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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黄几复

邓涛 当代江西 2024-05-12
“
苍茫的时光里，仿佛只有黄庭坚在津津乐道地提起黄几复。

”

与汪伦因出现在李白诗中而出名一样，黄几复也因出现在黄庭坚诗中而出名。以这种方式而名垂青史，着实有些特别。
黄庭坚的诗歌遗产《寄黄几复》堪称压舱之作，经久不衰的文字，让黄几复的名字深入人心。他们的文化地位和社会影响力相差甚远，默默一生的黄几复因黄庭坚而不朽。
谁是黄几复？或许我们只能从黄庭坚的诗中寻找答案。

黄庭坚像。
一
很多人注意到，黄庭坚写给黄几复不少诗，他不知疲倦地为黄几复写诗，甚至《留几复饮》，再来一首《再留几复饮》，还有《赠别几复》等，反复在诗题中提及黄几复的名字，不厌其烦。
这是一位不断给他带着灵感的男人。显然，他希望世界除了记住他，也能记住黄几复。
他是黄庭坚的兄弟，名介，南昌人，家住西山下，那是道家的胜地，有很多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充满了浪漫的情调。
黄庭坚首次应举落第后，返回家乡双井村。黄几复是这段时间最重要的朋友，他去黄庭坚那，算不上远，《留几复饮》说“几复平生好，能来屈马蹄”。跨上马，朝发夕至，很快就能到双井村。
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朝廷下诏开科取士，他们一起面对改变人生命运的大考。
江湖情义是中国古老的文化生态。黄庭坚就职吉州太和，黄几复远在广州，黄几复寄了些岭南的槟榔等过来，黄庭坚也乐滋滋地用太和特产回了礼。
他们互相寄礼物成了习惯，大有有福同享的意识。黄庭坚写过一首题目比内容还长的诗《黄几复自海上寄惠金液三十两且日唯有德之士宜享将以排荡阴邪守卫真火幸不以凡物畜之戏答》，还硬生生地突出黄几复的名字。

皱面黄须已一翁，樽前犹发少年红。

金丹乞与烦真友，只恐无名帝籍中。
他们都背驮着命运之石，喘不过气时，朋友的诗从远方来了，兄弟情是深刻的江湖情，他感觉到词语的温热。黄庭坚毫不掩饰，以《拟古乐府长相思寄黄几复》深情倾吐：
“江南江北春水长，中有一人遥相望。字曰金兰服众芳，妙歌扬声倾满堂。满堂动色不入耳，四海知音能有几。惟予与汝交莫逆，心期那间千万里。欲凭绿水之双鱼，为寄腹中之素书。溪回屿转恐失路，夜半不眠起踌躇。”
“四海知音能有几”“惟予与汝交莫逆”往事依然像春草一样新鲜。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黄庭坚在黄几复身上找到更多的信任。
黄几复是寒窗时代的一个象征，他们在一个光亮的精神气象中，性情相投，彼此陶醉。
黄庭坚取来双井的泉水泡上双井的好茶，黄几复侃侃而谈老庄哲学的要义，黄庭坚不断点着头，发表个人的观点，黄庭坚，写有《庄子内篇论》，称黄几复“法度谨严”。
黄庭坚《漫书呈几复三首》其二有“解衣扪虱对青灯”之句，其三又说“秋虫振羽惊寒梦，河汉西斜夜独兴。欲罢不能呼子起，新凉宜近读书灯”，灯下不时传来年轻的笑声。
黄庭坚在《读书呈几复二首》也有一番生动的描述，其一言：
“身入群经作蠹鱼，断编残简伴闲居。不随当世师章句，颇识杨雄善读书。”
其二再言：
“得君真似指南车，杖策方图向燕居。吾欲忘言得道妙，六经俱是不完书。”
他们有时也很悠闲，像秋天树林里款款而落的叶子，划着旋转的弧度。他们躺在草坡上仰望星空，未来未知。这种彼此无猜的状态，黄庭坚觉得弥足珍贵。

黄庭坚书法。
二
在浮动的江湖，感情是可靠的码头。情义是纷乱的人世间，沧桑过后的眼泪，守护着岁月里留存下来的美好。他从未放下这年青年时代的兄弟，直到他去世。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这是史上最经典的友情诗之一，出现在黄庭坚致黄几复的信中。诗前有一段很亲切的题跋：
“几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镇，皆海滨也。故一称北海，一称南海。”
刚过不惑之年的黄庭坚，从太和移监运河之滨的右京东路德州德平镇，主要工作是监管财费、仓储，黄几复则出任广南东路四会县知县，均为七品。
作为宋治平四年（1067）同科进士，黄庭坚是三甲榜进士。黄几复于熙宁九年(1076)“同学究出身，调程乡尉”，此诗题下原注：“乙丑年德平镇作。”
即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这样算起来，黄几复在岭南呆了十年，距两人上一次在汴京相遇，已过去了十年，他们越离越远，但他们的心灵从未分开过。
黄庭坚语言魔法再次擦亮典故，《寄黄几复》是黄庭坚“无一字无来处”理念下的范例。
“寄雁传书”出自《汉书·苏武传》雁足传书，拟人的“谢”字别出心裁，在古人的观念里大雁根本飞不到岭南，所以大雁无能为力。
“持家但有四立壁”引用《史记·司马相如》的“家贫徒立四壁”的典故。
“治病不蕲三折肱"对应，转化了《左传·定公十三年》中“三折肱，知为良医”之句，意在医国。
黄庭坚具有符号意义的诗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男儿之间的情感，闪烁着英雄气。他们是上天特意安排的知已，京城那一面，两个男人都高兴坏了，少不了端起酒杯。
在交通、讯息都不便利的宋代，见面是一种奢侈。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交流，成为熠熠生辉的诗歌记忆。天各一方，仕途不畅，人生况味尽在其中。他走进黄几复的心灵，朋友的慰藉是生活的光亮。
这一句有六组平淡的名词性物象，却收到共情与出新之效。五律有人写过，就七律而言，黄庭坚首创佳句。
苏轼门下的张耒忍不住啧啧称奇。南宋陆游《书愤》中的“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元人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算是后来的同款妙句。
他的韵律很奇怪，继承了杜甫在音乐性上不合律的拗律，平仄不依常格，用平声字处，时易仄声字，营造了拗峭、新异的气质，像《赠别几复》“只今满坐且樽酒，后夜此堂还月明”。
杜甫独辟蹊径地首创拗律，黄庭坚是最为积极的响应者，他的诗鲜明地注入杜甫元素，并将拗律推向极端。
像《寄黄几复》“持家但有四立壁”句两平五仄，“治病不蕲三折肱”句也是顺中带拗，却有利于塑造黄几复的性格。
黄庭坚咏水仙图，出自明代杜堇《古贤诗意图》。
三
苍茫的时光里，仿佛只有黄庭坚在津津乐道地提起黄几复。他是黄庭坚远处的镜像，两人具有相似性，黄庭坚在挫折感和情绪冲突中深深地召唤，不免难以自拔。
他们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没有沾染社会习气的本真，书信往来一辈子，延续着两个人的江湖，从未断过。
黄几复终究是幸运的，黄庭坚也用了很多年完成了叫《黄几复》的组诗，贯通着朴素的念友之意，抹不去一种复杂的宿愿，向他们的青春和人生致意。
元祐三年（1088），黄几复在开封去逝的噩耗传来，撰写墓志铭的任务自然落在黄庭坚身上，生活是荒谬的，他们的人生都具有悲剧性。
黄庭坚眼睛模糊了，惘然若失，可以看出他忍着极度的悲伤，依旧不遗余力地推介老友，以立身后，这是黄庭坚的义气和品格 ：
几复年甚少，则有意于六经，析理入微，能坐困老师宿学。
方士大夫未知读庄老时，几复数为余言，庄周虽名老氏训传，要为非得庄周，后世亦难趋入。其斩伐俗学，以尊黄帝、尧舜、孔子，自杨雄不足以知之。
予尝问《消摇(逍遥)游》，几复曰：“消者如阻动而冰消，虽耗也而不竭其本；摇者，如舟行而水摇，虽动也而不伤其内；游于世，若是，唯体道者能之。”
庭坚甚服其论，时作《几复读庄子戏赠》云：
蜩化枪榆枋，鹏化搏扶摇。大椿万岁寿，粪英不重朝。有待与无待，定非各逍遥。……投身死生中，未可优劣比。深藏无所用，一寓不得己。逍遥同我谁，岁莫于吾子。
黄庭坚从不掩饰对朋友的欣赏，甚至言辞带着崇拜的口气。庄老哲学是黄庭坚毕生艺术创作的灵魂，只要庄老在他心中，密友黄几复就在。
来源：当代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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