,她在中央大学二年级时,以一句“有斜阳处有春愁”对“九一八”事变后的民族危机作了委婉而沉郁的抒写,博得老师汪东的激赏。


汪东就是这封信中的汪寄庵,汪方湖则是沈祖棻的另一位老师汪辟疆。


彼时,沈祖棻刚刚从兵荒马乱中避难至重庆,在巴县界石场边疆学校教书。与她结婚三年的丈夫程千帆则在乐山中央技艺专科学校任教。因患膀胱炎久治不愈,沈祖棻决定在1939年暑假后离职去雅安养病。第二年初,她被诊断为腹中生瘤。4月,决定到成都做手术。这封信是赴成都前所写。


她深知手术的危险,所以她是抱着将死的心写这封信的。从那句“所遗恨者,一则但悲不见九州同,一则从寄庵师学词未成,如斯而已”,我们可以读到她的伤心。然而,在女词人的笔下,这伤心又不同于一般小女子的凄凄切切,而更添了一份大义凛然。


在面对词稿和生命的抉择时,她选择“人亡而词留”;在面对夫妻永别时,她希望丈夫“勿为一妇人女子而忘其责”。这岂是寻常女子能道?


沈祖棻最终活了下来,一直活到1977年,在时势刚逢好转时,因车祸离世,享年68岁。她留下了一部《涉江词稿》,那是她一生坎坷命运的写照。


今年是沈祖棻逝世40周年。见字如面,就让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做一次怀念。



朗诵 | 不二



上汪方湖、汪寄庵两先生书

(1940年)


方湖、寄庵师座道鉴:


前上数禀,谅达记室。千帆转来寄庵师论词手谕一纸,亦已收到。教诲殷殷,不啻绛帷聆讲时也。方期常列门墙,增进学业,孰知病入膏肓,此志恐不能竟,憾恨如何!


初受业在界石得疾,经医诊断为慢性膀胱炎,医治亦见效,惟时反覆,来雅后亦然。迭经治疗检验,所患日渐轻减,至今年三月二十日,人已渐复常状,经医检验,膀胱炎已告痊愈。方深庆幸,并拟不日赴乐(山),而至四月初,复觉病痛转剧,因疑为另有他疾,请医详为检查,始断为子宫瘤。为时过久(已病十一月矣),为病已深,瘤已长大,不易治疗,除手术外,已无他法。医令东走成渝,遍访名医,详为诊断,在大医院施行手术。姑勿论手术之有无危险,及受业体弱(现极贫血),久病不胜刀圭,即施行手术时,须全部麻醉,将子宫完全割去。全部麻醉,则于脑力有损;子宫割去,则不但生育有碍,且成为一残缺不全之人。受业致力文学,著作阅读,悉本脑力,一旦毁之,情何以堪?


受业向爱文学,甚于生命。曩在界(石)避警,每挟词稿与俱。一日,偶自问,设人与词稿分在二地,而二处必有一处遭劫,则宁愿人亡乎?词亡乎?初犹不能决,继则毅然愿人亡而词留也。此意难与俗人言,而吾师当能知之,故殊不欲留躯壳以损精神。此其一。


且受业平生爱好,于一切事物皆然,为师友所深知,又安能为一躯体不全者苟活于世乎?此其二。


因之此病治疗既不易,而受业复无意于此。家国残破,人民流离,生命草芥,原不足道。惟平生几人师友,数卷书帙,一束词稿,不能忘情耳。所遗恨者,一则但悲不见九州同,一则从寄庵师学词未成,如斯而已。


与千帆结褵三载,未尝以患难贫贱为意,舍间亦颇拥资财,过于十万,受业未尝取一丝一粟,而千帆亦力拒通用。平居每以道德相勖勉,学问相切磋,夜分人静,灯下把卷,一文之会心,一字之推敲,其乐固有甚于画眉者。


受业生平待人最宽,而律己至严,于出处进退,尤所不苟。每念今世政治之混乱,教育之腐败,其由虽多,而士大夫之不讲气节,实其主因,故平居益自勉励,惟恐或失。尤严于义利之辨,家居以此自勉,在校以此教人,求能独善其身,而弗负师长教导之苦心也。


千帆亦以道德自励,行动言谈,一丝不苟,孤介自好,刻苦自勉,尤过于受业,而好学深思,亦较胜也。虽受业有时或病其迂,而未尝不敬其志也。故我二人者,夫妇而兼良友,非仅儿女之私情。此方湖师所以许为不慕虚荣,寄庵师所以称为婚姻之正。如一旦睽离,情何以堪?届时伏望吾师以大义相勉,使其努力事业学问,效劳国家,勿为一妇人女子而忘其责也。是所至盼!


兹有恳者,前千帆请寄庵师代受业作一词序,死生一诺,望吾师志之,勿忘。受业病如不起,二师能为诗词哭我乎?惜受业亦不及见耳。此外亦何所求何所恋哉!惟追忆秦淮旧游,巴山小聚,不禁凄然。更忍令吾师共挥老泪为我招魂乎?念吾师之于受业,不仅教诲异于侪辈,而平日相处,关切备至,视同子侄,受业又何能忘师之恩德与情谊乎?伯璠、淑兰、淑娟辈,情如姊妹,何堪永别?而于素秋则尤有知己之感。素秋病甚,境复不佳,今方力疾教学,惫不能支,深恐其蹈受业之覆辙也。望吾师及早劝慰之。至受业之消息,暂秘弗予知,免重其优而增其疾也。其地址为万县河口场县立女子中学,望吾师拨冗赐书,慰其病苦,劝其疗养,则受业亦感同身受也。盼之!盼之!


病榻孤凄,如处空谷,日惟小鬟相守而哭耳。方湖师当节饮养生,寄庵师当填词遣恨,忧能伤人,酒足戕生,望以为戒。此为受业年来深以为念,每以为忧者也。望师纳受业之劝告,尤所盼祷!已函千帆,明日即可抵雅,或同赴成都,以作万一之望耳。近日病痛更剧,精神不支,勉力作此长函,以当面谈。


受业天性,淡泊寡欲,故于生死之际,尚能淡然处之。然平生深于情感,每一忆及夫妇之爱,师长之恩,朋友之好,则心伤肠断耳。


受业病或不致即死,但恐至病革时,又未能握管,故草此函,畅论衷素,吾师亦勿过为忧急也。寄庵师视政黔省,已行否?专此敬请


道安!


受业沈祖棻敬叩

四月十一日



感谢汪辟疆先生家人提供信件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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