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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玉文:从出土文献和长韵段等视角看上古声调(三)

孙玉文 语言学微刊 2019-06-19

本文的前两部分请戳孙玉文:从出土文献和长韵段等视角看上古声调(一)

孙玉文:从出土文献和长韵段等视角看上古声调(二)


再看上古有没有长入。王力先生在《汉语史稿》《汉语语音史》等论著中通过《诗经》押韵、谐声字、《广韵》一字异读、假借、异文等材料论证上古有长入一类。多方面的证据显示,王力先生此说是很有道理的。中古的去声字,上古要分成两类:一类基本上只跟平上声相通,不跟入声相通,包括所有的阳声韵的字和一部分阴声韵的字,这一类可以归为上古的去声;另一类只有阴声韵的去声字,它们只跟入声韵相通,不跟平上声相通,这一类可以归为上古的长入。至于既跟平上声相通,又跟入声相通的去声字,那是极为少见的,可以忽略不计。我们说,阴声韵、阳声韵的极少数平上声字,也有跟入声而不跟去声相通的,人们并没有否认上古有平上声;因此那种极为少见的跟平上声相通,又跟入声相通的去声字,不能作为否定长入自成一类的依据。

 

(一)

 

上古韵文、谐声、假借、异文、同源词、联绵词、外族语的汉借词及中外对音等多方面的材料证明,中古阴声韵有一些去声字,在上古有塞音韵尾,是入声韵,这就是王力先生所说的长入。如上所示,先秦长入处在消失过程中,逐步变成去声,长入的逐步消失可能《诗经》时代已见端倪。所以先秦韵文中有些韵段反映了长入变成了去声,有些韵段则反映了长入和短入仍有交涉。反映长入和短入交涉的韵段,对于认识长入的韵尾很有用处。我们已知短入的韵尾[-p][-t][-k],跟它押韵的长入的韵尾也就可以知道了。尽管上古长入和短入经常相通,但有些韵脚字表明长入、短入有别,是两个不同的调类。


例如联绵词,我在《先秦联绵词的声调研究》[1]中指出:“从联绵词来看,所谓长入,跟短入只是音近,不是音同……先秦联绵词中,同去声者47个,同入声者68个,两者共115个;‘去·入’结构的2个,‘入·去’结构的4个,共6个。同调和异调的比例为95:5。这有力地说明,短入(变为中古入声)在上古汉语中自成一调,不跟任何声调相混……在同去声的47个联绵词中,属于中古阴声韵者共25个。这25个联绵词,从谐声关系来看,‘邂逅……’等16个在上古都是阴声韵部,跟入声不发生交涉,这当然不能视作偶然现象……‘蔽芾……’等7个联绵词从谐声上看,跟入声韵关系密切……这14个字全部归入入声韵部,跟阴声韵不发生交涉。这也不是偶合。所以,从联绵词来看,王力先生把上古入声分为长入和短入两类,很有道理。”


再如谐声字,我在《谐声系列与上古音》[2]中指出,根据《广韵声系》:

谐声系列反映出中古的去声上古当分为两类:一类去声字经常跟平上声互谐,阳声韵里面例子极多,例如“工”的谐声系列123字,“方”89字,“分”77字,“军”62字,“公”59字,“斤”49字,有平上去。阴声韵的例子,“丩”的谐声系列115字,“且”113字(只有一个字是入声,例外),“于”112字,“舍”85字,“非”74字,“俞”73字,“奇、是”各68字,“酉”67字,“之”65字,“兆”64字,“尞”62字,“冎”58字,“”57字,“齐”53字,“它、母、才”各52字,“区、畾”各50字,“鬼、也”各47字,“果”44字,“疋、麻”各43字,“与”42字,“五、付、無”各37字,“孚”35字,“危、禺、豆”各34字,“加、酋”各31字,“巨、喿”各30字,“幾、弟、巴”各29字,有平上去。“朱”37字,“敖”36字,“”34字,“牙、离”各33字,“求、侯”各29字,“巢、乁、予”各27字,“曹”26字,有平去;“户”22字,有上去。


另一类去声字经常跟入声互谐,这基本上是中古的部分阴声韵字。“匄”的谐声系列104字,“畐”87字,“大、世”各81字,“出”78字,“或”61字,“昔”60字,“屰”57字,“卒”56字,“弗、乍”各53字,“氒”52字,“辟”50字,“犮”47字,“蒦”44字,“乐”42字,“夬、睪”各41字,“会、歺”各39字,“㡀”37字,“欮”32字,“介、竹、㚔”各31字,“祭”30字,“暴、異”各29字,“白、蔑”各28字,“癶、彗”各26字,“虿、末、毕、石”各24字,“亦”23字,“𠂢、则”各22字,“足”20字,“卜”19字,“埶”18字,“直”17字,都是去入二声。

一个谐声系列,当它属于阳声韵时,它往往跟平上去相谐,几乎很少跟入声相谐。当它属于阴声韵时,或本调自谐,或平上去异调相谐。当它属于入声韵时,或本调相谐,或跟去声相谐。一个中古的去声字,当它跟平上声相谐时,几乎很少跟入声相谐;当它跟入声相谐时,几乎很少跟平上声相谐。例外非常少。这说明,中古的去声字有两个来源,一个来自上古的阴声韵和阳声韵,一个来自上古的入声韵。很多学者将中古的这两类去声字混为一谈,这是不科学的。


据汪锋《语言接触与语音比较——以白语为例》98页(商务印书馆,2012年)[3],中古汉语的平声对应于白语的第1调,上声对应于白语的第2调,去声对应于白语的第3、4两调,入声对应于白语的第4调。这也就是说,汉语的去声在白语中跟其他调类不混,有两类对应。据该书131页,对应于白语第3调的是“静、树、破、臭、菜、地”6字,这6字上古分别属于耕部、侯部、歌部、幽部、之部、歌部,都是非入声韵部。对应于白语第4调的是“吠、二、肺、四、岁、外”6字,除了“二”,剩下的“吠、肺、四、岁、外”5字上古分别属于月部、月部、质部、月部、月部,都是入声韵部。只有“二”按照今天的归部是非入声韵部,如果将“二”处理为质部,则“二”不是例外,我们主张“二”归质部长入。汉白的这种对应,既说明上古汉语去声之存在,又说明中古汉语在上古要分成两类声调,一类是去声,另一类是长入。


我在《汉语双音词两音节之间语音异同研究》[4]跟据汉语非叠音的双音词,每一个双音词,两个音节之间一定不同音的规律,举例说“‘斅学’见于《尚书》,可证先秦时期长入、短入二调不同。”


段玉裁只有一类入声,没有分长入、短入,因此其解释力有限。赵团员《积韵与上古汉语声调》[5]观察到这样几个例子。《诗·鄘风·君子偕老》二章:“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释文》“翟”作“狄”:“狄,本亦作翟,王后第一服曰揄狄……髢,徒帝反,发也。”这里“翟、髢、揥、皙、帝”并押锡部,“翟”短入;“髢”是“鬄”的或体。如果不分长短入,则“髢、翟”同音,成为积韵。《小雅·我行其野》三章:“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释文》:“其葍,音福。毛:恶菜也。郑:䔰也。䔰,音富。”这里“葍、特、富、异”并押职部。如果不分长短入,则“葍、富”同音,成为积韵。即使像顾炎武那样,将“葍、特”看作一个韵段,“富、异”看作另一个韵段也不行,第三章的韵脚字中仍然有同音字,避免不了积韵。《周颂·振鹭》:“在彼无恶,在此无斁。庶几夙夜,以永终誉。”《释文》:“无斁,音亦,厌也。”这里“恶、斁、夜、誉”鱼铎合韵,“斁”短入。如果不分长短入,则“斁、夜”同音,成为积韵。


汉语跟外族语有互借、互译的材料。早已有人说,这类互借、互译不可能做到很精确。宋范正敏《遯斋闲览•证误》:“汉身毒国,亦号狷笃,其后改为乾笃,又曰乾竺,今遂呼为天竺矣。译者但取在语音与中国相近者言之,故随时更变而莫能定也。”但只要谨慎使用这类材料,仍能发现一些规律。这项材料能让人看出上古汉语的长入跟阴声韵的平上声韵尾不同,还能让人看出长入的具体字的韵尾是什么,很珍贵。


汉语的十二地支很早就借到了傣语。十二地支中,只有“未”字是中古去声字,而且从“未”得声的字,直到《广韵》都是去声字,不夹杂平上声字。这个字属于长入,傣语中,Ahom念[mut],Lü[met6],Dioi[fɑt1],正好收[t]尾,是入声,不是阴声,跟入声的“戌”同韵尾。“戌”在Ahom念[mit],Lü[set5],Dioi[sət1]。


长入可能先在[-k]尾韵中消失,[-t]尾韵消失得慢一些。消失的原因,可能是塞音尾逐步擦化,以致最终消失。直到早期译经,[-t]尾韵还有保留。例如俞敏《后汉三国梵汉对音谱》[6]注意到,梵文的[-s]可以用汉语的入声、平声字去对译,但是用去声字对译“是总趋势”。收[-t]的入声字用来译梵文的[-s],比较好理解;至于少量平声字用[-s]来译需要继续研究有个别例外也是允许的,重要的是用去声字来译“是总趋势”。俞敏所列的去声字,很多都是我们所说的长入,例如“奈、替、腻、卫、沸、费、会、赖、䠠”等,这些字都是上古收[-t]尾的长入字,没有收[-k]尾的长入字,我认为只有这样解释才合理:收[-k]尾的长入字东汉至三国时早已丢失了塞音尾;收[-t]尾的长入字消失的慢一些,译音时辅音韵尾还有保留,所以用来译写梵文的[-s]。俞敏还说:“有一批现在念去声的在后汉是塞音收尾”,他列出“类”译rod,“制逝卫贝世贳”都是上古长入字,都对译梵文[-t]。这些都能辅证上古汉语有长入,直到东汉,收[-t]尾的长入字还遗留有[-t]尾。


东汉支谶《道行般若经》拿“三昧”对译梵文和巴利文的samādhi,其中“昧”译mādhi;拿“须䠠”对译梵文的sudarśana,其中“䠠”译dar;拿“阿迦贰矺”对译梵文Akaniṣṭha,其中用“贰”译niṣ;拿“首陀卫”对译梵文śuddhāvasa或巴利文suddh-āvasa,其中用“卫”对译梵文或巴利文vasa,“昧、䠠、贰、卫”都是上古长入字,中古阴声韵的去声字,都让这些长入字译写梵文或巴利文的字时带有辅音韵尾。

 

(二)

 

在上古韵文中,长入和短入经常一起押韵。段玉裁有鉴于此,就将一些中古去声字归入上古入声。王力先生在接受段玉裁学说的同时,考虑到上古到中古的分化,分为长入、短入两调。王力先生的意见能得到上古韵文事实的证实。尽管上古长短入经常相通,但我们可以从长韵段的角度证明上古短入、长入各自成一类。


先看短入。《尔雅·释训》:“穰穰,福也。子子孙孙,引无极也。顒顒卬卬,君之德也。丁丁、嘤嘤,相切直也。蔼蔼、萋萋,臣尽力也。噰噰喈喈,民协服也。佻佻、契契,愈遐急也。宴宴、粲粲,尼居息也。哀哀、恓恓,怀报德也。儵儵、嘒嘒,罹祸毒也。晏晏、旦旦,悔爽忒也。皋皋、琄琄,刺素食也。懽懽、愮愮,忧无告也。宪宪、洩洩,制法则也。谑谑、謞謞,崇谗慝也。翕翕、訿訿,莫供职也。速速、蹙蹙,惟逑鞫也。”这里“福、极、德、直、力、服、急、息、德、毒、忒、食、告、则、慝、职、鞫”共17字押韵,是职觉缉合韵,全部是短入,不夹杂一个长入字和去声字。


《书·洪范》:“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这里“德、直、克、克、直、克、克、克、克、福、食、福、食、福、食、国、忒”共17字押韵,是职部,全部是短入,不夹杂一个长入字和去声字。


《灵枢·九针十二原》:“今夫五藏之有疾也,譬犹刺也,犹污也,犹结也,犹闭也。刺虽久,犹可拔也;污虽久,犹可雪也;结虽久,犹可解也;闭虽久,犹可决也。或言久疾之不可取者,非其说也。夫善用针者,取其疾也,犹拔刺也,犹雪污也,犹解结也,犹决闭也。疾虽久,犹可毕也。言不可治者,未得其術也。”这里“疾、刺(有长入、短入二读别义,此取短入)、结、闭(有长入、短入二读,此取短入,《集韵》收入‘必结切’)、拔、雪、解(有入声一读,见《汉字古音手册》[7])、决、说、疾、刺、结、闭、毕、術”共15字押韵,是锡质物月合韵,全部是短入,不夹杂一个长入字和去声字。


这些都绝非巧合。《述均》卷四《论四声》:“古无四声,何以……《魏·伐檀》之二章、《商颂》之《那》、《鲁颂·閟宫》之八章,连用至六韵、八韵、九韵,以至《尚书·洪范》之‘六:三惪’以下连用至十五韵,《尔雅·释训》‘穰穰,福也’以下连用至十七韵,皆入声?”因此,上古短入自成一调是毫无疑问的。


仍然有相当多的长的韵脚字可以证明:整体上,先秦汉语长入是自成一类的。《素问·营卫生会》:“黄帝问于岐伯曰:‘人焉受气?阴阳焉会?何气为营?何气为卫?营安从生?卫于焉会?老壮不同气,阴阳异位,愿闻其会。’岐伯答曰:‘人受气于谷,谷入于胃,以传与肺。五藏六府,皆以受气,清者为营,浊者为卫。营在脉中,卫在脉外。营周不休,五十而复大会。”这里“气、会、卫、会、气、位、会、胃、肺、气、卫、外、会”共13字押韵,是物月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楚辞·宋玉<九辩>》:“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憎愠惀之脩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这里“带、介、慨、迈、秽、败、昧”共7字押韵,是月物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文选·宋玉<高唐赋>》:“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按:《广韵》未列去声,《集韵》其例切:‘碣,山名。《书》“夹右碣石”韦昭读。’)。石(按:从江有诰《宋赋韵读》断句)砾碨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㵝。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这里“会、碣、礚、厉、㵝、霈、迈、喙、窜、挚”10字押韵,是月部字,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又:“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闇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朱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登高远望,使人心瘁。”这里“盖、会、蔼、沛、蒂、籁、会、气、鼻、志、泪、瘁”12字押韵,只有“志”是之部去声,跟其他11字音值远,江有诰《宋赋韵读》说:“字非韵,疑误。”说得很对,原文可能作“位”或“势”等字。这是月质物合韵,“志”字而外,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又:“建云旆,蜺为旌,翠为盖。风起云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这里 “旆、盖、逝、会、害、逮、滞、岁”8字是一个韵段,是月质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先秦长的韵脚字有限,西汉离先秦很近,我们可以找到一些使用长入的长韵段。例如贾谊《旱云赋》:“遂积聚而合沓兮,相纷薄而慷慨。若飞翔而从横兮,扬波怒而澎濞。正惟布而雷动兮,相击冲而破碎。或窈窕而四塞兮,诚若雨而不坠。阴阳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贪邪而狼戾。终风解而雾散兮,陵迟而堵溃。或深潜而闭藏兮,争离而并逝。廓荡荡其若涤兮,日照照而无秽。隆盛暑而无聊兮,煎砂石而烂煟。汤风至而合热兮,群生闷满而愁愦。畎亩枯槁而失泽兮,壤石相聚而为害。农夫垂拱而无事兮,释其鉏耨而下泪。忧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托咎于在位。独不闻唐虞之积烈兮,与三代之风气。时俗殊而不还兮,恐功久而坏败。”这里“慨、濞、碎、坠、戾、溃、逝、秽、煟、愦、害、泪、惠、遂、位、气、败”共17字押韵,是质物月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王褒《洞箫赋》:“故其武声,则若雷霆輘輷,佚豫以沸㥜;其仁声,则若颽风纷披,容与而施惠。或杂遝以聚敛兮,或拔摋以奋弃。悲怆怳以恻惐兮,时恬淡以绥肆。被淋灑其靡靡兮,时横潰以阳遂。哀悁悁之可怀兮,良醰醰而有味。故贪饕者听之而廉隅兮,狼戾者闻之而不怼。刚毅强暴反仁恩兮,啴唌逸豫戒其失。钟期、牙、旷怅然而愕兮,杞梁之妻不能为其气。师襄、严春不敢窜其巧兮,浸淫、叔子远其类。嚚、顽、朱、均惕复惠兮,桀、跖、鬻、博儡以顿悴。吹参差而入道德兮,故永御而可贵。”这里“㥜、惠、弃、肆、遂、味、怼、失、气、类、惠、悴、贵”共13字押韵,是质物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失”字上古有去声一读,请参江有诰《唐韵四声正》“失”字条。拙作《汉语变调构词考辨》965页-966页证明“詄”是“失”的滋生词,有矢利切一读,可参[8]。“戒其失”可能指防备其行事的有遗忘而不到的地方。


司马相如《子虚赋》:“浮文鹢,扬桂枻。张翠帷,建羽盖。罔瑇瑁,钓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硠礚礚,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纚乎淫淫,般乎裔裔。”这里“枻、盖、贝、籁、喝(《史记集解》引徐广:‘乌迈反。’)、沸、会、礚、外、燧、队、裔”共12字押韵,是物月合韵,全部是长入,不夹杂一个短入字和去声字。


这样的例子在先秦、两汉古书中还有很多,这里只是随意摘取的一些。这种现象必须做出可信的解释。这么多连用17个、13个、12个长入,不夹杂1个短入和去声的现象不能能视为偶然、碰巧。只能认为,中古的部分去声在上古自成一类,即古有长入,否则,就不可能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


[1] 孙玉文:《上古音丛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62-191页。

[2] 孙玉文:《上古音丛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34-367页。

[3] 汪锋:《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以白语为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98、131页。

[4] 孙玉文:《上古音丛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53-268页。

[5] 赵团员:《积韵与上古汉语声调》,《文献语言学》第六辑,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62-175页。

[6] 俞敏:《后汉三国梵汉对音谱》,《俞敏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62页。

[7] 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增订本前言》,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2-13页;郭锡良:《汉字古音表稿》,《文献语言学》第八辑,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90页。

[8] 孙玉文:《汉语变调构词考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965-966页。

有人提出并试图论证汉语上声来自[-ʔ]韵尾,去声来自[-s]韵尾。这种学说,在上古音研究领域引起一定反响,赞同和反对者各有之。拜读了双方论著后,我总的看法是反对者的意见最为有理。[1]


在我看来,汉语上声来自[-ʔ]韵尾、去声来自[-s]韵尾之说是不能成立的,至少从《诗经》时代以来汉语就是有声调的语言。声调来自辅音韵尾之说,有三个最大的问题:


一是忽视了中古的去声,来自上古的去声和长入两个声调,这是基本的失误。上古汉语既然有长入和去声,而[-s]韵尾是将这两个声调混为一谈,这必然是歪曲了事实。有人试图部分接受上古有长入、短入的意见,又试图接受上声来自[-ʔ]韵尾、去声来自[-s]韵尾的观点,似乎弥补了这一漏洞。其实不然,仍然避免不了我们下文所说的两个问题。


二是完全不能接受《诗经》以降的上古材料的检验。例如:

(一)韵文材料。这是认识上古韵部和声调的最基本的材料。如上所论,上古平声、短入(即中古入声)入韵字多,上去声少,很多韵部上去声的字用来押韵的极少,因此上去声跟平声押韵的比例很高,去声尤其如此。根据《上古汉语有五声说》提供的材料来统计,《诗经》中,平声自押几占84%,平声与别的声调相押几占17%,比例悬殊,因此平声字没有证据构拟[-d] [-g]一类韵尾。上声与别的声调相押几占36%,去声与别的声调相押几占67%。如果平声不带辅音尾,上声构拟为[-ʔ]尾,去声构拟为[-s]尾,加上入声必然具有的[-p] [-t] [-k]尾,《诗经》中异调相押就将转化为不同韵尾的互押,这样《诗经》中必然出现大量的不同发音部位、发音方法的字互押,完全不符合汉语诗歌的押韵传统,导致荒谬的结论。


(二)韵部划分。我们知道,基于诗歌押韵的韵部划分,不同的韵部可以有相同的韵尾和不同的声调,《中原音韵》的“东钟”和“江阳”二部即是,里面有平声阴、平声阳、上声、去声;但是同一个韵部决不能有不同的韵尾,《中原音韵》的“东钟”和“江阳”二部都只有[-ŋ]尾,没有其他韵尾。这是根据押韵的实践总结出来的规律,具有强制性。上古同一个韵部中,如果采取上声[-ʔ]尾、去声[-s]尾,那么所有的阴声韵、阳声韵韵部,因为有平上去三调,所以不可避免地,同一个韵部必然有不同的韵尾。这必然是荒谬的。


(三)汉语谐声字、假借、异文、声训等等,常常是不大管声调,但是不同的韵尾一般不能构成谐声、假借、异文、声训等,所以异调谐声、假借、异文、声训等非常常见。如果采取上声[-ʔ]尾、去声[-s]尾,那么大量的字,必然是不同韵尾的字可以自由谐声、假借、异文、声训等,这也必然是荒谬的。例如从“炎”声的字,平上去都有,如果谐声时代有声调,那么异调互谐很容易解释;如果换成[-ʔ]尾、去声[-s]尾,那么就会[-m]尾、[-mʔ]尾、[-ms]尾互谐;“司”可以用作“伺、嗣”(均为去声)等,如果换成上声[-ʔ]尾、去声[-s]尾,那么就会有无韵尾的[-ə]跟 [-s]尾的假借,等等。


(四)汉语的叠韵联绵词一般都同声调,但是也有不同声调的。例如“芣苢”是平上,“武夫”是上平,“鵋鶀”是去平,如果换成上声[-ʔ]尾、去声[-s]尾,那么这些联绵词在拟音上必然不叠韵。《楚辞·大招》有:“雾雨淫淫,白皓胶只。”旧注:“皓,一作浩。”补注:“胶,戾也,音豪。”照这个注音,“皓胶”是双声兼叠韵联绵词,二字的不同在声调上,“皓(浩)”上声,“胶”平声。如果换成上声[-ʔ]尾,那么“皓胶”在拟音上必然不叠韵。


三是上声[-ʔ]尾、去声[-s]尾的说法不仅对于上古材料缺乏起码的解释力,而且持有此说的学者在古音系统的构拟上必然自相矛盾。因为这种构拟必然要推翻人们对于韵部划分的原则、谐声原则、假借原则、异文原则、声训原则等,做颠覆性的新解释,而基于上声[-ʔ]尾、去声[-s]尾的新解释必然会推翻常识。但是持上声[-ʔ]尾、去声[-s]尾的学说的学者并没有推翻这些常识,例如他们仍然基本接受清代学者古音分部的成果。由此看来,上声[-ʔ]尾、去声[-s]尾的构拟缺乏科学系统性,他们建构的所谓系统在深层次上必然陷入根本的矛盾冲突之中,不能圆融自洽。


因此,中古的声调系统在上古汉语中仍然是超音段音位,不是音段音位;中古汉语的声调在上古依旧是高低、升降、长短的区别。从这一点上说,它们之间语音倾向是一样的。

 


[1] 丁邦新:《上古汉语的音节结构》《上古阴声字具辅音韵尾说补证》《汉语声调源于韵尾说之检讨》,《丁邦新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2-41页、第83-105页;李香:《关于“去声源于-s尾”的若干证据的商榷》,《音韵学方法论讨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528-538页;高永安:《声调》,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8-125页。


附记:本文曾在2018年11月17-18日召开的“纪念清华简入藏暨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成立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蒙华学诚、孟蓬生、陈伟武、陈斯鹏等教授提出宝贵的修改意见,又蒙周祺超同志校对一过,謹致謝忱!

(全文完)


编辑:翔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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